第二十七回秋狩记遗闻白妖转劫春帆开协议黑眚临头

作者:曾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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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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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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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0086字

话说皇后听了那宫娥的一番话,虽不曾明说,但言外便见得这件事,不是万岁爷,没有


第二个人敢干的。一时又气、又怒、又恨、又羞、又怨,说不出的百千烦恼,直攻心窝,一


口气转不过来,不知不觉地闷倒了。大家慌做一团,七手八脚地捶拍叫唤,全不中用。皇后


梳头房太监小德张在外头得了消息,飞也似奔来,忙喊道:“你们快去皇后的百宝架里,取


那瓶龙脑香来。”一面喊,一面就在龙床前的一张朱红雕漆抽屉桌上,捧出一个嵌宝五彩镂


花景泰香炉,先焚着了些水沉香,然后把宫娥们拿来的龙脑香末儿撒些在上面。一霎时,在


袅袅的青烟里,扬起一股红色的烟缕,顿时满房氤氲地布散了一种说不出的奇香。小德张两


手抖抖地捧着那香炉,移到皇后坐的那张大椅旁边一个矮凳上,再看皇后时,直视的眼光慢


慢放下来,脸上也微微泛红晕了,喉间啯啯嘟嘟地响,眼泪漉漉地流下来,忽然嗯的一声,


口中吐出一块顽痰,头只往前倒。宫娥忙在后面扶着。小德张跪着,揭起衣襟,承受了皇后


的吐。皇后这才放声哭了出来。大家都说:“好了,好了。”皇后足足哭了一刻多钟,歘地


洒脱宫娥们,很有力地站了起来,一直往外跑,宫娥们拉也拉不住,只认皇后发了疯。小德


张早猜透了皇后的意思,三脚两步抄过皇后前面,拦路跪伏着,奏道:“奴才大胆劝陛下一


句话,刚才宫娥们说万岁爷早上玩的把戏,不怪陛下要生气!但据奴才愚见,陛下倒不可趁


了一时之气,连夜去惊动老佛爷。”皇后道:“照你说,难道就罢了不成?”小德张道:


“万岁爷是个长厚人,决想不出这种刁钻古怪的主意,这件事一定是和陛下有仇的人唆使


的。”皇后道:“宫里谁和我有仇呢?”小德张道:奴才本不该胡说,只为天恩高厚,心里


有话也不敢隐瞒。陛下该知道宝妃和万岁在大婚前的故事了!陛下得了正宫,宝妃对着陛


下,自然不会有好感情。万岁爷不来正宫还好,这几天来了,哪里会安稳呢!这件事十分倒


有九分是她的主意。”皇后被小德张这几句话触动心事,顿时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咬着银牙


道:“这贱丫头一向自命不凡地霸占着皇帝,不放朕在眼里,朕没和她计较,她倒敢向朕作


崇!得好好儿处置她一下子才好!你有法子吗!你说!”小德张道:“奴才的法子,就叫做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陛下就把那小白狗装在礼盒里,打发人送到宝妃那


里,传命说是皇后的赏赐。这个滑稽的办法,一则万岁爷来侮辱陛下,陛下把它转敬了宝


妃,表示不承受的意思;二则也可试出这事是不是宝妃的使坏。若然于她无关,她岂肯平白


地受这羞辱?不和陛下吵闹?若受了不声不响,那就是贼人心虚,和自己承认了一样。”皇


后点头道:“咱们就这么干,那么你明天好好给我办去!”小德张诺诺连声地起来。皇后也


领着宫娥们自回寝宫去安息,不提。


如今且说清帝这回的临幸宜芸馆,原是敷衍他父王的敦劝,万分勉强,住了两夜,实在


冷冰冰没甚动弹。照宫里的老规矩,皇帝和后妃交欢,有敬事房太监专司其事:凡皇帝临幸


皇后的次日,敬事房太监必要跪在帝前请训。如皇帝曾与皇后行房,须告以行房的时间,太


监就记在册上,某年月日某时,皇帝幸某皇后;若没事,则说“去”。在园里虽说比宫里自


由一点,然请训的事仍要举行。清帝这回在皇后那里出来,敬事房太监永禄请训了两次,清


帝都说个“去”字。在第二次说“去”的时候,永禄就碰头。清帝诧异道:“你做什么?”


