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入烟水怎相逢

作者:张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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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奇幻·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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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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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4818字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南宫成认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凡是好姑娘,都在遥远的地方。


信写在简单的白纸上,天花板的灯光透下来,纸张的背后剪出了宋薇脸部的轮廓,线条顺滑,纤弱。穿越这一场阴影,都能看见洁莹的泪光,人们见过她的笑容,可是在简单的白纸之后,却并不只笑容这么简单。岁月如灰尘,一点一点掩埋,谁也没有清洗的力量。


南宫成趴在窗台仔细研究了半天,压抑住咳嗽、冷笑、疑问等等各种生理冲动,十分辛苦。他研究的范畴,包括宋薇和信纸的侧面,但表情和信上的字,几乎辨别不出。这直接影响他研究的质量,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了下来,想找个砖头什么的扔进去。


临窗的空间并不大,因为饭店是背靠小河,很少有人转悠到饭店后门,所以河边连防护设施都没有。南宫成紧贴着墙壁移动,不留神撞在一个人的躯体上,借着窗户投射的光亮,他发现是老颜。两人面面相觑,双双叹口长气,就地而坐。


老颜悄声道:“果然如我所料。”


南宫成点点头,沉声道:“果然亦如我所料。”


老颜一惊,继而欣然道:“果然如我所料,我们都有所料。”


南宫成按捺不住,道:“你他妈的到底有什么料?”


老颜悠然道:“我料到你要这么问,真是料事如神。”


南宫成血气上涌,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怪叫道:“你说话再这么叽叽歪歪,我就开你的膛,破你的肠,看看你的心是什么材料!”


老颜正色道:“就算你开了我的膛,并不一定能找到我的肠。就算你找到我的肠,也不一定能找到我的心脏。”


两人纠缠不休,动静也大了些,窗户“砰”的一下打开,宋薇探出头观望。两人扭打成一团,蓦然静止,不敢动弹。南宫成距离宋薇较近,她的长发悠扬,被风丝丝缕缕地吹,在夜里有许多寂寞。他呼吸也屏住,抬头能看着她白皙的下巴。她打开窗户,也忘记了要寻找什么,就呆呆撑着下颚,平平望去。整个夜早无声息,校园的喧嚣隔了一片树林,只有叶子簌簌,仿佛聆听一个世纪的静谧。


她呆呆看着夜,他呆呆看着她,老颜的一只脚呆呆地踩在他胸口。南宫成在想,时间紧迫,必须在有限的机会里,挖掘到开展攻势的有利资源。但他并不具备读心的能力,宋薇究竟为何发呆,直到他发现老颜的脚,已经踩在他胸口十分钟的时候,也未尝有个所以然。


宋薇在出神,南宫成在想她为什么出神,至于老颜,能踩一脚是一脚。宋薇以后追溯历史,止不住要微笑,谁能猜测到,自己出个神,居然拨动了整个社团大会的命运之弦呢。


高升园前边是宽阔的马路,笔直延伸,距离五百米处便是学校大门。这里其实相对城市来说,属于郊区,偏僻,交通困难。学生要购物或者休闲,一般得坐唯一的班车进城。南宫成坐过几次,感觉如同腾云驾雾。班车司机大多中年妇女,意外地开车风格大刀阔斧,拐弯也不减速,哗的一下,满车人遭遇离心力。南宫成第一次乘坐还有个位子,刹那被甩出去三米,坐在地上还保持着姿势滑行,满脸困惑地看看左右,左右也是一束束无辜的眼神。第二次站着,结果急刹车,一个踉跄从车尾奔到车头,还没站稳后边的兄弟前仆后继,把他撞在车前窗上。汲取经验后,大家都抱成一团,共同进退,女生包在里面,男生围在外面,一趟车坐下来,死伤无数也就算了,最离谱的是有人怀孕了。


南宫成和老颜伫立路灯下,望着最后一班车从面前驶过,两人各怀鬼胎。南宫成说:“前途渺茫,看了半天,叵测得很呐。”老颜道:“兄弟未战先怯,犯兵家大忌。”南宫成幽幽道:“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我认了。”老颜振奋道:“此乃男儿本色,当下我们必须运筹帷幄,仔细谋划。”南宫成呸道:“色你老木,运你老木,仔你老木。”老颜不以为怀,从背包掏出一张牛皮纸,笑道:“你不退缩,我就有锦囊妙计。”南宫成眼珠一转,笑道:“你知道我的目的么?你肯定自己是锦囊妙计?”


