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王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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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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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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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010字

约克夏母猪起劲地哼哼着,一块粉红色的小肉团从它的胯下滑落出来。保罗·雷恩斯利索地接过猪崽,剪断脐带,确认了它的性别,对外圈的观看者说:“没错,它当然是雌性,按照事前的决定,它就叫吉莉吧。”


这是复活节后的一天,庭院吹着三月的熏风:保罗那时31岁,目光里充满自信,穿着普通的灯芯绒夹克和臀部被磨白了的牛仔裤:他是一名出类拔萃的遗传学家,不仅有深厚的理论造诣,更难得有极灵巧的双手,让魔术大师、微雕艺人和小提琴名家也相形见绌。同事中流传一则笑话,说他不仅对细胞核移植手术驾轻就熟,甚至能够“用中国筷子夹起一颗氢原子,准确地放到染色体的缺节上”。


猪圈设在一间大厅里,头顶上是宽敞的亮窗,地面上围着一圈铝合金栅栏,里面铺着金黄色的软草,非常整洁。母猪同这位黑皮肤的主人十分熟稔,当保罗摆弄着它的幼崽时,它丝毫没有护崽的打算,仍安心地低头吃着胞衣,用它的圆鼻头拱着幼崽。体内的黄体酮欺骗了它,这位“代孕母亲”不知道克隆幼崽并非自己“亲生”。它只是奇怪这次为什么只生了一只崽儿(假如它识数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围观,而且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保罗·雷恩斯把吉莉小心地放回母猪怀中,退出猪圈,扯下胶皮手套:栅栏外围着俄勒冈灵长目研究所的全体成员,个个喜气洋洋:这群雅皮士大多穿着便装或工装,从外表看像一群普通蓝领工人,实际他们都是这个领域里的顶尖好手所长斯蒂芬·克利亲自用夏普摄像机录下了产崽的全过程,汤姆负责拍照:镁光灯闪烁时,母猪抬起头,不满地哼哼两声。


他们没有通知记者:这是一个敏感的项目,他们宁可用“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向社会宣布,而不愿招惹那些“大嘴巴”记者。斯蒂芬关上摄像机,微笑着同保罗握手,说:“小餐厅已备好了香槟,我们去庆祝一下”。


几年前,斯蒂芬的一张照片曾被各国报刊广泛转载: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两只小猕猴,谢顶的头颅在灯光下闪亮,小猕猴用惊恐的目光仰视着镜头这两只幼猴是用胚胎克隆的方法培育出来的,算得上遗传学中一个较大的进步,但这个成功在克隆羊多莉的光环下黯然失色,几乎没激起什么涟漪:克隆羊的消息是在1997年2月23日,由英国罗斯林研究所科学家维尔穆特领导的研究小组宣布的,在全世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多莉是用成年羊的体细胞(不是胚胎)克隆出来的,从而证实所有细胞都是全能的,都包含自身的所有遗传信息;而且,即使是高等动物(如哺乳动物)的成年体细胞核,其基因表达仍能被“重新开启”:但在过去,科学家们一直认为高等动物的发育过程是不可逆的——成年的体细胞不能恢复到胚细胞的“全能”状态。


在这次挫折后,斯蒂芬马上制订了下一步目标——用成年猪的体细胞克隆一头小猪:这个计划同“灵长目研究所”的名称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研究所里人人都知道他的用意。他们知道克隆人的最大困难,是人的胚胎基因组在4细胞期就开始转录(与猪相同),而绵羊则迟至8至16细胞期,因而有较长的缓冲时间:正因为这个宝贵的缓冲期,克隆绵羊的发育启动因子得以产生,才能使植入细胞核在胞质体内充分发育所以,大家对所长的目的心照不宣:克隆猪只是克隆人的跳板,是为那个终极目标暗暗作准备。


其实,就斯蒂芬本人的观点来说,他是“克隆人类”的坚定反对派。他常说,克隆人技术来得太早了,人类还没有做好必要的思想准备。但是,作为一家著名科研机构的负责人,他不能不未雨绸缪。一句话,灵长目研究所既要不动声色,又要尽量靠近起跑线。这样一旦形势有了变化,他们才不至于落在同行后边。


他们簇拥着来到小餐厅,这里已经准备了香槟和丰盛的饭菜。斯蒂芬打开法国香槟,亲手为每个人斟上。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他们,“奋斗了一年,终于可以为胜利干杯了。按照惯例,第一杯酒应该敬给该项目中贡献最大的人。我想,毫无疑问,这个荣誉应该属于保罗·雷恩斯。让我们为他的才华和勤奋干杯!”


十几个人都朝保罗举起酒杯,身旁的人依次同他拥抱。保罗没有辞让,笑着说“谢谢,谢谢”,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气氛十分热烈。斯蒂芬喝了几杯,提前离开了,临走时他拍拍保罗的肩头说:“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保罗敲门时,斯蒂芬正在重看《惊异故事》杂志上的一篇科幻,题目是《s世界的智者》,作者正是保罗·雷恩斯(斯蒂芬咕哝了一句:这个不安分的家伙)。虚拟了一个s世界,那儿与真实世界完全相同——除了一点,就是哺乳动物(包括人类)中从来没有“同卵孪生”现象,那个世界的人们完全不知道“孪生子”“双胞胎”这类名词。直到1997年2月23日,s世界的科学家s·维尔穆特才研究出了人的同卵孪生技术(不是克隆羊!),于是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克林顿总统说:“人类是诞生于实验室外的奇迹,我们应当尊重这一点。”以色列高级拉比说:“犹太教教义允许治愈伤痛,允许体外授精(它被视为治愈行为),但绝不允许向上帝的权威挑战。”生物伦理学家格兰特愤怒地说:“同卵孪生技术破坏了人们拥有独特基因的权利,而从本质上说,这种独特基因正是独立人格最重要的物质载体。”心理学家科克忧心忡忡地说:“彼此依赖的孪生子很可能造成终身的心理残疾。”基因学家维利说:“生物的多样性是宝贵的,每一种独特基因都是适应未来环境变化的潜在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说,孪生子是无效的生命现象,是对人类资源的浪费。”等等。每种反方观点都极具逻辑性,都有很强的说服力。惟其如此,才让真实世界(在真实世界中,孪生现象从上帝创世时就存在了!)的人感到啼笑皆非。


中可以触摸到保罗本人的影子,嬉笑怒骂,汪洋恣肆,才气逼人。重读一遍,克利又会心地笑了,这个聪明过人的家伙,这个捣蛋鬼!他在这里杀出一支奇兵,用“早已存在”的同卵孪生现象来影射“尚未出现”的克隆人技术。实际上,文中的反方意见都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世界的投影,是多莉羊诞生后科学界和思想界的沉重忧思。但在保罗犀利的笔锋下,这些忧思都变成了可笑的迂腐。


他不由得摇摇头。他不完全赞成保罗的观点,但不得不承认,想驳倒保罗的观点并非易事。听到敲门声,他合上杂志说:“请进!”


他起身走到门口,同自己的得意弟子握手道:“很高兴看到这次的成功,再次感谢你的工作。”他引保罗坐下,笑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24年前,我在一个7岁男孩身上花的时间没有白费。非常庆幸我那时的耐心,使研究所多了一位极富才华的青年科学家。”


保罗也回忆起那一幕:一名科学家牵着一个黑人男孩的手,领他来到科学之海旁,使他第一次领略到了科学的神秘和美丽,领略到了那种无与伦比的震撼力。他恳切地说:“非常感谢你的启蒙。我能选择这条人生之路,那次的启蒙是决定性的因素。克利先生,这个项目已经顺利完成了,能不能开展下一步工作?我们已经走在全世界的前边了,这是难得的机遇,不能让它白白荒废。”


斯蒂芬避而不答,把桌上的杂志推过来,“这篇科幻是你写的吧?”


保罗扫了一眼,点点头说:“嗯,是我写的,是两个月前的事。”


“是你的宣言?”


保罗坦承不讳:“对,我想以曲折的方式表达我对克隆人的观点。”


斯蒂芬脸色一沉,严肃地说:“保罗,这篇写得很好,才气逼人,其中的观点也颇可玩味,但今天我不想谈这些。你知道,克隆人是一个极敏感的话题,政府一再声明,不允许使用政府资金从事克隆人研究。联大已经通过了有关的公约,生物学界对此也有严格的自律:你本人持什么观点我不会干涉,但要注意,你是研究所的重要成员,你发表的言论很可能被误认是研究所的意见:所以,我要求你,以后再发表类似的或专栏文章时,不得署真名:我不想把研究所放到火山口上,更不想失去一位极富才华的研究人员。你听清我的话了吗?”


保罗当然听懂了他的严厉警告,但他不打算屈服,即使是自己的恩师也罢:他沉思片刻后坦然地说:“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谈谈了:你知道我一向的观点:克隆人技术当然是把双刃剑,它会给世界带来希望也带来烦恼;但无论如何,它是不可扼制的,而且已经发展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因此,我不甘心把这项荣誉拱手送人:克利先生,我不愿离开灵长目研究所,更不愿离开你。但是,如果你‘就此止步’的决定不可更改,我只好辞职,另找一家私人机构去干了。”


斯蒂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弟子,沉默良久才说:“我不拦你,希望你找到一个更能施展才华的地方:在找到工作之前,我会为你保留这儿的工作和薪金。”


“谢谢你的慷慨。”


斯蒂芬又沉默良久,感慨地说:“保罗,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我执意不开展克隆人研究,并不完全是怕失去政府资金:我一向认为,克隆人的到来实在太快了,人类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它究竟是上帝的礼物还是撒旦的礼物?它是否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把人类的伦理道德之网撕得粉碎?当你从事克隆人研究时,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要走得太莽撞。切记我的话!”


保罗由衷地说:“谢谢,我一定会记住你的这番教诲——就像24年前那样。”


2


保罗的私宅离研究所有200多英里。他在下午4点多赶回家中时,妻子维多利亚正在院里修剪草坪,穿着一件身形毕露的羊毛连衣裙,腰际凹陷,臀部浑圆,显出黑人女子特有的曲线。宽大的阳台上,儿子吉米正在耐心地喂养“有生命”的芭比娃娃,玩得十分入迷。看见数月没有回家的父亲,他只是高高兴兴地挥挥手,说声“爸爸你好”,又低头玩儿起来。院里那株耐冬花满株怒放,庭院里暗涌着淡淡的香味。保罗把车停在车库,像往常那样,走过来从后面搂住妻子。但今天他的拥抱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有往常那样的热吻。妻子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回头看看他的脸色,担心地问:“克隆猪出生了吗?”


保罗笑道:“出生了,非常顺利,我们终于成功了。”


维多利亚笑着吻吻他,“祝贺你。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出了什么纰漏呢。”


5岁的小吉米终日耳濡目染,早已是半个克隆专家了,他听见爸妈的对话,举着芭比娃娃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爸爸,你说过,克隆猪成功后就要克隆人。把我克隆一个吧!”


保罗和妻子忍不住开怀大笑。


妻子去准备晚饭,保罗领儿子在阳台上玩,时不时有快活的笑声传到厨房。吉米没有死心,仍在要求克隆自己,并向父亲保证他不会同“新吉米”打架。维多利亚微微笑着侧耳倾听,心中充满了喜悦。晚上,儿子睡下之后,保罗才告诉妻子,他和克利先生发生了争执,想离开俄勒冈灵长目研究所,找一个私人机构从事克隆人研究。


他说:“我真不愿离开斯蒂芬·克利,24年前他就是我的恩师。但我们的观点不同,继续留在这儿难免会发生冲突,也会耽误我的宝贵时间。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放弃克隆人研究——这是个笃定在科学史上留名的机会。它几乎已经到手了,我怎么会放弃呢?克利很宽容,没有生气,还说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为我保留职务。”


维多利亚对克隆人的是是非非没有明确的观点,但她十分敬重克利,所以对丈夫的决定不免感到担心。她没有让这些担心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说:“按你的意愿去干吧,无论你有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她脱掉睡衣,钻到丈夫怀里,吻着他黑黝黝的胸膛。保罗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觉得浑身燥热。近来一直忙于克隆猪的研究,他们已经4个月没有在一起了。他低头吻吻妻子,笑着说:“我更舍不得离开你。如果能找到一家私人研究机构,恐怕一年内我们都不能在一起了——我估计,一年时间能啃掉克隆人这块骨头。”


维多利亚轻声笑道:“那你干吗还浪费时间?快来吧。”她关了床头灯。


3


24年前,斯蒂芬·克利在休斯敦大学有过一次短期的工作访问,住在贝莱尔的一所普通公寓里。公寓里住着一些短期住户,差不多都是有色人种:黑人、黄种人和几个印第安人。斯蒂芬的工作很忙,常常清早就出去,深夜回来,甚至干个通宵,所以与邻居交往不多。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比较早,刚刚洗浴完毕,门铃响了。他穿着浴衣打开门,门外是一个7岁的黑人小男孩,穿着方格呢短裤,两手背在身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你是克利叔叔吗?公寓的玛莎婶婶说你是一名生物学家,对吗?”