永禄奏道:“这册子,老佛爷天天要吊去查看的。现在万岁爷两夜在皇后宫里,册子上两夜


空白,奴才怕老佛爷又要动怒,求万岁爷详察!”清帝听了,变色道:“你管我的事!”永


禄道:“不是奴才敢管万岁爷的事,这是老佛爷的懿旨。”清帝本已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听


见这话,又抬出懿旨来压他,不觉勃然大怒,也不开口,就在御座上伸腿把永禄重重踢了一


脚。永禄一壁抱头往外逃,一壁嘴里还是咕噜。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恰有个小太监领着玉澜


堂里喂养的一只小袖狗,摇头摆尾地进来。这只袖狗生得精致乖巧,清帝没事时,常常放在


膝上抚弄。此时那狗一进门,畜生哪里晓得人的喜怒不测,还和平时一样,纵身往清帝膝上


一跳。清帝正在有火没发处,嘴里骂一声“逆畜”,顺手抓起那狗来,向地上用力只一甩。


这种狗是最娇嫩不过,经不起摧残,一着地,哀号一声,滚了几滚,四脚一伸死了。清帝看


见那狗的死,心中也有些可惜,但已经死了,也是没法。忽然眉头一皱,触动了他半孩气的


计较来,叫小太监来嘱咐了一番,自己当晚还到皇后宫里,早晨临走时候就闹了这个小玩


意,算借着死袖狗的尸,稍出些苦皇帝的气罢了。


次日,上半天忙忙碌碌地过了,到了晚饭时,太监们已知道清帝不会再到皇后那里,就


把妃嫔的绿头签放在银盘里,顶着跪献。清帝把宝妃的签翻转了,吩咐立刻宣召。原来园里


的仪制和宫里不同,用不着太监驼送,也用不着脱衣裹氅,不到一刻钟,太监领着宝妃袅袅


婷婷地来了。宝妃行过了礼,站在案旁,一面帮着传递汤点,一面眱了清帝,只是抿着嘴


笑,倒把清帝的脸都眱得红了,腼腆着问道:“你什么事这样乐?”宝妃道:“我看万岁爷


尝了时鲜,所以替万岁爷乐。”清帝见案上食品虽列了三长行,数去倒有百来件,无一时鲜


品,且稍远的多恶臭不堪,晓得宝妃含着醋意了,便叹口气道:“别说乐,倒惹了一肚子的


气!你何苦再带酸味儿?这里反正没外人,你坐着陪我吃吧!”说时,小太监捧了个坐凳


来,放在清帝的横头。宝妃坐着笑道:“一气就气了三天,万岁爷倒唱了一出三气周瑜。”


清帝道:“你还是不信?你也学着老佛爷一样,天天去查敬事房的册子好了。”宝妃诧异


道:“怎么老佛爷来查咱们的帐呢?”清帝面现惊恐的样子,四面望了一望,叫小太监们都


出去,说御膳的事有妃子在这里伺候,用不着你们。几个小太监奉谕,都退了出去。清帝方


把昨天敬事房太监永禄的事和今早闹的玩意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宝妃。宝妃道:“老佛爷实


