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扇门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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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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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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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3808字

名词解释之“六扇门”:中国古代的衙门都是三开间,每间各安两扇黑漆门扇,总共有六扇门,所以衙门俗称“六扇门”,俗谚“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衙门差役、书吏之类的工作也被称为“六扇门里的勾当”。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1日凌晨零点


伦敦的子夜。


小径分岔的花园门口,春雨吓得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地上的白发老人——他真的死了吗?


夜风吹透了她的衣衫,刚才的恐惧让她后背心满是冷汗,寒意彻入了骨髓。她摸了摸自己手腕,还留着一道明显的握痕,腕口的静脉处隐隐作痛。再度晃晃悠悠地蹲下来,手电筒照着老头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她,要把什么重要的话告诉她。


但春雨必须要确定他是否死了,要是老头还剩下一口气,她就要想办法救活他。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老头的脉博,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又摸摸老头的颈动脉,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再也不会流动了。


终于确凿无疑了,老头已变成了一具尸体,灵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下春雨坐倒在了地上,她的灵魂仿佛也要出窍了。几天前弗格森教授猝死在她身边,此刻又有一个老人在她面前死去,难道自己真是厄运的化身,谁碰到她就会被诅咒吗?


半夜的花园里万籁俱静,只有晚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旁边是个中国式的凉亭,后面是道生锈的大铁门,前面还有道半敞开的月亮门——小径分岔的花园就在门里,那弯弯曲曲的迷宫小道在等待着她。


这一切都宛如博尔赫斯的,春雨似乎成为了阿根廷老头的女主人公。


泪水悄悄从眼眶滑落,与其说是面对死者的恐惧,不如说是身处绝境的无助与凄凉。


现在该怎么办?深更半夜一个老头死在这里,春雨唯一可做的就是报警了——让警察来处理这些事情吧,或许他们会发现更多的秘密。


但她出来时并没把手机带在身上,必须得到饭店大堂里打电话。她回头看了一眼死去的老头,便循着来路往回跑了。


春雨飞快地跑出小树林,好像后面有个幽灵在追逐着她。


回到饭店里,大堂依然空无一人,她径直跑进前台,拨通了英国的报警电话:999。


在说清了地址和具体情况之后,警方让她在原地等待。


春雨放下电话便没了力气,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天花板就要塌下来了。


忽然,她感到脸上还有些异样,才想起刚才老头嘴里吐出来的脏东西,可能还有一些没擦干净。她挣扎着又站起来,跑到底楼的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自己可怕的脸,果然还有些白色的残渍。想到那是死人嘴里吐出来的,就让她对着池子干呕起来。


她终于呕出了一些胃液,冷汗又冒上了额头。她打开水龙头,拼命冲洗着自己的脸,头发也湿掉了很多。当她重新把头抬起来时,镜子里的女人就像个疯子似的,让她联想到了可怜的吉斯夫人。


这时外面传来警车的声音,春雨来不及擦脸就跑了出来,大堂里走进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春雨这副样子让警察也吓了一跳,已经没有时间多说话了,她赶紧带着警察跑向饭店后院。


警察对这里也很陌生,走进黑暗的小树林,都不免提高了警惕,男警察还掏出了一把手枪。女警察一路拉着春雨,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以为春雨遭到了什么侵犯。


到了那扇生锈的铁门,中国式凉亭已在眼前了。春雨喊道:“就在这里!”


男警察率先冲了进去,用手电照了四周一圈,但地上什么都没发现。接着女警察也过来了,她又照了照旁边的凉亭,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


“就在这里吗?”


“是啊!”


春雨有些糊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睁大了眼睛,在两只大号手电的光束下,方圆十米之内被照得一清二楚。地上全是一片空白,除了泥土就是鹅卵石,旁边是凉亭和树林。


男警察甚至还钻到树林里,非常仔细地找了一圈,最后钻出来耸耸肩膀:“什么都没有!”


老头到哪里去了?死人不可能自己走路?春雨茫然地注视着地上,抓了抓已经浸湿了的头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警察。


女警察搭着她的肩膀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确定这里真的有人死了吗?”


忽然,身后传来又一阵脚步声,乔治·艾伯特和服务生杰克都跑过来了,想必是被刚才警车的声音惊醒的。他们惊慌失措地问警察怎么回事。


在得到警察的回答后,艾伯特摇了摇头:“我是这家饭店的老板,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警察又问春雨那个老人长得什么样?


春雨便在现场详细描述了老头的模样,以及他死时的情况。


可艾伯特又一次摇摇头:“真是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客人。”


这句话让春雨有些急了:“可我明明在前几天还看了他的呢!”


“也许你看错了吧,虽然最近这里是住了很多老年人,不过他们不是秃头就是剃光头,没有你说的长发老头。而且这里的老人都很注意穿着体面,怎么会穿成嬉皮士的样子呢。”


“不对,你为什么说谎?”


这时春雨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激动地后退了几步,女警察扶住了她的肩膀。


艾伯特也对她现在这个样子感到很惊讶:“今晚你怎么了?看看你的头发啊,像什么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


春雨低下头抽泣起来,女警怕有不测继续搂着她。


然后,艾伯特对男警察耳语了几句。只见男警察会意地点了点头:“没事了,我们走吧,艾伯特先生会照顾好这位小姐的。”


女警有些疑惑,但还是放开了春雨,跟着男警察走了。


艾伯特拉起春雨的手要离开。忽然她大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夺过艾伯特的手电,跑到半开的月亮门里。警察也跟着跑了过来,只见门里是一条幽深的小径,两边茂密的树丛,其他并无任何东西。


现在女警察也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我们走了,再见。”


艾伯特冷冷地看着春雨,然后扶着她的肩膀往回走去。


杰克在前面用手电开道,而春雨再也没有力气了,跟着他们一同回到了饭店大堂。


艾伯特又与警察们寒喧了几句,最后顺利地把他们打发走了。


随着警车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春雨瞪大了眼睛盯着艾伯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这几天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但春雨并不甘心:“他是从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跑出来的,那个迷宫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杰克,送她回去休息吧。”


说毕杰克就抓住了她的左手,但她开始挣扎起来,艾伯特摇摇头又抓住了她的右手,就这样两个人把春雨架上了三楼。


回到春雨的319房间,艾伯特按着她的肩膀说:“可怜的springrain,看看你自己的头发啊,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快点洗个澡吧,明天我要看到你美丽的样子。”


当他们全都离去,春雨一个人坐在门后,绝望地看着天花板。


那个老头真的死了吗?难道他又活过来自己走掉了?或者真的是她的幻觉和臆想?还是她到了英国以后,遇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子夜零点40分。


春雨深呼吸了几下,走进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容颜苍白再加湿乱的头发,果然像个女疯子啊。


现在她可以猜到了,刚才艾伯特对警察的耳语,大概是“这女孩精神错乱了”的意思吧。


赶快打开莲蓬头,热水冲涮着身体,快点把那一切不干净的东西都洗掉。


几分钟后,当热气弥漫在浴室时,耳边响起了老头死前说的那句话,正与飞机上弗格森教授临终的话相同——


“地狱地狱门要开了!”