这个男孩就是保罗·雷恩斯,从那时起,两人开始了长达20多年的交往。那时,斯蒂芬对这个一本正经的男孩感到好奇,笑着说:“对,我是克利,是一名生物学家。你有什么问题吗?”


男孩急切地说:“克利叔叔,我已经找你好多好多次了,一直没有见到你。”


斯蒂芬想,他能来找“好多好多”次,看来并不是小孩的心血来潮。他把男孩抱到沙发上问:“究竟有什么问题?你说吧。”


“叔叔,你的实验室里有没有海拉细胞?”


斯蒂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虽然海拉细胞在生物学界已经人尽皆知,但一个7岁小孩知道这个专业词汇却不太寻常。他笑问:“海拉细胞?我先要考考你,什么是海拉细胞?”


男孩很流畅地回答:“我知道。1951年,黑人妇女亨利埃塔·拉克斯得了子宫颈癌,不幸死了。在她去世前,医生从她体内采集了一些癌细胞在培养皿里培养,发现这些细胞竟然长生不死,一代代分裂繁殖;而人体正常细胞一般只分裂50至70代就会死亡。从那时起,这些细胞就传遍了全世界的生物实验室,并被命名为海拉细胞。叔叔,我说的对吗?”


斯蒂芬称赞道:“对,完全正确。你是从书上看的吗?”


“不,是爸爸告诉我的。”保罗严肃地说,“亨利埃塔·拉克斯是我的奶奶,她去世时我爸爸已经5岁了。”


斯蒂芬噢了一声,把小保罗抱起来,带着奇怪的心情端详他。亨利埃塔去世时已经31岁,当然能留下儿子并繁衍出子孙,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知为什么,当斯蒂芬突然知晓永生的海拉细胞——那些从不知道疲倦的、在培养皿里一个劲儿分裂的、没有任何意识的海拉细胞——竟然还有后代,心中仍然受到了莫名其妙的冲击。


保罗在他怀里沉思着,眸子晶晶亮,神情不像是一个7岁男孩。他极认真地问:“叔叔,奶奶的灵魂是不是在这些细胞里?”


斯蒂芬笑问:“是你爸爸告诉你的?”


“对。”


斯蒂芬想了一会儿答道:“可以说是吧。当然不是《圣经》和黑人传说中所说的灵魂。你知道吗?每个人的细胞都是全能的,在细胞核的染色体里隐藏着能够复制自身的全部信息。癌细胞如果没有发生畸变,也具备同样的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拉细胞里确实藏着你奶奶的灵魂。”


保罗点点头,又跳到下一个问题:“叔叔,为什么奶奶的细胞永远不会死?”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更困难一些,斯蒂芬考虑了一会儿,尽量简单地回答道:“关于癌的成因有多种解释,下面我要告诉你的只是其中一种。人是从单细胞生物进化而来的,单细胞生物可以说是长生不死的,它们一代又一代地分裂下去,从生命伊始直到今天。所以,它们的基因中包含着‘永远分裂’的指令。进化到多细胞生物后,大自然选择了‘生死交替’的传代方式,因为这种方式更有利于物种变异去适应环境。这时,多细胞生物的基因中随之进化出了按时开启的死亡指令,属于某个大个体的细胞只能分裂若干代(人是约50代)就自动死亡。另外,细胞中还形成了‘接触押制’指令,每个细胞发育到与周围细胞相接触时就自动停止生长,这样才能维持生物个体的特定性状。生物体内只有两种细胞与众不同:生殖细胞和癌细胞。生殖细胞能把生物钟拨回到零位,重新计数;癌细胞则会无限分裂增生,进而造成所属机体的病变和死亡。”他停了停,往下说道,“所以,可以这样解释:海拉细胞完全关闭了死亡指令,恢复了更古老的‘永远分裂’指令,是比较罕见的完全返祖现象。后来,生物学家进一步发现,某些正常细胞在体外培养时也能形成永生细胞株。当然,我说的癌症成因只是一种假说,是否正确还有待证明。孩子,你能听明白吗?”


保罗像大人似的点点头,“听明白了。克利叔叔,你能带我去看看海拉细胞吗?我很想看看奶奶是什么……不,看看奶奶的细胞是什么样子。”


克利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在休斯敦大学的生物实验室里,7岁的保罗盯着培养皿中的海拉细胞层,鼻孔微微翕动着,看得十分专注。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都围过来,笑嘻嘻地围观“海拉的后代”。和斯蒂芬一样,他们也感受到了莫名的冲击:一群毫无意识的几乎算不上生命的细胞,和一个聪明健壮的男孩,两者却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这个反差太强烈了!


斯蒂芬告诉孩子,海拉细胞比其他培养细胞都好,不论在固体还是液体培养物中都能形成细胞层,而且几乎没有发生畸变。30多年来,它为科研人员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太空试验、新药试验,都要借助于它,它为生物工业至少创造了10亿美元的价值。他还让保罗在显微镜下观看了一个海拉细胞的分裂全过程:在半透明的细胞内,染色质聚成线状,复制成两份,再聚成螺旋状。然后,两个星体拖着染色质细丝向两端移动。细胞中部收缩,分裂成两个同样的细胞,螺旋状的染色体又恢复原状,组成新的细胞核。


保罗看得十分入迷,几乎停止了呼吸。他的目光穿越了时空,探索着造物主在几十亿年前留下的秘密。即使是生物世界中最简单的细胞分裂过程,也蕴涵着说不清的奥秘:这套完整的指令是怎么形成的?决定螺旋形状的“数学公式”是用什么方法表达的?是“谁”命令星体开始向两边移动?……他心中有一根弦被嗡嗡拨响,而且,这种浑厚的共鸣从此再没有停止。


斯蒂芬·克利也很欣喜,他发现了一株值得培养的苗子。这个孩子和科学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谐振,他的理解力远远超过7岁孩子的水平。在休斯敦逗留的一个月中,克利向自己的小弟子灌输了不少知识,他高兴地看到,保罗几乎是凭直觉理解了这些深邃的内容。他离开休斯敦后还与小保罗通过几次电话,之后便失去了联系。直到20年后,有一天他在俄勒冈大学生物系给几名新考取的研究生上课,当他走进教室时,一名身材颀长的黑人学生马上走过来,微笑着说:“克利先生,还记得我吗?20年前你带我看过海拉细胞。”


斯蒂芬一下子想起来了,大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仔细端详,在这张英俊的面孔上还能看到那个7岁男孩的影子。那天,他变更了讲课内容,向学生们讲述了他和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最后他总结道:“科学是理性的神话,它探讨的是上帝的魔术得以实现的技术措施。它的信徒是人类中最富天才的智者。你们要从事科研,首先要树立对科学女神的虔诚信仰!”


4


维多利亚睡熟了,保罗靠在床头梳理往事。屋里很静,合欢树的阴影在窗户上轻轻晃动着,扫拂着清淡的月光。电话铃响了,保罗怕惊醒妻子,急忙探身拿起听筒。


话筒中是一个大分贝的男人嗓音,震得话筒嗡嗡作响:“是保罗·雷恩斯先生吗?我给俄勒冈灵长目研究所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回家了,并提供了这个号码。”


保罗看看妻子,轻声说:“我是保罗·雷恩斯。请问……”


话筒中仍是震耳的大笑,“雷恩斯先生,我拜读了你的科幻《s世界的智者》,真是一篇妙文!思想犀利,笔调辛辣,我想,那帮吹毛求疵的生物伦理学家读后一定会牙疼的!”


保罗也笑了,再次问道:“请问你是……”


“伊恩·希拉德,听说过这个名字吧,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老家伙。”


保罗知道这个名字,他是老资格的医学科学家,在生物学界和医学界圈子里算得上知名人物。但他在舆论界出名是另外的原因:在世界各国异口同声反对克隆人时,他却顶风而上,赌咒发誓要在两年内克隆出第一个人。不少富人踊跃报名,捐助了大量经费,在舆论界闹了场小地震。这是去年的事。


不过,据圈内人说,此公的特点是说话爱走火,他的抱负常常大于实际才干。保罗有点相信这些内部传言,因为,在那番舆论炒作后,没听说他的克隆人研究有什么进展。


对方收住笑声,郑重地说:“雷恩斯先生,我把你的推荐给罗伯逊先生了。约翰·罗伯逊,ppg药业公司的总裁。这位先生非常开明,非常热情,也许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富有而慷慨,可以资助一名科学家去实现他的梦想。雷恩斯先生,你愿意见见罗伯逊先生吗?”


保罗揶揄地想,来了,一位富有而慷慨的莫克士先生忽然出现了,他会拿出1000万美元来复制自身。不同的是,科幻作家罗维克在20年前虚构这个人物时,人的复制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在今天,它已经成了科学年度计划表里的具体项目——而且,它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变成现实,不是科学家不能做到,而是不愿意去做!这可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过去,科学家都是一帮狂热的情人,只要某个“科学发现”的倩影在黑暗中一露头,他们就会不顾生死地一窝蜂扑上去。而现在呢,这个倩影早已抱着琵琶半遮半露了,这帮情人却躲在远处,一边贪馋地盯着“她”,一边犹豫不决地挪动着脚步。


见微而知著。单单这件小事就能说明,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一个转折点了。


伊恩没等保罗回话,又补充道:“雷恩斯先生,我知道你与恩师斯蒂芬·克利先生感情深厚,我并不想挖他的墙脚。这次会面不要求你做出任何承诺。但是,你至少不应该放弃选择的机会,为了科学,也为了你自己。你同意我的建议吗?”


保罗想,他还不知道我已决定同克利先生分手了。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点使保罗觉得放心,至少说明这次邀请不是什么早就预谋好的阴谋。他笑道:“谢谢你的邀请,我到哪儿去见罗伯逊先生?”


伊恩高兴地嚷道:“雷恩斯先生,你真是一个爽快人!明天上午10点请到波特兰机场,罗伯逊先生的私人飞机将在那里等你,我陪你飞到费城的小蒂尼克姆岛去见他。这趟旅行是以商务咨询的名义,按每天3000美元付酬。还有什么问题吗?”


保罗知道,他这一去很可能就要和罗伯逊先生拴在一起了。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希拉德先生,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可以去见罗伯逊先生,但在我做出决定之前,在我答应替某人克隆自身之前,我要对这位先生有最全面的了解。明白说吧,我不愿克隆一个希特勒、胡佛、辛普森或类似的人。初次见面就提这个条件是失礼的事,但我不得不把话说到前头。希望希拉德先生替我转达这个条件,可以吗?”


对方不以为忤,在电话中笑道:“当然可以,谢谢你的坦率。我一定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转达。再见。”


放下电话,保罗才发现妻子早就醒了,一直静静地听两人通话。她问:


“明天就去吗?”


“对,去看看再作决定。不过,我有个预感,很可能我会留在那儿了。”


维多利亚高兴地说:“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我想它是一个好兆头。”


“对,是个好兆头。”他吻吻妻子,把她揽在怀里。


5


波特兰机场停着那架dc3型商务飞机,机身细长,造型优美,令人想起劈波斩浪的剑鱼。伊恩·希拉德先生在机舱门口迎接,他是一个身材微胖的白人,大约60岁,严重谢顶,络腮胡却十分茂盛。保罗好奇地想,十分巧合,这正是他心目中的希拉德形象。一名身材小巧的空姐殷勤地接过手提箱,引他进入前舱。他刚在座位上安顿下来,飞机便已经滑入跑道,呼啸着起飞了。


飞机进入平流层后,飞得异常平稳安静。对面的伊恩拍拍他的膝盖笑道:“解开安全带吧。欢迎你,雷恩斯先生,约翰·罗伯逊先生将在家里招待你。我相信,你一旦坐上这架飞机就再也不会回头了。你相信我的预言吗?”


保罗笑笑,没有回答,他怕自己的回答被当成某种承诺。伊恩快言快语地说:“你不必担心,罗伯逊不是莫克士,他根本没有克隆自己的打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颇为自矜的,一想到世上有另一个人同他的遗传信息完全相同,他就食不甘味。”他又发出一阵希拉德式的大笑,然后转为严肃,“不过,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持以下的看法:克隆人技术对人类健康有着极其巨大的潜在利益,绝不能因为某些人的短视和优柔寡断就把它埋葬。它也不可能被埋葬,因为千千万万患者——囊性纤维变性患者、唐氏痴呆病患者、先天性肺气肿患者、不育症患者、渐进性肝硬化患者——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它呢。在我们面前就有现成的例子:30年前,马里兰州贝塞斯达卫生研究院的加里·霍金顶住关于胚胎研究的禁令,转到私立琼斯研究所,用胚胎分割的办法,使患有泰萨二氏家族病(黑蒙性白痴)的夫妇生下健康的婴儿。如果屈从于外行和官僚们的禁令,医学界将失去这项成就。我想,在这些看法上我们是一致的,对吧?”