在太操心了!面子上算归了政,底子里哪一件事肯让万岁爷作一点主儿呢?现在索性管到咱


们床上来了。这实在难怪万岁爷要生气!但这一下子的闹,只怕闯祸不小,皇后如何肯干休


呢?老佛爷一定护着皇后,不知要和万岁爷闹到什么地步,大家都不得安生了!”清帝发恨


道:“我看唐朝武则天的淫凶,也不过如此。她特地叫缪素筠画了一幅《金轮皇帝衮冠临朝


图》挂在寝宫里,这是明明有意对我示威的。”宝妃道:“武则天相传是锁骨菩萨转世,所


以做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们老佛爷也是有来历的,万岁爷晓得这一段故事吗?”清


帝道:“我倒不晓得,难道你晓得吗?”宝妃道:“那还是老佛爷初选进宫来时一件奇异的


传说。寇连材在昌平州时,听见一个告退的老太监说的。寇太监又私下和我名下的高万枝说


了,因此我也晓得了些。”清帝道:“怎么传说呢?你何妨说给我知。”宝妃道:“他们说


宣宗皇帝每年秋天,照例要到热河打围。有一次,宣宗正率领了一班阿哥王公们去打围,走


到半路,忽然有一只很大的白狐,伸着前腿,俯伏当地,拦住御骑的前进。宣宗拉了宝弓,


拔一枝箭正待要射。那时文宗皇帝还在青宫,一同扈跸前去,就启奏道:‘这是陛下圣德广


敷,百兽效顺,所以使修炼通灵的千年老狐也来接驾。乞免其一死!’宣宗笑了一笑,就收


了弓,掖起马头,绕着弯儿走过去了。谁知道猎罢回銮,走到原处,那白狐调转头来,依然


迎着御马俯伏。那时宣宗正在弓燥手柔的时候,不禁拉起弓来就是一箭,仍旧把它射死。过


了十多年,到了文宗皇帝手里,遇着选绣女的那年,内务府呈进绣女的花名册。那绣女花名


册,照例要把绣女的姓名、旗色、生年月日详细记载。文宗翻到老佛爷的一页,只见上面写


着‘那拉氏,正黄旗,名翠,年若干岁,道光十四年十月初十日生’。看到生年月日上,忽


然触着什么事似的,回顾一个管起居注的老太监道:‘那年这个日子,记得过一个很稀罕的


事,你给我去查一下子。’那老太监领命,把那年的起居册子翻出来,恰就是射死白狐的那


个日子。文宗皇帝笑道:‘难道这女子倒是老狐转世!’当时就把老佛爷发到圆明园桐荫深


处承值去了。老佛爷生长南边,会唱各种小调,恰遇文宗游园时听见了,立时召见,命在廊


栏上唱了一曲。次日,就把老佛爷调充压帐宫娥。不久因深夜进茶得幸,生了同治皇上,封


了懿贵妃了。这些话都是内监们私下互相传说,还加上许多无稽的议论,有的说老佛爷是来


给文宗报恩;有的说是来报一箭之仇,要扰乱江山;有的说是特为讨了人身,来享世间福


乐,补偿他千年的苦修。话多着呢。”清帝冷笑道:“哪儿是报恩!简直说是扰乱江山,报


仇享福,就得了!”宝妃道:“老佛爷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连总管仗着老佛爷的势,胆大


妄为,什么事都敢干!白云观就是他纳贿的机关,高道士就是他作恶的心腹,京外的官员哪


个不趋之若鹜呢?近来更上一层了!他把妹子引进宫来,老佛爷宠得了不得,称呼她做大姑


娘。现在和老佛爷并吃并坐的,只有女画师缪太太和大姑娘两个人。前天万岁爷的圣母贤亲


王福晋进来,忽然赐坐,福晋因为是非常恩宠,惶悚不敢就坐。老佛爷道:‘这个恩典并不


为的是你,只为大姑娘脚小站不动,你不坐,她如何好坐。’这几句话,把圣母几乎气死。


照这样儿做下去,魏忠贤和奉圣夫人的旧戏,很容易的重演。这一层,倒要请万岁爷预防


的!”清帝皱着眉道:“我有什么法子防呢?”宝妃道:“这全在乎平时召见臣子时,识拔


几个公忠体国的大臣,遇事密商,补苴万一。无事时固可借以潜移默化,一遇紧要,便可锄


奸摘伏。臣妾愚见,大学士高扬藻和尚书龚平,侍郎钱端敏、常璘,侍读学士闻鼎儒,都是


忠于陛下有力量的人,陛下该相机授以实权。此外新进之士,有奇才异能的,亦应时时破格


录用,结合士心。里面敬王爷的大公主,耿直严正,老佛爷倒怕她几分,陛下也要格外地和


她亲热。总之,要自成一种势力,才是万全之计。陛下待臣妾厚,故敢冒死地说。”清帝


道:“你说的全是赤心向朕的话。这会儿,满宫里除了你一人,还有谁真心忠朕呢?”说


着,放下筷碗说:“我不吃了。”一面把小手巾揩着泪痕。宝妃见清帝这样,也不自觉的泪


珠扑索索地坠下来,投在清帝怀里,两臂绕了清帝的脖子道:“这倒是臣妾的不是,惹起陛


下的伤心。干脆地说一句,老佛爷和万岁爷打吵子,大婚后才起的。不是为了万岁爷爱臣妾


不爱皇后吗?依这么说,害陛下的不是别人,就是臣妾。请陛下顾全大局,舍了臣妾吧!”