北京时间2005年6月1日上午9点15分


上海。


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坐上孙子楚的越野车,驶往沪宁高速公路的方向,我们的目的地是苏州西山。


孙子楚最近没有课,不用每天都到s大教书,正好利用今天出门踏青,故而兴致不错,穿着打扮就像去户外登山似的,开车的同时嘴里还哼着小曲。


上午出门前,我收到了春雨从伦敦发来的电子邮件,她详细记述了这两天来发生的奇遇,尤其是她和龙舟在档案馆里,发现的一次大战时期余准的自述。这更加证明了我的推断——《小径分岔的花园》确有其事,原址就在今天伦敦郊外的旋转门饭店,而里的汉学家艾伯特也确有其人,他的后代乔治·艾伯特至今仍是饭店和花园的主人。


余准在他的审讯记录里,也提到了他的曾祖父“suipen”公,他的材料都是用英文写成的,春雨自然不知道那就是余问天的字“崔鹏”。同时,也证明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确实存在,就在余氏家族的故乡——苏州西山。


现在我们的越野车,就是要赶往“人间天堂”苏州,太湖中的美丽小岛西山。不知在那里会发现什么新的秘密?


孙子楚看起来心情不错,我却一直忐忑不安,越野车驶上高速公路了,窗外景色也渐渐由城市变成了郊区。


这就是博尔赫斯一生向往的国土,可惜他从未踏上过一步,不知如果他从坟墓中醒来,面对今天的中国又是怎样的感觉?博尔赫斯喜爱中国文化,尤其崇拜庄子,他还将《红楼梦》称为“优于我们近三千年的文学中最有名的一部”。


不过,昨晚我又仔细读了两遍《小径分岔的花园》,还是发现了其中一些虚构成分——


比如里余准是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但我查了青岛大学的资料,青大是二十世纪20年代始建的,德国殖民时代青岛并没有大学,所以这一点肯定是博尔赫斯虚构的。


还写到:余准小时候住在haifeng的老家。中国叫“haifeng”的地名,应该是广东省的海丰,距离苏州西山非常遥远。博尔赫斯笔下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位于英国中部的safford(斯塔福德郡),距离伦敦有几百公里之遥,这很有可能是作者的障眼法。


另外根据余准自述的内容,艾伯特的古董房间应该是在饭店二楼。但在里,博尔赫斯为了让场景更加集中,把那个房间从饭店搬到了花园——其实里并没有写到旋转门饭店,更从未出现过“revolvingdoor”(旋转门)。


或者,“旋转门”本身就是博尔赫斯所要表达的重要内容——就像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写的那样:


“设一个谜底是‘棋’的谜语时,谜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么?”


“‘棋’字。”


根据这一理论,如果一部通篇都没有提到某个词,那么其主题很可能就是这一未被提到的词!这个古怪的阿根廷老头,就是用了这种方式,透露出了隐藏在《小径分岔的花园》背后的重要道具——旋转门。


博尔赫斯还借人物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写和造迷宫是一回事。”


那么春雨在伦敦经历的是还是迷宫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就这样在车上胡思乱想了一个钟头,直到我们的眼前出现一座彩虹般的大桥,这是从苏州通往西山的太湖大桥,桥下就是烟波浩渺的美丽太湖。


孙子楚把着方向盘啧啧称奇:“景色真好啊,幸亏带上了照相机,跟你出来果然没错。”


西山岛是丘陵地形,山上山下种了许多果树和茶树,记得以前曾带过很多话梅回家。按照老马给我们的地址,转过两道弯就到了一间村口——余家村。


相比附近许多旅游景点,这个村子显得冷清落寞,全村都是余氏家族后代。孙子楚把越野车停在村口,带着照相机和一大包旅游用品下车了。


我们找到村子里一幢老宅,宅子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余家村的村长。


孙子楚向余村长介绍了来意,听说我们是老马的朋友,村长就显得比较热情了,因为老马经常向他收购古籍和明清家具。


余家老宅显得很破败,许多雕花的门窗都已经被拆掉了,厅堂里没有留下多少古物。如果余问天泉下有知,一定会斥责这些不肖子孙吧。虽然老宅风光不再,但仍是大户人家的格局,特别是一栋藏书楼,不过里面一本书都没了,文革时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村长翻出一个厚厚的大本子,这是西山余氏的族谱。他戴上眼镜查了十多分钟,果然查到了余准的名字。


族谱上赫然记录着“余准”这个姓名,竟和《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译名一模一样。原来我还估计可能是“余顺”、“余村”等名字呢,这个应该就是冥冥中的巧合了吧。


根据族谱的记载,余准出生于光绪十年,没在家乡娶妻生子,卒于民国五年(1916年)。这些记录和春雨在英国档案馆里发现的材料全都相符。


余村长还告诉我们,将近一个月前,有个英国教授带着翻译到过余家村,向他打听一本叫作《迷宫梦》的书。


这立即让我提起了兴趣:“真有这本书吗?”


“听祖上说确实有这本书,是我们余家大名鼎鼎的崔鹏公所著,你看族谱上还有他的名字——余问天。”


我注意到他称余问天为“崔鹏公”,看来“崔鹏”这个字,要比余问天的名字还有名。


村长还想再讲述一下先辈的显要事迹,却被孙子楚打断了:“谢谢你的介绍,这些我们大多已知道了。《迷宫梦》这本书现在还有没有呢?”


