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2)

作者:须一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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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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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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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640字

我到窗外看。童年贵果然就在大队门口的通知宣传栏下,他一只脚跨在车上,扭身在看我们的爱民月宣传栏。


那女人把钱一收,鞋跟阔阔阔地打着地板走了。


领导说,别臭着你那张冬瓜脸。两百三我又没叫你个人出!


我哈腰退出,领导大声提醒:考评小组要来暗访了。大家都给我小心点儿,疯子的投诉都算有效投诉!


我飞奔下楼,跨上陈军的非警用摩托追了出去。也许不能叫追,我就是想看看童年贵和那个女人。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叫什么喜的女人的背影,她的双肩包是牛仔布的,头上戴着童年贵乘客都戴着的那种工地红色头盔。


我一直跟到了一个门脸不大的印刷厂门口,童年贵停了车,脚还跨在车上。那个叫什么喜的女人把红安全帽摘下来,一边下车一边转过双肩包。我的心跳快起来,当然是给钱。是的,那女人把钱递给童年贵。童年贵的手势很怪,像是打情骂俏,但还是利索地接过钱,似乎还要找钱,但那个什么喜,摇手不要。童年贵乐呵呵地把钱塞进上衣口袋。


我手腕一抖加大油门,冲了过去。


我的摩托横在童年贵车前。他显然有些意外。


我吊着阴沉沉的脸,啪地庄重敬礼。不用说话,他就明白我的出现就是找他麻烦的。


那女的脸上有过一丝慌乱,很快就镇定了。


不是哥哥妹妹吗?怎么收钱了?我说。


谁看我收钱了?童年贵把烟叼嘴里,眯缝着眼睛。


我一指他怀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小叠纸币,用指头一捻:你说,哪一张是她的?


我把他的钱一把打开,咬牙切齿:听着!驾驶机动车时拨打接听手持电话的,违反了交通安全法第90条,实施条例62条第3款,罚款200元!我再指着那个女人,你,乘坐两轮摩托车未正向骑坐的,根据交通法第89条、第77条第5项之规定:罚款50元!你们两人合计250元!


那个女人,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她一字一句地:你报复!真恶心!


我在开单。


那女的又说,你!——简直是条阴沟里的毒蛇!变态!


我没有表情。我说,如果你不方便缴款,我可以在他的处罚单上代扣。你把五十元罚款直接给他好了,或者,你黑哥愿意替你出。


童年贵一直不把嘴上的烟拿下来,他就用那个透过烟熏火燎的眯缝眼,看着我。


那女的骂:罚款两百五,赔款两百三,你还赚回二十。你能算啊你!你这阴险的变态!我非得去告你!


我把单子重重拍他手上,举手敬礼。


童年贵把单子提高,他狠狠啐了一口。



今天舍友小康很兴奋,我一进门他就拉我看最惊爆的新收藏。知道他无非就是嗜血,我不想看。他着急地说,是你管辖的非法载客摩托车的!


我走了过去。他说,绝对惊爆!不过不是你们辖区的。他拖动鼠标,画面出现了:一辆集装箱车、一辆卡车,集装箱车前一辆倒地的摩托,一个男子伏倒在车前,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我顿了一下,其实我看到了,但小康还是把鼠标点在女孩腰部,要我注意女孩的身体,那个女孩从牛仔裤裆处已经被撕开成两半了,简直不像人的身体。我说,怎么可以把人撕扯成这样?


这家伙幸好也当场死了。小康点着那个载客工男尸,他闯红灯,突然发现货车,要躲,可是这个方向来了集装箱车,他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女孩飞起来一条腿被大车刮到了。


小康就像展示他的艺术作品,不断点出看他各种角度拍的照片。有的角度实在是催人欲呕。


可惜就载她一个人,如果两个三个乘客,这种情形下的碰撞,也都必死无疑。他陶醉地说。喂,他扭身看我,去现场的路上,你知道我看到什么?有个非法摩的冲过马路,上面竟然载了大小五个人——连司机六个!简直像一排墙啊。


六个?我说,我还见过八个的,不是墙,简直就是一列火车。


小康激动万分:哎,你想想!如果这辆人墙或者你说的那个人火车,在今天的事故地点会怎么样?太精彩了!按运动方向看,集装箱车头这位置,肯定倒了一个,货车后轮可能也躺一个,还有这里,这里,估计也有一个……


鹩哥说:我操!