清帝紧紧地抱着,温存道:“我宁死也舍不了你,决不做硬心肠的李三郎。”宝妃道:“就


怕万岁爷到那时自己也做不了主。”清帝道:“我只有依着你才说的主意,慢慢地做去,不


收回政权,连爱妃都保不住,还成个男子汉吗?”说罢,拂衣起立道:“我们不要谈这些话


吧!”宝妃忙出去招呼小太监来撤了筵席。彼此又絮絮情话了一会,正是三日之别,如隔三


秋;一夕之欢,愿闰一纪。天帷昵就,搅留仙以龙拏;钿盒承恩,寓脱簪于鸡旦。情长夜


短,春透梦酣,一觉醒来,已是丑末寅初。宝妃急忙忙的起床,穿好衣服,把头发掠了一


掠,就先回自己的住屋去了。


清帝消停了几分钟,也就起来,盥漱完了,吃了些早点,照着平时请安的时候,带了两


个太监,迤逦来到乐寿堂。刚走到廊下,只见一片清晨的太阳光,照在黄缎的窗帘上,气象


很是严肃,静悄悄的有一点声息,只有太后爱的一只叭儿黑狗叫做海獭的,躺在门槛外呼呼


地打鼾。宫眷里景王的女儿四格格和太后的侄媳袁大奶奶。在那里逗着铜架上的五彩鹦哥。


缪太太坐在廊栏上,仰着头正看天上的行云,一见清帝走来,大家一面照例地请安,一面各


现着惊异的脸色。大姑娘却浓装艳抹,体态轻盈地靠在寝宫门口,仿佛在那里偷听什么似


的,见了清帝,一面屈了屈膝,一面打起帘子让清帝进去。清帝一脚跨进宫门,抬头一看,


倒吃了一惊,只见太后满面怒容,脸色似岩石一般的冷酷,端坐在宝座上。皇后斜倚在太后


的宝座旁,头枕着一个膀子呜咽地哭。宝妃眼看鼻子,身体抖抖地跪在太后面前。金妃和许


多宫眷宫娥都站在窗口,面面相觑地不则一声。太后望见清帝进门,就冷冷地道:“皇帝来


了!我正要请教皇帝,我哪一点儿待亏了你?你事事来反对我!听了人家的唆掇,胆敢来欺


负我!”清帝忙跪下道:“臣儿哪儿敢反对亲爷爷,‘欺负’两字更当不起!谁又生了三头


六臂敢唆掇臣儿!求亲爷爷息怒。”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朕是瞎了眼,抬举你这没良


心的做皇帝;把自己的侄女儿,配你这风吹得倒的人做皇后,哪些儿配不上你?你倒听了长


舌妇的枕边话,想出法儿欺负她!昨天玩的好把戏,那简直儿是骂了!她是我的侄女儿,你


骂她,就是骂我!”回顾皇后道:“我已叫腾出一间屋子,你来跟我住,世上快活事多着


呢,何必跟人家去争这个病虫呢!”说时,怒气冲冲地拉了皇后往外就走,道:“你跟我挑


屋子去!”又对皇帝和宝妃道:“别假惺惺了,除了眼中钉,尽着你们去乐吧!”一壁说


着,一壁领了皇后宫眷,也不管清帝和宝妃跪着,自管自蜂拥般地出去了。这里清帝和宝妃


见太后如此的盛怒,也不敢说什么,等太后出了门,各自站了起来。清帝问宝妃:“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呢?”宝妃道:“臣在万岁爷那里回宫时,宫娥们就告诉说:‘刚才皇后的太


监小德张,传皇后的谕,赏给一盒礼物。’臣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那只死狗。臣猜皇后的