老颜蹲下,铺开牛皮纸,用手刮刮平,语气铿锵地说:“我大胆地预测,今夜西北方星光大盛,有暴戾之气直冲霄汉,正是拨散黑云,争兵斗甲之时。你我布置兵力,双管齐下,万事具备,只待明日东风大作,便可起义。”


夜从边际席卷,月色与微风手牵着手滑行,能听见路边草叶子暗自低头的声音。南宫成跟着俯下身子,仲夏的清爽里,老颜聚精会神比划着牛皮纸,大黑框眼镜掉到了鼻尖,参差不齐的短发被风抚弄,形状好比在微波炉里转了十分钟的刺猬,他咳嗽一下,由衷地赞叹:“老颜,你真美。”老颜一阵心悸,隔夜饭汹涌到了嘴边。


老颜镇定道:“这张牛皮纸上,标明了校园里各家社团的活动范围,兵力分配,粮草布置,以及社团高手介绍,美女评定……”南宫成目中精光暴射,一把抢过牛皮纸,揣进怀里,笑道:“我拿回去多加分析,认真考较……对了,你快说你的计划。”老颜不舍地注视他藏着牛皮纸的胸怀,道:“明天你我二人要将漫画社捧为上流社团,当下就有两件事迫在眉睫。”南宫成“哦”道:“讲。”老颜缓声道:“第一,就是要拿到上流社团的报名单。这报名单名额有限,只能到学生会办公室领取。每家社团对它是虎视眈眈,志在必得,要平安拿到,怕是极为不易。”南宫成奇道:“不就领个单子吗,不给老子,老子砸死他。”


老颜叹道:“我原本也以为区区小事,何足道哉,但去领过三次,次次无功而返。”南宫成摸摸下巴:“想必是你高风亮节,和小弟一样的憨厚老实。”老颜差点发作:“妈的,你如果憨厚,老娘就算耿直了。”辛苦忍耐下来,说:“正因为有实力的社团太多,已经领到报名单的,就派遣人手,看护在学生会办公室门口,不让其他社团的人进去领取;没有领到的,也动用本帮精华,死死守在门口。”南宫成笑道:“老颜你美若天仙,往那一站,大家就蜂拥而来,我偷偷潜入就是了。”南宫成满嘴胡说八道,老颜忍无可忍,抬手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南宫成惊道:“干什么?”老颜恢复平和,说:“没什么,打蚊子。”南宫成心想:“她打蚊子下手也这么狠,一巴掌把脸都打肿了,果然是个人物。”老颜道:“就算拿到报名单,以你我实力,明天的大平台评选,只怕还是输多赢少。”南宫成沉思道:“总有法子的,你在评选的时候,拼命打蚊子,打得鲜血飞溅,体无完肤,说不定评委一心软,就把咱们给选上了。”


两人突然一阵沉默,老颜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又惊道:“干什么?”老颜道:“你真是令天下女子倾心。”他羞涩地低下头,扭捏道:“哪里哪里,我不想这么早结婚。”老颜暗骂:“哪个女人嫁给你,只怕都是为了在你茶里下砒霜。”嘴上道:“我有个法子。”南宫成狐疑地说:“要花钱你来,要送死你去,要打仗你上,要分赃我分。”老颜悠悠地说:“听说咱们学校的教务主任,有个漂亮的女儿,也在学校上课。更重要的是,她是明天社团评审委员会的会长。”南宫成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两人相对抚掌大笑。老颜又发愁道:“我尚不清楚这个教导主任的女儿姓什名什,也不知道如何找到。”南宫成笑道:“你不会到女生宿舍楼下,找管理员问吗?”


