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河水

作者:吴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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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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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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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196字

金吾卫中郎将奉命将空空儿送来大理寺狱。因皇城天黑即关门落锁,进去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守卫顺义门的监门卫士本不欲奉京兆尹命,但听说是要进来的是侯彝的朋友,便破例开了门。狱卒领空空儿来到狱中,却见牢房里面布置一新,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桌案上有纸有笔,有酒有肉,角落中更是堆满衣服、棉被、食盒等物,想来是百姓们自发送来的礼物。侯彝正侧倚在一张榻上秉烛读书,那榻上铺了厚厚的裘皮,看上去又柔软又温暖。


侯彝道:“这我知道,不过听说这里狱卒上上下下都得了好处,我还以为是你向魏博进奏院借了钱。”空空儿道:“或许是波斯公主所为。”当即原原本本说了萨珊丝花重金收买京兆尹李实府中下人,得知李汶在遇刺前已经死去,自己由此得到启发,赶去找了万迁确认,又去亲仁坊检查尸首,有了重大发现,只是略过与第五郡和苍玉清见面一节不说。


事情突然起了重大变化,侯彝也深感意外,半晌才道:“原来早已经有人抢先动手。”空空儿道:“而且凶手十分高明,不露痕迹。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之前为何京兆尹一心认定李汶是死于中毒。”侯彝道:“这很容易解释,京兆尹大概也听说过所谓宫廷秘药的事,他见尸首验不出中毒迹象,便以为李汶是死在宫廷秘药下。当然,他也知道李汶是代他而死,死的人本该是他自己,一想到秘药涉及宫廷,事态复杂,难免恐慌。听说太子为人忠厚,很不喜欢京兆尹祸国殃民,宫中不待见他的大有人在,他杀了宦官辖属的教坊都知成辅端,打狗也要看主人,多少得罪了宦官势力,正因为他不知道是谁要他死,所以才格外恐慌。”


空空儿道:“原来如此。难怪我揭破李汶死因时,京兆尹大大松了口气。”侯彝笑道:“你真不该告诉他,让他日夜担忧才好呢。不过那毒药既然如此厉害,怎么又有一个如此风雅的名字——美人醉?”空空儿道:“不过是传说而已,未必真有。”


侯彝道:“你来见我,是因为想不出谁是凶手么?”空空儿道:“是。我想凶手应该早潜伏在楼中,等仆人退出去后,突然从背后捂住了李汶的嘴,然后用短棒之类的钝器击打在他后脑勺上,一棒致命。”侯彝道:“如此,凶手肯定武功不弱,且能杀人后从容将尸首摆好在卧榻上,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很可能是江湖人物。”空空儿道:“是,我也这么认为。小弟倒是认得一人,武功既高,也是以短棒为兵器,只是此人只为钱杀人,杀人后必取首级,李汶死状,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侯彝道:“你说的可是王翼?”空空儿道:“是,王翼人称兀鹰,为人狠毒,却十分骄傲,这般偷偷摸摸掩饰杀人手法的方式,他是不屑做的。”侯彝道:“嗯,京兆尹仇家不少,民愤极大,希望他死的人成千上万,要找出真凶,怕是难上加难。就算真的能找到他,我也不希望空兄将他交给京兆尹换我出来。空兄,你可要答应我。”


空空儿明知道如果十日内不交出真凶,李实肯定会使坏往死里折磨侯彝,但他却不能拒绝侯彝的请求,换作是他自己,也一定会这么做,沉吟片刻,点头道:“好。”


侯彝这才长舒一口气,笑道:“别尽顾着说话,这里有酒有肉,来,咱们好好喝上几杯。”豪气干云,浑然不将自身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儿道:“好。”扶侯彝坐起来,酒杯碗筷都是现成的,倒出来两杯酒一尝,竟是上等美味的好酒,一口气连喝三杯,这才赞道:“好酒!”又道,“少府身上有伤,还是少喝酒为好。”侯彝道:“不过一点皮肉之伤,况且你送来的药灵验无比,已经好了许多。”


空空儿道:“今日侯从事特意找我问及少府,少府可有什么话要小弟转告?”侯彝连连摇头,道:“别提我这位长兄,当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将来空兄回去魏博,可代我去见见家母,告诉她老人家,我侯彝可没有给侯家丢脸。”


空空儿听他有嘱咐后事之意,料来他精明过人,意识到此案复杂,牵涉过多,怕是凶多吉少,心中很是难过,可勉强说些安慰的话对侯彝这样的人也显得多余,只好应道:“好。还有么?”侯彝道:“自我被关在牢里来,心绪一下子宁静了许多,仔细回想以前的事,倒真想起以个人来。”


空空儿见一向豪爽的他突然露出些忸怩之色来,问道:“是女人么?”侯彝点点头,道:“我未中进士前,曾经在嵩山苦读,借住在中岳寺里,寺庙附近有家酒肆,只有父女二人,父亲名叫唐大,女儿小名阿宝。我常去酒肆饮酒,久而久之,终于与阿宝热恋,当时私爱缠绵,不能自割,曾啮臂为志。后来我赴京赶考,中进士后又忙于参加吏部的考试,如此过了一年多,终于顺利步入仕途,再去嵩山接她父女,酒肆却已经成为一片焦土。问起附近僧人,才知道是山中山棚所为,这些人以射猎为生,不务农桑,居无定所,骄悍好斗,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时常出山抢劫杀人。唉,我本有意娶阿宝为妻,想不到只一年有余,便是天人永隔,这也算是我生平憾事。多年来我沉浮宦场,营营役役,顾不上娶妻,慢慢也淡忘了阿宝,如今静下心来,往事历历在目,誓言犹在耳边,我才知道,她依旧还在我心底。人生匆匆,不过百年,我如今才算明白,至死不能忘怀的总是情和爱,其他一切悲欢得失只是暂系心头。空兄,这番话我从未对旁人说过,你可不要笑我。”


空空儿叹道:“怎么会呢?”他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历,感情创伤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纷繁世象在心中的投影所掩盖,但当人生杂事随死之将至而化为云烟,昔日欢爱与痛苦的印迹就如水落石出,让人最后去忍受和享受。


太息一回,侯彝又问道,“空兄可有心爱的女子?”空空儿黯然道:“有,不过她早嫁给了旁人。”


侯彝道:“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我都是可怜人。不过侯某能识得空兄这样的朋友,死而无憾。”空空儿道:“好个死而无憾。”侯彝忽尔灵光一现,笑道:“空兄,你我就此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空空儿自是喜出望外,当下两人叙了年岁,空空儿二十六岁,侯彝三十三岁,却是比空空儿大了七岁有余,自是侯彝为兄长。侯彝还欲起身,空空儿忙道:“义兄身上有伤,何必拘泥虚礼?你我同饮三杯,就当是向天拜了三拜。”侯彝道:“好极了。”二人一起饮了三杯,就此结为兄弟。


两人均是喜不自胜,侯彝道:“我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位兄长,都不怎么和睦,想不到今日能有幸与贤弟结为骨肉至亲。”空空儿道:“小弟从来就是孤身一人,倒是我高攀了。”侯彝道:“魏博兵马使田兴不也是你义兄么?”空空儿道:“嗯,他是我母亲在世时做主认的义兄,跟你不同。”言下之意,自然是侯彝要比田兴更亲。


侯彝听了十分欢喜,道:“贤弟,愚兄有句话劝你,还是尽早离开魏博为好,朝廷与藩镇战战和和多年,早已经是势不两立,只是当今皇帝老迈羸弱,无力应付藩镇之叛,只好狂征暴敛,大肆聚集钱财,将来太子即位,便可以利用这些钱做军费讨伐藩镇。”空空儿道:“义兄是说皇帝任用李实这样的贪官其实是有意为之?”侯彝道:“这只是愚兄个人推测。但无论如何,如今府库充实,将来若有强势的新皇帝登基,战争不可避免。”


二人正倾心交谈间,忽有狱卒急奔过来道:“侯少府,宫里来人提你了!”侯彝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宫里来人?”


狱卒不及多说,只匆匆开了牢房,只见一名黄衣宦官领着数名神策军士携着担架进来。那宦官好奇地打量着牢中的陈设,尖声尖气地道:“哟,这哪里是牢房,简直比客栈的上房还要豪华。”目光一转,落在空空儿身上,问道:“你是谁?”狱卒忙道:“回中使话,他是京兆尹派来调查案子的人,名叫空空儿。”


那宦官点点头,问道:“你就是万年县尉侯彝?”侯彝勉力坐直身子,道:“是,中使深夜至此,有何见教?”宦官道:“圣上要见你。”侯彝只在群宴中远远见过天子,从未被单独召见,不禁大奇,道:“圣上为何要见我?”


那宦官名叫俱文珍,也是宫中相当有实权的人物,不耐烦地道:“圣上召见你一个小小的万年县尉,还需要理由么?”挥了挥手,几名神策军士抢上前来,七手八脚地给侯彝上了手铐脚镣,将他扶上担架。


俱文珍斜睨了空空儿一眼,似乎也没有把这位“京兆尹派来调查案子的人”放在眼里,冷笑一声,挥手道:“走吧。”


空空儿久闻当今老皇帝又刻薄又糊涂,且喜怒无常,料到侯彝深夜被五花大绑地带进大明宫中,必然凶多吉少,却是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义兄被抬了出去。他一时忧惧难安,对狱卒道:“我想留在这里等侯少府,可以么?”狱卒见他谦和有礼,迟疑半晌,最终还是点头同意,道:“郎官请便。”也不锁牢门,听任空空儿留在牢房里面。


空空儿便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翻看侯彝留在卧榻上的书籍,酒倒是喝干净了,可书拿在手中连半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前面有人低声叫道:“侯少府!侯少府!”


空空儿听出是第五郡的声音,原以为她少女顽皮心性,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她真会来到大理寺狱营救侯彝,大吃一惊,忙闻声寻去。这牢房坐北朝南,东、西、北三面均是石壁,只在南面用铁栅栏与走廊隔开,走廊的顶部开有一排小窗,原是透气用的,那声音便是从气窗传来。空空儿料到她是靠吉莫靴攀上了大狱房顶,匆匆走到气窗下,低声道:“侯少府被带去宫中了,你快走!”


第五郡奇道:“咦,怎么你……”忽听得背后羽箭破空之声,仓促之下一个鹞子翻身翻上房顶。行踪一露,顿时羽箭声大作,有人高喊道:“有人劫狱!”


空空儿急忙赶出监狱外,却见一蒙面人已被密密麻麻的羽箭迫下屋顶,院中狱卒及外面巡视的金吾卫士已闻声围了上来,高墙上守卫的弓手不敢再随意放箭,只点燃了火炬照明,整个大狱顿时被照得亮如白昼。


空空儿一见身形就知道那蒙面人是第五郡,眼见她陷入重围之中,有心援救,他的浪剑已经在入皇城前交给守门卫士,手无兵刃,忙装出酒醉的样子,踉踉跄跄冲入圈中,一头撞向第五郡,低声道:“制住我。”第五郡一怔,道:“你又不是王亲贵族,制住你有什么用?”但别无脱身之计,还是依言反拧住空空儿手臂,将匕首架在他颈间,喝道:“让开!不然我杀了他!”


当值的狱丞早已经赶到,见黑衣人挟持的人质一身便服,并不认识,问道:“他是谁?”狱卒道:“是京兆尹派来调查李中丞遇刺一案的人。”狱丞更是惊讶,道:“他醉得如此厉害,你们还敢放他进来?”狱卒道:“不是,他进来时还是好好的,后来才与侯少府一道喝酒,大概喝得太多了。”


李实指派护送空空儿前来大狱的金吾卫中郎将也在当场,生怕日后被京兆尹追究责任,忙道:“他叫空空儿,是魏博巡官,京兆尹派他来查案。”


狱丞只负责管理狱中犯人,既然来的黑衣盗贼没能劫走犯人,挟持的人质跟大狱毫无干系,当然乐得赶紧将疏忽职守的责任推给监门卫、金吾卫,忙道:“快些让开,让开,快让他们出去。”


第五郡便推着空空儿往前走,狱卒和卫士自动让开一条道来。出来高墙,便是大理寺官廨,只见左右两边金吾卫士人头涌动,已经将各处出口堵死。


右金吾卫大将军袁滋今夜当值布政坊金吾厅,闻讯亲自带兵赶来。忽见一蒙面女子挟持着一男子出来大狱,便下令弓箭手示警。一名金吾卫士射出一箭,正落在空空儿脚尖前一寸之地。第五郡笑道:“哎哟,袁大将军亲自来了,看来这些金吾卫士不愿意顾你的死活了。”扬声叫道,“喂,这醉鬼还给你们!”将空空儿往前一推,急奔几步,一脚踏上官廨墙壁,竟如壁虎游墙一般在墙上行走,瞬间上到屋顶,没入在黑暗中。在场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形,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袁滋年近六旬,虽是金吾卫大将军,却是文人出身,因出使南诏有功才累至高官,无尺寸军功,临场应急的能力极差,半晌才会意过来,连声叫道:“放箭!放箭!”然而黑幕魆魆,早不见了黑衣人踪影,弓箭上弦,又朝哪里去射?


