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诗歌(3)

作者: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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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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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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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396字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


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


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


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


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


指着各处山头,


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


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


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


每个心头上牵挂。


原载1939年6月2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乳白色的茎,


缠住纱帐下;


银光有时映亮,


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


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


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


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


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全是无名,


一闪娉婷。


原载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


豪侈,


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


那零乱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


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


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


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


偶然一见。


本诗及下面的两首诗《人生》《展缓》,曾以“诗(三首)”为标题,同时发表在1947年5月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我是条船,


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


田野,


山林,


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则是我胸前心跳里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


大河,


汇向着无边的大海,


——不论怎么冲急,


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


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


就如同那生命中,


无意的宁静避开了主流;


情绪的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


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


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


这所有,


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


稍稍迟缓,


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


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


影子变换,


一支烟,


为小雨点


继续着,


无所盼望!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昆明即景


一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


生活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


笑的,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停住,


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


半挺着,


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


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


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


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


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


瓦罐,


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


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


土堤去看新柳!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


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


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


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


八月里为我吹开蓝空上霞彩,


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


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病中杂诗(九首)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


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


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


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


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


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


给了你方向。


小诗(一)、(二)1947年写于北平。——梁从诫注


病中杂诗(九首)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


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


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


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


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


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


给了你方向。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


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


同喝的机会,


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


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


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


西天上,


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


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


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


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


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


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1947年写于北平。——梁从诫注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


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


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


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


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


我投入夜的怀抱!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


最是同情,


我睡了,


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1946年写于昆明。——梁从诫注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


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


一个园子永远睡着;


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


每早云天吻你额前,


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1946年写于昆明。——梁从诫注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


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


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


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


斜睨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


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


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


我的心前虽然烦乱,


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


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


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


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


你呢?


是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


不幸你输了;


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


然后一切你都赔上,


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


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


那么,


别尽问他脸貌到底怎样!


呀天,


你如果一定要看清今晚这里有盏小灯,


灯下你无妨同他面对面,


你是这样的绝望,


他是这样无情!


1944年写于李庄。——梁从诫注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


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


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


自己寂寞的追着咬嚼人类的感伤;


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


风停了;


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


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


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


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


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


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


弟弟,


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


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


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


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


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


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讨论又讨论,


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


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想望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


那样慢,


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


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


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


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


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


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


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


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


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


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


及那所有生的权利,喜悦;


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


都为了谁?


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


比自己要紧;


那不朽中国的历史,


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


你也做了,


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


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


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


你死是为了谁!


原载1948年5月《文学杂志》2卷12期


剧本。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


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黄山谷《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