保罗简洁地说:“对,不能用刀剑斩断河流,只能尽量把河流疏导到正确的方向。”


伊恩笑道:“我很欣赏一名生物伦理学家的话,尽管这段话带着浓重的醋意。这位先生在对加里·霍金大骂一顿后,不无辛酸地说:‘技术永远是赢家,而生物伦理学家只能在他们的前进之路上撒一把四脚钉。’”伊恩拍拍保罗的肩膀,不无嫉妒地说,“可惜我老了,我的颤抖双手已经不能进行精细的显微操作了。否则,我真不愿意把到手的荣誉让给你。”他笑着站起来,“不打扰你了,罗伯逊见到你后,一定会咨询几个问题,或者说,他要对未来的技术负责人进行面试。你最好准备一下。”


他到另一个舱里去了,同空姐们快活地大声交谈着。保罗眯着双眼靠在沙发上,沉思着,在心中预演了同罗伯逊会面的情景。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紧紧张张地搞了一年多的研究,现在静下心来梳理一下,他发觉自己对克隆人的思路更清晰了。空姐轻步走过来,微笑着通知他系上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


一辆梅赛德斯奔驰s600四门轿车在费城国际机场等候着,半个小时后把他们送到了小蒂尼克姆岛上的罗伯逊寓所中。这座庭园式住宅非常宽敞,池塘里鸭群在嘎嘎乱叫,雪松和冬青树郁郁葱葱,北美金翅雀在绿荫中鸣啭。礼貌谦恭的仆人们拉开车门,引他们下车。


一个中等身材的白人老者在大厅门口迎候,他穿着格子绸衬衫、银灰色驼毛毛衣,身体瘦削,胳膊上满是金色的体毛。他亲切地微笑着,同两人握手,引他们到客厅坐下,问道:“雷恩斯先生,乘坐我的大鸟还舒适吧?”


“非常舒适。”


他自得地笑了,“这架dc3型商务飞机是我最宠爱的情人,20年来,我对她的爱情一直没有降温,在她的怀抱中是非常舒适的。如果你不嫌疲劳,咱们就开始正题吧。”


保罗点头同意。约翰微微俯过身子说雷恩斯先生,伊恩十分推重你,说:“你是一名出类拔萃的遗传学家,思维活跃,目光敏锐,专业精湛。我想咨询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与我公司的远景方向有关。先生能否赐教?”


保罗知道面试已经开始,微笑道:“请吧,我将尽己所能给出回答。”“第一个问题,你认为生物的成年体细胞克隆无论是多莉绵羊还是多莉女孩——在生物伦理学上的意义如何?”


保罗很快回答道:“我认为,多莉绵羊问世以来,舆论界的反应未免过头了。实际上,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用早已熟练掌握的胚胎分割技术或胚胎克隆技术即可,而且方法更简便。比如,你如果想克隆一个人,只需在此人还是一颗胚胎时将其分割,然后将一部分胚细胞冷冻起来就行了,如果此人成年后有克隆自身的愿望,就把胚细胞解冻并植入某个妇女的子宫。你看,多么简便、可靠而廉价的办法。至于用成人体细胞克隆,只有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物学上的意义,因为看起来这能让人们更‘自由’地做出决定,而不必依赖他人事先为当事人保留胚细胞。也就是说,成年体细胞克隆之所以被炒得这样热,是因为它面对着‘没有预留胚细胞’的这一代人。”


“也就是说,有关克隆人的伦理禁区,早在胚胎分割或胚胎克隆时就已经被打破了?”


“对,完全如此。比如说,贝塞斯达卫生研究院的加里·霍金就先行一步,他在医治黑蒙性白痴遗传病时采用了胚胎分割的办法。在希拉德先生推荐给你的那篇科幻中,我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克隆人是不可避免的,与其闭着眼拒绝它,不如让有责任心的人催生它,同时小心地应对随之而来的问题。”


罗伯逊先生微微点头,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么,依雷恩斯先生的估计,如果我们决定用成年体细胞来克隆人,又有足够的资金,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成功?”


保罗断然说道:“一年到一年半。你们可能已经在今天的报上看到了,俄勒冈灵长目研究所成功地克隆出了一头猪,而猪的胚胎基因组转录也是在细胞期,和人一样。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克隆人就容易多了。”他解释道,“我这样做,并没有违背一个研究者的道德。事实上,就在前天我还建议斯蒂芬所长立即开始克隆人的课题,但他坚决拒绝了。不过他并没有禁止我到某个私人机构干这件事。很巧,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希拉德先生的电话。”


约翰望望伊恩,笑道:“我们不知道这些曲折,所以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我的法律顾问也告诉我,克隆人类肯定将在舆论界引发一场里氏八级的地震,但只会限于伦理学的范围内,并不违背任何法律,也就是说,克隆人在法律上是可行的。这种情况是缘于这样一个深刻的原因:所有法律必定滞后于科学的发展!现在我要问第三个问题,我想成立一个研究小组,在一年内克隆出第一个人,资金使用不受任何限制。你愿意当小组负责人吗?”


他看着保罗,补充道:“你不必现在就回答,可以考虑一个星期。另外,我向你郑重承诺:第一个克隆人的原型将是与本公司完全没有利害关系的普通人二克隆人技术是人类的财富,只能为人类的疾病治疗服务。我既不会克隆自身,也不会克隆某个亿万富翁、政界要人或有白怜症的女影星,更不会克隆体育天才或科学天才:请你相信我的承诺。”


保罗在这次行程初始时免不了心怀疑惧,这时疑惧一扫而光。在短暂的会面中,他已喜欢上面前这位忠厚长者了。他爽快地说:“谢谢你的承诺,我相信你。现在我就能做出决定:我答应。”


罗伯逊望望伊恩,欣慰地笑了,“很高兴你能当场做出决定。你的年薪是15万,另外,如果在一年内成功,还有20万的奖励。希望我提供的待遇能让你满意。”


“我很满意。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你提供的工作条件。”保罗性急地说,“罗伯逊先生,克隆人是我的夙愿,我想尽快开始工作,越快越好。”


主人笑着站起来,“这么性急?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我们去吃顿便饭,随后让伊恩带你去安排一切。”


餐厅的饭菜备好了,陪客已经入席,满桌的银器闪闪发亮,头顶悬挂着富丽的枝形水晶吊灯,七八名衣衫整洁的侍者肃立在墙边。保罗没有料到这顿“便饭”是这样隆重,心中暗暗感动二主人引他人座,介绍了席上的其他人:长桌端头坐着女主人,笑容慈祥,风度雍容,但她相当瘦削,面色发暗:她朝客人含笑点点头,没有加入寒暄。伊恩小声告诉保罗,女主人身体不好,患有病原不明的渐进性肝硬化,现代医学暂时还束手无策。其后保罗看到,女主人虽然一直陪到席终,但基本上没动刀叉。席上还有一个白人青年克勒松,一个中年日本人桥本正治,这两位是公司为他安排的助手;一名20多岁的金发姑娘,笑容灿烂,表情生动,穿着纯白色的羊绒衫和短羊毛裙,裸着两条美腿:主人介绍说:“这位是苏玛,你的低级助手。”


做这番介绍时他的嘴角挂着笑意,那位苏玛更是竭力忍着笑,朝长桌端头的女主人调皮地眨着眼睛。保罗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苏玛是老约翰的爱女,是一位激情型的性格开朗的姑娘。而且——她确实很漂亮,在宴会进行中,她始终是一个耀眼的亮点。


6


回到卧室已经12点钟了,雷恩斯还是忍不住给妻子打了电话。维多利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是保罗吗?我就知道你会来电话。”


保罗兴奋地说:“我的工作已经安排好,工作条件和待遇都十分满意,可以说超出了我的预料。维多利亚,半年内我不会回去了,我要尽力在半年内取得突破。”


妻子高兴地说:“好,你安心在那儿干吧,等吉米放假时我们去看你。对了,不要忘记通知克利先生。”


“不会的,我这就通知他。吻你,再见。”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克利的电话。斯蒂芬平静地说:“很高兴你找到了满意的工作。依我的估计,半年内你一定会取得成功所以,你不必担心失败,应该担心的倒是过于轻易的成功。人类如此轻易地窃取了司命女神的权杖,她一定会报复的——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保罗肃然说:“老师,我一定会记住这番话。吉莉怎么样?我在这儿仍放心不下。”


“很好,一切正常,它的胃口尤其好,已经长了将近1公斤。”


保罗叹道:“半年内我不能见它了。克利先生,我会常同你联络的。晚安。”


7


实验室也在小蒂尼克姆岛上,位于岛的东侧,俯瞰着特拉华河的粼粼细波。时而有一架银色的客机掠过蓝天,落在东边不远处的费城国际机场。


伊恩领保罗视察了这座规模宏大的实验室,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离心机、质谱仪、超净工作台、恒温室、光学显微镜和电子显微镜等。他自豪地说:“全是一流的设备,甚至超出了这个项目的需要,是我一手置备的。”他开玩笑地说,“真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惜我是你的同行,留在你身边的话,我会忍不住多嘴多舌。所以我要和你说再见了。其他的具体事宜,桥本会向你介绍。”


他同每个人握手后扬长而去。


克勒松和桥本含笑望着新上司。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知道保罗的名声,但目光深处不免有些疑虑,毕竟他太年轻了。保罗对这些疑虑视若无睹,单刀直人地说:“从现在起,我正式接手这个课题,相信我们能合作得很好。在几代科学家的努力下,克隆人技术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所以不必担心失败。”


两名助手互相看看,暗暗佩服这名年轻人的自信。


保罗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成人体细胞克隆的最大难点是,如何使供体细胞核和受体卵细胞的发育周期达到同步,以免造成供体核膜的破裂及出现早熟凝集染色体。也就是说,尽量保证供体细胞核处于有丝分裂停滞期——go期,而使受体胞质体处于m2期。俄勒冈灵长目研究所在进行猪的克隆时,已经在这方面做出了突破,方法仍是把供体核放在fcs溶液和牛血清中处理,用血清饥饿的办法固定核的发育过程。这种溶液的配比已经精心改进,被称为fcsv型。当然,它不能照搬到克隆人上,但我估计,只要小修小补就够了。因为猪和人一样,其胚胎基因组的转录也是在4细胞期开始的。”他用一个玩笑结束了开场白,“要知道,在‘聪明的人’与‘愚蠢的猪’的身体结构上,上帝并未设置一条截然分明的界线。”


实验室工作迅速步人正常轨道。克勒松和桥本正治都是训练有素的研究人员,干得很顺手。保罗发现,苏玛倒确实是个“低级助手”,她没有丝毫的生物学知识或技能,只能为其他人倒杯咖啡、刷洗瓶子、打印材料。碍着罗伯逊先生的面子,保罗不好探根究底,但一直纳闷,这位富家千金为什么要掺和到这里来。不久,苏玛自己给出了答案。


“保罗,你知道吗?实验所需的卵子将由我提供,而且,我将做第一个克隆人的代孕母亲。”


晚饭时,苏玛坐在保罗对面,兴致勃勃地说了这番话。保罗一时愣住了,看看旁边的桥本,桥本笑着点点头。这个情况出乎保罗的意料,诚然,做代孕母亲不会有什么风险,但以一个未婚姑娘(还是一位富家千金)的身份来“出租子宫”,未免不大寻常。保罗记得,在《人的复制》那篇里,代孕母亲就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贫家女子,好像叫什么“麻雀”。


他对此不大乐意,因为以苏玛的身份来做代孕母亲,一旦有什么差池,处理起来会相当麻烦。


苏玛一定猜到了他的心思,满不在乎地说:“对,我还没有结婚,父亲本来不同意我做这件事,是我逼他让步的。你想,这么好的机会我能放过吗?人类历史上将会记上我的名字:克隆人类的女性始祖,童贞圣母玛利亚!”


她高兴地开怀大笑,露出两排珠贝似的白牙。保罗沉思着吃了几口食物,抬起头说:“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苏玛笑道:“请讲,不必忌讳。”


保罗认真地说:“做代孕母亲没有太大的风险,这点我可以保证。但怀上畸胎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也许有40%。我担心……”他担心这个漂亮姑娘产下一个狰狞的怪胎,或是一堆无定形的原生质。他没有把这样的情景给苏玛描绘出来,只是委婉地说:“我担心你在心理上受刺激。是否重新考虑这个决定?”


苏玛直率地反问:“那么,你想该由谁来干?”


这个锋利的诘问使保罗愣住了,很久才愧然道:“你的诘问切中要害。没错,在我的潜意识里,认为这种工作应由那些贫穷的下等人去干,我们可以很‘公平’地用金钱换取她们的牺牲。我是个数典忘祖的混蛋,要知道,我的祖辈就是贫穷的下等黑人。”


这种坦率的自我剖析使另外的人很感动。苏玛笑道:“富家下金和贫家女子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我不想看到有人为金钱出租子宫,至于我,干这件事是完全自愿的,甚至认为这是我的幸运。不必劝啦,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保罗凝视着她,动情地说:“好吧,我将竭尽全力让克隆人一次成功:单单为了你,也应该这么做。你们说是吧?”


