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阿来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

本章字节:13406字

“肚子只保证吃了东西长身体,反正我的身体也长不过他们,我就是脑袋好使,他们不打我的脑袋,就还是我的好乡亲。”


那三个不服气,大喊:“打了!”


连长大笑,说:“你们都能成好军人,回头我告诉你们排长,这事就不再提了,好,立正!解散!”


团长还对连长说,这家伙才是个班长的料?就准备提他当干部了。这是当兵第三年的事。第四年,“他妈的那一年,就遇到这个要命的女人了。”


他讲到结束他大有前程的军人生涯时,还是几句对话。


团长派人把他叫到团部,说:“我就要转业到地方搞建设了。但和平年代也需要好军人。你是一个好军人的苗子,留在部队,好好磨炼吧。”


因为惭愧,他的头深深埋了下去:“我爱上了一个爱上一个女人。”


“爱上了一个女人,谁说一个好军人就不能爱上一个女人,但愿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有福的女人。”


“她是一个仙女。”


“哈,仙女。”团长哈哈大笑,“看来你这个聪明脑子里还有迷信。”团长走近这个他期望甚多的好军人,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这个人脑子里也有些迷信,你要不要听听。”


惹觉·华尔丹深深点头。


“仙女不一定是好女人,好女人是有旺夫命的女人!这个你不懂。”


“我们藏人的说法是,仙女就是定你命运的女人。”“我告诉你了,你的命运就是做一个好军人!”


他抬起头来,直视团长的眼睛,摇摇头:“要是打仗,我会是一个好军人,我做不来不打仗的好军人。”


“那我就带你去地方吧。我喜欢你这种机灵鬼。”“不,我要去她的村庄娶她,我从小就梦见自已是一个好猎手。参军后,我就不做那个梦了,可见到她的那个晚上,我就又做那个梦了。”


“梦?”


“我的仙女说,我是一个好猎手,只一枪,我就把她的心房洞穿了。”


团长拍拍大腿说:“唉!立正!解散!不,你给老子回来,不是解散,你给老子滚蛋!”


就这样,达瑟去上学的时候,才在旅馆里碰到一身旧军装的惹觉·华尔丹。当时,他正一腔热血要去机村兑现他的爱情诺言呢。现在,离开几年的达瑟要回来了,惹觉·华尔丹的爱情却越来越像个虚无飘渺的梦幻。


话说当年惹觉·华尔丹穿着一身旧军装出现在机村时,美嗓子色嫫不在村里。她参加县里组织的宣传队演出去了。村里人都说,美嗓子姑娘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并不理会这些话,只管在自己选定的地方造他的房子。过了两个月,色嫫果然从宣传队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已营造好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华尔丹设想了一千种和她重逢的情形,两人相见的情形却是他未曾想到的第一千零一种。这个女人穿着有点舞台风味的艳丽长裙施施然走来时,华尔丹就迎着她冲了上去。但是,还没等他近身,色嫫脸上那种惶然的表情使他停住了脚步。


他站住了,指着杉树皮苫顶,柳树条编成四壁的棚屋说:“这是真正的猎人房子。”


色嫫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他有些气馁了。


“这是临时的,等着吧,我要盖一所机村最漂亮的房子给你!”


色嫫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真的来了。”


他想不出什么话说,默默地把她带到了门前。


是她推开了房门。然后,她闻了闻推过门的手,说:“真香啊!”


华尔丹眼里燃烧着火苗进去,进去,你就会陷到整座房子的香气里。”


色嫫就进去了。果然,整个人就沉陷到造就这座新屋的柳条与杉树皮混合的清香里了。


华尔丹还喃喃地说:“姑娘,听说你要回来,整座房子我都用新鲜的柏枝烟熏过了。”


色嫫的泪水下来了,呻吟一样哼了一声:“达戈啊!”