中郎将忙将空空儿扶起,问道:“空巡官有没有受伤?”忽闻见他满身酒气,不禁皱起了眉头,道,“空巡官是住在崇仁坊么?我这就送郎君回去。”空空儿嘟囔道:“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侯少府回来。”


中郎将知道盗贼飞檐走壁闯入皇城非同小可,明日一早就会闹翻天,今晚当值的狱卒、金吾、监门卫士个个脱不了干系,急于离开这里,免得受到牵连,忙道:“都醉成这样了,还等什么侯少府?”命手下卫士一左一右强行搀住。


袁滋奔过来叫道:“站住!你是左金吾卫郭大将军的人?”中郎将道:“是。”袁滋盯着空空儿问道,“这人是谁?”中郎将道:“是京兆尹派来的人。”袁滋皱了皱眉,沉吟半晌,才挥手道:“你们去吧。”


中郎将如释重负,忙出来皇城,扶空空儿上马,一路牵着奔来崇仁坊,持京兆尹令牒强行叫开坊门,将空空儿送回魏博进奏院。


魏博诸官田兴、曾穆、侯臧等人均未歇息,正在议事厅中议事,忽听见外面喧哗不止,赶出来一看,原来是空空儿醉酒被金吾卫士送了回来。田兴忙命人先扶空空儿进去,又向曾穆要了一些钱递给那中郎将,道:“多谢。”那中郎将哪里敢要,只道:“空巡官适才被盗贼挟持,摔了一跤,你们最好仔细看一看他有没有受伤。”也不及说明经过,匆匆带人赶去亲仁坊向大将军郭曙禀告。


田兴听说,忙赶来检视空空儿伤势。空空儿不过是佯装醉酒,眼下骑虎难下,只好继续装下去。又关心侯彝生死安危,喃喃道:“侯少府……侯少府……”果然侯臧抢过来问道:“他怎样了?”空空儿道:“他被皇帝派人押去了大明宫。”侯臧一愣,问道:“什么?”空空儿却不再言语,只装作闭目不醒。


侯臧忙招手叫过一名卫士,命他速出去打探侯彝消息。那卫士为难地道:“现下正是夜禁,出不了坊门……”侯臧扬手打了他巴掌,怒道:“你不会想办法出坊门么?”那卫士不敢分辩,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田兴虽想知道究竟,可见空空儿一身酒气,醺醉不醒,只好命人送他回房歇息。聂隐娘笑道:“不如我和存约送空郎吧,正好也是顺路。”


赵存约听妻子这般说,便上前将空空儿负在背上。夫妻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聂隐娘先进房将油灯挑燃,赵存约忽然侧身一甩,使劲将空空儿掼到地上。他一发力便为空空儿觉察,习武之人自然而然地有所反应,空中一旋身,消去大半力道,最终屁股着地,还是痛得不轻。


聂隐娘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空郎还是别装了。”空空儿从地上爬起来,道:“原来隐娘早看出来了。”聂隐娘道:“你道别人都看不出来么?也只有兵马使才相信你是醉酒。”


空空儿无言以对,半晌才问道:“隐娘找我有事么?”聂隐娘道:“听说进奏官下令不准空郎再支取一文钱。”空空儿苦笑道:“当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聂隐娘道:“进奏官这么做,实在是有点过头了。”空空儿道:“其实他也没错,我确实没有替魏博做过什么事。”聂隐娘笑道:“既然空郎这么讲,我也没话可说。我知道空郎性子,不愿平白受人恩惠。隐娘倒有件事想找空郎帮忙,愿以千金酬谢。”


空空儿知她夫妻武艺高强,尤其聂隐娘号称“江湖第一奇人”,武功到底有多高,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她夫妻二人又极得节度使宠幸,在魏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有什么事轮得到他来帮忙?联想起当日这夫妻二人与杀手王翼及另一名神秘人联袂刺杀舒王一事,刺杀皇族罪名何等重大,等同于谋逆反叛,这几人如此胆大妄为,事不成还公然出入进奏院,有恃无恐,料来也是受魏博节度使的指使,看来侯彝说得不错,朝廷与藩镇之间的战争早晚要来临。


聂隐娘见他不答,道:“怎么,空郎交上了波斯公主萨珊丝这样的豪阔朋友,已经不缺钱了?”空空儿道:“没有。只是隐娘要做的事,定然非同小可,我能力有限,怕是难以帮上忙。”聂隐娘道:“也好。不过如果空郎改变主意,尽管来找我。”空空儿道:“好,多谢。”


赵存约一直沉默不语,突然冷冷道:“可别指望这小子帮忙,他不来捣乱坏事就不错了。”空空儿知道他尚且记恨当日无意中干预了刺杀舒王一事,也不分辩,道:“多谢赵巡官适才那醒酒一摔,我可要睡觉了。”聂隐娘忙道:“走吧。”牵了丈夫的手出去,回身将门掩好。


空空儿人是躺下了,心中挂念侯彝,又哪里睡得着,可要打探消息怎么也要等到夜禁结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以前最烦长安催人醒的三千晨鼓声,现下却是热切盼望它快点响起。好不容易等到五更二刻,终于听到鼓声响起,他忙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忙到院中井边提水洗了把脸出来。


天光未明,坊门才刚刚半开,崇仁坊坊正见空空儿赶早出坊里,行色匆匆,难免起疑,上前问道:“郎君可是有什么急事?”空空儿道:“着急得很。”闪身出了坊门,却见朦朦晨色中有无数金吾卫士在大街上往来巡弋,刀剑铮铮,戒备森严,不由得令人紧张,大约是因为昨晚第五郡大闹皇城的缘故。


空空儿走不多远便被卫士拦下喝问,反复解释,等到了皇城顺义门,天光早就大亮。忙上前向城门卫士打听侯彝下落。卫士道:“我等是新换防来的,不知道里面情形。请郎君赶快离开,不要在城门附近盘桓,不然格杀勿论。”


空空儿又想起自己的浪剑还在昨晚当值监门卫士手中,一问起来,那卫士道:“这我们也不清楚,郎君可去对面布政坊右金吾卫问问看。”空空儿依言往布政坊而来,倒是顺利从右金吾卫找金吾厅侍者领回了浪剑,可一样打听不出侯彝下落。


空空儿无奈,只得转身赶去亲仁坊见左金吾卫大将军郭曙,一是应昨晚之约,二来也想请他帮忙打听侯彝下落。郭府宅邸巨大,占有亲仁坊坊区的近一半,各个院落之间来往,须得乘车而行,有人称之为“堂高凭上望,宅广乘车行”。空空儿一时也分不清郭曙到底住在哪里,便随意来到最近西坊门的大门前,向门夫道:“在下空空儿,郭曙大将军命我今早来见他,他人可在里面?”那门夫哀叹道:“郎君来得不巧,大将军昨夜已经过世了。”


空空儿大吃一惊,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门夫道:“大将军在书房外摔了一跤,磕破了头……”


忽见十数名矫健骑士疾驰而来,当先的是两名女子: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黄衣女子,头带胡帽,遮住了大半边脸;另一名白衣女子十六、七岁年纪,似是那黄衣女子的侍女。


门夫慌忙迎上前去,结结巴巴地道:“王妃……王妃……”


白衣侍女抢先翻身下马,扶那王妃下来。王妃将侍女的手甩开,看也不看门夫一眼,径直朝里走去。她气派极大,眉目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犀利和威严。


那些随从尽是一色黑衣劲服,有人看到空空儿带剑站在门边,忙抢上前来,将他推到一旁,喝道:“你想做什么?”门夫忙跟过来解释道:“他是来求见郭大将军的。”


那王妃闻言顿住脚步,回头凝视空空儿,见他神色泰然,大异常人,命道:“带他进来。”一名随从上前夺下空空儿手中浪剑,另有两人抓住他手臂,一左一右挟持着进来郭府。


却见大批男女闻讯赶出堂前来迎接王妃。郭氏一族门丁兴旺,论地位,以郭子仪第六子郭暖一支最为显赫,郭暖时已去世,其四子郭铸、郭钊、郭鏦、郭銛均在朝中为官,郭钊妻沈氏为代宗女长林公主之女,郭鏦和郭銛分别娶了太子李诵的女儿,不但是兄弟,而且有连襟的名分,郭暖之女则嫁给太子李诵长子李淳,封为正妃。这被门夫称作“王妃”的年青女子正是郭暖之女郭念云。她年纪虽轻,却因为嫁入皇室为亲王正妃,身份显赫,在郭子仪孙辈中地位最高,连长辈、兄长也要向她下跪行礼。


忽听见环佩叮当,有人叫道:“升平长公主到!”却见婢女簇拥一名艳装老妇人到来,郭念云忙上前行礼,叫道:“母亲!”


那老妇人正是代宗皇帝之女升平公主,泣道:“女儿,你七叔去了。”郭念云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母亲节哀。”她甚是镇定,神色也不见得如何悲伤。


升平公主先是一愣,随即道:“你七叔于我郭家有大功,没有他,就没有你们的今天,你可得好好记得。”郭念云道:“是,女儿知道。”


原来升平公主并不怎么得同父异母的兄长德宗皇帝的喜欢,曾因宫廷密事触怒德宗,被囚禁在冷宫中,郭暖也被软禁。幸亏泾阳兵变时郭曙意外遇到逃难的德宗皇帝,誓死追随护驾,立下大功,才挽回了郭氏一门恩宠。德宗皇帝不仅亲信郭曙,命他辅佐最宠爱的舒王李谊,还主动与升平公主结亲,将其唯一的女儿娶为皇长孙李淳的正妃。若是没有郭曙,以德宗皇帝为人之猜忌阴刻,郭家的状况当真难以预测。只不过郭曙得宠于皇帝后与舒王李谊交好,而郭念云却是太子李诵的儿媳妇,由于舒王和太子在储君问题上的竞争关系,郭曙素来与郭念云疏远,郭念云也对这位七叔很是提防,这也是升平公主为什么今日刻意提醒女儿不要忘记郭曙大恩的缘故。


郭念云不愿意当众多谈这些,当即上前搀住母亲往堂内走去。郭鏦见妹子身后的随从携着一名陌生人,问道:“他是谁?”郭念云道:“这人一大早来到府前要见七叔,我见他行迹可疑,命人先将他带进来。来人,先将这人关起来,回头再细细审问。”言语中有一股不容人质疑的凛然气度。


空空儿心下大奇,暗道:“仅仅因为我清晨求见郭大将军一句话,他们就要强行扣押我,就算郭门势大,可这也说不通。莫非……郭大将军是死于非命?也是,我昨晚见到他时他还好好的,他武将出身,怎么会摔一跤磕破头就过世?”一念及此,忙挣扎叫道:“是郭大将军约我今早来见他。你们不能扣押我,我昨晚人根本不在亲仁坊内。”


郭鏦止住随从,走到空空儿面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空空儿道:“郭大将军若不是死因可疑,你们也不会如此随便抓人。不过我昨晚确实不在亲仁坊内,郭大将军属下的中郎将可以作证。”


郭鏦道:“你叫什么名字?”空空儿道:“空空儿。”郭鏦道:“呀,空空儿,我还真听七叔提过你,他说你是人走到哪里,麻烦就会跟到哪里。”


郭念云叫道:“三哥!”郭鏦对这位妹妹甚是畏惧,不敢再多问,挥手命人将空空儿带走。


空空儿本可出手抗拒,可如此于事无补,只好任凭那些随从将自己押走。路上正好遇到昨晚的中郎将,空空儿忙叫道:“将军!”那中郎将道:“你是来见大将军的么?大将军已经过世了。”双眼红红,似是刚刚哭泣过,显是很为郭曙之死难过。


空空儿道:“是,可这些人怀疑我,要将我关起来。”中郎将便道:“这人是魏博巡官,确实是大将军召他今天早上来府中,各位还是放他去吧。”


那郭念云的随从甚是倨傲,双眼一翻,道:“王妃要关押他,谁敢放人?不上绑就已经很客气了。”也不理会中郎将的说情,将空空儿押进柴房锁起来,另派了两人守在门口。空空儿拍门叫道:“喂,你们不能滥用私刑,将我关在这里。”却是无人理睬。


过了一个多时辰,跟随郭念云的白衣侍女匆匆到来,她名叫郭窈,是王妃的心腹侍女,命人放出空空儿,道:“请跟我来。”言语甚是客气。


曲曲折折走了许多路,穿过两个大院落,终于来到一处清幽小院。四下随从环伺,郭念云和郭鏦正站在院中一块大山石旁低声交谈。


郭窈道:“这位是广陵王妃。”空空儿微微欠身行礼,道:“王妃有礼。”郭念云道:“你说大将军要见你,是什么事?”空空儿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当下说了昨晚去李汶府邸途中遇到郭曙一事,道,“是大将军说有重要事情要问我,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郭念云道:“你跟我进来。”引着空空儿进来房中,道,“这里是大将军的书房,昨晚他一直在书房中,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出去院子,有下人听见他在院中跟人说话,再进来上茶水他时才发现他已经倒在山石下过世了。”


空空儿猜她以堂堂王妃之尊,不会没来由地跟自己说这些,无非是想让自己帮助查明郭曙真正死因,当即点点头,道:“请王妃准许我四下看一看。”郭念云道:“郎君请自便,这里一切都是原样,没有动过。若有什么发现,告诉我三哥即可。”空空儿道:“是。”郭念云一挥手,便即带了郭窈、随从退出书房,只留下空空儿、郭鏦及几名仆人。


空空儿先走到书案前,却见案中摆有一张白纸,中间左首的位置写有一个“雨”字,不禁大奇,暗道:“昨晚大将军回来府中,有什么事挂在心间,难以成眠,所以来到书房消磨时光,苦思冥想下,随手写出的字也该与这件事有关,说不定正是他次日打算问我的重要事情。‘雨’,到底是人名,还是单指李汶遇刺那晚的大雨?莫非他在青龙寺见到客房外的泥鞋印时就已经怀疑到我?所以他才说有重要事情要问我,而不是有重要事情要告诉我。不过就字的位置来看,他并没有写完,应该是听到外面有动静,所以才匆匆放下笔出去察看。既然有下人听到他在院中说话,那么弄出动静的引他出去的人一定是他认识的熟人,这郭府上上下下起码有几千口,这可难找了。”


检视完书房,见再无可疑之处,便来到院中山石下,果见石下泥地里有一道脚下滑过的痕迹,山石上齐人高的地方有一处血迹。空空儿问道:“郭大将军身上可有别的伤口?”郭鏦道:“没有。七叔死状并不可疑,确实是撞上山石而死,但你也知道,我七叔是武将,虽然年纪大了些,身手却依旧敏捷,怎么可能平白摔一跤?”