结果两人定下计划,由南宫成即刻赶向学生会办公室所在地,玉成楼,夺取报名单;而老颜,夜赴女生宿舍,为南宫成明天中午约会教导主任女儿,代号“九一八美女蛇计划”。两人胸有成竹,暗自计算,写下合约,一式两份,各自行动。


合约的内容是:


“我,南宫成,去抢报名单;她,颜清,去帮我泡教导主任的女儿。明天两个人一起把漫画社搞成上流社团,两万块钱平分。高岗千仞秀,清溪万古流,我们的阶级友谊天长地久。”


南宫成要到玉成楼去,必须经过正对大平台的喷水池,那里是个丁字路口,往南是食堂和教学区,往北是宿舍区。他激情洋溢,走路脚步轻快,心中思忖:“报名单是众家必争之物,只怕剩不了几张,学生会那帮贪官污吏,也不是好相与的,看来今晚使出浑身解数,才能马到功成。待我千军之中取来报名单,让老颜大大吃上一惊,从此对我俯首称臣,借助她的力量,赢得万元奖金,再泡到那位饭店西施,嘿嘿嘿嘿,甚好。”


他又转念一想:“老颜胸怀城府,不动声色,不能小看。她去游说教导主任的女儿,只怕其中大有蹊跷,我得小心为妙,莫要中了她的计策,为她所用。”想到此处,脸色凝重,仔细盘算,终于释怀,仰天大笑,长啸道:“我南宫成天纵奇材,一生遭遇风波无数,又怎会被丑八怪利用!看我驰骋江山,攻无不克,也好,就将这两万元的奖金,作为建立南宫朝的基金,就把这饭店西施,封作我的开朝皇后!哈哈哈哈!”


南宫成狂笑而去,身后的树荫里,有人幽幽叹息一声:“妈个巴子,他说的丑八怪难道指我?”


南宫成一路狂笑,笑到了喷水池,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有点腿软,便想在池边稍坐,却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一愣,悚然转头,一对男女生相对伫立,男生脚边碎了一地玻璃片。他摸摸下巴,心想:“苍天可怜我今天一无所获,安排一场分手的大片给我看么?”他偷偷挪到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藏在喷水池的水泥扶手后边。一看几乎大骂:“这女的太他妈好看了!”


男生伸手去抚女生的头发,女生微微后仰,顿了顿,始终没有避过。


男生沉默半晌,说:“我们不合适。”女生不作声,南宫成恰好能望见她大半个正面,洁白的额头,低垂的目光,几缕刘海寂寂地被风吹动。南宫成揣摩剧情,喃喃自语:“我们真的不合适,勉强在一起大家都很痛苦。”那个男生果然紧跟着说:“叶子,我们真的不合适,勉强在一起,也只会更痛苦。”南宫成小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难受,我希望以后大家还是好朋友。”那个男生放下手,说:“你心里难受,我也不好过,我希望从今以后,大家还是好朋友。”南宫成捂住嘴巴:“你要好好的,我才放心。我走了。”那个男生似乎也快哭出来,用手捂住嘴巴,说:“答应我,你会照顾自己,要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叶子,我走了,你多保重。”南宫成清清嗓子,换个自以为清丽的声音,嘤嘤抽泣道:“你真的一定要走?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爱你,我们别分手,好不好?”


这趟南宫成却是失算了。男生缓缓转身,月色温柔,披洒大地,那个女生没有哭泣,突然说:“以后的笔记,你自己记得要做,我不能帮你了。月底的小测验,重点我划好,课本在你书包里。你的饭卡早上我也补过,找你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我就搁在楼下管理室,记得去领。别再去网吧包夜,钱花完生活怎么办。烟也少抽,一定要抽就抽好点的牌子,对身体的伤害也少些。”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上周末我回家,亲戚结婚了,我把饭桌上他们发的烟一根根留下来,正好凑了一包,你拿着。”


南宫成定定地看着那女生的手,一只拿着烟盒的手,水光映得那只手晶莹纤弱,似乎是错觉,手正轻轻地颤抖。那个男生缓缓转回身子,南宫成想:“糟糕,这女的我见尤怜,老子也听得心碎了,这男的一脸猥琐,怕是已被打动,复合在望。我得想个法子破坏气氛。”他胡思乱想间,那男生竟一抬手把烟打落在地,恶狠狠地盯着女生,吼道:“我就是讨厌你管家婆一样的,我才20岁,只想简单谈个恋爱,没想和你搞成老夫老妻,要不要我把钱全交给你保管啊?操!”