“哎呀,我也从来没看到过,就连我的父亲和祖父也没看到,据说在崔鹏公归天之后,那本书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关于书中的内容,倒有许多神乎其神的传说,有说读了这本书就会飞黄腾达,也有说读了就会死掉,还有说这是本‘无字天书’,尘世的凡人是看不懂的。”


孙子楚悄悄对我耳语了一句:“简直是扯淡!”


余村长继续说下去:“我也是这样对英国教授说的啊,但他看起来还是很感兴趣,并要我带他去看一看后面的花园。”


“后面的花园?是迷宫花园吗?”


“对,就是过去传说中的迷宫花园,可惜现在已经毁掉了啊。”


我的心头马上一沉:“怎么会毁掉了呢?”


“还是我带你们去看吧。”


余村长带我们穿过一道院子,便来到后面的一片空地上。


这里就是迷宫花园吗?一片好几亩大的地,但到处堆满了乱石,还竖着一些残垣断壁,并没有庄稼或果树,看来像个建筑工地。几百米外的中心,有栋破旧的老屋孤独地伫立着。


“哎,抗战的时候,日本军队到了西山岛。日本人也想得到崔鹏公的《迷宫梦》,他们认为这本书就藏在迷宫花园里,就派人进花园去搜查。所有进去的日本兵,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来的,全都在迷宫里被活活困死了。日本军曹一怒之下,便放把火将花园烧掉了。”


孙子楚急得直跺脚:“太可惜了啊!”


时间已近正午,阳光照射在这片荒凉的乱石堆上。从太湖吹来凉爽的风,弄乱了我们的头发。忽然,我感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脚底下传来,那是烈火中绝望的挣扎,还有某个灵魂的仰天狂笑。


我独自走了进去,脚下残留着当年烧焦的瓦跞,四周长着一些野草,许多树桩的根基还留在原地。心里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背后有座几十米高的小山丘,再往前几千米就是无限的太湖了。当年余氏族人就是在这里诗书耕读,培养出了余问天这样的大文人,最后又默默地败落下去,一如这座被大火毁灭的迷宫——它吞噬过多少人的肉体和灵魂。


忽然,脚下出现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卵石底下则是大块的青石板,与周围丛生的野草形成鲜明反差。


我意识到这就是当年迷宫中的小径。虽然花园已经烧毁了,但道路看起来却愈发清楚,因为所有遮挡视线的屏障都已消失。孙子楚也跟我走过来了,我们向前走了几十米,小径弯弯曲曲确实很特别。


眼前出现了一道岔路口,分成左右两条小径,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走法。孙子楚看了看远处的那栋房子,但因为平视的缘故,所以也看不清道路走向。我们随机拐向左面那条路,没走多远又碰到了一个三岔口。走了七、八个路口,却发现几乎还在原地打转,那栋房子离我们却更远了。


终于感到了迷宫的威力,像现在这样走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头?不禁想到一百年前,当这座花园还完好无损时,小径两边应该都是茂密的树木和围墙。没有人能够看到五米以外,所有的视线都被遮挡了,一进来就会迷失方向,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恐怕就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也许整个迷宫花园就是个大坟墓,埋葬了许多好奇心过分强烈的人。


能制造出这种迷宫的余问天,究竟是杰出的文人,还是残忍的魔鬼呢?


孙子楚拉住了我:“不要再沿着小路兜圈子了,索性直接向那栋房子走去吧。”


他说得确有道理,反正所有的遮挡物都没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我们离开鹅卵石小路,走到荒草地里。十分钟后顺利走到那栋房子前,只是鞋子里落进了许多小石子。


这是栋用青石条垒砌起来的房子,而不是一般砖木结构的瓦房,所以有幸逃过了大火的劫难。但门框和窗户都被烧光了,房顶差不多也被烧穿了,可以用徒穷四壁来形容。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阳光直接从头顶射下来,仿佛走进了上古某个遗址。屋子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只剩下几根石头柱子——这里就是当年余问天写的书斋吗?


仰头看着焦黑的墙壁,我似乎感到了某种气场,一百多年这里应该有张书桌,后面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珍稀图书。一个辞官回乡的老人,将稿纸铺在桌上,他自己磨好了墨,在纸上写下他的书名——迷宫梦。


是的,我确信这里就是《迷宫梦》的诞生地,无数的想象力汇成迷宫中心的灯光,照亮了太湖边的每个黑夜。


“注意看你脚下!”


孙子楚突然叫了起来,还让我以为踩到了古代陷阱呢。我低下头一看,却发现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露出了某些深刻的线条。


赶紧蹲下来仔细端详,原来地面是用光滑的石板铺成的,虽有些被烧过的痕迹,但基本上还完好无损——石板上刻着许多线条,像某种奇异的图案,只是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蒙着。


墙角正好有把扫帚,大概是现在的村民留在这里的,孙子楚立刻拿起扫帚扫了起来。


这样子实在有些搞笑,他全副武装穿成攀岩的样子,却拿着把烂扫帚在拼命扫地。一时间屋子里满是灰尘,我赶紧退到房子外面。几分钟后,只听到屋里传来孙子楚憔悴的声音:“好了我扫好了”


我又等了片刻才走进去,只见在阳光下尘土飞扬,整个屋子简直成了工地,而孙子楚还在不停地咳嗽。我蒙着鼻子走到他身边,眯起眼睛看着石板上的图案。


“这些弧线和球体是什么意思呢?”


地上刻出了几十个球体,彼此间用巨大的弧线连接起来,看起来就像地球运行的轨道。


可地上有许多根弧线,球体分布在不同的位置,此外还有许多个小点,是用凿子在地上凿出来的,就像是夏夜里的满天星斗。


瞬间,我想到了中国古代的浑天仪,想到了张衡的宇宙说,想到了北京古天象台上的那些仪器。


我几乎半跪在地上,仔细看着那些球体的分布,果然发现了七颗星体,它们以勺状连在一起,明显就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个发现证明了我的推测,地板上刻着的图案竟是天象图!


孙子楚也已经看出来了,他目瞪口呆地回退一步,顾不得满天的灰尘说:“太难以置信了!地板上刻着整个宇宙!”