空空儿道:“可贵府既大,人口又多,要找出这个推他撞上山石的人实在很难。”郭鏦道:“你认为会不会跟七叔一早要问你的重要事情有关?”空空儿道:“这个……”


忽有一名仆人奔进来叫道:“京兆尹来了,指名要这位空郎君出去。”郭鏦道:“咦,你还真是如七叔所言,人走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不过还请郎君对我七叔的意外保密。”


空空儿料来李实必是来追问杀死李汶的凶手,正好要向他打听侯彝下落,便道:“那是当然,请让我到郭大将军灵前拜祭,聊表寸心。”他与郭曙几次在非常情况下见面,虽无任何深交,却也对这位没有架子的大将军颇有好感。


郭鏦道:“有心。”领着空空儿来到灵堂。却见堂中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都是穿着麻布孝服的郭氏子孙,不过不见升平公主、郭念云等人。虽则白花花一片,神态却是各异,可见郭曙之死也不是人人悲伤难过,这也算是大家族的一大特色。


郭鏦命仆人点了一柱香,空空儿接过来,鞠了三个躬,恭恭敬敬将香奉上。郭鏦取过浪剑还给他,送他出来。李实已经祭奠过郭曙,正在堂前等候,一见面便上前握住郭鏦的手,道:“郡马爷节哀。”郭鏦道:“尹君有心。”轻轻将手抽了回来,道:“尹君要的人就在这里。”


李实见郭鏦态度相当生份,似是不愿意与自己深交,心道:“郭曙一死,你们郭家再无执掌兵权的人,你以为你娶了太子的女儿就会是天子娇客么?将来即位的可未必是太子,若是舒王即位,你们那位老成厉害的广陵王妃也别想当皇后,还有什么可倚仗的?”表面却若无其事,客气地道了谢,领着空空儿出来郭府,干笑道:“空巡官昨夜在大理寺狱大闹了一场,一早又赶来郭府被广陵王妃亲自下令扣押,还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空空儿料来他是从那中郎将那里得知了消息,对方明明是自己痛恨之极的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却不得不与其周旋,道:“昨夜侯少府被神策军带去了皇宫,尹君可有他的消息?”


李实是官场老手,早见空空儿真心关切侯彝,正好要拿此来挟制他,哪里会轻易告知其下落,只冷冷道:“空巡官寻找真凶一事,可有什么眉目?”空空儿道:“没有。其实尹君真该好好感谢刺客。”李实道:“噢?这话怎么说?”空空儿道:“若不是刺客刀伤在后,李中丞之死怎么可能引起尹君怀疑?凶手精心布置,没有留下痕迹,想来是有所图谋,要让人以为他只是死于意外。幸好刺客误打误撞的一刀揭破了天机,如今尹君日夜警惕,真凶再无机会下手,岂不是该感谢刺客?”李实听了,并不答话,只是哼哼不已。


空空儿道:“我还有事,先行告退。”李实道:“等一下,你昨日去过永宁坊找万迁,是也不是?”空空儿道:“是,我只是找万老公问一些验尸的事,万老公也没有透露什么,还请尹君不要为难他。”李实冷笑道:“本尹哪里有功夫去为难他?万迁如今被人打得下不了床,据说还是你们魏博的人下的手。”


空空儿大为意外,忙往永宁坊赶来,到万家院前正遇到万年吏。万年吏一见空空儿就上前作揖恳求道:“空巡官,你怎么又来了?求求你,你可别再来了我们家了!”


空空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万年吏道:“听说是一直跟踪空巡官的人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打赢的两人又闯来我家来,向我爹逼问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爹不肯告诉他们,他们就开始动手打人。”空空儿道:“万老公人可好?”待要进去看望万迁伤势,万年吏挺身拦在门口,可怜巴巴地哀告道:“不敢劳空巡官大驾,空巡官只要不再来我家,我们父子就已经非常感恩戴德了。”


空空儿愧疚之极,道:“实在抱歉。”心道:“跟踪的人确实很可能是魏博的人,他们被我甩掉,迁怒万老公,这也说得通,可魏博军令森严,他们怎么会自己跟自己打起来呢?”百思不得其解,忙问道:“那些人去了哪里?”万年吏道:“打人的人么?都被坊正派人捉去了万年县,可惜侯少府人不在,没人主事,县令听他们自称是魏博的人,又下令放了。空巡官现在回去魏博进奏院,肯定就能看见他们了。”


空空儿道:“吏君,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给万老公一个交代。”万年吏道:“空巡官,你可别嫌我说话不中听,你想想看,你是魏博武官,被你们自己人监视跟踪,你怎么交代?又如何交代?再说了,我爹也不需要交代。求求你,你别再来了。”


空空儿也不答话,匆忙转身奔回亲仁坊,来到昨日第五郡领自己来过的咸宜观,却见大门紧闭,甚是萧然。空空儿心道:“这里不是道观么?怎么现在道观都不让人随便进了。”上前抓住门环扣了两下。等了好一会儿,大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名女道士的脸来,细声细气地问道:“郎君找谁?”空空儿道:“第五郡在么?”那女道士迟疑了下,又柔声问道:“郎君尊姓大名?”空空儿道:“空空儿。”


大门迅疾合上,空空儿只好又干等着。过得半刻,那温柔秀美的女道士终于又来开门,低低笑道:“第五郡说她不在。”空空儿见她让在一旁,忙闪身进去,又问道:“清娘还在这里么?”女道士道:“嗯,她倒是不在。”空空儿心道:“看来她伤势已经好了。”心中略略松了口气。


却见第五郡虎着脸走出来,道:“我不是叫你不准再来这里么?”空空儿道:“是,事情紧急,还请郡娘子见谅。”第五郡道:“是侯彝出事了么?”空空儿道:“昨夜郡娘子来之前,侯少府已经被神策军带去宫中,生死不明,如今总也打探不到消息。我还有一些别的事要赶去处理,如果娘子偶然知道了侯少府下落,可否通知我一声?”第五郡道:“我就算能打听到,为什么要告诉你?”竟是丝毫没有要感谢空空儿昨夜救命之恩的意思。


空空儿道:“那就当我欠娘子一个人情,如何?”他早知这第五郡非等闲之辈,不但拥有吉莫靴这等异物,而且敢擅闯皇城,陷入重围后也没有丝毫慌乱,如今满大街都是搜捕她的金吾卫士,可她竟似毫不在乎,虽然她昨夜未露面容,但有这份镇定气度,也可谓十分了得了。


第五郡想了想,道:“那好,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去崇仁坊找你。”空空儿劝道:“郡娘子可别再四处去飞檐走壁了,如今这长安城里危险得很。”第五郡道:“危险?这里最危险的人就是你了,我可是听人说你是个大麻烦。”


空空儿也不分辩,只道:“若是娘子不愿意让魏博的人见到,可以去告诉我一个叫罗令则的朋友,就住在崇仁坊软禁吐蕃内大相的宅邸旁边。”第五郡道:“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空空儿迟疑问道:“清娘可还好?”第五郡道:“你很关心她么?”


空空儿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问起苍玉清来,见第五郡嘲笑地盯着自己,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告辞了。”


离开咸宜观后,空空儿径直赶回崇仁坊,找到进奏官曾穆质问道:“进奏官派人跟踪监视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让他们殴打不相干的老人家?”曾穆奇道:“哪里有这种事?我确实下令不准柜坊再支钱给空巡官,可没有派人去跟踪你,如今这进奏院上上下下都忙得很,哪里有空余的人手?”


空空儿早料到曾穆绝不会承认,确实如万年吏所言,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做出交代,只能愤愤回来房中。又觉得呆在魏博进奏院实在窝火,便携剑往罗令则宅邸而来。到了吐蕃内大相宅邸前,却见守卫的已经不是当日所见的老弱残兵,而是一队队的神策军士,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来到罗宅门前,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应,正要转身离开,门“吱呀”一声开了,罗令则笑道:“原来是空兄。你怎么不叫喊一声?我还以为是……”朝隔壁指了指,道,“这些神策军大爷们来了这里,总是来借各种东西,有借无还,所以我可不敢再轻易开门。”空空儿道:“隔壁为何突然多了这么多神策军士?”


罗令则一边引他进来院子,一边迅速将门关上,道:“你不知道么?道上传闻,吐蕃赞普出五百万贯的高价,招徕江湖侠客营救论莽热回吐蕃。以吐蕃财力,这五百万贯可就是倾其国力了。”空空儿道:“吐蕃肯出这么多钱来换回这论莽热,想来他也是个人物,朝廷何不将他尽快处死,以永绝后患?”罗令则叹道:“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唉,朝廷官场上的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是永远搞不明白的。”


空空儿见那块大玉石头仍在原地,颇为惊奇。罗令则笑道:“倒是有胡人来买,出价二十万贯,不过我想还是留着它吧,镇宅。”又问道,“侯少府情形如何了?”空空儿便说了侯彝被神策军士带去大明宫一事,道:“目下始终打听不到侯少府下落,我担心得很,一度在想他会不会已经被皇帝秘密处死。”罗令则道:“决计不会,当今皇帝苛刻贪婪,但为人却十分精明,当年李适虽被立为太子,代宗皇帝钟爱的却是郑王李邈,李适闹出了许多事,但最终还是他登基即位,没有极高明的手腕是做不到的。”


空空儿听他直呼当今皇帝的名字,颇为惊异,罗令则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似只是顺口而出,续道:“侯少府现在是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皇帝不敢害他性命,空兄大可放心。”


空空儿如何放心得下,道:“进奏院郁闷得紧,小弟想来罗兄这里住几日,不知道是否叨扰?”罗令则先是一愣,随即笑道:“空兄不嫌寒舍简陋,愿意来盘桓住下,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一会儿还要去波斯公主家里参加晚宴,空兄不如跟我一道前去如何?她那里美酒既多,也好借酒遣怀。”


主人这么说,空空儿也只好同意,又问道:“罗兄如何与波斯公主结识?”罗令则道:“说来也是巧得很,小弟一直在江淮一带游历,几年前正好赶上扬州兵乱,公主当时正在扬州,被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派兵拘禁,我看不惯那些平卢兵胡作非为,趁乱救了她出来,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波斯公主。”


空空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罗令则是萨珊丝的救命恩人,早已相识。罗令则笑道:“不怕空兄笑话,小弟一向贫寒,买这处宅子的钱其实也是公主出的。”空空儿道:“此宅见过血光,罗兄自是不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道将那杨志廉的人头到底如何处理了?”罗令则一惊,随即泰然笑道:“空兄到底还是知道了。”他这般说,便已经承认翠楼那里面的无名尸首确实是神策军中尉杨志廉。


空空儿道:“我自己可想不到,是侯少府看到杨志廉出殡由时日上推算到的,只是还不及确认,御史台就派人将他叫去。”罗令则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再相瞒。空兄和侯少府之前早已经猜到是我处理了王家娘子藏在玉石下的首级,也没有深入追究,二位高义,小弟一直很是感激。当日空兄在翠楼发现的无头尸首,确实就是杨志廉。我一直不肯声张,是因为他执掌神策军兵权,权势极大,能控制整个关中地区,既然他暴死在翠楼后,宫中都没有动静,我为何要挑明真相,给艾雪莹一家带来无妄之灾呢?”