天国的台阶是白色的,忽然我感觉这个不男不女的假嗓子,云遮雾盖,飘来飘去,雾盖云遮,根本让你看不清天堂的路在哪里。我想如果这辆摩的几分钟之前被我们截获,司机死不了,这个女孩也死不了,当然更不至于被车裂了。我脑子里马上就闪过童年贵和那个叫什么喜的女人倒在这些肇事车之间的样子,令我暗暗吃惊是,当我假想是童年贵和那个女人死于非命的时候,心中一阵快活。


我拉过鼠标,来回看着现场照片。我说,这说明,我们打击查处的力度还不够大。


小康说,你相信吗?就是这辆车避免了,我的电脑里照样有别的车、别的人躺在这里,一样鲜艳生动,一样有点击率!你是管不了的,人家要生计,乘客要方便。我告诉你,街上很多职责,除了让有些人耍耍淫威,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人,经常在一起做没有意义的游戏。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有时候的感觉,其实我也没有想清楚,想清楚了我告诉你吧。他说。


鹩哥说:我操!


有一天,我就忽然理解了小康所说的话。那天,我们中队在大队因为考评不佳被剋了一顿,我和吴稚从大队散会出来,看到一个家伙骑着自行车过来,我们两个都盯住了他。他的坐垫底下竟然设置了一个小红灯,一路小红灯都在一闪一闪地亮,好像放红屁一样。看着看着,我们两个都生气了。那家伙似乎很得意,觉得我们注意到了他与众不同的屁股,故意一墩一墩地用力,屁股底下就一下一下发出更加红艳的光。


吴稚说,凭什么?!


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凭什么把执法者搞得眼冒红光,还这么快活?


我们把他叫住。查证。那家伙一脚撑地呆若木鸡了老半天,说,我操!谁骑车带证!!他其实是面带微笑说的,可是,我们不是他的哥们儿。我们不笑,我们没有表情。我们一下使他的笑,变得很尴尬巴结。我们说,盗车猖獗,请配合路检。叫家里人立刻送证过来。


他哀叫,我奶奶七十岁啦!她根本找不到我的东西——我自己也可能找不到哇!


我说,车子暂扣了。请持证到我们中队来。


他似乎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迟迟疑疑、迷迷瞪瞪地看着吴稚、看着我,然后轻若鸿毛地说,不会吧?这满大街的骑车人……


我收起处理簿,啪地对他有力敬礼。那放红屁的家伙,忽然双腿跪下:求两位!我在赶约会啊!求两位爷爷了……


这才是执法者爱看的“法制的脸”。吴稚的身子在微微地抖,现在轮到他快活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屁呀。我们心慈手软、心满意足地放了那个骑车放红屁的家伙。回去的路上,吴稚回忆那个放红屁的孙子哀求绝望的模样,快活得拿胳膊撞我。


刚才我敬礼的时候,的确无比快乐,但是,一下子我又虚空无聊了。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起了小康的话。



对于非法载客摩托司机,如果无证,逮住了就拘留15天;如果有驾驶证,我们就视情节罚款一千到三千,所以,载客工对付抓捕拦截,都是没命地逃窜。有人为了逃得快,会翘起屁股,使劲把后面的乘客拱下去,以轻车速逃;也有乘客在疯狂摇晃的剧烈颠簸中,自己失手跌落,摩的司机绝不回头理会,甚至掉下去的乘客被随后的其他机动车碾过,载客工也是绝不回头的。他要保全自己就是亡命逃跑,关一天,对他来说损失都太大了。


童年贵是有证的,但很意外的,因为证件,他栽了一次。大约是在他杂技般飞梯脱逃之后的一个月后,我们再次狭路相逢,当时他载了个老汉。不知是有老人他不敢冲关呢,还是我们隐蔽得太好了,反正他被我们死死兜住。


夜色中,童年贵的脸还是那种随遇而安的神态,在沉静和傲慢之间。难怪吴稚曾骂他:那一张很不法制的脸!我们照例查证扣车,他突然摸不出证了。他整个皮夹子失踪了!我看那表情不像演戏。他被盗了。他顿时汗水满头,他说,我有照!你们知道我有照的!我也可以去找、去补!