过去在天文台看到过中国古代天象,但明显不如眼前巨大的图案,以我有限的天文知识来看,这幅地板上的天象图非常精确,包含的星系也非常全,把黄道十二宫都标识出来了,我甚至认出了自己所在的摩羯座,孙子楚也看到了他的双鱼座。整个三垣二十八宿都在地板上,此外还有一些中国古代天文学里从没出现过的星座,简直就是包罗万象。


看着地板上的宇宙,我的头都有些晕了,似乎那些星星和轨道都旋转了起来,把我带到了浩瀚的太空里。


灰尘让喉咙很难受,后退几步,忽然发现脚下还有文字,就是刻得浅一些。我俯身念了出来——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这段文字好奇怪啊,听起来像是某种先秦的典籍。我又拉着孙子楚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这几块地板,才发现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粗粗估计下竟有好几千字之多。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全篇文字的开头——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天哪,居然是居然是


我和孙子楚彼此看了一眼,表情都是不可思议,随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十二个字正是老子的《道德经》的开篇,接下去的文字也与我们的记忆相符,从头到尾总共是五千多个字,却几乎是一部中国古代哲学的百科全书。


老子是与孔子同时代的人物,也是影响中国两千多年的大哲学家。民间传说老子母亲怀孕八十一年,他生下来就须发皆白,故名“老子”。老子晚年在函谷关留下一篇五千多字的奇文,之后便往西方远游去了。这篇奇文上篇以“道可道,非常道”开头,被后人称为“道篇”;下篇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开始,被后人称为“德篇”,总共八十一章合称《道德经》,又称《老子》。


太不可思议了,老屋的地板上竟镌刻着宇宙图和《道德经》,余问天还是个道家信徒?


越来越感到诡异,当年这里是迷宫花园的中心,余问天用了十三年的光阴,完成了巨著《迷宫梦》,然后便随着他的一同消失了。他的曾孙余准竟成了一次大战的间谍,而这对祖孙的故事,都被博尔赫斯写进了《小径分岔的花园》。


趁着现在还看得清,孙子楚掏出数码相机,将地板上的天象图和《道德经》都拍了下来。


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后,我们马上深呼吸起来,再晚几分钟恐怕要活活呛死了。


径直走出迷宫遗址,余村长一直在外面等着,看到我们灰头土脸的样子,他还拿来了毛斤和水杯。擦了擦脸和头发,总算像个人样了,又喝了几杯水,仿佛刚做了激烈的户外运动。


村长摇着头问:“你们发现屋子里的地板了吗?”


“对,地板上刻着天象图,还有老子的《道德经》全文。”孙子楚依然在大口喘气,“这些图案和文字是什么留下的?”


“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传说是崔鹏公留下来的。谁都看不懂那些奇怪的图案,但《道德经》我还是知道的。”


我忽然问道:“你带英国的弗格森教授去那看过吗?”


“是的,英国教授一定要看看迷宫花园,我就带他过来,还陪他到了那屋子里。”


“他也看到地板上的天象图和《道德经》了吗?”


“嗯,英国老头看到那些以后,也是非常吃惊。那个翻译还把《道德经》解释了一遍给他听。然后,我就把他们送走了。”


我和孙子楚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余村长留我们下来吃了顿午饭,农家饭菜特别香甜,竟是这几个月尝到的最佳美味。原来,他还想请我们多写写文章,给他们余家老宅宣传一下,这样就能吸引外面的游客,把这里开发成旅游景点了。孙子楚满头应承了下来,不知是认真还是敷衍。


与余家村作别后,我们来到村口的越野车旁。我拉住孙子楚,指着旁边一座小山丘说:“想不想爬上去看看?”


孙子楚摇了摇头:“这个山没有攀岩的价值啊。”


“哎呀你想到哪去了,我们先爬上去再说吧。”


说着我就把他给扔下了,自顾自地跑向了那座小丘,孙子楚也跟在后面过来了。


山丘上种了许多枇杷果树,坡度也不是很陡,我们很快就怕到了丘顶上。


顶上是一小块平地,没种什么果树,四周望去视线开阔。正前方是浩浩荡荡的太湖,对岸隐约可见东洞庭山,山脚下正好就是迷宫花园的遗址。


从这里看下去一马平川,迷宫所有的道路都一览无余,感觉像坐在飞机上,俯视某个战争工事。


孙子楚已明白了我的意思:“怪不得你要上来啊,这下整个迷宫都暴露在我们眼前了。”


其实,刚才我在下面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小山丘。


果然不出所料,正午的阳光照在遗址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迷宫中心的那个屋子特别显眼,有一条小径正好通到它的门口。我从孙子楚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看着那条小径,它弯弯曲曲地绕着屋子,还有许多条岔路从旁边伸出去,其中有的路就成为了死胡同。但那条小径始终没有中断,经过无数个圈子和岔路之后,终于通到了迷宫花园的最外面。


就是这条路!


如果站在底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也只有站在这个小山丘上,居高临下俯瞰,才有可能发现这条路。但在迷宫被烧毁以前,花园里一定种满了高大茂密的树木,还有许多高墙,即便站在小山上,视线也会被树木和墙遮挡,小径也会被庞大的树冠覆盖住。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就这样我们找到了通往迷宫中心的道路。


我让孙子楚用数码相机,把下面的遗址全都拍下来。他用了最大的图像尺寸,模仿航拍的角度,将整个迷宫花园都收入了镜头里,尤其是那条最关键的道路。


虽然没找到《迷宫梦》这本书,但破解了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迷宫道路,也算是一项额外的收获。


我们迅速下了小山丘,孙子楚发动他的越野车,想要开往最近的旅游经典,却硬被我拉到了最近的小镇上。


当孙子楚一百个不满意时,我已找到了一家网吧,将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全部输出到了电脑上。


我仔细看了看丘顶上拍的那些照片,整个迷宫花园的遗址都进来了,而且拍得非常清晰详实,凡是道路都有卵石或石板铺着,旁边则长满了荒草,看上去一目了然。


随即我打开了电脑里的phooshop软件,使用画笔功能编辑那些照片,将通往迷宫中心的那条小径勾了出来,这样就可以尽量方便观看了。


孙子楚坐在我旁边,摇着头说:“你倒底在干什么啊?”