达戈就是傻子的意思。她这一叫,这个机灵人确实就有些变傻了。有什么东西把他聪明灵动的脑子给蒙住了。这一来,他的脑子就有些发木,就真是一个傻瓜的脑子了。


她走进这狭小整洁的屋子,芬芳从四面袭来,又叹息了一声:“达戈啊!”热泪便盈盈地浮上了她的眼眶。


“你怎么不好好起步,当个军官,就在部队上等我啊!”


“傻姑娘,那样的话就太久了,你看,我不是马上就能得到你了吗?”说着达戈张开双臂要把她揽人怀中,她却浅浅一笑,退到了门口。


华尔丹再往前来,她伸出手,用齐腰的栅门将两个人隔开了。


“为什么?”门里边的男人问。


她倚在门框上,定了定神,说:“你说收音机里那些歌声好听吗?”


“好听。”


“比我唱得好听?”


“没你唱得好听。”


“那为什么她们可以在收音机里唱,在舞台上唱,而我要一辈子都住在乡下?”


“你想离开?”


“我为什么不该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


“我爱你!”


色嫫把门打开,自己投到了男人的怀里:“既然你要我,那个晚上你就不该离开!那个晚上,你就应该要了我!”


华尔丹用双手捧起了色嫫的脸,叉开双腿把身子紧紧贴了上去。色嫫呻吟了一声,身子就软了下来。两个人的嘴唇贴到一起的时候,华尔丹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怀里,摁住了她结实小巧的***。他陶醉了,嘴巴贴在色嫫耳边悄声说好像一只乖乖的兔子啊。他的手压紧了一些,这下,他把***后面评评跳动的心也摸到了。


他又说:“天哪,这小兔子的心跳动这么快。”


色嫫只是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脸上浮现出来却是痛苦的表情。


他的身子更紧地贴向了色嫫姑娘说:“好姑娘,你的猎人要出枪了。”


说着,他把色嫫的手,拉向他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坚硬,而且滚烫。色嫫姑娘真俾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烫着了一样甩开手,低低地尖叫一声,从他怀里挣出去了。


他还想再扑上去,但姑娘慢慢蹲下身子哭了起来。华尔丹站在原地呆住了。刚才她叫他傻子时那种脑子被什么东西蒙住的感觉又回来了。两只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一个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他晓得这个没有得到回答的声音应该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但那声音却隔得有些远,从身后的什么地方传过来,还带着一些空洞的回声。


“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是个真正的神枪手,你不相信我是最好的猎人?”


色嫫泪眼迷蒙:“我相信,我相信。”


华尔丹的声音提高了:“那又是为什么?”他提高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蒙住他脑子,使他感觉迟钝的东西挑开了,周围的世界又是原来的样子了。于是,他提高了声音,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达戈啊,世道变了。一个好猎人能够帮助我成为歌唱家吗?”


歌唱家这个词,色嫫是用汉语说出来的。想想,机村的藏语方言中真还没有这样一个词。这种方言里只有“歌”,“唱歌”,“那个人在歌唱”,“那个唱歌的人”,那是描述人在某种时候的一种状态,那是人人都可能具有的状态,而不是指一种光耀的职业。


现在,这个特指一种光耀职业的专用词以汉语的方式从美嗓子色嫫嘴里蹦了出来,这个词好像有着咒语般的魔力,她因悲伤而晦暗的脸泛出奇异的光亮。


华尔丹本是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在部队已经学得一口很好的汉语了。他当然懂得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说:“色嫫啊,我在部队听过歌唱家的演唱,你不会唱那些歌,他们那样的歌你怎么会唱?”


“我学得会,我已经学了好多了。”她说这话时,脸上泛出了更明亮的光彩,并且立即就唱了起来:


“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西喏喏,照到了雪山上,依啦强巴喏喏!”


这歌中的藏语也是远方的藏语,而不是机村的当地方言。


华尔丹捧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求求你,停下来,不要唱了。”


色嫫一唱歌,人就兴奋起来,她又唱了一首才刹住了兴头。然后,两眼放着晶晶的亮光问:“我唱得比收音机好听吧?”