他问克勒松和桥本,两人都郑重地点点头。苏玛高兴地笑了,“谢谢你们。”


在这次餐厅谈话之后,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迎刃而解,那就是:决定第一个克隆人的性别。


这个问题在保罗、克勒松和桥本三个人的小圈子里讨论过几次:克勒松没有明确的意见,桥本极力主张定为女性,因为“生物世界中雄性是寄生于雌性的”,所以第一个克隆人定为女性“更符合上帝的本意”:他还隐晦地说:“罗伯逊先生多次含蓄地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当然,他很开明,把决定权留给你。”


保罗大致赞成桥本的意见,只是还有些犹豫不决,毕竟他也属于“寄生的雄性”嘛。但这次谈话后,三人一回到实验室,他就果决地说:“我不再犹豫了,就按桥本和罗伯逊的意见吧。我想以此表达我的敬意,对一位献身科学的童贞女性的敬意。”


8


实验室遴选了不少男女志愿者作为供体核的提供者,这些核是在初期实验中使用的。在做出那个决定后,保罗从中挑选了三名身体健康、容貌端正的女性,从她们身上吸取和刮取了乳腺细胞、肾细胞、胰细胞和皮肤细胞。


初期实验中同样需要大量卵细胞,保罗曾决定,等正式实验时再使用苏玛的卵细胞,但苏玛坚持也要为初期实验提供。32个小时前,苏玛被注射了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以便刺激她超数排卵。现在她躺在手术床上,袒露着光滑的腹部。这个手术只需局部麻醉,所以苏玛睁着双眼,兴奋中略带点紧张。保罗熟练地在她小腹上开了一个小口,***细长的腹腔镜,灯光通过光纤送进去,照亮了腹腔。在内窥镜中看到卵巢上布满了水疱状的滤泡,保罗***一根针状吸管,穿过内腹膜,缓缓推进到水疱上,小心地抽出其中的成熟卵子。


采到的7个卵子被放人培养皿中,用特制的生长配制液维持体外生存。苏玛被推出病房时,保罗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苏玛,手术很顺利,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谢谢你。”


采集到的供体核都在改进过的fcs溶液和牛血清中处理过,有4个乳腺细胞到了go期。保罗随即开始了精细的细胞核移植手术。在超净工作台上,靶细胞用黏结剂附着在玻片上,保罗靠高倍显微镜的帮助,把直径不到1微米的显微抽射器小心地***靶细胞内,吸出细胞核。随后再按相反的过程,把细胞核注射进已经去核的空卵泡内。


类似的手术保罗已做过上千次,他的动作准确、敏捷、轻柔,就像是微雕艺人在凝神雕刻。第一例融合手术做完了,保罗又指导着克勒松和桥本完成了其余3个融合细胞。


苏玛让人把活动床推到实验室,饶有兴趣地观看了全过程。三人洗了手,喜气洋洋地走过来,苏玛急不可待地问:“这4个融合细胞都能成活吗?”


保罗摇摇头,“当然不能保证。维尔穆特在克隆多莉羊时,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我已把这个比率提高到了十分之一。不过,这些融合细胞即使成活也要处理掉,我要把成功率提高到80%后再考虑给你做手术。”


克勒松和桥本已经出去了,苏玛仍在活动床上昂着头,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保罗问:“怎么啦?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玛孩子气地说:“不,没有。我只是感到……敬畏,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坚决要求参与这项研究?因为我觉得它一定非常非常神秘。这是上帝的最大秘密,能够破译它的科学家一定有颗大脑袋、长着长长的白胡子;实验设备一定像科幻影片中那样奇奇怪怪。现在,仅靠这些简单的培养皿、离心机和显微注射器,就能改变上帝编排的程序?”


保罗笑了,“科学家的工作就是寻求大自然固有的简洁和优美。上帝的安排本身就是非常简洁的。”


苏玛迷醉地说:“我非常敬佩你们,这些同上帝打交道的科学家。”她揶揄地低声说,“喂,科学家先生,我怕是爱上你啦!”保罗笑着,示意护士把她推走。


融合细胞随即植入4名志愿者的输卵管,在那儿发育成桑葚胚。6天后有了第一例成功,恰恰是保罗做的那一颗。他们取出这颗桑葚胚仔细检查,未发现有明显的染色体异常。初战告捷,全组人都处于狂喜之中,即使保罗也没有料到幸运女神会如此垂青自己。但他仍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把这颗胚胎冷冻起来,重复同样的手术。我想,至少有100例成功后再考虑对苏玛植入。”


此后的几个月内,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后期的成功率已达到80%。保罗这才给伊恩打了电话,平静地说:“我想,对成功已经大致有把握了。正式手术前,请你们来一趟吧。”


9


罗伯逊和伊恩都来了,同每个人热烈拥抱,观看了冷冻的融合细胞。罗伯逊的喜悦掩藏在平静中,伊恩则一点不掩饰他的狂喜,激动地说:“好样的,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成功!”


保罗笑了,“你的祝词发表得太早了吧,这些都是预备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呢。”


“但成功已在你的掌握之中,我没说错吧?”保罗和两名助手会心地笑笑,未置可否。


罗伯逊微笑道:“谢谢你们的努力。继续干吧,我和伊恩留在这儿只会碍事,我们要退场了。”


他同三人再次拥抱后悄然离开。满面喜色的伊恩没有走,把保罗喊到一旁悄声说:“保罗,老约翰对你非常满意。我听说,他将成立一个新的分公司,并在考虑向你赠送一些公司股份。”


保罗对这个消息感到意外,笑着拒绝道:“谢谢。年薪和项目奖金已够我花了。”


伊恩把话头拉上正题:“保罗,约翰和我有一个打算,是在聘请你来这儿之前我们就商定的,现在约翰让我来征求你的意见。”


“请讲。”


伊恩笑道:“我们想,为了克隆人的成功更有意义,第一次正式手术最好采用某名特定妇女的细胞核。”


保罗立即皱起眉头。几个月来,他与罗伯逊的合作一直是满天晴朗,现在浮现出了第一丝疑云。这个特定的妇女是谁?这个决定有什么特殊用意?一直声言要“彻底放手”的罗伯逊为什么事先就做出这个决定?伊恩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疑虑,喜气洋洋地说下去:“还记得罗伯逊的承诺吗?第一个克隆人的原型必须是与pp公司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普通人,这个承诺绝不会失效。现在,我对你也有一个承诺:等第一个克隆胚胎在苏玛的子宫里着床成功后,我一定会告诉你它的原型的姓名。但现在不行。”他故弄玄虚地说,“我不能影响那时的惊喜效果。不过我可以保证,一旦告诉你真情,你一定会喜出望外。”


虽然还多少有疑惑,但保罗基本上放心了。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他知道约翰和伊恩都是有诺必行的君子。况且到那时胎儿仍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有什么不妥,他会果断采取对策。唯一不明朗的倒是所谓“喜出望外”,不知暗指何事。伊恩的络缌胡子中满是神秘的笑容,他不会在这时把底牌亮出来的。保罗笑笑,认可了他的话。


伊恩随即送来了他所说的“某个特定妇女”的体细胞。他说这是子宫内膜细胞,已经进行过不止一代的体外培养。保罗和助手们按照已经非常熟稔的程序,对这些细胞进行处理,抽出胞核,植入苏玛再次提供的卵细胞内。所有程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后,那一天终于来了。


苏玛躺在手术床上,下身赤裸,手术罩单下是白皙光滑的胴体。胚胎着床手术不需麻醉,只需用器械从***把卵细胞送人。所以她瞪大眼睛看着忙碌的医护人员,目光亢奋。在此之前她注射了雌性激素,这使这个处女妈妈的子宫内膜增厚,以便于胚胎的着床和发育。


今天做手术的是著名妇科医生索林斯,他曾为几十名试管婴儿做过类似的着床手术。保罗在隔间透过观察窗看着,苏玛侧过脸,捕捉到了保罗的目光,她高兴地眨眨眼,送去一个调皮的笑容。


保罗笑着向她挥挥手。


今天他不做手术纯粹是心理原因。在多年的动物实验中,他对这种植入手术早就驾轻就熟了。正因如此,他才不愿为苏玛做。他无法坦然地面对一个姑娘的私处,他怕看惯了动物躯体的目光对苏玛是一种亵渎。他曾坚定地认为,克隆人是克隆哺乳动物的“自然延伸”,因为“上帝的解剖学中并未把人和兽类截然分开”,但现在他悟到了两者的区别。


这个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手术实际非常简单。借助于腹腔镜等常用器械,索林斯很快就把手术做完了。手术床从屋里推出来,苏玛坐在床上,高兴地同大家交谈着。保罗从隔间走过来时,她嬉笑着说:“该给女儿起名字了。请记着,你该算她的父亲吧。”


见保罗略显尴尬,她促狭地笑起来。桥本也凑趣说:“对,他确实是克隆人之父,一位年轻的父亲。”


保罗摆摆手,说还是由你起名吧,那是母亲的权利,说完就离开了苏玛。从姑娘的眸子中看得出来,她可能真的对自己动情了。保罗感激她的情意,不过不打算把这种感情发展下去。他有贤妻爱子,苏玛又是雇主的千金,他不想让婚外恋影响家庭和事业。


今天苏玛的亲人都未到现场,她母亲不在此地,回到ppg公司总部所在地特伦顿养病去了。因为可以想到的原因,约翰和伊恩也都没来观看。离开手术室后,保罗回到办公室,在电话里向他们通报了情况。


罗伯逊先生平静地说:“谢谢你的工作,祝你好运。”


感情外露的伊恩则兴高采烈地说:“该为你准备法国香槟了吧,我今天就去买!”


苏玛的护理日志上一路绿灯:


7月3日,尿检阳性。


7月14日,羊膜穿刺检查正常,无染色体畸变和先天酶缺失:


8月10日,出现胎心音(早于正常胎儿):


苏玛现在享受着特级护理,时刻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跟在身后,实行24小时监护苏玛对保罗半开玩笑地抱怨道:“我已经变成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了,不再有任何隐私。早知如此,我会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但她的抱怨掩不住屑间的洋洋喜气。她的子宫接受了植入的胚胎,启动了藏在基因深处的一连串神秘程序她歼始嗜酸、呕吐,体内开始加快分泌黄体酮,分泌越来越强烈的母爱,如果说当初她的决定偏于理性,是一种为科学献身的热诚,那么现在她已经“从生理上”感到了做母亲的喜悦。


保罗满意地观察着这些过程。怀孕不到3个月她已经出现胎动,这比普通胎儿要早一些。这时,保罗把伊恩唤来了。


10


“伊恩,今天我才敢大胆地说这一句话:你可以去买香槟了。”


伊恩哈哈大笑道:“我早就准备好了,告诉你吧,我已经提前喝了一瓶了!”


他随保罗去病房看望了苏玛,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也感受到了苏玛的洋洋喜气。两人返回办公室后,伊恩自得地说:“保罗,你知道吗?当初是我向罗伯逊推荐的你,我的眼力果然不错!”


保罗微笑着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便略有不快地说:“伊恩,我原想不用提醒你的。3个月前,你曾给过我一个承诺。”


伊恩笑了,“我没有忘记,怎么能忘记呢。我只是在踌躇着,怎样把这个消息慢慢告诉你。为什么我把那名妇女的姓名保密了3个月?因为不想让你过早知道,不想影响你做手术时的心境。让我把谜底挑明吧——她恰恰是你的一个直系亲属。”


保罗真正地惊呆了,“是我妻子?是我妻子提供的细胞核?”


伊恩笑道:“不对,再猜一次。”


保罗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并没有另外在世的、女性的直系亲属,我的母亲已经去世,没有姐妹,这些情况你都是知道的。除非我有一个在襁褓中就失散的姐妹——这在中是常见的情节,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没有。”


伊恩神秘莫测地笑着,先把保罗摁到办公椅中,才得意地说:“听到我说的消息后,你可不要跳起来。这个奇妙的想法是罗伯逊想出来的。老实说,我当时十分嫉妒,为什么一个生物学的外行能想出内行也想不到的奇妙主意。之后,通过了可行性论证后,罗伯逊让我尽全力把你挖过来,他说由这名妇女的直系后代来做这件事更有意义。我想,到现在为止,你可能已猜到了吧,向你提供的人体细胞,实际是你祖母亨利埃塔·拉克斯留给这个世界的永生细胞株。”


尽管保罗已经做好准备听到最惊人的消息,仍忍不住跳起来,“海拉细胞!”