“我有一种预感,这些图片将会对春雨有帮助。”


接着我又检查了一遍,将图片编辑到最方便查看的程度,几乎等于画了一张迷宫路线图。


然后,我打开我的电子邮件,将今天孙子楚拍的那些照片(包括小屋地板上的宇宙图与《道德经》),连同刚才编辑过的迷宫地图,一同发到了春雨的邮箱里。


我拍了一下大腿,今天算是大功告成啦!仰头靠在座椅上,感觉都快要累趴下了。


接着,我被孙子楚拖出了网吧,坐上越野车,开始了今天的西山半日游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1日上午10点整


伦敦以南的萨塞克斯郡。


距离大都市区有几十英里了,两边的景色也由工厂和别墅,变成了乡村和田野。春雨坐在空旷的巴士上,整辆车只坐了不到十个人。她撑着下巴,注视着英格兰南部的天空,一些雨点正打到车窗上,远方的视野渐渐在雨雾中模糊了。


经历了昨晚之后,她对旋转门饭店更感到恐惧了——明明亲眼目睹了一个老人死去,几分钟后尸体却不翼而飞了,真不知道还会再发生什么?显然那老人是从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跑出来的,奇怪的是他是如何走出迷宫的呢?但也有可能他刚进去就出来了,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死至少印证了艾伯特的话: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


清晨醒来的时候,她一度想要离开旋转门饭店。但她确信高玄就在这里,已经跨越了几万公里来寻找他,现在几乎已近在咫尺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该怎么办?忽然又想起了龙舟,他昨天来告诉春雨,今天上午就是弗格森教授的葬礼,还给了她一个地址,是伦敦南面萨塞克斯郡的一个公墓,距离旋转门有数十英里之遥,实在是太远了。


春雨思前想后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参加葬礼,因为教授生前最后接触到的人就是她,在教授身上还有许多谜没有解开,或许都会对她有用。至于昨天龙舟对她说的那句话,就当作是普通的赞美吧。


巴士开了将近一个钟头,在上海都快到苏州了。终于巴士停了下来,黑人司机提醒春雨该下车了。


下车后是条宽阔的岔路,春雨远远地望见了教堂的十字架。在英格兰乡野的小路上,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撑着伞孤独地走了十分钟,来到了一座静谧的公墓。


这片墓园并不大,大约矗立着几百个十字形墓碑,有十几个人正围在其中一处,全都穿着黑色的西装,看来是在举行葬礼仪式。


走近果然看到了龙舟,他在一群洋人中特别扎眼。春雨悄悄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龙舟吓得乱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当龙舟看到是春雨以后,表情也特别尴尬,急忙把她拉到了旁边,低声说:“哎呀,你可把我给吓死了。”


春雨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滑稽样子,差点要笑出声来了,但因为这里是墓地,她只能强忍着:“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啊?”


“拜托,这里是墓地啊。你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背后拍我一下,我还以为是哪个女鬼,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呢。”


这句话让她又好气又好笑:“你才是鬼呢!”


龙舟也撑着伞,表情又恢复了葬礼的严肃:“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我不知道。”春雨的眼神有些茫然,细雨中的墓地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些幽灵的呐喊此起彼伏,“还是来看看吧。”


“今天来的人这么少,难道也是人走茶凉?”


龙舟有些心寒了,教授活着时常领取各种科学奖项,参加许多国际学术会议,也算是科学界的大腕人物了。没想到他的葬礼竟如此冷清,再加上这阴惨的雨天,龙舟忍不住掉了些眼泪。毕竟教授带了他整整三年,若没有教授的提拔,他今天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牧师来到墓前,为马克·弗格森教授做了最后的祈祷,撑伞的人们都在胸前划了十字。然后,人们把教授的棺材放入了墓穴中。龙舟作为教授的学生,也拉着一根绳子为他入葬。


忽然,他想到教授几天前做过尸检,大概肚子上还留着解剖的疤痕吧——这个可怜的老头啊,一辈子无亲无故的,最后只能由他这个学生来送终,想到这里不禁低声抽泣了起来。


终于,棺材安放在了墓穴中,参加葬礼的人拿起铲子,将泥土铲到墓穴里面,渐渐覆盖了棺材,直到墓穴被填平为止,也和中国人的习俗一样入土为安了。


葬礼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龙舟交给春雨一束白花,让她放到教授的墓碑前。


春雨看着教授的墓碑,半晌都没有挪动脚步,冰凉的雨点打到她脸上。回头环视墓园一圈,其他人都已散去了,诺大的墓地上,只剩下她和龙舟两个年轻的中国人。


这里总和凄凉的气场比较接近,春雨又想起昨晚可怕的经历,觉得和弗格森教授有些相象,便全都如实地告诉了龙舟。


听完春雨详细的描述后,龙舟自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墓地听人说这种事情,感觉又与平时不同。他低头想了想说:“你说那个老头身材高大,长长的白发,衣服上都是补丁,像个老嬉皮士?”


“没错,就是他。”


龙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好像在哪见过,又记不起来了。”


忽然,春雨感到有双眼睛似乎在盯着他们,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几十米外的一个墓碑后面,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立刻就认出这个人,那盖博式的胡子是最明显的标志了。


没错,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


他怎么会在这里?


当春雨和艾伯特的目光相撞时,他马上转身离开了墓碑。


不,一定要跟上去问个明白。春雨立即拉了拉龙舟,向艾伯特的方向追赶过去。而龙舟还没有明白过来:“你在干嘛?”


“有人在监视我们,快一点!”


跑出墓地,来到了教堂底下。她看到艾伯特钻进了一辆汽车,便迅速离开了此地。


同时,春雨也看到了龙舟的蓝色polo,便催促他赶紧上车去追赶。


龙舟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飞快地钻进了车子。在春雨坐上副驾驶位置后,便猛踩油门追了上去。


乡间小路不是很好开,与前面艾伯特的车子,始终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龙舟跟着他驶上了公路,没想到艾伯特并未向伦敦城区方向开,而是转向了南面。


这不是离旋转门越来越远吗?龙舟来不及想这些了,加大油门跟在后面。


雨中的公路上没什么车,艾伯特的车子一直都在视野范围内,而且是辆红色的沃尔沃,在灰色的背景中特别醒目。


“他是谁啊?”


“旋转门的老板,艾伯特。”


于是,龙舟加大油门追上去。但前面艾伯特也开得飞快,两辆车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往南开了半个多小时,景色渐渐开阔起来,苍凉的天际下,飘来带着咸味的空气。


“前面就是英吉利海峡了!”