空空儿道:“此事确实甚奇,宫中宦官没有声张,大概是因为杨志廉尸骨无存,又找不到人头,无从对质。”罗令则道:“尸骨无存?莫非空兄以为前日杨家下葬的是空棺?”空空儿道:“难道不是么?”罗令则道:“当然不是,不过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首而已。”空空儿失声道:“怎么会呢?当时我看到尸首后即赶去报官,回来后尸首便即消失不见,前后相隔不过一刻功夫,当时才刚刚解除夜禁,任谁也难以带一具尸首离开,侯少府派人仔细搜过虾蛤蟆,始终没有任何痕迹。”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万迁所传的化骨药粉来。


罗令则道:“你们当然找不到,那具无头尸首已经被跟随杨志廉的小太监从地道运走了。”空空儿吃了一惊,道:“什么?地道?”罗令则道:“昔日玄宗皇帝喜爱到曲江芙蓉园游玩,但又怕频繁出行惊扰京城百姓,于是花费巨资在西城墙内里修建了一道夹墙密道,从兴庆宫一直通到曲江。翠楼本是日严寺后院,并非普通民宅,修有什么暗道也说不准。那杨志廉来时门口不见任何动静,肯定是经暗道进来。”


空空儿道:“即便如此,可那杨志廉官任神策军中尉,身边如何不带随从?这于理不合。”罗令则道:“空兄,你难道没有看到艾雪莹身上的那些伤么?像杨志廉这些无根之人早已不是真正的男人,无法再享受男女欢爱,总有些变态的嗜好,他是残缺之人,肯定不愿意旁人见到。莹娘之前不是说翠楼还有仆妇么?想来也是因为看见了什么被杨志廉杀死,所以莹娘再也不敢雇请下人。杨志廉既然要在翠楼逗留过夜,肯定会让手下先退回密道。”空空儿不免疑云又起,心道:“你既然早看到艾雪莹赤身裸体,为何不拿件衣衫盖住她身子?嗯,有可能是因为恐慌的缘故,不过既然是准备进来杀人,后来又断然处理掉杨志廉首级,可不像是没有胆量。”疑惑归疑惑,这一点却是不便多问。


罗令则道:“空兄清晨看到无头尸首赶去报官后,正好杨志廉手下自密道进来接他回去,发现出了事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先将尸首从密道抬走。出了这样的事,艾雪莹当然不敢对官府说出半个字。至于后来为何宫中一派平静,无人出面追究杨志廉被杀真相,则不是我所能知道。不过听说那些大宦官内部也斗得相当厉害,杨志廉意外被杀,神策军中尉的位子空了出来,不知道该有多少人拍手叫好呢。”


这件困扰了空空儿多时的无头尸首案至此才算完全解开,回想起因贪杯去翠楼饮酒所引发的种种奇遇,一时感慨万千。


忽听见外面车马辚辚,随即有人在门外叫道:“罗郎在么?”罗令则忙应声去开门,却是个彩衣仆人,道:“我家主人请罗郎前去赴宴,也好聊谢当晚在波斯公主府上郎君挺身斗贼的义举。”罗令则又惊又喜,问道:“尊主是舒王殿下么?”仆人道:“正是。外面已经备好车马,这就请罗郎随小人走吧,萨珊丝公主已经到了。”


几日前天降大雨,许多人都说是舒王诚心求雨,由此感动了上苍,德宗皇帝也因为舒王求雨有功下诏令褒奖,而今舒王恩泽、声望之隆已经远远超过太子,京师再度流传舒王才是天命所归的真正太子,罗令则忽得邀请,不免受宠若惊,忙道:“等我跟朋友交代一声。”奔回院中低声道:“空兄,舒王相邀是个好机会,我正好可以打探一下侯少府下落。”空空儿道:“如此,太感谢了。”


罗令则道:“这里正堂三间,一间是堂屋,东面一间是小弟卧室,西面一间是书房,西厢房一间是茅厕,一间是厨房,另一间堆放了许多杂物,进不得人。我今晚大概是回不来了,空兄不如今晚先在小弟卧室将就一晚,明日再作计划如何?”


空空儿尚有些踌躇,那彩衣仆人又在外面催道:“好了么?”罗令则道:“就这么定了。一会儿路过坊里酒肆,我再让他们送些酒菜过来。”他如此细心,空空儿甚是感激,也不再推辞,道:“如此便多谢了。”罗令则笑道:“你我酒中知己,何须谢字。”自出去上车,随那彩衣仆人去了。


主人突然离去,只留下空空儿一人,好在他也无聊惯了,等了一会儿,当真有酒肆伙计来叫门,一人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一人一手一坛老酒,拿到屋里摆满一桌子。空空儿去摸怀里钱袋,空空如也,不免有些局促。一名伙计笑道:“郎君不用再掏了,罗郎已经付过钱了。”


送走伙计,空空儿急不可待地奔到桌旁,先揭开泥封,搬起酒坛,倒口便喝,竟然是烧酒而不是甜酒,虽然远不及剑南春那般清冽香醇,也不及郎官清,但性子够烈,入口极辣。他一口气喝下去小半坛,这才坐下来边吃酒菜边饮酒,到天黑时,酒菜没有吃完,两坛酒倒是喝得精光。外面早已经夜禁,无事可做,便摸黑到床上躺下。


依稀梦中,又回到了外祖父家旁的那条易水河,昔日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于此作别,他与浣娘一起牵了手,在河边嬉戏追逐。玩累了两人便躺在山坡上,浣娘拿出手帕盖在脸上,好象睡着了。然而等他醒来时,浣娘总是坐在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光像雾水一样朦胧。迷离惝恍中仿佛又看见浣娘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空空儿笑道:“哎哟,我又睡过了,你怎么不叫我?”忽听见鼓声大作,浣娘脸色一变,难过地道:“我要走了。”


空空儿吃了一惊,就此惊醒,原来是解除夜禁的鼓声响起。坐起来一看,自己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愣了一下,才会意过来是留宿在罗令则家里。出来将昨日的剩菜吃完权当早饭,也不及收拾,打算先赶去皇城打探侯彝消息。


到西坊门时,见数名万年县差役把守在门口,对出去的人一一仔细盘查询问,似乎崇仁坊发生了大事,空空儿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差役跟随侯彝办事时见过空空儿,一见他便高声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众差役立即一拥而上,夺下空空儿手中长剑,将他双臂扭住。空空儿愕然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领头差役道:“这可不关我们的事,是你们魏博进奏院的人报官拿你。看在你跟侯少府是朋友的份上,就不给你上锁链了,不过郎君自己可得老实些,别给我们惹麻烦。”空空儿道:“到底是什么事?”


差役们也不与他分说,只押着他往魏博进奏院而来。到进奏院门前,十数名魏博卫士持刀站在门口,如临大敌。


领头差役道:“抓到空空儿了,他刚刚要从西坊门逃出去,人交给你们。”两名魏博卫士忙上前扯住空空儿,将他押进来。却见院中横躺着两具尸首,都是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


进奏官曾穆闻声赶出来,一见空空儿便怒道:“瞧你做的好事!”两名死者是他最心腹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自己的地盘上遭人割喉惨死,如何叫他不怒?


空空儿早已经认出那两具尸首正是之前跟踪过他的人,也大略猜到是怎么回事,肯定是这二人去打了万迁,刚好他之前就此事质问过曾穆,所以这二人昨晚被人杀死在进奏院后,他理所当然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曾穆又连声喝道,“为什么不绑上他?是想让他逃走么?”卫士慌忙去取过绳索,将空空儿反手缚住。


曾穆冷笑道:“兵马使昨日去宫中参加舒王寿宴,至今未归,怕是无人能救你了。空空儿,你杀死自家魏博兄弟,等同反叛,还有何话可说?”空空儿摇头道:“不是我做的,我昨晚人根本不在进奏院。”曾穆道:“那么你人在哪里?”空空儿道:“借宿在一个朋友家中。”曾穆道:“你朋友人呢?叫他来作证。”空空儿道:“他去参加宴会,一直没有回来。”


曾穆连声冷笑道:“瞧瞧我们空巡官心计有多深,你昨日质问本官不成,心中已经起了杀机,所以假意离开进奏院去你所谓的朋友家,你朋友应该也住在崇仁坊吧?你虽然本领高强,但在夜禁森严的京城,随意出入坊里还是难上加难。半夜你溜进进奏院杀了他们两个,再溜回你那个所谓的朋友家,神不知鬼不觉。你知道我早晚要怀疑到你,所以一大早就打算溜出坊去,以你性格,逃走不大可能,想来是要忙着去制造昨晚不在崇仁坊的证据。幸好昨夜就有人发现尸首,及时向万年县报了官。如今没有侯少府再护着你,你预备如何能逃掉罪名?”


空空儿道:“我没有做过。”曾穆道:“想来你也不会承认,我只问你一句,他二人根本不住在一处,为何死的单单是他们两个?怎么,答不出来吧,我替你答,因为只有你才知道他们两个跟踪过你,只有你才这般熟悉进奏院,可以进出自如。”


空空儿知道一切都对自己不利,辩解无力,也不愿意再白费唇舌,道:“进奏官杀我容易,但我没有杀人,真凶另有其人,进奏官一心认定我是凶手,正中了奸人诡计。请进奏官给我一点时间,我自会查明真相。”


曾穆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就是凶手,还有什么真相?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等兵马使回来救你。”他倒也不敢就此处死空空儿,怕将来惹怒田兴,当即命道,“来人,将空空儿押下去严刑拷问,直到他招认画押为止。”


忽见聂隐娘急奔过来,叫道:“且慢!”曾穆对聂隐娘颇为忌惮,闻言便命人停下,道:“隐娘是要为空空儿求情么?”聂隐娘摇头道:“进奏官秉公处理,空空儿罪名太大,隐娘不敢开口求情。只是有一点,若当真是空郎杀人,适才差役阻止他出崇仁坊时他应该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为何不趁机逃走?他只要使出武功强冲,那些差役如何拦得住他?他却任凭被带回来,丝毫不加反抗,可见他并不知道进奏院发生了什么事。”


曾穆道:“这不过是空空儿的欲擒故纵之计,他知道一旦逃走就坐实了罪名,回来进奏院至少还有兵马使护着他。”聂隐娘道:“嗯,进奏官说的确实有理。”向卫士要过浪剑,拔出来看了以看,问道:“空空儿身上可还有其它兵刃?”


卫士忙上前往空空儿身上摸索搜了一遍,答道:“没有。”聂隐娘道:“这就是了,这浪剑已经多日未曾出鞘,更是久不饮血,若是空空儿杀人,当找到他行凶的凶器再刑讯定罪不迟。”曾穆不悦地道:“空空儿机灵狡诈得很,肯定早已经将凶器处理掉,一时间上哪里去找?”


聂隐娘道:“进奏官受藩帅之命主理京师一切事宜,隐娘不敢再多言,万一……我是指万一……其实是有人在中间捣鬼,存心挑拨我们魏博自己内讧,那不是正中了奸人诡计么?”曾穆闻言悚然动容,一时默然不语。


聂隐娘道:“进奏官再想想看,虽则空空儿来到京师后是非不断,但他可有做过一件对魏博不利的事?”附到曾穆耳边低声道,“当日我等奉命去绑架舒王,他早已认出我丈夫身形,却从来没有提过半个字。”曾穆道:“这可是两码事,不瞒隐娘说,这死的二人昨日刚刚得罪过空空儿,出手打了他的一位老年朋友。”


聂隐娘道:“嗯,既是如此,隐娘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不过进奏官要处置空空儿,最好还是低调行事,万一事情闹大了,朝廷借机出面干预,派人来搜查这里,我魏博许多机密就此泄露,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日后如何在京师立足?”


这句话切中了曾穆和魏博最忌惮的要害,也令他迅疾对聂隐娘刮目相看,不由得很是后悔昨夜一怒之下报官搜捕空空儿,忙问道:“那隐娘觉得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才好?”聂隐娘道:“不如先放了空空儿,命他戴罪立功,给他一个期限,让他找出真凶,找不到的话再处置他不迟,打也好,杀也罢,这样兵马使也无话可说,不至于得罪人。”


曾穆沉吟道:“这个……”聂隐娘道:“莫非进奏官担心空空儿会趁机逃走?隐娘愿以魏博名义起誓,若是他敢逃走,无论天涯海角,隐娘当亲手割下他的人头,奉到兵马使面前。”


曾穆是个极聪明的人,见无论哪种结局都对自己有利,忙道:“好,就依隐娘之言。”命人解开空空儿绑绳,道:“看在隐娘的份上暂且饶你。我给你二十日期限,到时捉不到你所称的真凶,再唯你是问。”空空儿道:“是。”


聂隐娘走到空空儿面前,道:“你的人头现在可是攥紧在他人手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无所谓了。”空空儿道:“是,多谢隐娘。”


走过去检视那两具尸首颈间伤口,力道既不重也不轻,刚好致命,当是武艺了得的高手所为。沉思片刻,问道:“进奏官只派了他二人跟踪我么?”曾穆道:“当然。”


空空儿心道:“前日万老公门外起码有四、五个大汉在朝里面张望,万年吏也曾经说过他们自己先打了起来,打胜的二人——就是眼前这两具尸首——又赶去打了万老公。嗯,原来不止一拨人在监视我,想来另外的那几人不是御史台就是京兆尹的人,无非是想从我身上追查到刘叉下落。莫非是打败的那几人记仇报复?可他们既然连这二人都打不过,如何进去守卫森严的进奏院杀人?”一时难以想通,便道:“我要出去办事了,进奏官不用再派人跟着我,我自己会回来的。”曾穆冷笑一声,命人将浪剑还给他,讥讽道:“我可日夜等着空巡官抓到真凶的好消息。”空空儿竟然点点头,道:“好。”


空空儿径直出了崇仁坊,往西来到皇城向监门卫士打听侯彝下落。一名卫士道:“已经有好多人来问过了!我们也进去问了狱丞,说是侯少府前夜被神策军带走后就再也没有送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空空儿一时怔住,全身冰冷如坠冰窖,忽有人拍了拍他肩头,转头一看,竟是第五郡,结结巴巴地道:“郡……郡娘子……”第五郡道:“我就知道你来了这里。你站这里发什么呆?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这里是皇城,不可以随意逗留,快些走吧。”上前牵了空空儿的手,将他拉离了顺义门。


空空儿凄凉道:“侯少府他……”第五郡道:“他人很好,放心吧。”空空儿道:“什么?他……他还活着么?”第五郡道:“当然啦,活得好好的。只是他不能再留在长安了,圣上下了诏令,要将他调离京师,贬为常州义兴县尉。不过也好,江南我还没有去过,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空空儿听到侯彝还活着时已经是喜出望外,又听说他被贬为外县县尉,表明他案子已结,不用再遭受御史台的酷刑审讯,也不必再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大理寺狱中,如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免半信半疑,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第五郡道:“怎么,你不信?那就当我骗你的好了。”抬脚便走。空空儿慌忙追上前去,问道:“是真的么?侯少府人现在哪里?”第五郡道:“想知道么?偏不告诉你。”空空儿几次叫她,她也不予理睬,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紧跟她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城西北面的通化门,通化门有“东来第一门”之称,往来行旅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空空儿一眼就留意到了苍玉清,她一身白衣,悠然凝视着北方,似在等待什么人,风韵淡雅,隽丽闲远,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几乎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忽有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她面前,车后两名随从翻身下马,自车内扶下来一名青衣公子,虽然面色焦黄,却是不失英气俊朗,竟然是侯彝。苍玉清迎上前去,低声说着什么。空空儿从不知道侯彝竟是与苍玉清认识,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局面下再见到,更想不到苍玉清等的人就是侯彝,一想到侯彝为人、性情、才干、声名无不远在自己之上,不由起了自惭形秽之心,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第五郡见空空儿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愣在原地不动,催道:“你发什么呆?侯少府人不是在那里么?”空空儿“噢”了声,几步抢过去,叫道:“义兄!”侯彝笑道:“贤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又问道:“这位小娘子该是清娘的朋友吧?多谢你特意带我义弟来。”