根据法律,我说,只要驾照遗失,你就不能开车!何况你还非法载客!


吴稚和陈军也一副习惯性的执法严明的样子。童年贵开始失态了,他终于开始失态了。没有人听他显然着急惊慌的解释,他连声说我不是无证驾驶!你们知道的!你们不能拘留我!没有人听。我们根本不爱听,我们都从他的惊慌中,得到了心照不宣的快乐——他也有今天啊!多么傲慢的挑战者,他也有狗急跳墙的时候啊!


只有那个愚蠢的老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神情激动地为他开脱,因为他还打算坐他的摩托到达目的地。老汉理直气壮地说他要去女儿家。陈军被他反复拉扯着衣服,很不高兴。他使劲一甩手臂,让老汉滚。老汉气坏了,说他比国民党还坏。他说,我女儿在古里,刚刚生了儿子,到古里又没有公交车,这鬼新区,到处等不来公交车,你不让我坐摩托,我坐什么去!马上就要下雨了,你不是国民党是什么?你比国民党还坏!


老汉气得要哭。我最讨厌搅局的人。我扔给老人十块钱,说这没你什么事!快走!给你打出租车去!


老人看看钱,说,万一不够呢?


我说,够了!


老人说,万一不够呢?


我大吼一声:够!够!够!他可能还要找你一块!


我听得到!老人后退一步说,那他万一不找我呢?


不找你你找我!快走开!


陈军喊:再啰唆,就是妨害公务,我连你一起拘留!


老人握着十元钱,一溜烟地走了,走得还真快。但远远地有骂声传来:你这国民党!


童年贵又恢复了那张介乎于平静和傲慢间的“很不法制”的脸。他看出了我们志在必得的共同意志,便由着我们把他和他的车,弄上卡车。


童年贵被带回我们整治中队。材料很快出齐,我们决定依法拘留他十五天。


没想我们刚把童年贵送拘留所回来,正准备烧一泡好茶歇歇,一个很胖的年轻女人闯进办公室。她把怀里的孩子一下放在中队办公桌上。她的手几乎有点重,孩子一顿在桌上,立刻哭声骤起。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孩子大概八九个月大,哭声嘹亮。


我是童年贵的嫂子!她就在哭声中高声宣告:这他儿子!我没本事养这个孩子,你们有本事拘留阿贵,就有本事也拘留他儿子!


那年轻的胖女人,根本不看我们,身子一扭,转身就冲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孩子蹬腿哭得满面通红。我气急败坏地冲出去追,门外,哪里都没有看到那个年轻肥胖的身影。我在大门口站了一下,看她会不会躲在哪里。站了好一会儿,就是没有可疑人影。他妈的那个胖女人还真无赖下流,就这样将执法机构的军!女人不现身,吴稚倒火燎火急地蹿出来说,小便啦!快点!你桌上的文件和档案盒都湿掉啦!


那混账小孩子还在桌子上蹬腿大哭。我们不知道他要什么。大家围着桌子,都不敢下手抱。小浑蛋显然脾气很坏,哭得血管要爆出皮肤,眉骨都白了。号一声,一口气半天不回转,我们光看到他张大的嘴巴里,小小的扁条体在发蓝发紫地颤抖。


整治小组没有一个女人。我让陈军先抱起他,好擦掉桌上的尿液,陈军怕他的衣服也尿湿,像举炸弹一样,远离身子地空提着。悬空的小孩可能没有安全感,更加死命哭号,小蹄子乱蹬。我让吴稚搞一件衣服把小孩臭哄哄的湿衣服换了,吴稚嘀嘀咕咕在铁柜子里挑三拣四地找不出来。我说,找不到就用报纸包!吴稚从文件柜里,翻出一件过时的保安服,准备包起小孩。他们刚把小孩衣服剥下来,要往保安服里包的时候,小孩不知怎么从他们腿上滑到地上去了,咚的一声,又暴起一阵让我耳鸣的哭号。