意思,一定把这件事错疑到臣身上了,正想到皇后那里去辩明,谁知老佛爷已经来传了。一


见面,就不由分说地痛骂,硬派是臣给万岁爷出的主意。臣从没见过老佛爷这样的发火,知


道说也无益,只好跪着忍受。那当儿,万岁爷就进来了。这一场大闹,本来是意中的,不过


万岁爷的一时孩子气,把臣妾葬送在里头就是了。”清帝正欲有言,宝妃瞥见窗外廊下,有


几个太监在那里探头探脑,宝妃就催着道:“万岁爷快上朝堂去吧,时候不早,只怕王公大


臣都在那里候着了!”清帝点了点头,没趣搭拉地上朝去了。宝妃想了一想,这回如不去见


一见太后,以后更难相处,只好硬着头皮,老着脸子,追踪前往,不管太后的款待如何,照


旧的殷勤伺候。这些事,都是大婚以后第二年的故事。从这次一闹后,清帝去请安时,总是


给他一个不理。这样过了三四个月,以后外面虽算和蔼了一点,但心里已筑成很深的沟堑。


又忽把皇帝的寝宫和佛爷的住屋中间造了一座墙,无论皇帝到后妃那里,或后妃到皇帝寝


宫,必要经过太后寝宫的廊下。这就是严重监督金、宝二妃的举动。直到余敏的事闹出来,


连公公在太后前完全推在宝妃的身上,又加上许多美言,更触了太后的忌。然而这件事,清


帝办得非常正大,太后又不好说甚,心里却益发愤恨,只向宝妃去寻瑕索瘢。不想鱼阳伯的


上海道,外间传言说是宝妃的关节。那时清帝和嫔妃都在禁城,忽一天,太后忽然回宫,搜


出了闻鼎儒给二妃一封没名姓的请托信,就一口咬定是罪案的凭据,立刻把宝妃廷杖,金、


宝二妃都降了贵人。二妃名下的太监,捕杀的捕杀,驱逐的驱逐。从此不准清帝再召幸二妃


了。你想清帝以九五之尊,受此家庭惨变,如何能低头默受呢?这便是两宫失和的原因。


本来闻韵高是金、宝两宫的师傅,自然知道宫闱的事,比别人详细。龚尚书在毓庆宫讲


书的时候,清帝每遇太后虐待,也要向师傅哭诉。这两人都和唐卿往来最密,此时谈论到


此,所以唐卿也略知大概。当下唐卿接着说道:“两宫失和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但讲到废


立,当此战祸方殷、大局濒危之际,我料太后虽有成竹,决不敢冒昧举行。这是贤弟关心太


切,所以有此杞人之忧。如不放心,好在刘益昆现在北京,贤弟可去谒见,秘密告知,嘱他


防范。我再去和高、龚两尚书密商,借翊卫畿辅为名,把淮军夙将倪巩廷调进关来。这人忠


诚勇敢,可以防制非常。又函托署江督庄寿香把冯子材一军留驻淮、徐。经这一番布置,使


西边有所顾忌,也可有备无患了。”韵高附掌称善。唐卿道:“据我看来,目前切要之图,


还在战局的糜烂。贤弟,你也是主战派中有力的一人,对于目前的事,不能不负些责任。你


看,上月刘公岛的陷落,数年来全力经营的海军完全覆没,丁雨汀服毒自尽了,从此山东文


登、宁海一带,也被日军占领。海盖方面,说也羞人,宋钦领了十万雄兵,攻打海城日兵六


千人,五次不能下,现在只靠珏斋所率的湘军六万人,还未一试。前天他有信来,为了台谏


的参案,很觉灰心;又道伊唐阿忽然借口救辽,率军宵遁,军心颇被摇动。他虽然还是口出


大言,我却很替他十分担忧。至于议和一层,到了如此地步,自然不能不认他是个急救的方


策。但小燕和召廉村徒然奉了全权的使命,还被日本挑剔国书上的字句拒绝了,白走一趟。


其实不客气说,这个全权大臣,非威毅伯去不可!非威毅伯带了赔款割地的权柄去不可!这


还成个平等国的议和吗?就是城下之盟罢了!丧失的巨大,可想而知。这几天威毅伯已奉谕


开复了一切处分,派了头等全权大臣,正在和敬王、祖荪山等计议和议的方针,高中堂和龚


尚书都不愿参预,那还不是掩耳盗铃的态度吗?我想,最好珏斋能在这时候争一口气,打一


个大胜仗,给法、越战争时候的冯子材一样,和议也好讲得多哩!”韵高道:“门生听说江


苏同乡今天在江苏会馆公宴威毅伯的参赞马美菽、乌赤云,老师是不是主人?”唐卿道:


“我也是主人,正待要去。美菽本是熟人,他的《文通》一书也曾读过。乌君听说是粤中的


名士,不但是外交能手,而且深通西方理学,倒不可不去谈谈,看他们对于时局有什么意


见。”韵高知道唐卿尚须赴宴,也不便多谈,就此告辞出来。


唐卿送客后,看看时候不早,连忙换了一套宴客的礼服,吩咐套车,直向米市胡同江苏


会馆而来。到得馆中,同乡京官都朝珠补褂,跻跻跄跄地挤满了馆里东花厅,陆菶如、章直


蜚、米筱亭、叶缘常、尹震生、龚弓夫,这一班人也都到了。唐卿一一招呼了。不一会,长


班引进两位特客来,第一个是神清骨秀,气概昂藏,上唇翘起两簇乌须,唐卿认得就是马美


菽;第二个却生得方面大耳神情肃穆须髯丰满,大概是乌赤云了。同乡本已推定唐卿做主人


的领袖,于是送了茶,寒暄了几句,马上就请到大厅上,斟酒坐定。套礼已毕,大家慢慢谈


声渐终,唐卿便先开口道:“这几天中堂为国宣劳,政躬想必健适,行旌何日徂东?全国正


深翘企!”美菽道:“战局日危,迟留一日,即多一日损失,中堂也迫不及待,已定明日请


训后,即便启行。”直蜚道:“言和是全国臣民所耻,中堂冒不韪而独行其是,足见首辅孤


忠。但究竟开议后,有无把握,不致断送国脉?”赤云道:“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


胜。’中堂何尝不主战!不过战必量力,中堂知己力不足,人力有余,不敢附和一般不明内


容而自大轻敌者,轻言开战。现时战的效验,已大张晓喻了,中堂以国为重,决不负气。但


事势到此,只好尽力做去,做一分是一分,讲不到有把握没把握的话了。”弓夫道:“海军


是中堂精心编练,会操复奏,颇自夸张。前敌各军亦多淮军精锐,何以大东遇敌,一蹶不


振;平壤交绥,望风而靡?中堂武勋盖代,身总师干,国力之足不足,似应稍负责任!”美


菽笑道:“弓夫兄,你不是局外人,海军经费每年曾否移作别用?中堂曾否声明不敷展布?


