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灵魂只能独行(3)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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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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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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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92字

十、生活的减法


这次旅行,从北京出发是乘的法航,可以托运60公斤行李。谁知到了圣地亚哥,改乘智利国内航班,只准托运20公斤了。于是,只好把带出的两只箱子精简掉一只,所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处后,把这些物品摆开,几乎看不见,好像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可是,这么多天下来了,我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回想在北京的家里,比这大得多的屋子总是满满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现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东西是什么了。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需的东西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都很忙碌,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直到这次出发的前夕,我仍然分秒必争地做着我认为十分紧迫的事中的一件。可是,一旦踏上旅途,再紧迫的事也只好搁下了。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似乎必须限期完成的事搁下好些天了,但并没有发现造成了什么后果。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须做的事其实是可做可不做的。


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当我们清理自己的居室时,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们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间?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如果让我们凭空从其中删除某一些,我们会难做取舍。可是,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么,我们即使还能活很久,又何妨用来日不多的标准来限定必做的事情,从而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时间?


十一、心灵的空间


在写了上面这一则随想之后,我读到泰戈尔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话,不过他表达得更好。我把他的话归纳和改写如下——


未被占据的空间和未被占据的时间具有最高的价值。一个富翁的富并不表现在他的堆满货物的仓库和一本万利的经营上,而是表现在他能够买下广大空间来布置庭院和花园,能够给自己留下大量时间来休闲。同样,心灵中拥有开阔的空间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会有思想的自由。


接着,泰戈尔举例说,穷人和悲惨的人的心灵空间完全被日常生活的忧虑和身体的痛苦占据了,所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补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类例证,就是忙人。


凡心灵空间的被占据,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逼迫,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至于说到责任,可分三种情形,一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当别论,二是为了名利而承担的,可以归结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觉,又非贪图名利,完全是职务或客观情势所强加的,那就与苦难相差无几了。所以,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


这里我还要说一说那种出自内在责任的忙碌,因为我常常认为我的忙碌属于这一种。一个人真正喜欢一种事业,他的身心完全被这种事业占据了,能不能说他也没有了心灵的自由空间呢?这首先要看在从事这种事业的时候,他是否真正感觉到了创造的快乐。譬如说写作,写作诚然是一种艰苦的劳动,但必定伴随着创造的快乐,如果没有,就有理由怀疑它是否蜕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事务,乃至一种功利性的劳作。当一个人以写作为职业的时候,这样的蜕变是很容易发生的。心灵的自由空间是一个快乐的领域,其中包括创造的快乐,的快乐,欣赏大自然和艺术的快乐,情感体验的快乐,无所事事地闲适和遐想的快乐,等等。所有这些快乐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所以,如果一个人永远只是埋头于写作,不再有工夫和心思享受别的快乐,他的创造的快乐和心灵的自由也是大可怀疑的。


我的这番思考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警告,同时也是对所有自愿的忙人的一个提醒。我想说的是,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唯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果实来品尝。如果没有这个空间,你永远忙碌,你的心灵永远被与事业相关的各种事务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业上取得了怎样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损耗了你的生命而没有品尝到它的果实。


十二、丰富的单纯


对于心的境界,我所能够给出的最高赞语就是:丰富的单纯。我所知道的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他们的心灵世界无不具有这个特征,其核心始终是单纯的,却又能够包容丰富的情感、体验和思想。


我相信,每一个精神上的伟人在本质上都是直接面对宇宙的。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只是宇宙的儿童,这种认识深藏于他的心灵的核心之中,从根本上使他的心灵永葆儿童的单纯。另一方面,他对宇宙的永恒本质充满精神渴望,在这种渴望的支配下,他本能地受一切精神事物所吸引,使他的心灵变得越来越丰富。


与此相反的境界是贫乏的复杂。这是那些平庸的心灵,它们被各种人际关系和利害计算占据着,所以复杂,可是完全缺乏精神的内涵,所以又是一种贫乏的复杂。


除了这两种情况外,也许还有贫乏的单纯,不过,一种单纯倘若没有精神的光彩,我就宁可说它是简单而不是单纯。有没有丰富的复杂呢?我不知道,如果有,那很可能是一颗魔鬼的心吧。