第五郡道:“原来你跟空空儿结成了异姓兄弟。”侯彝点点头,问道:“请教娘子尊姓大名?”第五郡满面红晕,顽皮中露出了几分少女的羞涩来,道:“我叫第五郡。”


侯彝道:“第五这个姓氏很是少见,算是奇姓中的奇姓。”第五郡笑道:“是么?”侯彝道:“不过这个姓却有着千年历史,据说秦始皇统一中国时,齐国田姓皇族一齐逃亡,到郊外清点人数时,只剩下八人。为逃脱秦兵追捕,八人决定就此分道扬镳,约定各自以第一到第八为姓,可惜的是,只有姓第五的存活繁衍了下来。肃宗年间有一位宰相名叫第五琦,广德年间也曾任过京兆尹,不知道郡娘子是否知道?”第五郡笑道:“他是我曾祖父。”侯彝道:“原来是名门之后。”


空空儿一直不知道第五郡来历,这时才知道她前宰相曾孙女,但苍玉清只是郭府乐妓,她不但与其姊妹相称,而且言听计从,这在地位等级森严的唐代未免于情理不合。


苍玉清忽道:“郡娘,你可别太啰嗦了,侯少府还要赶着上路。”侯彝当即会意她不愿意第五郡多谈家世来历,便道:“侯某今日第一次与二位娘子见面,虽不知道二位身份,但既然能预先知道侯某今日奉诏出京经过这里,想来也不是普通人,定然为侯某获释出了不少力,这里先行谢过。”空空儿这才知道原来侯彝并不认识苍玉清。


侯彝还欲上前拜谢,苍玉清忙扶住他,道:“少府身上有伤,切不可如此。少府为人高义,感动了全长安的人,出全力营救的大有人在。我姊妹身份卑微,也只是有心无力,不过是跑个腿传个消息而已。”淡淡看了空空儿一眼,侧头叫道,“郡娘,快将送给少府的礼物拿来。”


第五郡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道:“金银珠宝少府原也不放在眼中,难以成礼。这是一瓶上好的金创药,想来对少府的刑伤会有些好处。”侯彝见那瓷瓶玲珑剔透,已是一件宝物,想,忙接过来谢道:“娘子有心。”


苍玉清知道侯彝有许多话要对空空儿说,便道:“少府,日后再见吧,你自己一路多保重。”侯彝道:“是,‘阴天闻断雁,夜浦送归人’,多谢二位娘子前来相送。”他所吟诵的“阴天”正是第五琦诗中名句,第五郡颜色大悦,似还有话要说,却被苍玉清一把拉走。


侯彝目送二女走远,这才对空空儿道:“贤弟,我奉诏今日之内必须离开京师,这里人来人往多有不便,通化门外有个长乐驿,我们去那里小坐几刻如何?”空空儿道:“好。”奉命监送侯彝去常州的随从欲让出一匹马来给空空儿,侯彝道:“不必,空弟还是与我一道乘车更方便。”空空儿便扶侯彝上车,自己也跟随跃了出去,不胜欣喜。


侯彝微笑道:“空弟是不是喜欢那位苍玉清娘子?”空空儿又是惊奇又是忸怩,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一点,却不知道如何被侯彝一眼看了出来。侯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她不是普通人,空弟若真娶了她,怕是从此要卷入不少纷争。”


空空儿不敢接口,忙问道:“那晚兄长被神策军带走,情形到底如何?”侯彝道:“那晚我被先是被抬到了大明宫紫宸殿,见到了圣上,圣上已经知道了我被御史台刑讯的事,问我为什么宁可自己忍受这样的痛苦,也要为刺客保密。我回答说:‘确实是我藏匿了刺客,我答应了要保护他,至死也不会说出他藏身之处。还请陛下不要向臣追问刺客下落,不然臣头上又多加了一条抗旨不遵的罪名,那可就是死罪了。’”


空空儿道:“我在魏博一直听说当今皇帝阴险多疑,义兄这般说,他还有好脸色么?”侯彝道:“当今皇帝确实声名不佳,我当时也是存了必死之心。但圣上听了,只是叹息了一声,便不再谈论此事。随即问了我一些对时事的看法,我没有想到会因祸得福,有这样亲近天子的机会,当即禀告了京兆尹隐瞒旱情、横征暴敛的事实,请求朝廷免除今年关中百姓租赋。圣上听说有十多个交不上税的平民被京兆尹当街杖死,深为震惊,良久无语。后来有内侍来请圣上就寝,圣上便命人去掉手铐脚镣,先将我留在宫中疗伤,后来我就一直被内侍软禁,直到今日,突然有中使来传诏令,圣上贬我为常州义兴县尉,限今日出京,且不得回家,不得对外人提起。我本待出了长安城再请人来请你出城相见,这样就不算违旨,没想到那位清娘子抢先一步,将你带到了城门必经之处。空弟,这几日外面情形如何?”


空空儿道:“有一件事非告诉义兄不可,当晚你被神策军带走后,我留在狱中想等你回来,结果那位胆大美貌的小娘子竟然穿着吉莫靴闯进皇城,打算救兄长出去。”侯彝大为惊讶,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竟甘冒奇险,舍命相救,此情此义,不知道何时才能报答?”


长乐驿位于长安城通化门外东七里的长乐坡上,不知不觉说话间便已经到达,空空儿刚将侯彝扶下车,西面一骑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声叫道:“侯少府!侯少府!”


侯彝道:“我就是侯彝,尊驾有何指教?”骑士也不下马,道:“请少府在这里稍候,迟些我家主人要来相送。”侯彝道:“有心,尊主是谁?”骑士道:“主人名讳不敢擅称,务请少府稍候。”圈转马头,自绝尘而去。


侯彝便先进来驿站坐下,他身上刑伤都只是皮肉外伤,经宫中圣药疗治,痛楚已大为缓解。侯彝趁随从不在近前,低声道:“刘叉的安危就托付给空弟了。”空空儿道:“义兄放心。”侯彝道:“空弟不必再担心京兆尹就寻找李汶真凶一事逼你,他弄得天怒人怨,瞧圣上神情,未必对他满意。我有意提了李汶其实并不是死于刘叉一刀,死因至今不明,传说京兆尹认为他是死于宫中秘药之下。当时圣上听了脸色大变,嫌隙既生,李实京兆尹的位子也坐不了多久了。”空空儿道:“可我已经答应了李实追查真凶,总要给他个交代。”


侯彝叹道:“空弟重信重义,真君子也,只是这样的性情,实在不适合呆在官场。”空空儿笑道:“小弟本来就是山野粗人,从来没有拿自己当官场中人看待。我在魏博为官,是因为答应了义母要为魏博效力十年,再过五年,小弟卸甲归田,又是平民一个了。”


忽听外面马蹄得得,驿站前来了不少人。片刻后,三名中年文士昂然进来,均是便服打扮,当先一人一身白袍,更衬得面色惨白浮肿,似是长期耽于女色所致,左侧一人正是监察御史刘禹锡,右侧一人身材矮小,容貌丑陋。


侯彝“啊”了一声,慌忙站起来,上前就要拜倒,他身上刑伤未愈,这一动立即牵动伤口,差点摔倒。那白袍文士忙扶住他道:“侯少府不必多礼,今日我只是普通人,仰慕少府侠义,特来相送。”侯彝道:“是。”白袍文士道:“我有几句话要私下对少府说。”侯彝道:“是。”回头向空空儿使个眼色。


空空儿道:“那小弟先出去了。”他虽不知道这些人身份,但见义兄对白袍文士恭敬异常,料来也是个大官,当即退了出来。院中有数名黑衣骑士,悄立无声,忽见空空儿携剑出堂,立生警惕之色,各自去手扶刀柄。侯彝的一名随从忙道:“他是侯少府的结拜兄弟。”还是有人抢进堂中看了一眼,并无异状,打了个手势,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侯彝在里面叫道:“空弟!”空空儿闻声进去,侯彝道:“适才没有来得及为你介绍……”指着白袍文士道,“这位是李公子……”又指着那容貌丑陋的矮小文士道,“这位是王伾王相公,是当今书法大家……”空空儿很是惊奇,暗道:“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


侯彝又道:“这位是御史台刘禹锡御史,也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大诗人,多亏他当日在公堂上竭力维护,又及时禀报了圣上,侯彝才没有多受刑罚苦楚。”空空儿道:“多谢。”刘禹锡道:“你打算拿什么酬谢?”空空儿道:“御史想要什么?”刘禹锡道:“嗯,就拿你手中那柄剑酬谢如何?”空空儿道:“好。”这浪剑跟随他日久,多少还是有些感情,他拿出剑轻轻摩挲了一下,便双手奉了过去。刘禹锡哈哈大笑道:“你这个人真有趣,我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了真。”伸手将剑挡了回来。


侯彝道:“我义弟为人单纯善良,刘御史不要见怪。”刘禹锡道:“哪里哪里,是我这个爱开玩笑的坏毛病改不了,不然侯少府膝盖何致受伤。”


那李公子道:“我们这就要回城了。这位郎君,不如跟我们一道回去如何?”空空儿明知道对方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平常人巴结都来不及,但自己却想再多送义兄一程,不愿意理会,只道:“这个……”


侯彝忙道:“空弟,李公子好意,不可推却。你我兄弟情深似海,来日方长。”空空儿不便当众忤逆义兄,道:“那好,我明年回峨眉山拜祭完师傅后,就去江南看望义兄。”侯彝道:“好,一言为定。”因李公子身份尊贵,他不能抢行,又道,“请李公子先行一步。”那李公子道:“好。”


出来驿站,李公子命随从让出一匹马给空空儿,一行人上马西行。空空儿回首张望,侯彝扶着随从站在驿站门口,正向他挥手,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临近通化门,人烟愈发稠密,道路两边有不少小摊小贩,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喧闹中自有一派安详的宁静。李公子生怕撞到了人,带头下马步行。空空儿看在眼中,暗道:“这李公子倒是个惜民的好官,难得。”


忽然前面一阵大乱,有人大声喊道:“宫市!宫市!”本来平静的摊贩立即大乱,慌忙去抢收自己的物品,手脚快的收拾好了掉头就跑,手脚慢的越着急越慢,各色果子、物品滚得满地都是。


随从见人潮汹涌,尘土飞扬,急忙上前将李公子带到城墙根下。空空儿尚不知道宫市是什么,见摊贩如捅了马蜂窝来回乱跑,问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官府要来查抄他们么?”刘禹锡叹道:“这是宫市,就是皇宫所买。”


眨眼间摊贩已经跑掉大半,一名青年樵夫赶着一头驼满木柴的驴,站在道中央茫然张望,大概是第一次进城,跟空空儿一样,还不知道宫市的厉害。只见一名黄衣宦官带着几名白衣男子自门***来,四下略略一扫,一挥手,白衣男子立即上前围住那樵夫。一人道:“宫市,宫里要买你这些柴。”递了几尺绢给那樵夫,道:“这是木柴钱,收好了。”樵夫急道:“小的这么多柴,哪里只值这点绢?不卖,不卖!”黄衣宦官道:“不卖也得卖,你敢抗旨么?”


樵夫被宦官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给吓住了,呆了一呆,才嗫嚅道:“那好吧,柴你们拿走。”正要从毛驴上取下木柴,黄衣宦官道:“且慢!你得用你这头驴把柴送到宫内。”樵夫道:“那这几尺绢小的也不要了,请你们自己拿了柴走吧。”黄衣宦官道:“哪有这么便宜,就算绢抵了脚价钱,你进宫还要缴纳门户钱呢。”


那樵夫这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些摊贩望风而逃,他一退再退,终于忍无可忍,道:“我有父母妻子儿女,全家人都在等着我卖柴赚钱养活。如今把木柴给了你们,不要钱回家,你们还不肯,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上前一步,一拳打在那黄衣宦官脸上。他以砍柴为生,孔武有力,这一拳又出尽全力,那宦官仰天就倒。白衣随从惊得呆了,半晌才会意过来,一拥而上,扯住那樵夫扭打了起来。这些人人数虽多,却个个是绣花枕头,真干上架了,却根本不是那樵夫对手。


李公子诸人看得真切,李公子皱眉道:“这成什么体统?”刘禹锡道:“是,微臣这就去制止他们。”


却见城门涌出数名金吾卫士,连声喝道:“不准打架!”将一干人拉开,问道,“怎么回事?”宦官满面是血,爬起来道:“我是宫市中使,这樵夫不但抗拒宫市,还出手打人。”樵夫名叫于友明,忙辩解道:“是这些动手强抢木柴,还逼我用毛驴运柴,索要脚价钱、门户钱。”


那些金吾卫士也厌恶宫市,素与宦官多有冲突,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嚷道:“一齐带走,在城门口打群架,这还了得!有话回头再说!”一股脑将宦官、樵夫等全部押进了城门。


李公子道:“刘御史,你跟过去看看,可别让他们为难了那樵夫。”刘禹锡道:“是。”忙追进城去。李公子凝视着遍地狼藉,忍不住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道:“空郎,你……”忽然脸色大变,仰天便倒。


空空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叫道:“李公子!李公子!”那书法大家王相公大惊失色,忙抢上前来,又掐人中又把手脉,却见李公子口吐白沫,人事不醒,脉搏渐渐微弱。空空儿心道:“莫非李公子有什么隐疾?”忙道,“快扶李公子上马,送他去宋清药铺救治。”王相公道:“不可以!”空空儿愕然道:“为什么不可以?”王相公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说话带有浓重的江南口音,绵软亲柔。


忽听得有人道:“这人是中了毒吧?”空空儿抬头一看,竟是宋清药铺的学徒郑注,不由得惊讶万分,忙问道:“小哥儿可带有解毒药?”