南宫成几乎拍案而起,大为激奋:“哇靠,这作者是谁呀,太牛了!将来拍成电影,这个男生对角色要求很高啊,绝对不能找李亚鹏来演!”男生喘着气吼道:“分手就分手,我找我喜欢的,你找你喜欢的,何必弄得心灵这么大创伤,世界上还有比爱情更假的东西吗?”女生不吭声,蹲下来,却没有拣那包烟。南宫成大为窃喜:“看来这包烟要归我了。”那个男生平复心情,柔声说:“叶子,你送我的水晶球都砸了。咱们都没爱多么深,早散早超生,就像这水晶球,一砸就坏,就只能听见砰的一声,里面啥玩意也没有,就几百毫升空气。”南宫成暗自点头:“那英有首歌唱得好,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这句歌词的意思就是说,人生总是痛并快乐着,你痛着,我快乐着。”


叶子微弱地说:“我知道了,你走吧。”男生丝毫不犹豫,大步流星离开。叶子失神地说:“水晶球碎了,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就几百毫升空气吗?”南宫成心想:“废话,难道里面还有几百万的存折?”风一吹,把碎片中的一张纸条卷到他的脚下,他不由大惊:“莫非不是存折是支票?”赶紧用脚踩住,一是怕被风吹远,二是怕遭人发现。叶子怔怔出会神,吃力地拎起一个大包,极其费劲地从南宫成身边走过。


南宫成若无其事哼着“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拉我皮条”,边斜睨着眼等她走出七八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出纸条查看。


纸条已经颇陈旧,边缘毛糙,上面的字迹端正清秀,也略有褪色。


公元二零零四年九月十七日二十一点十五分,南宫成的往事呼啸着击中目标。他只是看到了一张纸条,整个夜晚却在刹那间模糊成一个微笑,思念扑面而来,紧紧掐住了他的喉咙,和回忆一起呼吸。


纸上有泪水的痕迹。


“别哭,最爱的人。


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


也想牵住你的手,


可是水平面已经在我的上头。


别哭,最爱的人。


人们都会老去,


母亲带着荒凉迷路,


孩子就这样松开了手。”


他突然坠入很深的黑暗,在那里能感觉到,有个女孩子正小心翼翼擦着他额头的汗水,她手指纤弱,全神贯注和心无旁骛。她是弯着腰的,倾泻的长发在台灯柔和光泽下,泛着隐约的浅红。沉默的他安静而详和,窗外有小小的虫高声鸣唱,夜色在窗帘的罅隙里缓缓淌入,他听见一朵花绽放的时候,有颗露珠滴落在草丛中。他说:“姐姐,你是最美丽的。”姐姐微笑,整个夜晚也模糊成一个微笑,夜晚终于过去,那个微笑也再也不能看到。


明月沉碧海,云光拂人衣。何不想归去。


山也隐隐,水也依依,望不尽的碧落重重。也不如归去。


几处吹笳明月夜,绿杨著水柳如烟。无归路可去。


思念不能自已,痛苦不能自理,结果不能自取,幸福不能自予。


姐姐说,别哭,我最爱的人,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你一哭,我就舍不得你了。


纸条上的这首诗,也是他心底最珍藏的一首诗。


南宫成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夺眶而出。他把纸条折叠好,擦擦眼泪,猛然转向叶子走远的方向大叫:“爱妃留步,且等候一下朕。”没人理会他。他继而大叫:“同学,你水晶球的空气掉了!”叶子拎着包停下来回头,讶然“啊”了一声。南宫成露出迷人的笑容,疾步赶上,朗声道:“容我大胆预测,这位姑娘的芳名,想必叫作叶子吧?”叶子皱皱眉,点点头。南宫成看她似乎不耐烦,心想:“看来她不喜欢健康阳光型的,我得换成梁朝伟。”他收回50%的笑容,压低80%的声音,把100%的头发往后一顺,说:“你掉了张纸条。”说完将纸条递给叶子。叶子接过,勉强挤出笑意,说:“谢谢,我以为被风吹走了。”她把纸条放进口袋,一只手承受不住大包的重量,略略倾斜了身子。南宫成忙俯身抓住包带,替她向上拎着,两人的头恰好轻轻碰了下。