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的家在哪里。在我们去拘留所请教童年贵之前(去了也没有信心得到正确答案),我们不得不去买了奶粉、奶瓶、尿不湿、小衣服小裤子——我让陈军在收款收据上,开“办公用品”。这个混账小孩只有我抱不怎么哭,陈军抱的时候也不太哭,但是,陈军又把他抱掉地了一次,孩子额头马上青起一个大包,哭得又要休克,只好我抱着办公。那一个中午,我们都没有睡觉,到了晚上,大家都快疯掉了。喂牛奶、泡奶糕,换尿布,处理侧漏大便,洗屁股。折腾得没完没了。我冲牛奶的手,还被烫到了。


吴稚在我火辣辣的手上,涂了蓝色烫伤膏。抽屉里有好多盒。原来,他们在抓捕载客工的时候,不时有人被摩托的排气管烫起泡。激烈场面中,也有乘客被烫伤的,他们自然要找警察撒娇撒气。吴稚说,所以,我们一直有备无患来着。


我高举烫伤的手,表示要回交通楼宿舍。我安排他们两个分上半夜下半夜看小孩,吴稚和陈军闻言都起身往门口窜,都说带不了,给加班费也不干。这时,小孩突然安静下来,恩重如山地看着我们。吴稚愤愤地骂道:又一张“很不法制”的脸!孩子对吴稚咧嘴一笑,吴稚这厮立刻也咧嘴笑了。我和陈军趁机溜走了。吴稚在后面绝望地呼喊:哭了我怎么办?!值班室的床这么小哇!


我恶狠狠地回喊,再哭给他喂啤酒!


次日我和吴稚到了拘留所。我们严肃地要童年贵交代家庭地址,或者让他嫂子来带回儿子。原计划想威胁他,不带儿子回家,我们将以“扰乱办公秩序”行为加重处罚——虽然这违法主体肯定是不成立的。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吴稚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的时候,表情有点混沌不清界限不明。而童年贵一听完儿子的表现,哈哈大笑,笑得气贯长虹。我也有松弛感,但我好歹还保持了执法者的尊严。吴稚竟然也抿嘴而笑。


童年贵好像听不进我的威胁,他想一想就放屁一样大笑,他的笑声让我越来越不快,我说,你儿子一哭,我们就让他喝青岛啤酒!


吴稚说,对,他喜欢喝啤酒!晚上我就给他盖报纸睡!


童年贵脸色一变,说,他还不到一岁!


童年贵终于告诉了我们他家的地址。



我实习期第一个案子就在这个辖区蹲点守候的。那天,我就坐过这种非法摩托。实际上,在这个新区,因为规划滞后、线路冷僻等原因,公交服务一直没有延伸进来。随着开发区企业的增多,打工者越来越多,摩托交通成了主流运输业。但是这种“肉包铁”的运输方式,导致了高发的交通事故和高死亡率,政府很不开心,认为把投资环境弄得血腥无序,所以就坚决取缔。


没有想到,三四年过去了,这里的公交依然不是主流。做刑事案件的时候,我们并不关心交警和载客工之间的激烈战争。我们便衣追捕,倒也觉得摩的方便隐蔽。我们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新目标地。我记得我的实习师傅在踹开门的时候,第一个扑进房间,子弹穿耳而过。他后来告诉过我,生死就是这零点三秒间,但是,总要有人第一个扑进去。也就是说,第一和第二这零点三秒只差,就是生死两重天。我师傅说我的实习师傅,他是个亡命之徒。因为每一次都是第一个冲进去。


那天,一颗子弹从实习师傅耳边飞过。我的实习师傅没有受伤,但他的脖子和侧脸上,好几条长长的指甲血痕,抓得很深。其实,这是前两天晚上,他的妻子发脾气留下的痕迹。案组成员都假装看不到那个女人的痕迹。但案子告破后,市领导一看就用焦虑表达了爱惜之情:搏斗负伤了!还有其他同志负伤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