郑注本是奉师傅之命来城外买药材,不料来迟一步,摊贩早被宫市惊散,正要回去时,听墙根下有人提到“宋清药铺”,好奇过来一看,见空空儿怀中所抱之人口吐白沫,随口一说中毒,便被空空儿当了真,忙摇头道:“没有,我师傅宋清药铺才有。不过这人看起来中毒已深,怕是来不及了。”


旁人听他一口一个中毒,不免又惊有疑,但听说他是宋清的弟子,不得不信。再见那李公子果真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死相已露。王相公道:“完了!完了!”脚下一软,一跤坐到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那些随从也是面面相觑,个个面如死灰。


郑注道:“咦,那里倒有现成的解毒药。”空空儿问道:“什么?”郑注道:“你看那里。”空空儿抬头一看,却见城墙上高高挂着一颗人头,正是被京兆尹李实杖死的欠税平民,面目早已经腐烂。


郑注道:“快,快,快上去看看,说不定有天河水!”空空儿道:“什么天河水?”郑注道:“就是死人骷髅壳里接的雨水,能治百病,能解奇毒,可遇不可求。前几日下过大雨,说不定真有天河水。”


空空儿一心要救李公子,心道:“虽不知道李公子是不是真的中毒,但他此刻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不如按郑注说的试一试,反正不过是死人头中的雨水,不会令他情况更坏。”当即道:“好,你们好好守着李公子。”先拔出浪剑,又向随从道:“借几把刀一用。”


随从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眼下六神无主,慌忙拔出刀到交给他。空空儿见这些人所佩之刀均是好刀,更料到李公子身份非同一般。当即奔离城墙几步,先将浪剑掷出,正好插到离地面两丈高的砖逢间,再依次掷出佩刀,搭成一道刀梯,逐渐靠近城头那颗人头处。他这番动静不小,早惊动了城墙上的卫士,当即弯弓搭箭,居高临下对准他,喝道:“别动。”一名随从忙奔到墙下,高高举起腰牌,叫道:“别射,是自己人。”


卫士尚迟疑间,空空儿已经拔身而起,一脚踏上浪剑,浪剑一坠,又借力一弹,跃上了上一把佩刀,如此几下飞跃,终于靠近城头,伸手取到了人头,又原路沿刀梯跃回,一气呵成,干净利索。


那人头头顶头皮早已经烂尽,头发垂掉在一边,然而里面头骨还真蓄有一汪天河水。空空儿也顾不得许多,扯下一片衣襟,浸入头颅中将水吸干,再奔回李公子,撬开他嘴唇,将衣襟中的水一点一点拧干滴入他口中。等了片刻,却是不见动静,回头问道:“这天河水当真能解毒么?”却早已不见了郑注人影。


一名随从哭丧着脸道:“这下咱们个个要被灭九族了。”空空儿道:“什么?”忽见大队金吾卫士涌出,将众人团团围住。一名卫士指着空空儿道:“就是他刚才飞上城墙。”领头的中郎将验过李公子随从的腰牌,道:“原来是左威卫的人。不过这个人大白天在城墙上飞来飞去,多半就是前夜潜入皇城大理寺狱的飞贼,事关重大,少不得要得罪了。”命人将空空儿拿下。


随从道:“他不是我们左威卫的人,他是……”忽听得那李公子哼唧一声,睁开了眼睛。随从们大喜过望,慌忙围上前去,问道:“公子可还好?可是要回去么?”李公子点点头,只是哼哼唧唧说不出来话。随从慌忙抱他上马,又有人去叫王相公,道:“相公,公子醒了。”那王相公似是吓得傻了,没有任何反应,随从便也扶他上马,一行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竟无人再理会空空儿。


中郎将一时也不明所以,便命先带空空儿进城,金吾卫捕获的罪犯照例要移送大理寺狱关押,因空空儿适才展露了刀梯上飞跃行走的绝技,令人忌惮,手脚均被特意上了重镣。进来大理寺狱时,狱丞一眼认出了空空儿,奇道:“郎君犯了什么罪?”中郎将问道:“你认得他?”狱丞道:“认得,他就是那晚被飞贼挟持的魏博武官。”


中郎将这才知道空空儿不是当晚闯入皇城的飞贼。狱丞又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听说这人有些本事,京兆尹也请他帮忙查案呢。”中郎将心道:“这人大白天在城墙上跳来跳去,叫我们金吾卫颜面往哪里搁?既然他来头不小,不如将他交给京兆尹处置。”便命人押了空空儿来京兆府,正逢偶日,京兆尹实李人在递院,便先将他收监下狱,等明日李实来京兆府再做处置。


京兆狱虽是府狱,管理得却十分混乱松懈,不但看守远远不及大理寺狱那般森严,甚至比起井井有条的万年县狱也是大有不如。空空儿下午被关进来,直到半夜,也没有狱卒来派送饭食。同牢房的几人早饿得有气无力,还好意告诉他道:“这里就是这样,明日有顿饭吃就不错了。”


常人如空空儿这般际遇,早就怨天尤人、愤愤不平了,不过他本就生性恬淡,随遇而安,加上他所习武功是道家一派,讲究随屈就申,尤其如今侯彝已经转危为安,且离开了京师这个是非之地,着实令他欣慰。若真有什么不平遗憾之处,就是这狱中没有酒喝了。


到了半夜,空空儿已靠着墙壁睡着,忽然有狱卒开了牢门,闯进来几名黑衣人,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用木丸堵住他的嘴,再往他头上套了一个厚厚的黑布套,扯出来塞入囚车,用枷束住脖颈。


空空儿口不能言,眼不能视,身不能动,那囚车尺寸小于他身材,他只能屈身站在里面,难受之极。他曾听说木丸是京师处死罪犯的必备之物,昔日武则天大兴诏狱,铲除异己,有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临刑前当众揭露她在宫中的***行为,为天后所忌,此后凡是法司施刑,必先以木丸塞罪人之口,令罪人无法说话,遂成惯例。空空儿心道:“这些人是来杀我的么?这未免不合情理,之所以要用木丸塞口,无非是害怕罪人临死当众揭发执政者丑事,这大半夜的早已经夜禁,街上空无一人,又要押我去哪里行刑?”


他看不分明周围情形,只依稀觉得车前有两名卫士提着灯笼引路,车左车右有不少人押送,却是屏声静气,不闻丝毫咳嗽声。出了光德坊后,车马转向了北面,一路不断遇到巡街的金吾卫骑卒,却未听到任何喝问声,想来车旁押送他的人中也有金吾卫士。


走了大约四个坊区,车子终于停下,有人将空空儿拖出车来等在一旁。只听见前面有人禀道:“大将军,人带来了。”有个苍老的声音“嗯”了一声,颇为耳熟,似是曾与空空儿有过一面之缘的右金吾大将军袁滋。一阵人语低声交谈后,终于有一扇极重的门轧轧打开,众人挟了空空儿进去。他手足间镣铐叮当作响,在这寂静的黑夜煞是刺耳。


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似乎进了一所大宅子,又跨过好几道高高的门槛,进来一个房间,有人将空空儿按到一张交椅中坐下,用绳索将他连人带镣紧紧缚住,再伸手掏出他口中木丸,却并不取下头套。房里早有一人,挥手命众人退出,问道:“你是魏博巡官空空儿?”


空空儿看不到房中任何情形,只是听声音辨出这男子跟他自己差不多年纪,他不知道对方身份,料想自己深夜被大费周章地弄来这么个神秘的地方,应该与白日那李公子莫名中毒有关,当即答道:“是。”


那男子厉声道:“你为何要谋害太子?是不是受了魏博指使?”


空空儿“啊”了一声,他这才知道白日那李公子就是太子李诵,他早猜到对方官职必然不小,可李公子太子的身份还是几乎令他惊掉了下巴,忙问道:“李公子好些了么?”那男子冷笑一声,叫道:“来人,点灯,取下他的头套。”


只觉得四周有点点灯光一一点亮,旋即有人扯下了头套,顿时一阵强光刺得空空儿睁不开眼来,他不得不重新闭起了眼睛,适应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睁开,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空房间的中央,四面都是巨烛。身前烛台背后的阴影处,影影绰绰站着一人。


那男子又问道:“快说,你为何要谋害太子?”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我根本不知道李公子就是太子殿下,为何要谋害他?”那男子道:“你是如何下的毒?”空空儿道:“郎君可以去问问太子的随从,自我跟太子在城外长乐驿遇见,既没有一起喝过水,也没有一道吃过饭,哪里有机会下毒?”


那男子冷笑道:“你还敢狡辩?你给太子喝的那个死……那个什么天河水,难道不是借机下毒么?”空空儿听了不禁苦笑,暗道:“这位公子糊涂得紧,我明明是救人,反倒成了害人。李公子……太子倒下在先,命悬一线,我才冒着被守城卫士射杀的危险去取人头里的天河水,他一问那些随从就能知道,非要在这里跟我夹杂不清。”他亲眼见到太子仁爱,不免很是关心其安危,忙问道,“太子当真是中了毒么?他现下情形如何?”


那男子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太子没死,现下还活得好好的。”空空儿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那男子道:“到底是谁指使你加害太子?你不说实话,别想活着离开这里。”空空儿道:“我说的都是实话,郎君在这里向我逼问全是白费唇舌,真凶倒在外面逍遥快活。”


此时有人进来,递了一件东西给那男子,空空儿一听那男子拔弄的声音,就知道他手上拿的是自己的浪剑。却听见那男子道:“南诏浪剑!田承嗣!哼哼。”冷笑数声,转身出了房间。有人迅即进来,重新将黑布套在空空儿头上,吹灭了四周灯烛。空空儿以为这些人要接着拷问自己,不料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才知道所有人都已经退了出去。


他被孤零零地绑在房中一夜,后来忍不住内急,大声叫唤,才有人进来,解开绳索,将他拉出房外,又走了许多路,进来一处阴气森森的房子。只听见押送的人交代道:“这是要犯,千万得看好了,也不能让他跟别人说话。”有人答道:“是。”


空空儿看不见周围情形,叫道:“喂,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凭什么关押我?我犯了哪一条律法?”却是无人理睬。上来两人,大约是狱卒,使劲拽着他往里来到一间囚室,用铁钳锁了他脖子,这才取下布套。


空空儿见狱卒要走,忙道:“你们不能走,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料到对方不会主动吐实,预备上前用强,刚想用双手圈住那正在关门的狱卒,不料追上几步后颈间倏忽一紧,被什么东西扯住,原来那铁钳通过铁链固定在墙壁上,限制他的移动范围。那狱卒冷笑一声,锁上牢门,径直去了。


空空儿无奈,只得先在房角的便桶方便完,再仔细打量四周。原来他被关在一间几丈见宽的石室中,四面无窗,只有一扇铁门,屋顶足足有七、八丈高,顶上开了一个三尺左右的方孔,几点阳光正透过铁栏杆挥洒下来,倒真有点坐井观天的味道。他来京城不到一月,已经先后蹲过万年县狱、大理寺狱、京兆府狱,但没有一处像这里这般严密,顶上间或有脚步声走动,似是有人在屋顶来回巡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黑狱。


既无脱身之计,空空儿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不过他始终想不通太子是如何中的毒,除非是太子说要私下与侯彝交谈、他离开驿厅后饮用了什么有毒的酒水,一念及此,暗道:“不好,如果太子是那时中的毒,义兄也难逃此厄。”不由得焦急万分,忙奔到门口,那连在他颈间铁钳的铁链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他刚好只能用手触到铁门,便干脆用手间镣铐去砸铁门,叫道:“来人!快来人!”


他自昨日中午便未曾进食,早已经饿得气力全无,闹腾了一阵子,始终无人来应,倒是自己气馁先躺下了。


到黄昏时,突然有人来到门前,“珰”地一声,拉开铁门下一个一方孔,慢慢递进一个木盘,盘中有饭有菜有肉,颇为丰盛,有一只手伸进来,将木盘往前推了推,又送进来两个瓦罐。


空空儿一闻便知道瓦罐里面装的是酒,大喜过望,见那人正要拉上方孔上的挡板,忙叫道:“等一等,你是谁?”那人木然不应,拉好挡板,脚步声渐行渐远。


空空儿先将木盘取过来,又用双手之间的铁链将瓦罐套住,一个一个拉到自己脚下,随即放开肚皮大吃大喝,吃饱喝足后天色已黑,他挂念侯彝安危,又大吵大闹了一阵子,却还是没有人理睬。


到半夜时,突然隐隐听到有女子的哭喊声、叫骂声,闹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安静下去。空空儿心道:“看来受冤屈被关在这黑狱里面的不止我一人。”


次日一早,狱卒来开了牢门,将碗筷、瓦罐、便桶收走,换了一只空便桶进来。他刚欲转身出去,空空儿忽然起身,将双手一扬,用镣链套住狱卒脖子,旋即勒紧,喝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狱卒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空空儿道:“快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然杀了你。”狱卒挣脱不得,只觉得呼吸越来越紧,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忙道:“这里……这里是掖廷宫。”空空儿将手上劲道松了松,问道:“掖廷宫是什么地方?是皇宫么?”狱卒道:“是……”


忽见几名卫士持刀护着一名四十岁出头的黄衣宦官进来囚室。那宦官施然道:“你就算杀了他也走不出这囚室。”空空儿并无意为难狱卒,料想此种情形之下也问不出什么,便松开铁链。那狱卒得脱大难,慌忙奔出囚室,抚摸自己颈间勒痕,惊魂未定。


卫士挺刀顶住空空儿胸膛,将他逼到墙边,将铁链往他脖子上绕了几圈,令他无法再随意移动。黄衣宦官冷笑道:“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还如此强悍,难怪胆大包天了。空空儿,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太子?是不是舒王?快说!”