南宫成感觉两人的头发有二分之一秒的接触,电流呼啦传遍开来,他打了个冷战,一把抢过大包,说:“姑娘千金之躯,怎能负重,我来,你去哪?”叶子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谢谢,我去玉成楼。”他一愣,大喜:“哦,天涯如此之大,我们居然相逢。校园如此之大,我们居然同路。”叶子“哦”了一声,南宫成又道:“你那纸条上写的,是我也很喜欢的一首诗。”叶子心中一动,注视了他一眼。南宫成慨然道:“老子看到这诗,就他妈的想哭。”叶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并不说话,往前走去。


南宫成拽着大包,腰部剧疼难忍,气喘如牛地跟着,嘀咕道:“妈的,老子摸过这么大的胸,却没拎过这么大的包。”叶子蓦地回头问:“你说什么?”南宫成笑道:“没什么。我说你眉目如画,气质超群,身材高挑,我可以负责任地讲一句,你是由里而外的美丽,从上到下的漂亮,自始自终的优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尤物啊!”叶子怀疑地看看他,也不停留。南宫成追上叫道:“鄙人南宫成,易守难攻的难攻,攻城掠寨的攻城,简称难攻城……”叶子听他气喘得厉害,说:“我自己拎吧。”南宫成脸色一变,又恢复正常,笑道:“我以前出过车祸,腰受重伤,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医生正叮嘱我多做运动,强加锻炼呐。”


两人并肩走路,渐去渐远,尚能听见南宫成上气不接下气的朗诵:“别哭,我最爱的人,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不小心就散到了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没有我换洗的内衣,我只能哀伤地哭泣……”老颜从树荫里闪了出来,喃喃道:“我为什么要盯他的梢,完全看不懂。此人行事,莫名其妙,莫测高深,沿途不忘泡妞,战斗不忘娱乐,真是当世一员猛将。”


老颜又摇摇头,自语道:“罢了,我还是去找教导主任的女儿,正事不能耽搁。”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冷冷地说:“你要找的,是不是我?”


南宫成和叶子相安无事,一个吟诗作赋,一个默不作声,走到了玉成楼下。


叶子说:“我到了,你把包给我吧,真是谢谢。”南宫成忧伤地看着夜空,说:“别谢,我最爱的人,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不小心就帮你拎包,几十斤重的大包,拎得我屁滚尿流鸡飞狗跳,结果是跋山涉水啊,翻山越岭啊,也不见有女人投怀送抱……”叶子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谢你。”说完拿过包就往楼上走,背后传来南宫成的声音:“叶子。”她浑身一抖,愤怒的冷汗从额头上滚滚而落,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南宫成很安静很寂寞地说:“该忘记的忘记,该面对的面对,珍惜自己就好。”叶子回头,南宫成已经消失了,她怔怔地站着,脑海里又响起南宫成的话:“我说你眉目如画,气质超群,身材高挑,我可以负责任地讲一句,你是由里而外的美丽,从上到下的漂亮,自始自终的优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尤物啊!”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楼下的大厅里仿佛还在回响他的朗诵:“别哭,我最爱的人,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不小心就散到了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没有我换洗的内衣,我只能哀伤地哭泣……”而有句话,低低徘徊,像微凉的咖啡,有暖,也有浅的苦,孤单地沉淀——该忘记的忘记,该面对的面对,珍惜自己就好。


南宫成的这句话,是在姐姐的日记里读到。那时候,弟弟和姐姐站在田野里,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青的,他在想好多年后,我依旧怀念这短暂而悠长的片段。


在这片段里,弟弟是蓝衫的剑士,姐姐是白衣的女子,在这片段里,每个字都是神往,每页纸都是赞叹。


他听完了开端,看见了中场,记住了结局,爱上了片段,然而作者是命运,没有给姐姐当主角的空当。


姐姐在他的梦中,微笑着注视他,说,不要哭呢,日记总要写完的,片段总要读完的,你还是站在田野里,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青的,孩子总要长大的。


叶子不自觉重复低声说了一遍:“该忘记的忘记,该面对的面对,珍惜自己就好……”忽地醒过神,举步待上楼梯,听得轰然巨响,从学生会办公室的走廊门口抛出来一个人,前滚两周侧翻四周,以贝克汉姆的任意球曲线,重重摔在地上。


叶子后退一步,冷冷地说:“怎么回事?”走廊口的两个壮士应道:“这个王八蛋想进学生会找茬,被我们搏击会左右护法扔出来了。”叶子将包放在地上,走近一看,南宫成被摔得七晕八素,仰面朝天,动也不动。她对那左右护法说:“我认识他,他为什么要找学生会的茬?”