伊恩把他摁回去,欣慰地说:“对,海拉细胞。你当然知道,它是离体培养的人体细胞中传代最久的,从1951年到现在的60年中,每24小时分裂一次,已经至少延续了22000代。在22000代的永生中,它极有可能已经忘了基因中那条根深蒂固的死亡指令。现在,你尽可驰骋自己的想象力,想想由此而来的是什么前景——用永生细胞株克隆出的个体,极有可能也忘了死亡指令,忘了‘细胞分裂50代就要死亡’的禁令,这意味着什么,你自己去想吧。”


保罗仍淹没在极度的震骇中,哑口无言。伊恩微笑着说下去:“当然,我们是脚踏实地的科学家,不是天马行空的科幻作者。人的寿命并不完全取决于50代的细胞寿命。比如,人脑细胞就基本上不可再生,所以,即使其他细胞都不会衰亡,此人也不会长生不老。但即使按最悲观的估计,这种克隆人的寿命也可大大延长,并且一直到死都没有‘衰老期’,始终保持着青春期的活力。这在动物界中不乏先例:像大海龟和鲨鱼就没有衰老期,一直到死都在生长;55岁的鳌虾在死前还保持着生殖能力,也像年轻虾一样动作敏捷。”


保罗终于喊出第一句话:“可是,这是我祖母的癌细胞啊!”


伊恩对此早已成竹在胸,流利地反驳道:“癌细胞的本质是遗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触抑制指令的正常细胞。它照样保存着复制个体所需的全部信息二至于某些癌细胞所具有的多核、染色体畸变等变异性状并不是癌细胞所必有的,你当然知道,我提供的海拉细胞就没有任何畸变。”他微微一笑,总结道,“以你的聪慧,应该很容易就能完成这样的视角转换,那就是:在正常细胞群里,单单一个细胞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触抑制指令,当然会造成病变;但如果全体细胞都忘了这些指令就会相安无事,因为它们在新的高度上达到了新的平衡。”


保罗心乱如麻,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他既懊恼又气愤地说:“希拉德先生,这样重大的决定,你和罗伯逊先生应当事先同我商量呀,不要忘了我是这个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不错,我只是罗伯逊先生的雇员,但我绝不会做金钱的傀儡。”


伊恩大为不快,尖利地反诘道:“我不知道雷恩斯先生为什么说这些话。我们违背了对你的承诺吗?克隆人的原型是不是一个与ppg公司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普通人?如果说有关系,也只与你有关。罗伯逊先生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使你亲手‘复活’了自己的祖母。我想,你该对此感到庆幸和感激才对。”


保罗心不在焉地听着,苦涩地摇摇头,一言不发。伊恩立即换上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好啦,不要意气用事啦。你平心想一想,这个决定会有什么坏处吗?最坏的可能是苏玛怀了一个怪胎,把它悄悄处理掉就是了。但从胎儿检查结果来看,连这种可能也已经排除了。好的结果呢,我们可以一箭双雕,既造出第一个克隆人,又造出第一个不会衰老的人,你的名字将用金字两次写在历史上。你还担心什么呢?”


保罗沉闷地说:“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但这会儿我已经丧失判断能力了。请让我单独待一会儿,我要好好想一想。”


伊恩平和地笑了,“好的,你去潜心思考吧。其实,我们的做法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呢。海拉细胞已经以单细胞状态生活了22000代,可以说,在进化之树上它已与人类分流了,形成了新物种。这样,即使将来通过了禁止克隆人的法律,我们的律师也能在法律篱笆上扯开一个洞,使我们从容脱身。”


保罗已经起身向外走,阴郁地说:“再见,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1保罗住的公寓离实验室不远。正好是星期六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问里,在思维之磨里苦苦挣扎。他常自诩为离经叛道者,思想放达不羁,不受任何框框束缚,但他没想到有人比他走得更远:如果单以“数学式的思维”来考虑这件事,罗伯逊的构想并不算出格。保罗知道,早在50年代,生物学家已经用青蛙肾脏癌细胞克隆出了新个体,这只克隆青蛙完全正常,并没有在身上长满癌肿。在两栖动物中能做到的,没有理由说在人类中就做不到,冈为“没有让人和动物截然分开的界线”,这岂不正是自己的一贯观点?


没错,伊恩先生列举的理由非常有力,非常简捷,简直可以说符合数学的优美——海拉细胞是遗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触抑制指令的人体细胞,它没有发生畸变,同样保存着复制人体所需的全部信息,所以,它完全有资格做克隆人的供体细胞核。


保罗找不到这段推理的破绽——其实何需寻找,一个完全正常的胎儿都已经孕育3个多月了!但他的直觉深处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警告他,不允许他拜伏在这些貌似“有理”的逻辑推理面前:


可到底是为什么?他说不清。


也可能仅仪是为了“癌”这个字眼?众所周知,癌是人类凶恶的敌人。如果让“凶恶的敌人”克隆出整整一个种族,会不会对人类造成威胁?当苏玛的女儿长大、知道自己的真身是一个癌人时,会不会在心理上仇视人类?


保罗摇摇头,否定了这些想法。这些推理太过玄虚,脱离了科学的本质——而且,对自己的祖母也未免不敬。他解嘲地想,也许是我太敏感、太神经质了。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伊恩临走时脱口而出的话:


“海拉细胞已经以单细胞状态生活了22000代,可以说,在进化之树上它已与人类分流了。”


伊恩说这是好事,可以在法律上先立于不败之地。但不知为什么,保罗觉得这句话十分不顺耳,本能地不顺耳。为什么伊恩最关心的是“分流”?如果胎儿失去了做人的资格,那么它的成功还有什么科学和社会学上的意义?


保罗忽然想到一点,心中如遭锤击。胎儿!思考了这么久,他竟然没有站在胎儿的角度,考虑她的利益。既然胎儿是正常的,和“癌”没有什么关系,那她就该享受做人的权利。如果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被摒除在人类之外,她将何以生存?而自己竟然仅仅着眼于技术的成功!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自私。


在长夜思考之后,清早,保罗面色平静地来到特护病房。他首先要弄清的是:苏玛是不是这个计划的同谋或知情人。他推开房门,看见苏玛已经醒了,正躺在病床上,裸着腹部,用手指在微凸的肚皮上轻轻抚摸着,同胎儿作无声的交流。护士帕米拉俯身听着胎儿的动静,两人切切细语着。帕米拉看见保罗进来了,站起来向保罗致意。


苏玛快活地同他打招呼。也许是黄体酮增强了她的母性,这个性格爽朗的姑娘多了一点女性的细腻。她立即发现保罗的眉峰中隐隐锁着一团阴云,便关心地问:“保罗,你是否有心事?”


保罗向帕米拉使了个眼色,护士马上机灵地回避了,带上了房门。保罗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踌躇片刻后,严肃地问:“苏玛,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回答我吗?”


苏玛笑道:“当然!我能瞒哄我女儿的父亲吗?”她忍俊不禁,“不开玩笑了,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苏玛,你知道这个克隆人的原型是谁吗?”


苏玛坦然说:“一个黑人女性,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怎么啦?有什么种族方面的禁忌吗?我想,只要我本人没有禁忌,别人是无权置喙的。”


保罗摇摇头,“不,不是种族方面的问题。我想问你,关于她的姓名和个人情况,伊恩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没有。”


“你父亲呢,也从没有告诉过你?”


苏玛多少有点不耐烦了,“没有。我只知道父亲的承诺,这人一定是和ppg公司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普通人。我没有兴趣知道她的名字。你爽快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保罗定定地看着,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身体。苏玛蹙着眉头,坦然正视着他。看着苏玛清澈的目光,保罗想,她不是在撒谎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相信她。他苦笑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我想,应该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否则对你是极不公平的。在知道真相后,你有权做出决定。即使决定中止妊娠,我也会支持你。”


苏玛的脸色变白了,冷冷地问:“怎么啦?我怀的是撒旦的克隆体吗?”


“不,不是撒旦,实际上倒是我的亲人。克隆体的细胞核是我祖母亨利埃塔·拉克斯提供的。”


苏玛惊奇地瞪大眼睛,显然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失声笑道:“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奶奶?她还在南方庄园的大树下敲木鼓?那我就是你的外曾祖母了,哈哈!”她忍住笑,“一个玩笑,请往下讲。”


“不,她没能活到八九十岁,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是60年前去世的,死于子宫颈癌。”


苏玛困惑了,“已经去世?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目前的科学水平只能克隆活细胞。”


“对,这儿有一点语意学上的小小歧义:我的祖母死了,但她的细胞没有死。你知道著名的、永生不死的海拉细胞吗?它在世界各国的生物实验室里广泛使用着,从1951年一直到现在,还要传之久远。它是用我奶奶体内的癌细胞培育的——这也是你腹中胎儿的基因来源。”


苏玛的脸色重又变得惨白,“你是说,我怀的是一个……癌魔?”


保罗摆摆手,安慰她道:“不,并不如你想的那样。癌细胞只是生长失控的正常细胞,它同样含有个体遗传所必需的全部信息。用癌细胞克隆出的青蛙就是正常的。实际上,由于癌细胞在发育形态上的幼稚性,用它克隆比用成年体细胞更容易一些。从孕检情况看,你的胎儿发育正常,不必担心。”


苏玛紧锁眉头,思索很久才困惑地问:“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用正常人的体细胞来克隆呢?”


保罗苦笑道:“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这个决定是你父亲做出的,一直瞒着我。伊恩曾解释说,癌人很可能继承了癌细胞永远分裂的天性,因而永不衰老,所以我们可以一次取得双重的成功:既成功地克隆了人,义克隆出一个永生者。但我猜想这个周密的策划并非只是为了科学意义上的成功,在它的水面下一定潜藏着庞大的商业计划。至于具体的商业日标……只有你父亲知道了。按我的直觉,这个目标似乎有浓浓的m腥味儿。”


苏玛的目光凝成了寒冰,她立即转身拿起话筒,“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现在就来问问可敬的老约翰,如果想让女儿的子宫为他繁殖金钱,我还要卖个好价钱呢。”


保罗按下了电话机叉簧,凝视着她二她的表情很复杂,愤怒、怅惘、沮丧,这些情感激荡显然是发自内心的?直到这时,保罗才确信,苏玛确实不是这个计划的知情人,不由得对她滋生出了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他劝道:“苏玛,从你父亲那儿不一定能问出实情,你真的想问,就从伊恩·希拉德身上开刀吧。”


12


伊恩此刻正在100英里之外的特伦顿,在ppg公司的总部办公楼内二12年前,就是在他公开宣布要搞克隆人研究之后,ppg公司总裁约翰·罗伯逊很快就把他招致门下。但不久后老约翰发现,伊恩·希拉德教授的真正天才并不在真刀真枪的科学研究上。换句话说,他不是当主角的料,更不能当导演。他只能做一名科技经纪人或星探,在这方面他倒是游刃有余的。果然,伊恩为公司“探”到了才华横溢的保罗,并顺利地把他挖到于,此后,约翰就果断地命令伊恩退出研究,让他与公司律师阿尔伯特·福尔森提前准备有关克隆人的文件。以伊恩的资格来从事这些案头工作,他不免有点尴尬:但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罗伯逊先生一实际上,公司提供给他的待遇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他对新工作时分卖力。


厚厚的一沓清样堆在办公桌上,今天可以作最后的敲定了。这些文件包括:


克隆人出生后ppg公司要发表的关于癌人的声明:


研究过程的详细报道(他们希望以此来为记者们撰稿定下基调):


形势预估和各种应急计划;


甚至包括一场虚拟的法庭之战,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把公司告到法庭的话能有所应对一伊恩和阿尔伯特正逐字逐句推敲着律师的庭辩词:


“……至于ppg公司克隆出的第一个癌人,其‘非人’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比如,没有人会把金鱼和鲫鱼混为一谈,但实际上,金鱼是宋朝的巾国人从鲫鱼中培养出来的,它们在进化谱系上同鲫鱼分手不过是几百年的事二还有,人和猿类是同源的近亲,但不会有人赋予猿类以人的法律地位;公园里的大猩猩裸露着生殖器,也不会有警察控告它有伤风化:因为在生物进化之树上,它们已经与人类分离了二同样,以单细胞状态繁衍了22000代的海拉细胞,完全可以说已经形成了新的单细胞物种:要知道,22000代已经相当于人类传代55万年了!我相信,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把一个单细胞生物的后代称作同类。”


伊恩满意地说:“我认为这段文字已经无懈可击了,陪审员们一定会被说服的。”


阿尔伯特是一个犹太人,又高又瘦,满头银发,行事十分稳健:他点点头,“对,我同意。这几份文件都可以通过了:难以敲定的恐怕还是那部科幻。”


他指的是那篇《不死的诸神》,这是伊恩的大胆策划,他正是从保罗此前的做法中获得的灵感,想以科幻来传达公司的想法。中实际包括了ppg公司的核心计划,而刚才的公司声明只不过是官样文章。中描写道,2015年的人类已经过上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生活,他们的寿命仅以大脑寿命为准,因为其他部件都可以非常方便地更换,就像汽车更换轴承和油封等易损件,而且换上的心脏或肝脏都是“永不磨损”型,即使大脑发生了局部病变也可修补。上述的器官备件则来源于人类豢养的数量众多的癌人族。


当然以化名发表,按伊恩的筹划,此后还要拍成一部巨片。伊恩希望它能“唤醒每个人基因中的自私本性”,从而“在人类现今的道德禁锢中劈开几道裂缝”。


他得意扬扬地说:“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额外100年寿命,以及终身保持青春活力;一边是逻辑混乱、不知所云的生物伦理学戒律。你想,公民和议员们该投谁的票?”


