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亡的定义

作者:鬼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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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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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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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74字

食堂早已打烊,小仓鼠也早已享用了夜宵,那兰仍没有一丝饥饿的感觉。尽管窗户大开,小小的宿舍还是让她产生了近乎幽闭恐惧的症状:一阵阵寒战,随时都想冲出门去。她不知不觉走到窗口,才知道错、错、错——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楼下的树影,那曾是宁雨欣幽灵般跟踪观望自己的立足之地,如今,宁雨欣应该真的成为一个幽灵了吧。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是谁夺去了你的生命、你存在的权利?


这是五年前父亲被害后,她第一次觉得死亡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而且,这是她第一次感觉,死亡在向自己走来。


宁雨欣怎么说来着?“我就是三个月前的你。”


三个月后,我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宁雨欣,香魂一缕,飘入冥冥。


在文园区公安分局盘桓了足有三个小时,口供笔录,一应俱全,那兰身心疲惫。看得出分局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可是,目前连自杀还是他杀都还没有定论。她甚至有感觉,警员们更倾向于这是起自杀案。宁雨欣被秦淮“始乱终弃”的花边新闻洛阳纸贵;探案人员更是在她家里发现了抗抑郁类的药物;对门的邻居曾“好像”听见宁雨欣嘤嘤哭泣。种种迹象表明,生活对她极不厚道,她似乎没有太多快乐和期许的心情。


但那兰无论如何不相信宁雨欣是自杀。宁雨欣给自己开了门,就在自己上楼的几分钟里,上吊自杀?如果是他杀,更说得通些,是凶手给自己开了门,然后坐电梯下楼——警方也证实,电梯根本没坏。也许,真该给市局的巴渝生打个电话了。


但案子是分局管的,而巴渝生是市局重案组,我这样,算不算干涉办案?


那兰看着手机发了会儿呆,直到手机铃声将她惊醒。


市局刑警大队重案组的巴渝生,仿佛遥感到了那兰的犹豫,给她发来了短信。


“秦淮河上是非多?欲谈详情,高兴水饺见。”


那兰顺便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显示,10:28。


“高兴水饺”是江大校南门夜市排档的一颗明星,据说老板的曾祖做过御膳房的面点师傅,虽说吹嘘的成分更大,但那饺子从皮儿到馅儿,的确无与伦比。


那兰出了宿舍楼门,四下望,一个人影皆无。这里离江大南门不过五分钟的距离,她准备快步走去。但拔腿就知,这是何其错误的决定。


路灯光将她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无限地拉长,同时拉长了另一个身影,就在她身后不远。


她的手,捏紧了小挎包里的辣椒水。


“那兰吗?”陌生的声音,一个高大的男生。


“你是……”


“巴队长派我接你,上车吧。”树影下停着一辆捷达。


那兰迟疑了一下:“麻烦你出示……”


来人狠狠拍了下手,说:“我输了!倒霉!”


那兰更是停步不前,准备随时喊救命。


“你不用怕,巴队长和我打赌,说你一定会逼我出示证件。我不信,说过去多少次带人,只要说声是警察,一般都乖乖从命了,所以和他打赌,我输了,饺子钱我来出。”他边说边掏出证件,还有手机,里面有巴渝生的手机号码。“巴队长说……你很小心谨慎,还说了一大堆你怎么出色的话,我不好意思一条一条讲出来,怕你害臊。”


那兰赞这年轻警察乖巧,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上了车。


“高兴水饺”摊前的长条椅上,巴渝生已经一碗水饺下肚,他说:“不好意思,从中午忙到现在都没有机会吃饭,肚子饿慌了,没能亲自去接你。时间也有点儿晚……好像你和我一样,一直做夜猫子。论文写完,你还没有改变生活习性吗?”


那兰上回见巴渝生是一个多月前,在毕业设计汇报会上。此刻夜市灯光下看他,还是老样子,戴着一副过时了多年又返潮的黑边眼镜,头发东倒西歪,更像宿舍楼里见到的博士生,和刑警队重案组组长“该有”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改的不多……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打电话找你。”那兰说,“你怎么知道我见了秦淮?”她不认为自己值得江京最好的警察日夜监视。


巴渝生说:“你不要怕,我们并没有对你做任何监视,一方面是合理推论,你发现了宁雨欣的尸体,宁雨欣和秦淮,以下省去很多字……秦淮的那些事,我们都很感兴趣。”


“你们在监视他?”


“谈不上,我们哪有那样的人力物力。只是比较关心,在岛上有些好心的群众会给我们提供信息。”巴渝生苦笑一下,“说说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那兰心里苦笑,好像发现宁雨欣的尸体还不算什么大麻烦似的。“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麻烦?”她故作惊讶,又想到宁雨欣告诫自己的“麻烦论”。


巴渝生看一眼接那兰来的小警察,那兰会意,他眼里的意思是,“你输得服不服?”他说:“你遇到了秦淮,所以你遇到了麻烦,够不够高度概括?”