左右护法之一的八臂猿王毕恭毕敬地说:“回禀副主席,咱们搏击会的吴会长,正在里面领取大平台评选的报名单。这位英雄既不是协会负责人,又不按规矩办事,就是看不起咱们学生会,兄弟瞧不过眼,就替学生会料理了他。”地上的某人心中大动:“副主席?这个官很大啊,小娘皮是官场得意,情场失意来着。”


叶子扫了八臂猿王一眼,说:“你是今年的新生?已经做到搏击会的护法,前途无量啊。”八臂猿王鞠躬道:“多谢副主席夸奖。”叶子也不弯腰,问地上的南宫成:“你去学生会办公室做甚?”


南宫成仰面躺着,呆呆看向天花板,目光空洞,一滴眼泪悄悄从眼角滑下来。他是多么多么无助,又多么多么的倔强,就像一个骄傲的孩子,想要橱窗里的糖果,又不向妈妈开口。他低低地说:“我有个好朋友,马上要过生日了,我想把这张报名单,争取到手后送给他做礼物。我是没有用的人,从来未尝帮助到他。可是他一直对我很好,最好的东西总是先给我。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偷看了他的病历卡,上面说他已经只有一个月的命了……我……我一定要把报名单拿到手,我要送给他,告诉他,放心走吧……我会完成他的遗愿,把社团发扬光大……”叶子忍无可忍,抬脚就想踩他,转念又放下,对八臂猿王说:“你们放他进去。”八臂猿王迟疑道:“这……”叶子一扬眉,说:“莫非你们堂堂搏击会,害怕一个泼皮无赖小骗子吗?”南宫成骨碌一下站起身,正色对叶子说:“他们害怕的并非是泼皮诬赖小骗子,而是我这个顶天立地的南浦未来栋梁!你不收回刚刚那句话,我宁死也不会进去的。”叶子懒得答理他,对八臂猿王说:“你们帮我把包送到会议室,陈老师在等。”说完头也不回上楼。


南宫成和左右护法面面相觑,他大声叫道:“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快给我女朋友送包!你,还有你,快放老子进去!”八臂猿王拎起包和他擦肩而过,阴森森地说:“你别得意,里面还有咱们的七绝阵镇守,天刀把门,这报名单,你休想拿到。”南宫成嚣张跋扈,叫道:“七绝阵?老子要他们气绝身亡!天刀?老子要他去卖刀削面!”八臂猿王冷哼一声,跟随叶子上楼。


南宫成走到另一个护法跟前,趾高气扬地说:“让。”三眼龙王谄媚地笑道:“兄弟手长过膝,耳挂到肩,是王者之相啊!以后还烦请在副主席面前多多提拔!”南宫成眼珠一转,笑道:“好说好说,女朋友是副主席,我也不轻松啊,日理万机,搞得面目枯槁,不成人形。”


三眼龙王犹豫一番,掏出一瓶佳得乐,塞到他手里:“兄弟快请进,我叫三眼龙王,这是小小心意,还望笑纳。”南宫成满意地拍拍他肩膀,笑道:“兄弟随机应变,容我大胆地预测,将来必定大有可为啊。这样,我住7号楼502,明天你搬箱红牛到我宿舍,我们切磋切磋,琢磨琢磨。”三眼龙王心下破口大骂:“日昌晶,当了副主席的姘头,就来敲诈勒索,爷爷明天送你一个骨灰盒。”脸上不动声色,笑道:“兄弟人中龙凤,气宇轩昂,和副主席郎才女貌,一个是璞玉无暇,一个是仙苑奇葩,叫人艳羡。”南宫成惊道:“当真?原来我给人的第一感觉如此优秀,以前还不觉得。”三眼龙王心里呸道:“贱人!”嘴里笑道:“我是出了名的诚实,兄弟快请进,迟了只怕报名单被其他人领完。”南宫成叫道:“哎呀,差点误了正事。兄弟放心,我去去就来。”匆匆就往走廊里狂奔。