阿尔伯特则反对这个“过于走偏锋”的计划。他说,当公众还没有普遍接受“癌人为非人”的观点时,贸然在中暴露公司的商业目的,势必会在社会上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从而把ppg公司摆到火山口上。


伊恩对他的意见大摇其头,讥讽地说:“人类的利他主义是有限度的。比如,人类可以保护鲸鱼和黑颈鹤,却从没人禁杀猪羊鸡鸭。不必过多地担心啦。只要把血淋淋的利益之肉挂在树上,食肉动物们一定会忘记斋日的规定。”


阿尔伯特在心中鄙薄伊恩的张狂,但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只是平和而坚决地摇摇头。两人无法取得一致意见,只好把最后一项计划提交总裁来裁定。这时电话响了,是保罗打来的,电话中他的声音很沮丧。


伊恩急忙问:“保罗,出了什么纰漏?”


保罗声音低沉地说:“你来一趟吧。我觉得,在把这点麻烦捅给罗伯逊先生前,最好你和我能达成共识。快来吧,越快越好,我在苏玛的病房等你。”


13


伊恩含糊地辞别了阿尔伯特,急忙驱车赶往100英里外的费城,一路上焦灼不宁。他做了种种假想,但怎么也想不出在一帆风顺时会有什么麻烦。问题是他不能承受失败。他老了,没有实力搞研究,只好扮演市场经纪人的角色,以此来维持他在科学界的地位(金钱倒是相对次要的因素)。刻薄点说,他只能寄生在别人的成功上。如果出了差错,他就要失去这种影响力,但他这一生中已经习惯了镁光灯,不能忍受寂寞了。


一个半小时后他赶到小蒂尼克姆岛,直接到ppg公司的私家医院。他坐电梯上到6楼,忐忑不安地推开苏玛的房门,正好听见苏玛在声色俱厉地打电话:


“爹地,不必粉饰了。即使为了几千亿的商业利润,你也无权把女儿的子宫当成生育机器……对,是我本人的意愿,是我再三逼你同意的,但那时你没有告诉我真相,直到5分钟前,在我的逼问下,你才被迫透露。你不觉得告诉我太晚了吗?”


她啪地挂断电话,两眼冒火地瞪着刚进门的伊恩。伊恩畏缩地走过去,表情十分尴尬。坦白地说,一开始罗伯逊和他根本没想到让苏玛参与。怎么可能让她参与呢,她是一个与此毫不相干的文学系学生。后来,他们不慎在饭桌上提到了公司的克隆人计划。不料苏玛对此萌生了极大兴趣,异常坚决地要求做代孕母亲。一开始,伊恩并没有认真对待,他想这不过是富家千金的心血来潮罢了,但苏玛却越来越痴迷,好像她体内的某个机关无意中被触发了,显示出过去深藏其中的科学情结。在那段时间里,老约翰简直无法躲过娇女的死缠硬磨。


后来,伊恩私下对罗伯逊先生说:“她真要参加也好,做代孕母亲没有什么风险。再说,让你的女儿生育出第一个克隆人,相当于在公司的专利证书上又加盖了家族的徽章,也能冲淡社会上必然会有的敌意。”


后来罗伯逊同意了他的意见。现在他真后悔自己提出了这个建议。麻烦已经来了,他该怎样安抚这头愤怒的母豹?


苏玛厉声吩咐保罗:“立即给我安排流产手术!”


保罗沉着脸一声不吭。伊恩只好硬着头皮说:“苏玛小姐,请不要冲动。你当然知道有关堕胎的法律……”


苏玛尖利地冷笑道:“堕胎即杀人,对吗?你忘了,昨天你还在向保罗论证胎儿的‘非人’身份哩。”


伊恩意识到自己匆忙中选了一个不恰当的理由,窘迫地顿住了:保罗走前一步,勉强劝慰道:“苏玛……”


苏玛对保罗厉声喝道:“住嘴!你这个可怜虫,你辛辛苦苦搞成功第一个克隆人,但你知道这项研究的真实目的吗?你还蒙在鼓里呢。”她转向伊恩,尖刻地说:“希拉德先生,能否把我父亲刚才的话向你的同事复述一遍?”


保罗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瞪着伊恩二伊恩知道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勉强说道:“保罗,我们没打算瞒你,只是想稍晚点再告诉你:坦率地说,用海拉细胞克隆癌人,是罗伯逊先生的奇妙构想,如果将来法律确定了癌人的‘非人’身份,我们就有了廉价稳定的器官来源,从此,人类将普遍使用永不衰老的器官备件:相信在10年内它会发展成至少8000亿年产值的大产业。你、我、自然也包括苏玛都将占有应得的股份。”


保罗冷笑道:“让我奶奶为你们提供器官?”


伊恩苦笑道:“保罗,这不该是你说的话,一位达观的生物学家不该有这样陈腐的观点:它不是你奶奶,它怎么可能是你奶奶?它只是曾在你奶奶身上寄宿过的一个癌细胞的后代:为了我说的前景,你不会在乎一个癌细胞的命运吧?”


保罗的表情忽然变了,他转过身,和苏玛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过去握住苏玛的手,沉重地说:“苏玛,看来我不幸而言中了,原来真的有这么一项商业计划。希拉德先生,”他转过身鄙夷地说,“谢谢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事。不过非常抱歉,我刚才和苏玛演了一出双簧,她没有和父亲通电话,因此罗伯逊先生也没有透露什么真实目的。”


伊恩觉得脑袋突然涨大了,浮现在意识中的第一个想法是:罗伯逊绝不会原谅他的愚蠢。


保罗继续说:“但我绝不像你说的那样‘达观’。不管是否牵涉我的奶奶,我的良心都不会同意你的美妙主意——让人类变成血腥的寄生者,强迫癌人生物割下自己的器官,放在银盘罩呈上来。告诉你,我会尽全力反对你们!”


他转向苏玛,沉重地说:“苏玛,真对不起你。造成目前这种局面,我也难辞其咎。对这个不幸的胎儿……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会支持你。”


苏玛表情阴郁,心中十分矛盾。她在胎儿身上已灌注了太多的母爱,不忍心让她从世界上消失,但癌人的阴影终究无法摆脱。她勉强笑笑,“从长计议吧。老实说,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绝不会怀上这个癌人,我宁愿怀上你的克隆体。但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她轻蔑地看看畏缩的伊恩,嘲讽道,“希拉德先生请便吧,你还不赶快去找我父亲,弥补你刚才捅下的娄子?”


伊恩恼火地瞪了保罗一眼,狼狈地退出了病房。


14


那天的剩余时间里,苏玛根本没提那个最令人头疼的问题:胎儿。她疲倦地重复着《飘》中郝思嘉的话:


“明天吧,明天一切会好起来的。今天我只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保罗屏退护士,坐在床头,一直握着苏玛的小手。苏玛平和地微笑着,漂亮的金发散落在双肩,左手下意识地轻抚着圆滚滚的腹部。他们平静地闲聊着,聊得相当开心。不过苏玛的眼中会偶现怔忡,显示出心中的波澜。保罗看着她,无法抑止自己的怜悯和痛悔。


苏玛说:“我从没有真正走进科学殿堂,只是在门外偶然看到一角。但越是这样,我就越能感觉到科学的震撼力。比如,神妙的电脑运算功能最终只是归结于0、1的组合;五彩缤纷的生物世界归结为四种核苷酸砖石的堆砌;几种简单的器械就能克隆人类,修改上帝的指令……这些深奥的科学和技术上的奇迹,对你们来说可能是司空见惯,但我被深深慑服了,所以我才义无反顾地闯进这个项目。”她苦笑着,“不过今天我才知道,科学的光芒后也拖着巨大的阴影。”


保罗感到赧然。他想,都怪自己该死的粗疏,才让苏玛落到今天的境地:他不由得想起斯蒂芬老师临别时让他“时刻保持警惕”的嘱托,不得不承认老师的眼界的确在他之上。


克利先生,我答应过要记住你的教诲,可是我早把它抛到脑后了!


15


晚上11点保罗才告辞:苏玛目送他走出病房,叹口气,开始思索那个不能逃避的问题:这个来路不正的、但显然“正常”的胎儿该怎么办?从某种意义说它也算自己的血肉,能够轻言抛弃吗?她不停地抚摸着腹部,能摸到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也夹杂着细长而坚韧的疑惧。腹中的胎儿当然没有这些忧思,它仍在羊水中安然地漂浮着,通过脐带吸收着养料,时而舒展一下四肢。而它每动一下,就有一股强烈的快感电流从子宫直射感觉中枢。


一夜辗转无眠,朝霞初升时,苏玛最终理清了思绪。不管怎样,胎儿是无辜的。她要把她生下来,还要为她争到应有的法律地位。如果办不到,她宁可带着孩子隐姓埋名,也绝不会让她成为一个专为别人提供器官的癌人。


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后,她便急切地等着保罗,希望能得到他的赞同。早上保罗没有按时前来,电话打到他的寓所也没人接。而且她突然发现,病房门口多了两名剽悍的警卫,他们在走廊里踱着步,不时把巨大的身影投射到窗户上……伊恩进来了,一进门就堆出满脸笑容。


苏玛劈头问:“保罗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伊恩笑着说:“十分遗憾,他与你父亲意见不合,已经辞职了。公司已付讫他的年薪,还有当时答应的20万奖金。”


苏玛仇恨地瞪着他。对,保罗被赶走了,此刻正驱车赶往机场,车上则安着一枚定时炸弹,或者正有一场车祸在等着他:几小时后,他们会送回来一具血淋淋的尸首,还会真诚地表示哀悼……她猛然翻身下床,以孕妇不可能有的敏捷跑到阳台,跨越栏杆。


伊恩惊慌地追过来,扯着嗓子喊:“苏玛!你要干什么?快回来,危险!”


苏玛扭头愤怒地瞪着他,“立刻让保罗来见我!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马上从这里跳下去。请你别忘了,我腹内还有价值8000亿的克隆人哩!”


伊恩焦急地说:“不要误会,保罗确实离开这里回俄勒冈了,请你先过来,好吗?”


苏玛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多费口舌了!我的体力是有限的,趁我还抓得住栏杆,快去!”


伊恩气急败坏地对保镖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保罗回来!”


两名保镖立即飞奔下楼。伊恩急忙拨通约翰的电话,“什么?”约翰在电话中大声问,“她以跳楼来要挟?她此刻还在阳台的栏杆外面?”


老约翰十分庙火——他竟然被自己的女儿要挟!但他知道女儿的秉性,对此无可奈何。他恼怒地咕哝道:“纯粹是孕妇的歇斯底里!你答应了吗?”


“我已派人去追保罗,他正赶往机场。对不起,罗伯逊先生,我没能事先征求你的意见。”


约翰微带嘲讽地说:“不必道歉,我想这是你做出的唯一机敏的决定。”


他摔下电话,阿尔伯特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老板,他已经从对话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老约翰无奈地摊开双手,低沉地说:“快把直升机准备好,我要立即赶往医院。没办法,怪我把她宠坏了。”


一个小时前,保罗按时来到医院,远远看见大门口站着四名身强体壮的警卫。他们显然在等他,其中两人很快迎上来,“雷恩斯先生,请到办公室去,希拉德先生要见你。”


保罗冷冷地说:“行啊,叫他到苏玛的病房去吧,我要先见苏玛。”


两人立即上来架住他的双臂,“不行,现在就去!这是希拉德先生的命令。”他们不由分说,架着他就走,一直把他带到伊恩的办公室。伊恩正等在那里,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保罗愤怒地甩脱警卫的挟持,衣襟散乱,满面涨红,尖刻地说:“希拉德先生,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方面的才能!”


伊恩“宽容”地笑着,诚恳地说:“保罗先生,很遗憾我们无法合作到底。罗伯逊先生请我转告你,他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你的15万年薪和20万奖金将如数付讫。他还说,如果雷恩斯先生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回来。喏,这是支票。”


保罗接过支票一把撕碎,纸屑从指缝里纷纷落下,“这是让我闭嘴的代价吗?明白告诉你,我绝不会沉默。我将立即赶往俄勒冈州见我的老师克利,然后发动科学界同仁制止你们。”


伊恩冷淡地说:“请便。罗伯逊先生早就做好了准备,反对阵营中再增加一两个人无碍大局。但你的酬金还是要给的,我把它转到你的账户上。再见。”他转向保镖,“把雷恩斯先生送出医院。”


两名保镖监押保罗离开医院。保罗扭头看看苏玛的病房,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下,但他知道多留无益,在ppg公司的势力范围内,他别无他法。他没有耽误,回到寓所,立即用电话订了去波特兰的机票,匆匆收拾了随身行李。苏玛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她是否已被软禁了?怀着深深的担心,他出门喊了辆出租车,向机场开去。出租车刚开出几百米,忽然一辆黑色的奔驰飞速开过来,一下子堵住去路,两名保镖跳下车,向出租车包抄过来,高声喊:“雷恩斯先生,请立即返回医院!”是之前医院门口的那两个警卫,他们拉开车门,不由分说,扯起保罗就往外拉。


保罗极力挣扎着,“你们竟敢在大街上绑架我!司机先生,请立即报警,就说ppg公司行使暴力!”