此次失败,与机械不具有无关系?其他军事上是否毫无掣肘?弓夫兄回去一问令叔祖,当可


了然。但现在当局,自应各负各责,中堂也并不诿卸。”震生忽愤愤插言道:“我不是袒护


中堂,前几个月,大家发狂似地主战,现在战败了,又动辄痛骂中堂。我独以为这回致败的


原因,不在天津,全在京师。中堂思深虑远,承平之日,何尝不建议整饬武备?无奈封章一


到,几乎无一事不遭总署及户部的驳斥,直到高升击沉,中堂还请拨巨帑构械和倡议买进南


美洲铁甲船一大队,又不批准。有人说蕞尔日本,北洋的预备已足破敌,他说这话,大概已


忘却了历年自己驳斥的案子了!诸位想,中堂的被骂,冤不冤呢?”筱亭见大家越说越到争


论上去,大非敬客之道,就出来调解其间道:“往事何必重提,各负各责。自是美菽先生的


名论,以后还望中堂忍辱负重,化险为夷,两公左辅右弼,折冲御侮,是此次中堂一行,实


中国四万万人所托命,敢致一觥,为中国前途祝福!为中堂及二公祝福!”筱亭说罢,立起


来满饮了一杯。大家也都饮了一杯。美菽和赤云也就趁势告辞离了江苏会馆,到别处去了。


这里同乡京官也各自散归。


话分两头。我现在把京朝的事暂且慢说,要叙叙威毅伯议和一边的事了。且说马、乌两


参赞到各处酬应了一番,回到东城贤良寺威毅伯的行辕,已在黄昏时候。门口伺候的人们看


见两人,忙迎上来道:“中堂才回来,便找两位大人说话。”两人听了,先回住屋换上便


衣,来到威毅伯的办公室,只见威毅伯很威严地端坐在公事桌上,左手捋着下颔的白须,两


只奕奕的眼光射在几张电报纸上。望见两人进来,微微地动了一动头,举着右手仿佛表示请


坐的样子,两人便在那文案两头分坐了。威毅伯一壁不断地翻阅文件,一壁说道:“今天在


敬王那里,把一切话都说明了,请他第一不要拿法、越的议和来比较,这次的议和,就算有


结果,一定要受万人唾骂;但我为扶危定倾起见,决不学京朝名流,只顾迎合舆论,博一时


好名誉,不问大计的安危。这一层要请王爷注意!又把要带荫白大儿做参赞的事,请他代


奏。敬王倒很明白爽快,都答应了。明天我们一准出京,你们可发一电给罗道积丞、曾守润


孙,赶紧把放洋的船预备好,到津一径下船,不再耽搁了。”赤云道:“我们国书的款式,


转托美使田贝去电给伊藤,是否满意,尚未得复,应否等一等?”威毅伯道:“复电才来,


伊藤转呈日皇,非常满意。日皇现在广岛,已派定内阁总理伊藤博文、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为


全权大臣,在马关开议,并先期到彼相候。”美菽道:“职道正欲回明中堂,适间得到福参


赞世德的来电,我们的船已雇了公义、生义两艘。何时启碇?悉听中堂的命令。”威毅伯忽


面现惊奇的样子道:“这是个匿名信,奇怪极了!”两人都站起凑上来看,见一张青格子的


白绵纸上写着几句似通非通的汉文,信封上却写明是“日本群马县邑乐郡大岛村小山”发


的。信文道:


支那全权大使殿,汝记得小山清之介乎?清之介死,汝乃可独生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


十一日预告。


马、乌二人猜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威毅伯掀髯微笑道:“这又是日本浪人的


鬼祟!七十老翁,死生早置度外,由他去吧!我们干我们的。”随手就把它撩下了,一宿匆


匆过去。


次日,威毅伯果然在皇上、皇太后那里请训下来,随即率同马、乌等一班随员乘了专轮


回津。到津后,也不停留,自己和大公子、美国前国务卿福世德、马美菽、乌赤云等坐了公


义船,其余罗积丞、曾润孙一班随员翻译等坐了生义船。那天正是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


日,在风雪漫天之际,战云四逼之中,鼓轮而东,海程不到三天,二十三的清晨已到了马


关。日本外务省派员登舟敬迓,并说明伊藤、陆奥两大臣均已在此恭候,会议场所择定春帆


楼,另外备有大使的行馆。威毅伯当日便派公子荫白同着福参赞先行登岸,会了伊藤、陆奥


两全权,约定会议的时间。第二天,就交换了国书,移入行馆。第三天,正式开议,威毅伯


先提出停战的要求。不料伊藤竟严酷地要挟,非将天津、大沽、山海关三处准由日军暂驻,


作为抵押,不允停战。威毅伯屡次力争,竟不让步。这日正二十八日四点钟光景,在第三次


会议散后,威毅伯积着满腔愤怒,从春帆楼出来,想到甲申年伊藤在天津定约的时候,自己


何等的骄横,现在何等的屈辱,恰好调换了一个地位。一路的想,猛抬头,忽见一轮落日已


照在自己行馆的门口,满含了惨淡的色彩,不觉发了一声长叹。叹声未毕,人丛里忽然挤出


一个少年,向轿边直扑上来,崩的一声,四围人声鼎沸起来,轿子也停下来了,觉得面上有


些异样,伸手一摸,全是湿血,方知自己中了枪了。正是:


问谁当道狐狸在?何事惊人霹雳飞。


不知威毅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