龙舟握着方向盘喊道,春雨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公路越来越狭窄了,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渐渐连树木都见不到了。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弯道,红色的沃尔沃拐弯后就消失了。


等到龙舟的polo拐弯,才发现四周是一片乱石堆,只有艾伯特的沃尔沃孤独地停着,但车里却空无一人。


“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乱石堆前分出了两条岔路,艾伯特肯定走进了其中的一条路。


龙舟拧起眉毛问:“你一定要追下去吗?”


春雨犹豫了几秒钟:“是的。”


“那好,你走左面的路,我走右面的路,必然有一个人能追到他。”


“这主意不错!”


在两人分头出发之前,龙舟又问了她一句:“你一个人走害怕吗?”


春雨冷静地回答:“不害怕。”


说罢她就走进了左面那条岔路。阴郁的天空依然飘着雨丝,她撑着伞越走越快,脚下很快变成了一条碎石小径,只能容纳两人并排通过。


四周都变成了单调的灰色,视线尽头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英吉利海峡,不远的对岸就是欧洲大陆了。她发现眼前的景色竟是如此熟悉,就像几万公里外的那片东方海岸,同样的荒凉,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古老。


“荒村?”


她情不自禁地念出那个地名,腿肚子竟有些软了。


不能停下来啊,春雨逼迫自己继续向前追去。又转过两个弯,眼前又一次豁然开朗,惊涛骇浪声从脚下传来,似乎大海已扑到眼前。


乔治·艾伯特站在高高的海岸边上,冷竣地注视着匆匆赶来的春雨。


他并没有撑伞,而是戴着顶宽大的礼帽,穿着件黑色的风衣挡雨。


终于追到了他!春雨喘出了一口气,举着伞缓步走到他跟前,身边有许多黑色的礁石,海浪正扑打到她脚下。


也许是经历过这种环境的缘故,她并没有任何惧色,但没想到先说话的却是艾伯特:“为什么跟踪我?”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现在我告诉你。”艾伯特在细雨中摇摇头,“我没有跟踪过你。”


春雨冷笑了一声:“那如何解释你在墓地出现?”


“我是来参加好朋友葬礼的。”


葬礼?上午在那个墓地里,好像只有教授一个葬礼啊。


“弗格森教授是你的朋友?”


“没错,教授是我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葬礼我当然要来参加。”他略带哀伤地点点头,然后又盯着春雨的眼睛,“让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也会在那里?”


这个问题倒让春雨有些为难,她低下头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说出来了:“我也认识教授,尽管时间很短。”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说来话长——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春雨看了看这阴雨绵绵的海峡说,“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艾伯特微微摇晃了一下,礼帽下的脸更加阴沉了:“因为这里是我认识卡特琳娜的地方。”


“karina?”


她想到了昨晚吉斯夫人说过的话,还有那个神秘房间里的女子照片——卡特琳娜。


“是吉斯夫人的女儿?”


艾伯特有些意外:“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没有,我还有很多不知道,卡特琳娜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她是个完美的女子。”


春雨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吉斯夫人的话:“她是在迷宫里消失的吗?”


“不,卡特琳娜一直都在,她并没有消失过!”艾伯特看着脚下的礁石,那样子更像《乱世佳人》结尾时的盖博了,“我第一次遇见卡特琳娜时,她就站在这个位置,眺望海峡远方的轮船。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黑色的长发被海风卷起,眼睛就像地中海的珍珠。”


他说这些话的表情是如此神往,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他和卡特琳娜的关系非同一般。


海风越来越大了,春雨站在岸边渐渐有些不住:“对不起,我想回饭店去了。”


“好的,我送你回去。”


艾伯特终于微笑了一下,带着春雨离开了海岸。


当他们回到小路分岔的乱石堆时,看到红色的沃尔沃和蓝色的polo都在。她给龙舟打了个手机,但铃声响了许久却无人接听。


“是不是开车送你过来的那个男生?”


春雨点点头,看着右边那条岔路说:“我们是在这里分开的,他怎么不接我电话呢。”


艾伯特皱起了眉头:“这条路很难走的,我们去找找他吧。”


说完他们走上了右边的路,果然要比左边难走了许多,两边都是巨大的石头,而且坡度也越来越陡。在弯曲的小道上走了十几分钟,春雨只觉得耳朵两边寒风嗖嗖,海浪好像就在脚下汹涌,但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灰色的天空如油画般铺展开来,艾伯特猛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原来这里是一块悬崖峭壁,几十米以下就是大海了。


春雨心头一阵狂跳,幸好被艾伯特拉住了,不然要是再往前跨一步,恐怕就要掉下去了。


这块悬崖的形势果然无比险要,脚下就是一方小小的平地,海浪的怒号震耳欲聋,强劲的风雨直扑他们的身上,春雨挽好的头发都被吹散了。


这下春雨有些着急了,小路的尽头就在这里,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龙舟究竟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原路返回跑出去了呢?可他的polo车明明在啊。


她又给龙舟打了个电话,却听到悬崖上响起了手机铃声。她记得龙舟的铃声,循着声音在脚下找了找,果然发现了龙舟的手机,就在悬崖边的石头缝隙里。春雨刚要俯身去捡,艾伯特立即抓住她,示意她不要乱动。


艾伯特向下看了看,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糟糕了!”


“你说什么?”


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但不敢自己亲口说出来。


“我猜他是掉下去了吧。”


“不——”


春雨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半蹲着把头探了出去,悬崖下面几乎与海面垂直,惊涛骇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摄人心魄的轰鸣。如果有人在这里掉下去,多半要粉身碎骨了。


“这个悬崖非常危险!每年夏天,都会有人在这里发生意外。”


“别说了!”