司机畏惧地看看两人,他不想得罪ppg公司。这儿是ppg的势力范围,如果与他们作对会带来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但正义感战胜了怯懦,他最终拿出手机。两名保镖尴尬地住手了,一人急忙解释道:“不要误会,雷恩斯先生,是苏玛要立即见你。她以跳楼相要挟,现在仍在阳台外面站着。请快点去,否则她就要坠楼了!”


保罗看看他们,断定两人不是撒谎。司机拿着话机询问地看着他,他对司机说:“仍请你立即报警,让警察赶往ppg公司医院去救人。谢谢!”他留下50美元,随着两名保镖上了奔驰车。奔驰开得飞快,但保罗仍心急如焚地催促着。进了医院,很远就看见楼前围了很多人,闹闹嚷嚷的,都抬头望着上面;6楼阳台上的确有个穿病员服的身影。


保罗奔过去,高声喊道:“苏玛,快回去!我已经回来了,我马上就上楼!苏玛,你听到了吗?”


苏玛的身子扭动一下,看来听到了他的喊话。保罗急忙奔向电梯间,在他焦灼的目光中,楼层指示灯不慌不忙地闪亮着:2……3……4……5……6他奔出去,跑进病房。苏玛正由两名护士搀着爬过栏杆,她的腿颤巍巍的,几乎站立不住。


保罗悲喜交加地喊:“苏玛!”


苏玛抬头看见他,立即扑人他的怀中,泪水汹涌奔流。保罗紧紧搂住她,眼睛也湿润了。


身后有人轻轻鼓掌,“真是动人的一幕。苏玛,你父亲不是杀人凶手吧?”是老约翰。他走过来,脸上挂着尖刻的冷笑,强抑怒气说:“苏玛,我真是非常痛心,你把自己的父亲看成什么人了,黑社会的教父?光天化日之下可以绑架人质、杀人灭口?”


苏玛带着泪珠笑了,伏到父亲怀里,难为情地说:“爸爸,是我误解你了,对不起。”


约翰捋着她的长发,苦笑道:“孩子,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司的未来。坦率地说,为了8000亿的利润,我的确不惜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使用一些小小的计谋,但我绝不会公然违犯法律,更不会去杀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沉闷地说,“真不该让你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你把我的计划都搅乱了。但是,我不勉强你,你自己作决定吧。无论你对腹中的克隆人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同意的。”


苏玛感激地说:“谢谢你,爸爸。”


“当然我不会就此罢手,我会雇用别人,继续推行我的计划。至于你,保罗·雷恩斯先生,”约翰转向保罗,带着冷淡的礼貌说,“我仍真诚地希望你留下来,我想我们会找到一个共同的支点:好,我要走了,你们两人商量吧。”


临走时,他瞟瞟女儿说:“苏玛,也许提醒一点不算多余,保罗是有妻儿的。”他领着伊恩走出病房。这时,楼下响起尖厉的警笛声,两辆警车风风火火地开进院内,几名警官跳下车。伊恩迎上去向他们解释着。片刻之后,两辆警车静哨悄地掉头开走了。


16


可能是老约翰的那句话起了作用,屋里没了旁人,两人反而生疏了:保罗把苏玛扶到床上,自己拉过椅子坐在床头旁。好长一会儿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听着窗下的警车开来又开走。


保罗叹息着说:“谢谢你,苏玛,谢谢你对我的情意:我会把它留在心中的。”


苏玛微笑道:“也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还要离开吗?”


“暂时不离开,等把你和胎儿安排妥当后再说吧。你已经考虑好了吗,是否决定保留孩子?”


苏玛沉默片刻,“孩子真的完全正常吗?”


“对,从各项检查来看,孩子完全正常。”


苏玛坚决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把她生下来。我已经给她起好名字了,就叫海拉,海拉·罗伯逊。我要保护她,不让她的一生有任何阴影。”


保罗说好吧,我支持你的决定,但他的话中分明浸泡着沉重和苦涩。晚上保罗回到自己的寓所,给妻子拨通电话,详细讲述了这些天的情况,也包括苏玛对他的感情。


维多利亚沉默良久才困惑地说:“保罗,我没法帮你做出判断。真的,这些乱麻似的是是非非超出了我的判断能力。不管怎样,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如果想离开那儿,就回来吧。吉米在想你呢,这几天他睡觉前老叮咛我,说爸爸来电话一定把他叫醒。”


“还是等苏玛的胎儿出生后再说吧,我对她们母女两个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对了,你找一张奶奶的照片——年龄越小越好,我知道有一张3岁时的照片,给我传真过来,等小海拉出生后我想比照一下。”


“好的,再见。”


保罗又给克利先生拨了电话,那边没人接。保罗在录音中留了话,请克利先生回家后给他回话。他沉闷地回到床上,枕着双臂陷入沉思。他想起克利先生曾告诫,当科学搅动了生物发展之链时,一般可以控制开端,但常常不能控制结束,不能“止于人所欲止”;就像是向商店的橱窗玻璃扔一块石子,裂璺会在意想不到的方向出现。当时保罗曾认为这是上了年纪的人过于保守,现在他信服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怎么会相信他亲自操作的克隆人研究最终“生产”出一个癌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睡梦中仍有隐隐的不安,一个黑色幽灵蹲在梦境之外冷冷地瞪着他。急骤的铃声惊破了梦境,电话中是克利关切的声音:“保罗,有什么麻烦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保罗心头涌出一股热流。他言简意赅地讲了这几天的情况,尽情倾诉了自己的苦恼。


“老师,我曾是非常自信的人,可现在再也无法做出明晰的判断了。这个癌人是否有权出生?它是否有资格成为‘人’?我甚至不敢确定,在说这些话时,应该是用‘它’还是‘她’?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让癌人提供器官是不人道的,我将竭力阻止。不过,即使对于这一点,我也只是依据感情而不是理智——毕竟海拉是我祖母的‘血肉’啊。如果抛开感情去做纯理性的推断,那么,只要癌人确实不属于人类,甚至不属于自然生命,则让它们提供器官也并非万恶之举,毕竟我们一直拿恒河猴和小白鼠做病理实验,用猪的心脏为病人移植。老师,这些念头太可怕了,如果不能把它们从我心里驱走,我就要发疯了!老师,我现在把你看成听取忏悔的神父,你能给我一个睿智的解答吗?”


保罗紧张地等待着。夜深人静,微风翻卷着百叶窗,一架夜航的班机从头顶掠过。话筒中很长时间没有声音,他甚至以为斯蒂芬不会回答了。过了很久,斯蒂芬的声音才从千里之外传来。


他沉重地说:“保罗,我要让你失望了。我本人绝不会赞同去生产器官制造者,但我有一个预感,有些事尽管丑恶,却是无法制止的。而且,很多观点是没有对错之分的。但不管怎样,希望你坚守自己认为正确的信仰。”他苦笑道,“请原谅,我只能说这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废话,没办法,世界的真谛本来就是不确定的。再见。”


“再见。”保罗苦笑着挂了电话,老师的回答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不过,他知道了斯蒂芬实际上和他有着同样的苦恼,这让他得到了一些安慰。


17


一场风波过后,事情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保罗留下来继续当他的项目负责人,苏玛平静地等待着分娩:但苏玛的平静是假的,平静下掩盖着担心甚至恐惧。保罗常想,她很像一个深夜独行的女人,虽然强装镇静,但只要有一点声响就能惊得跳起来。


他没有说破这一点,只是更加频繁地向她通报胎儿的检查情况。一切正常,一切正常。苏玛安静地听着他的介绍,欣慰地点着头。他们都心照不宣,不愿掀开“恐惧”上蒙着的布幔:


这天他独坐于办公室内,克勒松走进来,欲言又止:保罗问:“怎么啦?”


“保罗,你注意到了吗?胎儿发育得太快了。”


保罗点点头,“我早就注意到了。”


苏玛腹中的胎儿在加速生长,就像是在斜面上从静止开始下滑的小球,初时的加速不引人注意,但随即越来越快:苏玛的腹部像气球一样迅速膨胀。保罗不由得想起伊恩的理论:全体加速增殖的细胞仍会拼合成“正常”的人体,没什么可担心的——但真的不用担心吗?保罗不愿欺骗自己二因为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癌细胞快速增殖的特性,而这一点义常常勾连着模模糊糊的恐惧。


他轻叹一声,对克勒松说:“我早就发现了。按我的估计,胎儿在6个月内就会发育成熟。”


“苏玛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她,但她肯定有所察觉。我想今天就告诉她。”


克勒松犹豫了一会儿,说:“保罗,我想离开这儿。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不愿再为这个目标工作了。我并不是说用癌细胞克隆人就一定是邪恶的,我只是难以判定,只好躲开它。”


保罗沉闷地说:“你走吧,我不劝你。我很羡慕你,你比较自由,可以一走了之。我怎么办?不管怎么说,‘它’已经变成了一个胎儿,是经我之手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得为她负责。克勒松,我真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愚蠢和轻信,竟然在没有问清细胞来源之前就开始了手术!很可能,我的后半生要为此还债。”


克勒松无法劝慰他,只是用力同他握了握手,“我要走了,现在就去找老板辞职。你多保重。”


苏玛直视着保罗的眼睛,平静地说:“有什么异常吗?我能看得出来。你说吧,我受得住。”


保罗笑了,他很满意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十分自然,“不,胎儿一切正常。只有一点,她太性急了,长得比一般胎儿快。考虑到原细胞(他在这儿谨慎地避开了“癌”字)快速繁衍的特性,这个结果是正常的。我估计,下月中旬她就要出生了。她的个头太大,为了万无一失,我和索林斯商定用剖宫产的办法,想征求你的意见。”


苏玛爽快地说:“那就剖宫产吧。我听从医生的决定。小家伙长得这么快……是否属于病态?”她又轻描淡写地问。


保罗尽力解释了所谓“在新的高度上的新的平衡”理论,他保证胎儿是正常的,“苏玛,真要是畸形儿,我倒好作决断了,干脆把它引产了事,然后我就远远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惜不行,这是个正常胎儿,只是生长速度偏快。”


他无意中道出了自己的苦涩心情,苏玛也感到沉闷,但同时这个解释让她彻底放心了。


一个月后,即2000年10月18日,苏玛睡到了手术床上。从超声波图像看,胎儿已经发育成熟,但她的母亲却没有任何阵痛和宫缩的迹象。很显然,这个发肓超速的胎儿并没有“带动”她的宿体同样加速。也就是说,母体和子体的生理过程已经不同步了。从这点看,更有必要实施剖宫产手术。


今天仍是索林斯博士主刀,莫尔医生做助手。保罗和桥本正治本来打算在隔壁的观察室观看,但苏玛执意要保罗留在她身边。“不,我一点也不紧张,”她笑着说,“但我希望你留在身边,这样我会更安心一些。”


于是,保罗就待在手术床的端头,一直握着苏玛的一只手。他知道苏玛的“不紧张”是假的;别说是她,就连见惯鲜血的保罗,今天也觉得喉咙发干。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一种强烈的“临事而惧”的感觉。他真的成功了吗?苏玛真的会产下一个正常的胎儿吗?当然不必怀疑,他已经在超声波图像上看过多少遍了,甚至能用一支笔逼真地勾勒出胎儿的形状。但在真正用“眼睛”看到胎儿之前,他仍然忐忑不安。他想起很久前苏玛孩子气的问话:“就凭这些简单的抽吸器和培养皿,就能改变上帝的程序?上帝会不会在云端为自家顽童的胆大妄为而摇头?”


几名医护人员井然有序地做着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就像是执行标准程序的机器人。屋里很静,偶尔有低语或器械相碰的清脆撞击声。保罗觉得这种气氛未免过于压抑,他俯下头,想逗苏玛说些什么。可能出于同样的心理,苏玛先开了口:“保罗,这个黑囡囡会不会多少有些像我?你说过,卵细胞里的胞质体对植入的细胞核并不是毫无影响。”


“对。动物试验中,代孕母亲多多少少会在克隆体上留下自己的一些性状。”


苏玛开玩笑地说:“那么,这个小黑囡在我身体里待了6个多月,会不会被我‘染白’呢?”


保罗忍俊不禁,“可能吧,但你一定要染匀些,不要把她弄成一匹斑马或企鹅。”


苏玛吃吃地笑了,正在她身体上方忙碌着的索林斯医生也不由得浮出笑纹。一管麻醉剂慢慢从脊椎处推进去,苏玛觉得那儿逐渐麻木。麻木感慢慢向上扩散,就像一团黑雾从脚下升起。她声音模糊而低沉地说:“保罗,我睡着了吗?”