空空儿道:“阁下是谁?”那宦官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掖廷局博士吐突承璀,你现今被关在掖廷宫中最秘密的监牢里,不老实招供,休想活着离开这里。”空空儿心道:“你们一厢情愿地逼我承认谋害太子,昨日还问我魏博是不是主谋,今日便成了舒王,我若真承认了,还有命离开这里么?”他一心关心侯彝下落,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道:“我哪有谋害太子?中使想知道真相,为何不亲自去问问太子本人?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很是可疑……”


吐突承璀忙命卫士收起佩刀,问道:“什么事?”空空儿道:“当时我跟侯少府在长乐驿中一处单独的驿厅中,厅中只有我二人,后来太子和刘御史、王相公三人到来,我退了出去,在外面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如果太子是在这半个时辰中中的毒,那么侯少府肯定也同时中了毒。”吐突承璀道:“是真的么?”紧紧盯住空空儿不放,见他脸有焦虑之色,这才一挥手道:“走!”


狱卒一直候在门外,等宦官和卫士出了囚室,惴惴锁好铁门,逃一般地跑开。


空空儿本期待这吐突承璀迅疾去查验,侯彝昨日才离开京师,乘车走不了多快,派快马追赶,今夜就能赶上,再回来京师,最迟明日晚上就能知道消息。哪知道到了第三日晚上,还不见吐突承璀再来。不但吐突承璀不来,除了每日三餐有狱卒来送饭外,再也不见有人来审问他。


这一关就是遥遥无期,空空儿除了行动不得自由外,倒也没有受到虐待,既没有受到酷刑拷问,每日都有好酒好菜供应,天气转冷的时候还送进来两床厚厚的被褥,这不免让他怀疑将他弄到这里关起来的人不仅仅因为太子中毒一案,还有其它的目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出会是什么。


眼看时光一日日过去,不仅他对京兆尹、对曾穆寻找真凶的承诺均无法实现,甚至他答应侯彝要继续保护刘叉也根本是有心无力。无论他大喊、大叫、大吵、大闹,总是无人理睬。他也动过心思要越狱出逃,只是这里对他看管极严,手、脚、颈间的镣铐从不解开,除了有机会挟持那每天送饭的狱卒外,他没有任何其它机会,可制住一个小小狱卒又有什么用呢?


他常常能听见女子哭声、呜咽声,有时还会有人嘶声惨叫,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叫喊吵嚷无人理睬,因为这个地方奇怪邪门的声音实在太多。


有一日,他实在百无聊赖,拨弄脚下的草席,突然地上有字,掀开草席,拂净尘土,原来是四句诗: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诗中大有幽怨缠绵之意,令人怦然心动,字迹极浅,当是女子所书。也不知道这囚室里面关押过多少人,而自己将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那诗句旁还有一行小字:“太子用美人醉毒杀郑王于大历八年岁次癸丑五月乙亥朔十七日”,“大历”是代宗皇帝的年号,当时的太子就是当今德宗皇帝,郑王李邈则是德宗同父异母的弟弟、升平公主的亲哥哥、舒王李谊的生父。空空儿一看之下,心道:“原来世上当真有美人醉这种毒药。”猜想又是牵涉复杂宫廷争斗的事,他从无追逐名利之心,也懒得多去关心。


天气愈发寒冷起来,终有一天,高高的天窗上飘下了片片雪花,一夜鹅毛大雪,就连囚室中间的位置也堆起了一层积雪。忽然听到外面爆竹阵阵,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新年了。


那一刹那,空空儿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哎哟”一声,心道:“我也太糊涂,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之前,先是有一声巨响,当时听到的人均以为是雷声,现下想起来那声音跟狂风起后的焦雷声完全不同,小而沉闷,更像是爆竹炸响。该不会是凶手掐准时机,有意放了一声爆竹,引开大家注意力,包括李汶在内,然后趁他发愣之时从背后偷袭棒杀了他,可现场并没有碎纸屑,小楼里也没有硝火气,这又如何解释?


耐心等到晚上,等狱卒来送饭时,空空儿恳求道:“大哥,我有重要事情要见京兆尹,能否帮我传个话给他?”狱卒摇了摇头,道:“郎君就别为难我了,上头有交代,不准跟你说话,更别说传话了。”空空儿道:“我有关于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案的重要线索。”


狱卒道:“李中丞都下葬老久了,谁还管什么真相线索?再说了,京兆尹已经失宠,就算他真想见你,这地方他也进不来。”空空儿道:“什么?”狱卒却不再理会,锁了门自去了。


到次日早晨,狱卒再来送饭,空空儿再问他,他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空空儿只有干着急,这种被慢慢煎熬的滋味,当真比死还难受。


如此过了四个多月,准确地说,是一百四十天,他是十月初十深夜被带进掖廷宫,十月十一被关进这间囚室,每过一天便用小石子往墙上刻一道痕迹。


二月二十七日正午,空空儿照旧听见了西市开市的鼓声,只是这次人群喧闹的声音格外吵、格外长。不久后,有人来到囚室前,本以为是按时送饭的狱卒,进来的却是几名神策军士。有人开了他颈间铁钳,照旧给他套上黑布头套,将他带了出来。


空空儿心道:“终于想起来我了,只是这次审问的人不知道是谁。”


来到一间香气扑鼻的屋子中,神策军士取下空空儿头套,拿钥匙开了手铐脚镣,警告道:“别四处乱跑,一会儿自然会有人送你出去。”空空儿一呆,问道:“什么?”


却见一名青衣女子上前扶住空空儿手臂,柔声道:“奴婢郑琼罗,奉命服侍郎君沐浴更衣。”将他轻轻拉到热气腾腾的浴桶旁边,伸手去解他衣衫。


空空儿本能地拿住她手腕,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见郑琼罗脸露痛楚之色,忙送开手,道,“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琼罗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奉命服侍郎君沐浴更衣。”


空空儿道:“我得出去问问怎么回事?”郑琼罗忙拉住他,道:“郎君请低头看看。”


空空儿俯身一望,浴桶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凌乱,满面油污,不禁“哎哟”一声,他一直被囚禁,四个月未曾洗脸洗澡,难怪成了这副乞丐模样。


郑琼罗浅浅笑道:“郎君要出去也该先换件衣服。”轻轻解开空空儿上衣。空空儿脸色一红,道:“我自己来。”


郑琼罗跟空空儿差不多年纪,不但柔情似水,而且极善解人意,也不勉强,只道:“那好,汗巾搭在浴桶上,这边屏风上有一套衣履,是奴婢亲手缝制,还请郎君不要嫌弃。”空空儿道:“多谢娘子。”


等郑琼罗掩好门出去,空空儿才脱掉衣服,散开头发,跃入浴桶中,水温有些烫,然则热气蒸腾,血脉畅留,立即有种令人晕眩的舒适快感。他摸着手腕和颈间为镣铐磨出的血痂淤痕,恍然如梦,真难以相信眼前一切。想解开的谜题实在太多,只略略泡了泡,将身上污垢搓洗干净,便即跃出桶来,用汗巾擦干身子头发,走到屏风前取过衣服穿上。这套衣衫有内衣内裤、夹袄、外袍,虽然有些大,然而用料极好,又轻又暖,缝制得也十分精细。


穿好衣服,结好发髻,空空儿拉开门出来,郑琼罗正候在门槛边,道:“请郎君随我来。”领着空空儿穿过一道月门,经过一个极大的院子,只见院中有许许多多女子在捣洗衣服,老少胖瘦都有,均是跟郑琼罗一样的打扮。


空空儿见大多人紧锁眉头,哀哀戚戚,忽然联想到半夜时常听到的女子哭叫声,问道:“她们是什么人?”郑琼罗道:“郎君不知道么?这里是掖廷宫,在这里的都是犯罪官员的家属,是这皇城中地位最卑贱的宫奴,除非死,不然永远不能离开这里。”空空儿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这郑琼罗也是因家人犯罪受牵连沦为奴婢的么?她倒是一脸轻松。”一时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来到一道高大的宫墙前,郑琼罗指着前面一扇朱漆大门道:“奴婢只能送郎君到这里,出了那扇门,自然会有人送郎君出去。”


空空儿见那大门处有全副武装的卫士把守,料来是宫奴们的禁区,心念一动,问道:“娘子外面可还有什么亲人?需要的话,空某可以代为传个话。”郑琼罗从容道:“多谢郎君美意。只是琼娘命苦,亲人们要么已被处死,要么像我一样成为了官婢,即使勉强联系上,也不过徒增哀伤烦恼。若真是有缘,上苍自会安排亲人们再见的。”


空空儿大为称奇,叹道:“娘子倒是豁达。”郑琼罗道:“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指帘幌,附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琼娘只能顺人应天,随世沈浮。”空空儿道:“既是如此,空某告辞了,娘子请回吧。”郑琼罗道:“是。”


空空儿见她温柔斯文,谈吐不俗,想来也是名宦之后,却因亲属犯罪而受牵累至此,很是同情,只是自己才刚刚脱困,更谈不上帮助她。感慨一回,目送郑琼罗走远,这才往大门而来。


掖廷局博士吐突承璀正等在门口,把玩着空空儿的那柄浪剑,见他出来,道:“几个月不见,空郎君倒是福态了,看来这狱中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空空儿问道:“还不是托中使的福。敢问中使,下毒谋害太子的凶手抓住了么?我义兄侯彝情形如何?”吐突承璀冷笑道:“刚放出来就这么多话,你自己出去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空空儿道:“那好,我再问中使一句,为什么不经审讯就将我弄到这个地方关起来?”吐突承璀道:“你这么爱多事,人走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不关你关谁?要我说,不放你出来才好呢。”言下之意,竟不似因为太子中毒一案事关重大才将空空儿秘密囚禁,而是嫌他碍事。


空空儿心下大奇,暗道:“莫非跟我四个月前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如果是这样,关我的人肯定牵涉其中,可能将我弄来皇城掖廷宫这样的地方关起来,绝非常人,而且一定是皇宫里的人,会不会是太子?”正揣测间,却听见吐突承璀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些走吧。”


空空儿疑惑极多,可这吐突承璀干练机敏,想来问他也不会吐露什么,只好默默跟随在他身后。


自西面安福门出来,吐突承璀这才将浪剑还给空空儿,指着南面道:“你一直往前走,过了颁政坊和布政坊后再往西,不多久就到你们魏博进奏院了。”不待他回答,领着两名小黄门匆匆奔进宫城,大约是要赶去复命。


空空儿急忙南行,路过布政坊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也不知道躲在坊里袄祠的刘叉怎样了,有没有再闯出什么祸事。正思虑要不要先进去打探一下情形,忽见刘叉本人正背着个大包袱自西坊门出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慌忙追上前去,叫道:“刘兄!”


刘叉乍然见到他,也感意外,问道:“你是赶来找我的么?”上下打量着空空儿一身华服,道,“几月不见,你可是贵气多了,跟你以前可是判若两人。”又问道,“侯少府情形如何了?”空空儿道:“他已经被贬为外官了。”不及详细解释,急道:“你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出来?街上到处贴着你的图形告示。”


刘叉惊奇不已,瞪大眼睛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不知道么?而今新皇帝登基,前几天宣布大赦天下,我的罪名已经免了。”空空儿大吃一惊,问道:“新皇帝是谁?”刘叉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原先的太子啦。”他本是个急性子,全是顾念侯彝安危才勉强在袄祠中藏头缩尾几个月,现在可以出来抛头露面,早就有一件大事急不可待地要赶去办,不及与空空儿多说,匆匆道:“空兄,你和侯少府于我有大恩,来日再图相报,我眼下有件极为紧急的事情要赶着去办,办成后我再来找你们。”


空空儿竟是不知道自己被关押四月,外面早换了新天子,一时思潮翻涌,百感交集,连刘叉早已经走远都未能觉察到。他发了好一阵子呆,决意先就近到光德坊去求见京兆尹李实,来到京兆府,向门前门吏道:“在下空空儿,有要事想求见京兆尹。”那门吏见他服饰华丽,倒也不敢无礼,只客气地道:“京兆尹才刚刚上任,忙得很,怕是不得闲会客。”


空空儿一听“京兆尹才刚刚上任”,忙问道:“新任京兆尹是谁?”门吏道:“李鄘李相公。”见空空儿并不认识李鄘,立即换了一副冰冷的嘴脸,鄙夷地道:“原来郎君要见的是前任京兆尹,他如今可是掉了毛的凤凰,再没有以前那般威风了。郎君要找他,请去山南道吧,他被贬为通州长史,三日前就已经离开了京师。”又冷笑着补充道,“郎君可知道李实离京当日,市井雀跃欢呼,长安民众人人袖藏瓦礫守在通化门一带,预备等他经过时碎其首级。可惜,李实事先得知了消息,从别处逃走了。”


空空儿既意外又惊喜,心道:“这李实残害人吏,悉不聊生,新皇帝一登基就将他贬谪,倒真是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就怕通州百姓又要遭殃了。”心念忽然一动,“刚才刘叉说的有紧急事情要赶着去办,会不会就是要追出京师去刺杀李实?嗯,李实作恶多端,不得人心,这次失势,身边不会有什么人跟着,他死有余辜,刘叉极容易就能得手,也不用再去理会。”又问道,“大哥可曾听说过前任万年县尉侯少府的消息?”