她丢下手里的雨伞,半跪在悬崖上,紧紧捏着龙舟的手机,绝望地看着大海——真的掉下去了吗?都是她让他跟过来的,如果不追艾伯特的话,龙舟也不可能到这个危险的地方。


艾伯特打了报警电话,请求紧急救援。他让春雨回到车子里休息一下,但她不愿意离开,继续看着下面的大海。


仿佛心脏也掉下了悬崖,在海底的礁石上摔得粉碎。寒冷的风雨打在春雨头上,眼泪混着雨水从脸颊流下,耳边似乎响起龙舟说的那句“你真漂亮”——她当然明白这个男生的心,但她什么都不能给他,直到他为她掉下——


艾伯特也无奈地摇摇头,脱下身上的风衣,披在了春雨身上。


在悬崖上等了十几分钟,警察和救援队才匆匆赶到。他们先询问了春雨和艾伯特,又仔细勘察了一下地形。救援队长有着丰富的经验,他发现了龙舟的脚印,再结合周围的环境,还有春雨捡到的手机,推断刚才确实有人掉下了悬崖。


警方展开了救援工作,虽然天气非常恶劣,但还是开出了巡逻艇。但悬崖底下布满了暗礁,海流又非常湍急汹涌,稍有不慎就会把小艇撞沉,所以救援工作异常艰难。


春雨终于被艾伯特带了下去,回到停车的地方。蓝色的polo依然留在原地,只是主人已留在了大海中。


警方还在继续打捞援救,但到底什么时候有结果还不知道。艾伯特让春雨坐到他的沃尔沃上,然后开车驶离了这里。


中午一点了,天色更显阴沉。刮雨器在玻璃上扫来扫去,车窗外的一切都已模糊了。


忽然,春雨注意到车厢里,贴着一张艾伯特与弗格森教授的合影。照片里两个人还显得年轻,教授四十岁温文尔雅的样子;而艾伯特更加英俊潇洒,正是三十岁的黄金年龄。至少这张照片可以证明,艾伯特并没有欺骗她,他和教授确实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缓过一口气,抹干脸上的眼泪:“都是我害死了龙舟!我为什么一定要追上你呢?”


“哎,其实我也有责任。”艾伯特的语气也很沉重,“要是我从墓地出来,直接回旋转门饭店,不去海边的话,也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或者,我和龙舟在岔路口换一换,我走右面的路,他走左面的路,这样也不会出事了。”


艾伯特尽量安慰她:“不要再自责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我们自己无法决定的。”


“可是龙舟太无辜了,刚刚参加完教授的葬礼,便踏上了悬崖的不归路——”


“他是你的男友吗?”


这个问题让春雨有些心慌,她摇摇头说:“当然不是,龙舟是弗格森教授唯一的学生,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哦,原来他是教授的学生,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春雨忽然愣了一下,现在除了龙舟以外,诺大的伦敦已没有一个人可信赖了。索性就告诉艾伯特吧,他确实是教授的老朋友,虽然感觉有些太巧合,但又没理由不承认这一点。艾伯特不也是遭到诅咒的人吗?瞬间,脑子里闪过了艾伯特家族的传说,他很快就要过45岁生日了吧。


于是,春雨把自己和龙舟认识的过程,全都如实告诉了艾伯特,尤其是从上海到伦敦的飞机上,她与教授坐在一起的经历。


“原来教授竟是死在你的身边!而你又来到了旋转门饭店,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


艾伯特把车停在公路边的一家餐厅,已经下午一点半了,他和春雨都已经饿得不行了。


他点了顿还算丰盛的午餐,但春雨一点胃口都没有,敷衍了事地吃了一些,忽然抬起头问:“你不是教授的好朋友吗?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去中国呢?”


“一个月前教授确实告诉过我,他要去一趟中国,但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原因——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实在太可惜了。”


“对了,他临死之前向我提到了地狱,还说什么门要开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他预感到自己要不行了,所以才说‘地狱’的吧。不,他是一个善良的老人,现在一定在天堂里。”


春雨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可是昨天半夜,在小径分岔的花园入口,那个长头发老人死前也说了同样的话!”


“奇怪了,我不记得饭店里有这样的人啊。”


“但我亲眼看到过他!”


他很伤脑筋地摇摇头:“这个问题我没办法解释,下次再说吧。”


“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告诉我!”


“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的。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回饭店了。”


艾伯特说完走出了餐厅,春雨无奈只好跟在后面,坐上了红色的沃尔沃。


英格兰的阵雨依然在继续,只是不知龙舟在哪个角落。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1日晚上10点20分


旋转门饭店。


春雨在319房间,窗外的夜雨还在继续,就像英吉利海峡的晚潮。下午三点,她和艾伯特一起回到饭店,便呆坐在房间里不动了。她还在为龙舟的意外而内疚,心头越来越沉,仿佛已跌落到万丈悬崖之下。


晚饭也没心思吃,完成任务似的喝了些汤。餐厅里那些老头依旧面无表情,似乎毫不关心他们中的一个已气绝身亡,连尸体都不翼而飞了。


现在,春雨狠狠捏着衣角,却不知能做些什么?她只能打开电脑,上网看看有没有邮件回来。


收件箱里果然有一封新邮件,是几分钟前刚刚收到的,发件人正是万里之外的本人。


春雨打开邮件,发现了许多张照片——虽有些模糊,但还是看清了拍的是地板,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之后几张还有些文字刻在地上。接下来,是居高临下俯拍的景色,一大片空地中有许多条小道,中心还有间破旧的房子。


最后一张图片显然经过了处理,在那些不断分岔的路线中,有一条弯曲的小道被勾画了出来,最终直通中心的小屋,就像迷宫路线的示意图。


下面还有一段文字说明:


这是苏州西山的余家老宅花园遗址,画出来的道路可以直通迷宫的中心,或许对你有用。


她明白了这张图片的意思,原来是西山的迷宫路线图——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


春雨拿出张十六开白纸,照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图片,来了个“依样画葫芦”,丝毫不差地画在白纸上。


仔细看看这幅“迷宫路线图”,所有的岔路口都显示了出来,而那条小径则清晰地直通中心圆点。


子夜前或许还来得及——旋转门饭店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极有可能是根据苏州余氏的迷宫花园仿造的,如果这个判断成立的话,就可以根据路线图进入迷宫了!