三眼龙王喊道:“兄弟路途保重!搏击会的七绝与天刀,虽然武功高强,但同兄弟一比,如萤火之于皓月,螳臂之于战车……”喊了一半吐口口水:“靠,等死吧你。”南宫成脚下狂奔,心中思量:“明天他要真送了一箱红牛来,就让他后天再送一台饮水机。”想到得意处,嘿嘿笑出声,“砰”,撞在一人的胸口。


二楼,八臂猿王小心翼翼看看叶子,嗫嚅道:“副主席,那小子真是你男朋友?”叶子忽地转身,凤目不怒自威,直直看到他心底去。八臂猿王被盯得发毛,讪笑道:“隐私隐私,恕罪恕罪。”叶子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八臂猿王暗忖:“副主席脸薄皮嫩,那小子却恬不知耻,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侣要互补?但我如此英明神武,倘若要互补的话,岂非得找个容貌猥琐的八婆?真是造化弄人。”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叶子听到身边有人叹气,也一阵惆怅,掏出那张纸条,映入眼帘的却并非“别哭,我最爱的人”,而是一份字迹东倒西歪的合约:


“我,南宫成,去抢报名单;她,颜清,去帮我泡教导主任的女儿。明天两个人一起把漫画社搞成上流社团,两万块钱平分。高岗千仞秀,清溪万古流,我们的阶级友谊天长地久。”


叶子放下纸条,心中微动:“教导主任的女儿,不就是那个女孩么……”


学生会的办公室一共六个,东北向分布在走廊两侧。根据老颜的描述,领取报名单的是最内侧的那间主席办公室。南宫成步履匆忙,结果撞在走廊里的人胸口。撞在胸口的意思,就是说他的头,正好抵达别人胸部的高度。


南宫成讶然抬头,只见七名彪形大汉穿着篮球服,堵在走廊中间!搏击会左右护法说,里面还守着七绝阵,莫非这七头类人猿就是了?


“小子,你来干吗?”最前一人闷声道,南宫成只觉头顶轰隆隆地炸下来,头皮发麻。七个巨人不屑地俯视着他,南宫成大怒,伸出自己的拳头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醋钵大的拳头?”领头的巨人一把捏住他的拳头,南宫成魂飞魄散,在巨人发力把自己的醋钵捏碎之前,他大叫:“你们体育课谁选修了篮球?”七个巨人对视一眼,诧异道:“我们都选了。”南宫成抽回醋钵,哼道:“选了可不一定能上。”领头的巨人急道:“那怎么办?我们可喜欢篮球了。”南宫成装腔作势地说:“长这么高个子,不打篮球也真可惜。”领头的巨人点头,迷惘地说:“我们七个人,军训就一直在一起打篮球,所向披靡。可是篮球协会组织的联赛,每人要交一百元,我们没钱,吴会长就让我们参加了搏击协会,还发我们工资……”


南宫成大惊失色:“篮球协会一个人要交一百?一共多少人?”领头的巨人说:“学校一共二十一支篮球队,一个队起码七个人,大概一百五十人吧。”南宫成喷出一口鲜血:“一万五千块会费?”领头的巨人挠挠头:“反正我们没钱,听吴会长说,篮球协会这钱算少的,以前咱们学校有个足球协会,一年的开销是几百万呐。”南宫成大脑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叫:“难怪在饭店里,胡言坚持要成立什么足球协会,难怪难怪……”


领头的巨人见他面色古怪,善意地叫醒他:“你不是来领报名单的吧?吴会长说了,来领报名单的一律不得入内。”南宫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嗓音略带嘶哑:“不是,我是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来看一下体育工作进展。”巨人们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南宫成说:“我看你们也是打篮球的料,我给你们写个条子,你们立刻上楼去找一个叫叶子的女孩,她是学生会副主席,让你们免费打篮球,并且可以上篮球选修课。”