门吏狐疑问道:“你打听侯少府做什么?你是他什么人?”空空儿道:“我是侯少府的结义兄弟。”


那门吏“啊”了一声,脸上立即充溢着蜜桃般的热情,道:“侯少府四个月前就被过世的老皇帝贬去江南了,不过诏令在侯少府离开后次日才公布,我们大伙儿想去送也没能赶上。全靠侯少府冒死进谏,老皇帝才免除了秦川去年未能收齐的三十万贯租赋,百姓们都感激他呢。郎君,你既是侯少府的结拜兄弟,怎么会不知道这些?”


空空儿道:“侯少府可曾顺利到江南任上?半途有没有出什么事?”门吏道:“出事?天下人都以能结识侯少府为荣,恨不得敲锣打鼓地欢迎,怎么会出事?你……你真是侯少府的结义兄弟么?”


空空儿道:“当然。”心道:“看来义兄没事,不然以他今日的声望,他若真中毒而死,京师早就传遍消息了。”当即谢过那门吏。


出来光德坊,沿途见到道路旁都有人欢天喜地在放鞭炮,原以为是庆祝新皇帝登基,走出几个坊区,不断听到人们拍手称快的议论,才知道是新即位的顺宗皇帝罢除了宫市、五坊小儿等苛政,一时很是欣喜,暗道:“当日在长乐一见,我就知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这下大唐该有救了。”


他也不回魏博进奏院,径自来到亲仁坊李汶宅邸。却见门前冷冷清清,门上出殡办丧的两盏白灯笼尚未取下,门夫正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空空儿上前拍醒门夫,说有要事求见李中丞夫人,请他代为通传。


门夫问道:“敢问郎君尊姓大名?”空空儿道:“在下空空儿。”门夫竟然知道他,道:“啊,你是帮助过京兆尹调查李相公遇刺案的那位郎君。请进,请进。”领着空空儿进来正堂坐下,自己赶去禀报夫人。


空空儿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李汶夫人汪圆扶着一名婢女出来。她遭受丧夫之痛,明显憔悴苍老了许多,坐下来径直问道:“空郎有何见教?”空空儿道:“我想到了一条重要线索,希望夫人能允准我再验一次李中丞的尸首。”汪圆道:“可我夫君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下葬了。”空空儿道:“事关重大,还请夫人允准我开棺验尸。”


汪圆连连摇头道:“不行,绝对不行。”空空儿道:“我答应了京兆尹要找出杀死李中丞的真凶。”


汪圆惊讶地望着他,道:“你……你不知道京兆尹已经失势了么?”空空儿道:“是,可我既然答应了李相公,无论他是不是京兆尹,我都一定要找出真凶来。难道夫人不想知道李中丞到底死在谁手中么?”


汪圆道:“我夫君已死,李相公又被贬出长安,我两家再无任何权势,就算找到真凶又有何用,一样报不了仇。”空空儿道:“能不能报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死者一个交代。”汪圆道:“不,不行。”


她性情软弱,毫无主见,但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坚定。空空儿还待再劝,汪圆已经站起身来,挥手道:“来人,送客。”


空空儿无奈,只得告辞出来。无法检验尸首,便无法验证他在狱中灵光一现的推断,可他若私自去挖坟验尸,便是犯了亵渎尸体的重罪。苦无计策之下,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咸宜观前。他料想这座道观当是苍玉清和第五郡的栖身之处,他也知道这两名女子绝非常人,远远瞧见观门紧闭,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去。


忽然有所警觉,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他是习武之人,本能地回过头去,却见数十步处一名脚夫模样的人迅疾转身。他登时认出那人的身形来,正是他去刺杀李实当日在乐游酒肆见过的蹲在门外吃饼的脚夫。


空空儿慌忙追上前去,远远见到那脚夫进了一家酒肆,快步抢到酒肆门口,却见脚夫已经在最角落的方桌坐下。他也不理会伙计的招揽,径自走到脚夫旁边,问道:“我能坐这里么?”脚夫摇了摇头,道:“不能。”空空儿照旧在他对面坐下。脚夫道:“你这人好奇怪,那边那么多空桌子,你干嘛非要坐这里?”空空儿道:“难道你不是在跟着我么?”脚夫道:“就算是吧。”空空儿道:“你倒是爽快。”


脚夫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空空儿道:“就在刚才回头看到你的时候。你素来行踪诡秘,若不是有意引我过来,怎么还会这身是我上次见过的脚夫打扮?”脚夫笑道:“原来空空儿也不傻,只是比较懒而已。说吧,你想做什么?是比打架呢,还是比喝酒?”空空儿道:“你冒险现身,就是为了跟我打架喝酒?”脚夫道:“当然不是,是有人出了钱要我来见你。”空空儿道:“能收买堂堂黑刺王翼的人,想来也不是普通人。”脚夫道:“那是自然。”


原来这脚夫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杀手王翼。空空儿本来也想不到是他,不过因当日在升平坊对那脚夫印象颇深,刚才一转身就立时从背影认了出来,长安城这么大,他却几次出现在跟李汶有关的场合出现在空空儿眼前,肯定不是巧合,想来他不过装成脚夫的样子,好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王翼在道上人称“千面郎君”,几个月前又在京城出现,空空儿也曾因为李汶脑后的棒伤想到过他,此时再见到,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是他。


空空儿道:“你当晚在升平坊做什么?”王翼傲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空空儿知道此人武功既高,又行事怪癖,怕是用强擒住他也不会吐露实情,不如利用这人贪财的弱点,当即道:“我给你一千金如何?一千金买一句实话。”王翼哈哈大笑道:“你自己穷得要死,魏博早不给你发俸禄,你连酒钱都没有,哪里来的一千金?”空空儿颇为难堪,道:“原来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忽想到王翼曾与聂隐娘夫妇一道去刺杀舒王,说不定这些是聂隐娘告诉他的。


王翼道:“不过空空儿一诺千金,我信得过,可以允许先赊账。说吧,你想听什么实话?”空空儿道:“是不是你杀了李汶?”王翼笑道:“你这一千金问得值,是我做的,如何?”


空空儿虽然怀疑王翼当晚在升平坊别有所图,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是他杀了李汶,因为杀人后极力掩饰不事张扬决计不是王翼作风,不过是随口一问,见他毅然承认,也极是吃惊,道:“原来真的是你!你是如何下的手?”王翼道:“想知道?那你得再付一万一千金。”空空儿吃了一惊,道:“什么,刚才不是说好一千金一句实话么?一万一千金太多了。”王翼怒道:“这还多?你知道我损失有多大么?”


他一发怒,声音自然提高了许多,一旁伙计闻声赶了过来,问道:“什么事?”王翼指着空空儿道:“这人欠我钱,还想赖帐不还。”伙计见原来是常见的金钱纠纷,只是空空儿衣饰华贵,那脚夫却一副穷酸相,不免难以相信前者会欠后者钱,只摇了摇头。


王翼等伙计走开,压低声音道:“你和那刘叉坏我大事,加收你一万金还是少的,还连累了侯彝侯少府。”他本是个铁石心肠的刺客杀手,竟也似极赏识侯彝,很是令人意外。


空空儿道:“你杀人在先,我和刘叉落在后头,怎么会坏了你大事?”王翼道:“一万一千金。”空空儿无可奈何,只得道:“好,我答应付给你。”


王翼这才低声说明经过。原来他当晚早就化装成仆人混进李宅,一直潜伏在李实所居的小楼,李汶先进来后,他也误将其当作了李实,等仆人退出后,飞快地从背后袭击打晕李汶,将他抱到卧榻上,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堵住嘴,剥下裤子,将自己的独门暗器霹雳山鬼使劲插进他粪门,将火药线点上火,“轰”地一声,爆竹在李汶腹中爆发,叫也叫不出来,只惨哼一声而死。他又迅疾给李汶提好裤子,取出嘴里毛巾,再将尸首摆好姿势,做出面朝内休息的样子,自己则又重新躲进内房床下。巧的是当晚正巧有雷雨,外面人虽然听见爆竹声响,只以为是雷声。片刻后刘叉进来,不知道李汶已死,一刀刺穿尸首,空空儿紧随进来,王翼都在暗中瞧得一清二楚。二人出楼时被人发现后,李府乱翻了天,王翼穿着仆人服饰,从容混在人群***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后来李实虽然发现李汶被刀刺前已经死去,然而古代验伤秉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儒家理念,只验尸表,不做解剖,杀人者如从窍孔下手,万难察觉。


空空儿这才恍然大悟,心道:“难怪像万老公这样的老行尊也验不出究竟,这样伤在粪门之内,无论如何验尸都无法发现伤口,如果不是凶手亲自讲述详细经过,谁能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诡秘的杀人方法?我在狱中时听见新年爆竹声时,猜到了当晚第一声不是雷声,但也从来没有联想到王翼身上,更想不到那是夺命之声。郭曙大将军临死前写的不是‘雨’,是要写的是一个“霹”字,只不过刚写了一半而已,郭大将军曾接近过李汶尸首,大概闻到了硝气,认出了那正是王翼刺杀舒王时用过的独门暗器霹雳山鬼的味道,但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一直隐忍不说,本待次日告诉我此事,哪知道半夜又为人所害,所以才多了这么多曲折是非。”


空空儿料想王翼并无为民除害之心,问道:“是有人雇请了你杀李实么?”王翼道:“你倒是我的知己。”


空空儿道:“不过这般杀人,虽无痕迹,到底有些残忍,不似你的手法。”王翼道:“我也是无奈,雇主要求必须要看起来是遭天谴而死。”空空儿道:“你那位雇主倒是考虑周全,无非是不想牵连到旁人。”王翼道:“而且日子催得急,我都未充分准备,不然何致于认错人误杀了李汶?上次杀错了人,拿不到钱不说,还坏了我王翼名头。尤其是你和刘叉败露行踪,弄得满城风雨,到处是官府的人。那李实更是有如惊弓之鸟,随时随地身边扈从如云,导致我一个月内难以再次下手,这次任务就算彻底失败,所以才说你二人坏我大事。”


空空儿一时沉吟不语。王翼催问道:“你打算怎么付欠我的一万二千金?”空空儿道:“等我筹到钱了会还你。”王翼道:“一万二千金不是个小数目,你又是个骄傲的穷人,若是筹不到这么多钱呢?”空空儿道:“那我只能拿我自己抵给你,你命我为奴为仆,我不敢有怨言,但你若叫我助你杀人,却是万万不能。”


王翼道:“你若是女人我还可以考虑收下,一个大男人,我要来做什么,我不要你的人。”空空儿道:“那好,我先将这柄浪剑抵给你。”王翼道:“你那兵器虽然是把好剑,可我不想要,它来历太大,太引人注目。你看见哪个杀手刺客带剑带刀了?都是要么带匕首,要么带短棍,既携带方便,又能瞬间致人死命。”空空儿心念一动,暗道:“起初我醉倒在翠楼时,苍玉清和第五郡用来制住我的兵器不都是匕首么?莫非她们……”


王翼又道:“三日内你能还清一万二千金么?”空空儿踌躇道:“这怕是很难,能否宽容些时日?”王翼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便可抵这一万二千金。”空空儿摇头道:“我不想为你杀人。”王翼怒道:“笑话,我自己不会杀人么?还要你杀?我说的这件事可是跟杀人无关。”


空空儿道:“是什么事?”王翼道:“如果你将来得到一件叫玉龙子的东西,得把它交给我。”


这是空空儿第二次听到“玉龙子”,第一次是在青龙寺时苍玉清在昏迷中不断呼叫这个名字,他还以为那是她最关爱的人,听王翼这么说,他这才知道玉龙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忙问道:“玉龙子,那是什么?”王翼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空空儿道:“可我既不知道玉龙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如何能找到它?”王翼道:“世事无常,有些人天生就是走运,说不定有一天玉龙子就自己跑到了你手中,如果你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只要你答应,我就不再追讨这一万二千金。”


空空儿一向贫寒,又与曾穆闹僵,情知别说三日,就是三年也筹不到这一万二千金,况且王翼条件并不苛刻,除了答应他别无它法,只好道:“好,不过可得先说好,不能要我强夺他人之物。”王翼道:“那是当然。”


空空儿忍不住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王翼道:“钱多我才能睡得踏实。起码不会像你,因为钱受制于人,处处窘迫。”空空儿一时无语。


却见酒菜如流水价端上来,伙计还要再添一副碗筷给空空儿,王翼忙道:“不必了,别看这位郎君穿得光鲜,其实身上没钱,我可不能让他吃我的白食。”空空儿无奈,只好起身道:“告辞。”王翼微笑道:“不送。”


出来酒肆,空空儿又忍不住往咸宜观而来,却只远远站定观望,不敢走近。忽有人附上来,手间羊角匕首飞快地抵住他后心上。


那人低声道:“空郎,你失信了。我答应过进奏官,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到你,再亲手割下你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