也许艾伯特活着的时间不多了,而她和高玄的时间也不多了,不管怎么样必须要试一试。


春雨把这幅图揣在口袋里,悄悄走出了房间。


走廊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她在底楼拿了把伞,以及一个大号手电,还多拿了几节电池以防万一。


接着她走出了饭店后门,面对着那片黑夜中的树林。


现在她要再度“夜闯迷宫”,尽管前天晚上她几乎在花园里送了命,昨天晚上又目睹了一个老人死去,艾伯特几次警告她迷宫“极度危险”。但现在一切都无法阻止她,只要高玄存在一线希望,她就会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宛如扑火的飞蛾。


在茫茫的雨夜中,春雨走进了树林中的小径。


这条路已驾轻就熟了,她很快穿过那道生锈的铁门。在中国式的凉亭前,依然保持着昨晚的样子,她用手电照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那道月亮门上。


依然是半开着的木板门,她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迎接她的是条卵石小径,两边高大茂密的树丛。雨点纷纷落在伞面上,春雨打着手电向前走去。


没多久就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她拿出“迷宫路线图”看了看,根据这幅图里画的线路,在第一个岔路口应该向左边拐。那么她上次走得没错,于是她走了左边那条路。


很快来到第二个岔路,上次她还是走了左边。但根据路线图的指示,第二个路口应该是向右走,怪不得上次是走错了啊!


于是,春雨拐向右边,撑着伞走在风雨交加的迷宫里,她也感受到了九十年前,一个名叫余准的中国人的恐惧与好奇。因为不断低头用手电照着地图,所以更像在完成某件技术任务,把主要的精神都放在核对线路上了,反而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害怕了。


她每走过一个岔路口,就在路线图上写一个记号,表示刚才走过了这里,以免到最后自己都搞不清楚。小心翼翼地走过十几个岔路口,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其中有三次是连续向左。转了无数个弯道头都晕了,幸好手头有“迷宫路线图”,可以清楚地标出目前所在位置,这样自己心里就有底了。


忽然,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同时发出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她低头用手电照了照,才发现竟然又是个骷髅头!


但这回她并没有尖叫,跳到旁边大口喘气起来。不过她已经有过这种心理准备了,这个迷宫如此复杂了,年代又如此古老,那么多年来一定有人进来过,若迷路就多半会困死在里头,变成了这样的枯骨。


然而她忽然又想到:既然这是条正确的道路,那么为什么还有人死在这里呢?


也有可能另外一种可能——当年被谋杀在这里的遇害者遗骸?迷宫花园是个天然的藏尸窟,人要是死在里面,是极难被找到的。


头盖骨已被她踩破了,露出了几道口子,旁边还隐约可见碎骨。春雨马上低头默念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会找出这个迷宫的真相,如果你是被坏人害死在这里的,我也一定会给你报仇雪恨的!”


继续往前走去,经历了刚才的插曲后,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前进速度也快了许多。只是走过每个岔路口时,她还是非常小心,仔细核对示意图选择方向,并且留下标记。古人的智慧真是厉害啊,说不定现在许多迷宫类和过关类电子游戏,灵感都是来源于古人呢。


小径分岔的花园似乎无穷无尽,手电筒里的电池早就用光了,春雨又换了两节新电池,两条腿也已酸痛异常了。


当她转过又一个岔路口,发现手头的“迷宫路线图”上,已被标记到了第81个!


天哪,居然已走过了81个岔路口,前面依然是条曲折的小径。


“81”——中国人常说“九九归一”,在数学上就是9x981,这个数字在中国人看来具有特殊的意义,《西游记》里唐僧师徒也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不知道前头是地狱还是天堂?


在这种预感的驱使之下,春雨缓缓地向前挪动着双腿,手电发出的光圈也在颤抖着,两边的树叶在风雨中发出恐怖的呼啸。


终于,她走到这条小径的尽头,迎接她的并不是第82个岔路口,而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她低头看看“迷宫路线图”,目前所在的位置,正是迷宫中心的那间房子!


没错,这里正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那个极度神秘极度危险的圆点。


春雨无法压抑自己剧烈的心跳,她用手电光圈照射着眼前的空地,在黑夜的无数雨点中间,渐渐露出了一个建筑物的轮廓。


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那里射了出来,同时她感到前方吹来一阵阴冷的凉风。


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这是个两层楼高的老房子,看起来像十九世纪的别墅。


但真正把春雨眼睛刺痛的,是老房子底楼的那扇门。


旋转门


这不是幻觉,不是臆想,而是真实存在一扇旋转门——它就在老房子底楼敞开着,飞快地来回旋转,四扇玻璃门如水晶般剔透,在一道神秘的光线照耀下,发出旋转中的寒冷反光。


面对眼前这幕奇景,春雨差点双膝跪倒在地上,她抓着自己心口说:“神啊,救救我吧!”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竟然是旋转门!它就孤独而骄傲地矗立在这里,在迷宫小径的终点站,在时间与空间的圆心。


这突如其来的旋转门,宛如救世主弥赛亚的圣光,重新照亮了她悲伤的心灵。


飞快旋转的四扇玻璃门,宛如鼓风机似的扇出许多旋风,充满了这栋房子四周。旋风从地面一直吹到天上,掀起了春雨的衣裙,也吹乱了她的头发,许多树叶被吹在地上,仿佛回到深秋时节。眼里满是旋转门的反光,就像地狱里的火焰,在暗夜里来回扫射,在瞳孔中深刻下某人的烙印。


此时此刻,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该是狂喜地赞美上帝?还是倒在地上放声痛苦?


而在1916年的夏夜,中国人余准也来到了迷宫的中心,就是在这个地方,开枪打死了汉学家艾伯特,随后被赶来的马登上尉逮捕。


近90年前的枪声,似乎仍在旋转门的上空旋转


忽然,枪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耳边似乎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几天前的夜晚,大本钟下高玄的声音——


高玄说自己就在旋转门。


因为他的这句话,春雨才会千辛万苦找到这里,并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最终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所在。


他说的没错,旋转门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它不仅仅是一个饭店的名字,还是迷宫里的一扇终极之门。


高玄就在这扇旋转门里。


子夜十二点整。


春雨将“迷宫路线图”揣回到衣兜里,丢掉手中的伞和手电筒。她缓缓走到旋转门前,门里神秘的光线直刺眼睛,迎面而来的旋风让她举步维艰。


“我来找你了。”


她眯起眼睛说出了这句话,转眼就被呼啸的旋风声吞没了。此时春雨已经完全忘却了恐惧,脸上露出了美丽的微笑。


四扇玻璃门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了模糊一团的东西,就像飞速旋转的电风扇叶片,根本看不清该从哪里钻进去。


然而,春雨微笑着走进了旋转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