之后五分钟,七个身高一米九的好汉,就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条子,气势宏大地去二楼找叶子了。


南宫成志得意满,目送走七绝,却感受到杀气逼来。他寒毛倒竖,猛地回转身子,一个白衣短发的阴郁男子,正森然注视着他。南宫成大为头疼,说:“老大,你就是搏击会的什么天刀了?你的刀呢?”天刀不说话,只是杀气淋漓地盯着他。南宫成心念急转,不动声色道:“我让你打一掌,你让我过去。”天刀慢慢点了点头。南宫成大喜,暗道:“这僵尸号称天刀,只要不拔刀,吃他一掌也无所谓。”接着惟恐天刀反悔,沉声道:“来吧。”天刀的白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南宫成见他威势逼人,不由面如土色,刚想大叫:“投降!”天刀的一掌无声无息地砍在他的肚子上,半个手掌都陷进去了,把南宫成的一句“投降”砍碎在丹田。


南宫成缓缓拖着步子,面无表情从天刀身旁挪过,走到办公室门口。


天刀正在糊涂:“妈的,老子练了一年的手刀,一刀下去,红砖也裂成七八块。这个畜生怎么没事人一样的。”


南宫成扶住墙壁,嘶哑着说:“老兄,何必这么认真,你这么会砍,回家砍柴去好了,靠。”他奋力擦擦嘴角流下来的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进门,迎面就是一群人围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放了几张报名单。


南宫成一进门,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他。一个中等个子的男生端坐着,徐徐道:“我是搏击会的吴枫,这位小兄弟是?”南宫成大笑道:“我就是漫画社的一代天骄,南浦大学的未来栋梁,唇红齿白身轻如燕小金龙,南宫成。”


众人议论纷纷,吴枫道:“南宫小弟也是来拿报名单的了。门外有我搏击会的左右护法,七绝阵,天刀守卫,南宫小兄弟是怎么闯进来的?”


南宫成精神大振,内伤也顾及不上,口沫横飞,说自己如何破了左右护法的联手攻击,又如何晓之于情,动之于理,结果七绝抱头痛哭,认了自己当结拜兄弟,到了天刀,更是凶险,自己空手入白刃,将天刀的宝刀一折两段。天刀痛嘶一声:“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就抽出备用的水果刀要剖腹自尽,幸好我南宫成宣了一声佛号,以无上佛家精神,将他渡化,现在天刀已经出家,法号梦遗。


众人听得目眩神驰,耸然动容,南宫成说话中间,不断有人鼓掌喝彩,大声叫好。南宫成末了嘿嘿冷笑,说:“就凭我一人破了你们搏击会的精英,还不够领一张报名单么?”


吴枫沉默一刻,笑道:“这边报名单只剩两张,我搏击会一张,还余一张。南宫小兄弟要拿的话,怕其他协会的负责人不服啊。”


南宫成早就强驽之末,内伤气血翻涌,此刻再无精力,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他就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上去,不发一言,拿了桌上一张报名单,又一步一步地离开。众人呆呆看着他,和他嘴角不停流淌的鲜血,谁也没有阻拦。


等南宫成离开办公室,办公室里吵成一团。


“他妈的,你怎么不拦他?”


“老子看他又是流血,又是虚弱,不忍心碰他罢了。你怎么又不拦他?”


“你是他妈的害怕吧?”


“我怕什么,我怕你啊,再罗嗦老子咬你。”


“你咬啊咬啊,你敢咬我一下试试!”


“我怕你啊,咬就咬!”


“你咬啊咬啊,你敢咬我一下试试!”


“我怕你啊,咬就咬!”


“你咬啊咬啊,你敢咬我一下试试!哎哟,妈的你真咬,老子和你拼了……”


南宫成走出玉成楼,明月高挂,老颜正立在月下。南宫成冲他一点头,老颜道:“得手了?”南宫成又擦擦血:“是。你呢?”老颜似乎满是心事,也没看见南宫成嘴边的血迹,道:“我约了教导主任的女儿,她说不必要约会,明天晚上的大平台上,她会酌情相助的。”


南宫成心下一松,喜道:“那就好。”他头昏眼晕,也没发现,老颜的脸色十分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也没有深究,教导主任的女儿,与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说会酌情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