十三、自然、社会与人性的单纯


人性的单纯来自自然。有两种人性的单纯,分别与两种自然相对应。第一种是原始的单纯,与原始的物质性的自然相对应。儿童的生命刚从原始的自然中分离出来,未开化人仍生活在原始的自然之中,他们的人性都具有这种原始的单纯。第二种是超越的单纯,与超越的精神性的自然相对应。一切精神上的伟人,包括伟大的圣徒、哲人、诗人,皆通过信仰、沉思或体验而与超越的自然有了一种沟通,他们的人性都具有这种超越的单纯。


在两种自然之间,在人性的两种单纯之间,隔着社会和社会关系。社会的作用一方面使人脱离了原始的自然,另一方面又会阻止人走向超越的自然。所以,大多数人往往在失去了原始的单纯之后,却不能获得超越的单纯。


社会是一个使人性复杂化的领域。当然,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社会而生活。但是,也没有人必须为了社会放弃自己的心灵生活。对于那些精神本能强烈的人来说,节制社会交往和简化社会关系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越过社会的壁障而走向伟大的精神目标。


十四、道路与家


人生是一条路,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就开始走在这条路上了。在年幼时,我们并不意识到这一点。当我们意识到了的时候,便不得不想一个问题:这条路通向哪里?人生之路的目标是什么?


最明显的事实是:这条路通向死,因为人生只是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罢了。可是,死怎么能成为目标呢?为了使它成为目标,它必须不是死,而是一种更高的生。于是,死便被设想成由短暂的生进入永生,由易朽的肉体进入不朽,由尘世进入天国,由不完满进入至善,由苦难进入极乐,等等。经过这样的解释,人生之路就有了一个宗教的和道德的目标,一个纯粹精神性质的目标。


可是,道路为什么一定是一条直线呢?只是因为我们把路想成直线,才必须给它安一个终点,一个最后的目标。花园里曲径交错,路的终点在哪里?那么,我们何不就把人生看做一个大花园呢?这是一座很大的花园,把它逛完刚好要用一生的时间,我们从生到死都在里面,每走一步都看见新的风景,到处都是可供我们休憩的地方。如果要说目标,那么,可以说处处都是目标,但不存在最后的目标。


换一个不那么诗意然而更贴切的比喻,不妨说,人生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在人生之中,犹如在我们自己的家里。既然是在家里,我们就做着种种必须做的或者有兴趣做的事情,而并不事事都问为什么。事实上,在多数时候,我们的确把人生当做家,安排每一个日子如同安排自己的家务,而不去想这个家有朝一日会不存在。


可是,这个家确实有朝一日会不存在,而我们有时候不免要想到这一点。这时候,我们又会意识到自己是走在一条有终点的路上。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人生永远既是道路,又是家。我现在的想法是,这两方面的意识都是必要的,缺一不可。只是道路,就活得太累。只是家,就活得太盲目。我们必须把人生当做家,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休息。我们也必须知道人生是道路,让自己的心灵有超越的追求。


十五、信仰的价值


泰戈尔的最后一篇诗作是在病床上口授的,一个星期后,他就去世了。这首诗的大意是——


造物主很狡猾,它编织了虚假信仰的罗网。然而,探索者却能透过这罗网看清到达内心的路,“在用自己内涵的光洗涤干净的心里找到了真理”。人们认为他是受骗者,其实并非如此,这个似乎轻易受骗的人“把最后的报酬带进自己的宝库”,这报酬就是“通往安宁的持久权利”。


诗中的“虚假信仰”,一个英译者释为尘世浮象,我宁可作别的理解。我的感觉是,泰戈尔一生关注信仰问题,这首诗是他临终之前就此问题吐露的真言。我仿佛听见他如是说: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任何一种外在精神实体的信仰都是虚假的信仰,我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不能相信那种实体是真的存在着的。但是,正是这样的信仰把我引导到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在一种内在境界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而当我达到了这种内在境界,那外在的实体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不妨说,一切外在的信仰只是桥梁和诱饵,其价值就在于把人引向内心,过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神并非居住在宇宙间的某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它的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是我们在内心中感悟到它。一个人的信仰之真假,分界也在于有没有这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伟大的信徒是那些有着伟大的内心世界的人,相反,一个全心全意相信天国或者来世的人,如果他没有内心生活,你就不能说他有真实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