那兰点点头,将这两天的一系列遭遇合盘道出。巴渝生饺子入嘴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放下了筷子:“我的第一条建议,打电话给海满天,辞职。如果你只是需要短期打工,我们局里有些文书工作,正好需要帮手,薪水可能没那么高……”


“秦淮的麻烦究竟在哪里?”那兰被疲惫啮着,希望得到直截了当的回答,虽然她知道,秦淮的麻烦恐怕是个很难直截了当回答的问题。


“你知道多少?”


“算上所有道听途说,也只有一点点,比如,他身边的人都死了……”


“他的妻子,只是失踪。”巴渝生纠正道。


“可是,可是,她已经消失了三年,法院已经宣告死亡……”


“但在没发现尸体前,刑侦角度上,只能算失踪!”从结识以来,巴渝生给那兰的印象一直是波澜不惊,也从来没有做老师的架子。这还是第一次耳闻目睹,他语调神态,带出激动的情绪。


那兰淡淡说:“真要跟我揪字眼儿吗?”


巴渝生显然意识到自己的略略失常,带着些抱歉地说:“法院宣告死亡,至少要等下落不明四年后。”


那兰沮丧地点头:“这我真是菜鸟了,看来道听途说,再怎么逼真,终究只是道听途说。这么看来,秦淮发迹,也不可能是靠传说中的保险理赔。”


巴渝生说:“不单是你,我们办案人员也听过这个传说。邝亦慧的确买过人寿保险,但保险公司当然不会给还没有定义死亡的人理赔。不过呢,定义死亡的确是个难题,尤其,邝亦慧……就是秦淮的妻子……她本身就是个难题。”


秦淮和邝亦慧,麻烦遇上了难题。巴渝生谈不上是最伟大的说书人,但那兰已经入神。


“邝亦慧的父亲邝景晖,是从广东梅县走出来的‘岭南第一人’。第一人的意思,不光是说他巨富——据说劳动法出台前广东一半的玩具厂都是他的投资,而且他在五年前开始转移资金,挥师地产界——他的确巨富,即便不算首富,在广东至少也是前三位,他同时是省政协元老、慈善家、书画家、古董名家、粤剧的保护神、客家山歌的收藏家、某个中超球队的大股东。邝景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香火不旺,到四十五岁头上才得到这么一个千金,就是邝亦慧。所以你可以想象,邝景晖夫妇对独生女,用疼爱有加来形容,非但不过分,而且太轻描淡写。”


那兰当然可以想象这种感情,自己的父亲不是任何的“第一人”,爱她也入心入骨。


“所以你可以进一步想象,邝氏夫妇对邝亦慧的终身大事,会有多重视。开始,顾虑并不多,邝亦慧一直和一位叫邓潇的男孩情投意合。这位邓潇也是出自名门。邓家多年来一直经营建筑材料,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就具备了建材‘王国’的规模,所以算得上和邝家门当户对。两家的掌门,邝景晖和邓潇的父亲邓麒昌,都是老政协、大商人,往来不辍,因此邝亦慧和邓潇是典型的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嫁娶的事宜,已经在双方父母的议事日程上,只等两人大学毕业后完婚。偏偏就在邝亦慧大学的最后一年,她遇见了秦淮。”


“一见秦淮误终身。”


“一见秦淮误终身。”那兰喃喃说。


“哦?你也听说过‘情丝’们的这条标语。好像是抄袭金庸的吧?”


那兰点点头。


“秦淮当时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江漂’,卖文为生,但不知哪点深深吸引了邝亦慧,也许是才华,也许是相貌,总之邝小姐毅然断了和邓潇的青梅竹马,向父母宣布,非秦淮不嫁。邝景晖从商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却在这件事上遇了险滩,他用了许多手段,甚至用重金诱惑让秦淮离开邝亦慧的生活,直到公开断绝父女关系,都没能拆散这对爱到海枯石烂的鸳鸯。”


那兰突然想到了秦淮稿里的浪子凤中龙和太师府的小姐闻莺私奔,忽然明白作家原来真的无法脱离生活,即便编着发生在五百年前的故事,也会影射出自己的经历。


巴渝生不再说下去,提醒那兰吃些饺子。那兰笑着推辞,说深夜吃饺子不好消化,点了碗粥,问道:“后来呢?”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小时候,缠着爸爸讲完后面的故事。


“后来你都知道了。你的那些道听途说,也并非都错得离谱。”巴渝生笑笑。那兰这才想起来,巴渝生其实是个惜字如金的家伙,很少说废话,刚才的长篇大论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来,掌渡老板没有太夸张,秦淮和邝亦慧婚后拮据度日,直到邝亦慧失踪后,秦淮暴富,买下了湖心岛的别墅,写作事业也开始起步、腾达。既然保险理赔不是秦淮的致富捷径,那么他的腾达,是否依旧和邝亦慧的失踪有关?


“邝亦慧的失踪,秦淮真的是主要嫌疑人?”


