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诗歌(3)

作者:林徽因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7

|

本章字节:10562字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赔上,


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


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睡着;


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


每早云天吻你额前,


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


那零乱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啊。


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诅咒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偶然一见。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


情绪的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扰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昆明即景


一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命运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