她看到蹲在地上捧着脑袋,痛苦万状的男人,才回到现实情境中,双眼重又黯淡下来。


这回,是她痛惜地捧住了那个傻瓜男人的脑袋,哭了。


然后,她突然站起身来跑开了。


华尔丹跟着她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好像是突然忘记了这样跑动到底是要追索什么。他站在门前的草地上,呆呆地望着虚空,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茫然的神情。


色嫫提着艳丽的长裙,跑过草地,跑过了草地中央那株鹅掌楸巨大的荫凉,翻过房子前面的小山丘,从他眼里消失了。


机村的人都说,其实,那个机灵的惹觉·华尔丹在那一天就死去了。之后,是脑子不开窍的叫达戈的那个人从同一个身子里长出来了。


全机村的人都听见过美嗓子色嫫美妙的声音在不同的情境下叫着这个抛弃了美好前程来投奔爱情的傻瓜男人:“达戈啊!”


心情愉快的时候,她叫:“达戈!”


愁绪难遣的时候,她叫:“达——戈!”


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情在这两极之间徘徊不定:“达戈啊!”


村里人也跟着叫起他这个名字,人们慢慢地就把那个曾经属于一个英武军人的名字忘记了。达戈天天上山,打猎,机村山林中的猎物也太多了。他从来没有空手而归,人们叹息,说:“这个人身上杀气太重了。”


“唉!当今之世,非但人逃不过劫难,林子里的猎物也与人一样,同有一劫啊!”


有一个小孩子,混在大人堆里,每每看到达戈肩扛着猎物从山林里出来,那只蛇一样滑溜,鹰一样机警的猎犬跟在他后面,见大人们都这么长吁短叹,就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引得人们吃惊地看他。


“你们不是心疼林子里的野物吗?杀了他,那些野兽就不会遭殃了!”


大人们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说,从古到今怕还没有一个孩子这么说话,然后便叹着世风日下,摇着头慢慢散开了。


留着这个小孩独自立在广场中央,喊道:“要是不敢杀人,至少可以把狗给他干掉啊!”


但是,这个小孩连这只狗也无法干掉,他的年纪太小了,连上小学的年纪都还没有到嘛。


那个时不时总要语出惊人的孩子就是我。


后来,达瑟自己算过日子。


他对达戈说,自己离开民族干部学校的那个日子,正是机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


他说,早两个月,就传来了叔叔被批斗关押的消息。


当时他正走在大街上的游行队伍里,他从喇叭里那一大串打倒的人里听到了叔叔的名字。达瑟那一遇事就要慢下来的脑子立即就慢了,而且比平常慢得更多。他自己都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被同学们从队伍里揪了出来,红卫兵袖套也被扯走了。他觉得心,还有身上别的地方很痛,等到他喘过气,从地上爬起来,游行的队伍已经走远了。几个灰头土脸的闲人看着他,他才明白,自己的好运气到头了。


他在学校宿舍的那张床上躺了几天。


风在屋外的树梢上哗哗吹动,不时把焚烧书籍文件的焦煳味吹送过来。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响。他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一直睡到不再醒来。他不怎么饿,却渴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从床上起来了。


达戈说:“你还不是真想死嘛。”


“我就那么躺着,也没想到死。就想那么一直躺下去,但后来确实是太渴了,”达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真的,饿都不怕,就是渴让人受不了。书上说了,一个人的身体三斤里头两斤都是水,所以,我怕渴不是没有道理的。”


达戈赶紧说“朋友,我还有事,回来再听你说吧。”但已经晚了。达瑟从骑坐着的树杈上翻身下来,扶着他的肩膀说“你坐下。”


达戈就乖乖地坐下了。


达瑟说:“书上说了,不单是人,而是天下的一切动物,植物,微生物身上一多半都是水。”


“什么是微生物?”


“微生物就是看不见的生命。”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补充说,“就是些虫子一样的生命。”


达戈笑了:“去你妈的,达瑟,看不见又存在的东西是鬼,不是生命。”


“微生物是微生物,鬼是鬼。微生物用显微镜看得见,鬼用再大的显微镜也看不见。”


“鬼也跟我们一样,身上一多半都是水吗?”