保罗俯在她耳边柔声说:“手术就要开始了,你安心地睡吧。”于是,她安心地睡了。


实际上,苏玛一直是在半睡半醒之中:在一种慵懒的、舒适的睡意中,她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医生的短促命令、器械的清脆撞击、护士小声报着她的血压。她的意识慢慢飘浮着,脱离了肉体,在虚空中观察着自己。雪白的手术罩单盖住她的胸部和双腿,肚皮裸露着:索林斯接过手术刀,非常娴熟地在肚皮上划了一刀。(轻微的疼痛使她的意识颤抖了一下。)然后医生把双手***腹部,很快剥离出布满血污的子宫。这时她的肉体已经没有感觉了。


她借以飘浮的虚空非常黑暗,非常温暖,就像……母亲的子宫。在这一瞬间,她的意识电闪似的跨越时空,缩回母亲的腹中。子宫是一个非常舒适、非常亲切的地方,充盈四周的混沌轻柔地拥抱着她,幽明相接处悄悄流淌着母亲的呢喃,这呢喃多么富有魔力啊,她在母亲的强大中安然入睡:但这里太黑了,太静了,太寂寞了,所以,在舒适的慵懒中,她也偶尔曲起手臂,叩击着外面的世界,就像小海拉在她腹中所做的一样:


眼前闪过千万个幽暗亲切的子宫。一代又一代的子宫,无数生命之链正是在这些神秘的生命黑洞中接合,延续着人类的谱系:不过今天,在她的子宫里完成的是逆向的轮回。一个死去50年的旧生命,通过她的子宫又获得了新生。


现在,复活的生命就要出生了,急不可待地出生了。一个漂亮的小黑妞,像一朵黑玫瑰,像一头黑豹。她香甜地打着哈欠,在宇宙以太中尽情地舒展自己的躯体。她的眸子深不可测,含着笑意,闪着亮光。


但她的目光太亮了啊。


保罗感觉到,处于麻醉中的苏玛不安地悸动了一下。


18


第一个克隆人,或者叫癌人,终于降临人世。剖宫产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索林斯动作娴熟地掏出沾满血污的婴儿,把她交给身后的护士。婴儿m世时没有哭声,护士倒拎着小家伙,用力拍了两掌,然后是一声响亮的儿啼:屋内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索林斯医生正低头忙着缝合刀口,这时他的眼睛也不南得浮现笑意。保罗听到啼哭,透过罩单看见那具小小的身体:她浑身血污,但分明是“正常”的:到了这时,他一直悬吊着的心才慢慢回归原位。


护士剪断脐带,揩掉血迹,为孩子按下手模和足模,把襁褓中的婴儿送到母亲头边。苏玛脸色惨白,勉强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个“正常”的孩子,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她浮出一个疲倦的微笑,立即沉沉入睡。


手术结束了,索林斯等人脱下罩衣,摘下胶皮手套,欣喜地低声交谈着二保罗陪着护士把苏玛送回病房,安顿她睡好,立即来到育婴室。护士帕米拉正背向门口忙碌着,透过无菌罩,他看见一张小小的黑脸庞,上面漾着明亮的微笑。然后……婴儿睁开双眼,安静地看着他。


黑色深幽的瞳孔,镇静自若的日光,安详的微笑。


保罗一下子愣住了。帕米拉回头看见他,兴奋地说:“雷恩斯先生你看,小海拉生下来就会笑,会睁眼。雷恩斯先生,你怎么了?”她担心地走过来说,“你的气色糟透了。”


保罗勉强笑道:“没什么,这几天太累了。帕米拉,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些婴儿生下来就能睁眼,何况超常发育的海拉呢。至于会笑……这不能算笑,只能说是一种无意识的表情。”


他闲聊几句,离开育婴室。一出门,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代之以无法摆脱的阴郁。刚才看见婴儿安静的微笑和发亮的目光,他竞突然想起一篇名叫《金眼怪孩》的科幻。中写到,外星人使一批人类妇女怀孕,生下一大帮金眼怪孩。他们生下来就有一双冷厉的双眼,等他们稍稍长大后就能用意念控制亲人,甚至因为小不如意就残害自己的母亲。


这个联想太可怕了。怎么能这样想?这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婴儿,她刚穿越生死之线降临人世,她的心灵是一张千干净净的白纸。她的身上并没有带着“原罪”,她有权享受世人的爱抚!自己有这些混蛋想法实在愧对孩子,甚至愧对自己的奶奶。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离开了育婴室。


但是,她的目光实在太亮了,这只是一个刚坠地的婴儿啊!


19


屏幕上播放着剖宫产手术的实况,约翰、伊恩、阿尔伯特和桥本正治都在凝神观看。这是在公司的小会议室里,屋里摆着一套正宗的中国明代黄梨木家具,有雕花太师椅和雕着龙爪的茶几,地上铺着织有长城图案的地毯。


老约翰靠在太师椅上,欣慰地说:“第一阶段已经成功了。”他回头看看身后的伊恩,这个蠢货自从失口向保罗抖出实情,自知理屈,这些天一直蔫头蔫脑的。约翰有些嘲讽地说:“伊恩,不必摆出一副苦脸啦。计划执行***了点偏差是难免的。不过,难道你还没有看到,这个结局的实际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吗?阿尔伯特,你说呢?”


自从苏玛在医院阳台上闹了那场风波,这个秘密就无法守住了,各家报刊电台的记者蜂拥而来,就像是闻到血腥味儿的鲨鱼。不过,约翰对此淡然处之。这个秘密早晚是要公布的,早晚要熬过舆论界的这一番烤炙。无法想象的是,8000亿年产值的大产业竟会采用西西里黑手党的地下方式来运作。苏玛只是把这个时间稍微提前了一点儿,仅此而已。


阿尔伯特会心地笑了,“对,自从苏玛的那次举动被报纸披露后,ppg公司就成了恶棍,苏玛和小海拉成了大众情人。这自然是件坏事,但也有一点值得欣慰,就是这个计划基本经受住了舆论的烤炙。”他解释道,“我们曾担心,癌人出世后,狂热的公众会逼迫政府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处死癌人,把克隆技术罩上铁盖。但从目前舆论的风向看,这种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不过,只要有一个海拉活在世上,法律道德之网就有缺口,就无法阻挡大批癌人被制造出来。”停停他又说,“鉴于小海拉的癌人出身,议员们在投票赋予她‘人’的身份时,一定会踌躇犹豫的。活着,但不具备‘人’的资格,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结果。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点时间差足够我们执行下一步计划。而一旦巨石开始滚动,连上帝也无法再刹住它。罗伯逊已决定开始第二步计划,桥本,有把握吗?”


桥本点点头,“有把握。公平地说,这要归功于保罗,他在研究中是完全无私的,将所有技术秘密和实验技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但他的才华无人能替代,克勒松又辞职了,研究小组的力量太薄弱。罗伯逊先生,请你尽量挽留住保罗。”


约翰冷静地说:“我会这样做的,我也一直在尽力挽留他。但据我估计,他不会再参加下一步工作了——大概也不会持强硬的反对态度。桥本,不要指望他,立足于你自己吧。”


阿尔伯特介绍道:“已在一些第三世界国家找到了1000名代孕母亲,我们将用最快速度为她们植入克隆胚泡。按保守的估计,6个月后,至少会有400名癌人出生。”


约翰欣喜地说:“很好,我会加倍保护妻子的肝脏,那个早该更换的零件,一定要坚持到那一天。”他喟然叹道,“但愿她能等到那一天。作为一家药业公司的总裁,如果眼睁睁看着妻子病死,我一定无颜与她在地下相见。”


几个人都品出了他话中的苦味,轻声安慰道:“一定会的,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他们起身告辞。约翰把他们送到门口,为了冲淡刚才的悲凉,他开玩笑地说:“你们谁打算更换心脏、肾脏、眼球甚至生殖器,请尽快打报告,公司为你们免费手术。但不要打小海拉的主意。就把它留给苏玛,做一个有生命的芭比娃娃吧。”


20


天色阴沉,一团团乌云从地平线上翻卷而来,时而有一道电光在天边闪亮,天气预报说今天将有大到暴雨。保罗走进病房时,苏玛正敞着怀喂奶,一个漆黑的小人儿趴在雪白的丰乳上,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苏玛的奶水很足,小海拉咕嘟咕嘟地咽着,一副饕餮之徒的模样:小东西看见了保罗,她还记得这个最早进入她瞳孔的黑男人。由于生物的“印刻效应”,她对这人抱有强烈的亲切感。所以,她在狼吞虎咽的同时,一直用余光偷偷地盯着他。


保罗欣赏了一会儿她的吃相,把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递给苏玛,“这是我奶奶3岁时的照片。你不妨比一比,海拉确实同她极相像。”


苏玛端详着照片,笑道:“真的,真的十分相像。喂,小祖母,该换一换了。”她用力拔出***,把另一只塞进去。小海拉咧开嘴正要哭闹,嘴唇一触到***,忙贪馋地吸起来。苏玛骄傲地说:“她非常能吃,不到半个月已经长了3磅。她一定会长成个女巨人。”


保罗的思维之车忽然又辗到一块石头,苏玛的话使他想到,这种快速生长但不会衰老的能力,正是“器官仓库”应具备的优良性状啊。看着不懂人事的小海拉,他心头泛起一股苦涩。他担心苏玛看出自己的片刻怔忡,忙换上笑容。但被母爱泡酥的苏玛已失去往日的机敏,低头看着女儿,目光慵懒而痴迷。她突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说:“小海拉真的很正常,我昨天仔仔细细摸遍她的全身——骨骼、关节,还有七窍——真的全都正常。”


她安心地笑了,但这种“安心”让保罗觉得心中酸苦。


护士帕米拉从门外探进头来,“雷恩斯先生,你的电话,在服务台上。”


保罗笑着拍拍小海拉胖墩墩的黑屁股,对苏玛说:“我马上就回来。”他吻吻海拉,觉得小家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他匆匆赶到服务台,“我是保罗,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的声音吐字缓慢地问:“你是保罗雷恩斯先生吗?”


“对。”


“就是你催生了世界上第一个癌人?”


保罗听出话中的敌意,冷冷地说:“是我。”


“我是‘维护人类纯洁联盟’主席。这个组织是两天前成立的,你是否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雷恩斯先生,本组织将全力维护人类的纯洁性。我们绝不允许癌人弄脏人类的谱系,也绝不会容忍人类更换癌人的器官。我们将用一切可能的合法手段来做到这一点,如果实在不行,也不排除用邪恶手段来对付邪恶。请好自为之,不要做人类的敌人。”


保罗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姓名?不敢吗?”


“为什么不敢?我叫哈伦·奈特,是新泽西州一个私人开业的定向爆破专家,虔诚的基督徒。我不愿自己的手沾上血腥,但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哈伦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苦恼,“我知道,科学为人类带来了伟大的进步,但这几十年来,科学家们被宠坏了,越来越胆大妄为了。你们搞的什么试管婴儿,破坏了人类的自然生殖方式;你们无限制地增强电脑的智力,唯恐它们不能超过人类;如今又异想天开地研究什么癌人!请你睁开眼睛,想想它可能带来的后果吧!癌人一定会像癌症一样在人类中蔓延,破坏人类的纯洁和高贵。请你不要一意孤行了。你不要逼我们!”


他加重语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啪地挂上电话。保罗呆立着,心中五味杂陈,在对那人的敌意中,竟掺杂着暗暗的钦佩。至少,这个人有自己的明晰见解,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之奋斗。可是自己呢?


我一定会保护小海拉,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但我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对是错。


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喊:“雷恩斯先生!雷恩斯先生!”他从沉思中醒来,见护士正担心地看着他,忙收敛心神,自嘲道:“一时想出神了。帕米拉,请你告诉苏玛我走了,明天再来看她和孩子。”


他急急地开车直奔100英里外的ppg,总部。必须找罗伯逊商讨对策,加大对苏玛母女的保护力度。他冷冷地想,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罗伯逊是完全一致的——其实,你和罗伯逊有哪一点不一致呢?他苦笑自问,在整个研究过程中,尽管有小小的犹豫和反抗,但你最终不是顺着罗伯逊定下的路标,亦步亦趋地跟过来了吗?


出门赶上了一场暴雨,风雨狂暴地抽打着车身,在前边的路面上砸m一片迷蒙。雨刮器开到最高挡,飞快地转动着,刮掉的雨水在弧形玻璃上向侧后方急促淌过去。他差点赶上一场车祸:交通电台报道说,就在前方不远的干道上,一辆轿车在光滑的路面上失控,撞在护栏上,导致后面的十几辆汽车全部撞在了一起。警方已经赶到现场,伤亡情况还不完全清楚。等保罗赶到时,被撞毁的车辆刚刚拖走,一百多辆滞留汽车组成的长龙开始移动,缓缓加速,然后逐渐分离,逃也似的消失在雨雾中。排在队尾的保罗经过事发现场,看到扭曲的护栏,他踩下油门冲进雨雾中。


此时他还不知道,从此他就踏上了一条荆棘丛生的逃亡之路。他、苏玛和小海拉——那个灾祸之由——全将在这条路上踟蹰。这条道路险恶而漫长,需要鲜血和生命作为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