“其实连嫌疑人都谈不上。作为失踪者的丈夫,他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可是,没有任何哪怕间接的线索使他成为嫌疑人,没有人证物证,没有暴力痕迹,没有犯罪历史;报失的头一天晚上,他自称喝酒醉倒,所以不知道妻子的去向,只记得醉前和妻子共饮。当时,他的悲哀和焦虑,非常真实……至少我这么认为,你这个未来的心理学大师,也许有不同意见?”巴渝生见那兰突然抬起眼。


“也许当时他是真的悲哀和焦虑,但是事发不过三年,他就好像全忘光了,他的生活里,没有哪怕一丝丝悲哀、焦虑、思念的痕迹,没有旧照片,没有悼文,没有言语中的追思,根本连提都不提;相反,比较多的是风流债、追逐美女的口碑……”那兰想,故作忧郁的眼神除外。


或者,那忧郁是真实的?


巴渝生说:“大概有些人比较擅长从痛苦中迅速脱身。”


那兰想,也许这就是我和秦淮的不同吧。时过五年,我却仍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见爸爸一面。


“说到风流债,”那兰定了定神,说,“宁雨欣的死……”


“还是一样,秦淮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但他不是嫌疑人。宁雨欣出事的时间段,他一直在湖心岛边游泳,有不少人可以证明。”


“一定是批少女和少妇们。”那兰自言自语。


巴渝生说:“我看你是‘一见秦淮变八卦。’”


“是不是没想到,你的学生有这个潜质?”


“这是给秦淮做助理的职业病,另一个该辞职的理由。”


“方文东呢?他是秦淮的心腹……比心腹还亲。”


“嫌疑排除。他一直在家。”


“也有证人?”


“开摆渡的老板证实方文东一整天都没有过湖,另外,他太太也说他在家写作。”巴渝生看出那兰脸上的微微期许,“你想必也听说过方文东的太太?”


那兰点点头,说:“可惜没见面,我倒是还借她的一套礼裙穿过,那天我受骗上当,跟着秦淮去了一次司空竹开的慈善拍卖会,还见到你们局长呢。”


“真没想到你过着那样精彩的生活。”巴渝生笑笑,又说,“方文东虽然和秦淮在公众面前形影不离,口碑却比秦淮好,结婚多年,好丈夫,没绯闻,专心写作。你可以从他的作品里看出来,缺少灵气,却很扎实用功,感觉写每个字都费了不少脑筋。”


“你会去看他们的悬疑?”那兰脸上的惊讶更明显。


“了解一下他们对整个刑侦过程和公安系统的认知有多糟,本身就是种消遣。”巴渝生和那位小警察相视一笑。


“我这里还有一位嫌疑人,不过说出来,你们不许笑。因为这一切都很肥皂剧。”


“你面前,我们哪里敢笑。”


“听说过司空晴吗?”


巴渝生愣了一下:“司空竹的千金?”


“她也爱慕秦淮,所以自然是宁雨欣的情敌。宁雨欣说到过,她这个人,好像很强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兰将那晚酒会上司空晴暗藏锋芒的一番话转述了一遍。


巴渝生真的没有笑,点头说:“这算是个好线索,谢谢你。司空晴和秦淮有交往的事,我们倒也知道,但宁雨欣的话很有帮助。既然司空晴把你也误认为秦淮的女友,是不是你也应该加倍小心?”


那兰点头,又问:“我一直以为除了影响深远的恶性案件,你们一般不干涉分局办案,怎么对宁雨欣的死有这么大兴趣……好像连自杀他杀都还没确定。”


“我们有一定的灵活性,何况,你这个当事人算是我的学生。”


“说不通。我这个当事人算是你的学生,你好像更应该回避。”


“你是当事人,但不是嫌疑人。我不愿你成为被害人,所以劝你辞职。”


“照你前面说的,秦淮谈不上多么可怕,我为什么需要辞职?”其实不需要巴渝生劝说,那兰已经拿定主意不再去见秦淮。


“你自己刚说过,司空小姐可能会视你为眼中钉。另外,邝亦慧失踪后,伤心的人有很多,尤其当秦淮在那之后暴富,有些人会很自然地认为秦淮和失踪案有关。所以哪个女生和秦淮交往,都会被偏执地看做是对邝亦慧的亵渎……”


“你是在说邝景晖?”


巴渝生不置可否,说:“有足够的说服力吗?”


那兰忽然说:“如果你再这样纠缠下去,或者你,或者我,迟早要付出血的代价!”


“什么?”两个警官神色大变。


“秦淮对着手机说的一句话。”


告别巴渝生,回宿舍的路上,那兰觉得新产生的疑问比得到的解答更多。她一言不发,直到年轻警官提醒她宿舍已经到了。


那兰下了车,正要说谢谢,小警察忽然说:“巴队长的事……你们对失踪和死亡的争论……这里面有些事儿,我开始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巴队长……巴队长有个深深相爱的女朋友,已经失踪了十年。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他还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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