达瑟答不上来了,但他说:“我回去査查书上是怎么说的。”问题是,他那十几箱子书,每本他都看过三遍,从中再也榨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了。


达瑟回乡的时候,带回来了十几箱子书:学校发的课本和参考资料,中国和苏联——后来,这些书对他越来越没有什么用处。他真正觉得有用的书是硬皮封面的,大开本的辞典、百科全书。在他眼中,这些书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书。现在想来,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真正有学问的书,他也该在城里多坚持一些时候。但在当时,他觉得到手的书已经够多了,要是可以用一辈子来看书,这些书也看不完了。像他这样常常脑袋发木的人,就是两辈子也看不完。


得到那些书,是他从床上起来后的第三天。


打从被赶出游行队伍那天起,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就与他无关了。无所事事的他袖着手在校园里闲逛。这天他看见几辆卡车停在图书馆门前。那些人把图书馆里的书像垃圾一样,乱七八糟地扔上卡车,拉走了。搬运过程中掉在地上几本书,没人肯费力将它们捡起来,躺在图书馆宽大冷清的台阶上,上面印着一只半只的脚印,一页页,一沓沓被风掀开,又兀自被风合上。


达瑟把它们捡起来,带回了宿舍,随手放在床头。早上醒来,他眼皮突然猛跳不止,心里想起了叔叔。在别人眼中,达瑟是个特别没心没肺的木头脑壳。即便在同一个城里,几年中他也只去看过位高权重的叔叔两次。这天,他却想叔叔想得厉害。以前,他也并不爱看书,但这天,纯粹是为了不再想叔叔,便慢慢把最厚的那本书打开了。读了这么多年书,他也只是多识了一些字而已,对书里的内容并不能真正能领悟多少。


但是,从这一刻起,这个人真正爱上书了。


那是本多半黑白小半彩色的植物图谱。打开书,他看到画在黑白图片上的松树、杉树。接下来,是一株顶冠巨大的杨树,他的眼睛在这株杨树身上停留下来。在纯自然的条件下,杨树总是蹿得很高,以至于杨树总是容易被风吹倒。因为它们一个劲地往上蹿,却忘了往下面把根子扎得尽量牢靠。只有村子中间的杨树,一次次被人砍去顶梢,向上的劲头往四周蔓延开去,才形成图片中这种巨大的树冠。


他抬眼去看窗外的杨树,春天已经来了。这株杨树就站在窗户跟围墙之间逼仄的空间里,新鲜的叶片被阳光照着,那么翠绿,宝石一般晶莹有光,顿时使人神清气爽。


就在这一刻,这个木讷的家伙中了书本的魔法。


书对自己的命运是有感知的,当它们知道大难将临时,为了延续它们的生命,就会迫不及待把魔法降临在一些人的身上。有些时候,它们来得及挑选接受这个魔法的人,但是有些时候,它们真的就顾不上了。这个年代,烧书的劫火来得多么猛烈啊。烧书的人正是那些读书的人。如此一来,遭遇大劫的书降下魔法时,都来不及选择对象了。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只有达瑟出现在了图书馆门前。那时,造纸厂的卡车刚刚开走。这些卡车还会再次开来。把一本本藏着思想与知识的书运走,倒进化浆池里,用碱水、用化学药品泡软,用机器搅烂。本来每本书里都藏着一个悄声细语冥思苦想的聪明人,但从那池子里一出来,那些纸浆除了水和一些碱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达瑟出现在图书馆门前。


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布面精装的书,上面烫着金字的书,就在他脚前,横躺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书捡起来,用袖子擦去了封面上大半个脚印,这时,书的魔力还只在空中飘荡,不能降下。但当他把这本书打开,看着熟悉的图片有所思索的时候,书的魔力叹口气,只好降临在他身上了。


不然,这魔力本身在空中飘荡太久,也要魂销魄散了。


着了魔力的达瑟,隐隐感觉情形有些不一样了。看了一会儿杨树,他就又袖着手来到了图书馆门前。


卡车又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