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北方的奥德赛(6)

作者:杰克·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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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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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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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92字

“他提议道:‘我们去狩猎吧。’


“我附和道:‘好,我们就去狩猎吧。’


“他让恩卡不要浪费体力,就在火堆旁边待着好了。随后,我们两个便动身了。在他去寻找麋鹿的同时,我去找到了那些被我转移的食物。但我不想叫他们察觉到我的体力充沛,便只吃了很少的食物。当晚他在返回我们的露营地之前摔倒了很多次。我的脚步踉跄,动辄就被自己雪地鞋绊倒在地,每走一步都像马上就要走不动了一样,我就这样假装自己的身体也跟他一样虚弱至极。我们随后为了增加体力,又吃了鹿皮靴。


“那个男人真是非同一般。直到临死之际,他依然用自己的意志力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能叫他放声大哭的就只有恩卡。我希望看到他临终的那一刻,便在翌日他去狩猎时一直跟着他。他时不时就要躺到地上休息片刻。他在当晚差不多就要死了,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发出了几声虚弱的咒骂声,然后继续前行。他那副模样就像个酒鬼一样,我曾有多次误以为他就要死了,但他终究是苦苦撑过了那一天,他的意志力无人能敌,他依靠巨大的意志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去。他捉到了两只松鸡,松鸡可以生吃,用不着用火烤熟。如果他吃下它们,就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但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他扭回身去,折回我们的露营地,只因他心中记挂着恩卡。他在雪地中用手和双膝爬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行走了。我来到他面前,看到死亡已经出现在他的眼中。尽管如此,他现在依然可以通过吃掉松鸡来摆脱死亡的威胁。他将来福枪扔在一边,将两只松鸡叼在嘴里,那模样宛如一条狗。我走在他身边,身体僵硬。他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如此强壮,每次停下来休息时,他都会朝我这边看过来。我能看得出他在蠕动双唇,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当时他已经失去了讲话的力气。他的确非同一般,这一点我刚刚已经提过了。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此前我经历的所有事情,我如何在俄罗斯海岸上那片没有尽头的森林中忍受着饥饿与酷寒带来的折磨,此刻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更何况,我奉献出那些价值连城的动物皮、皮船、珠宝,全都是为了恩卡,因此她根本就是属于我的。


“我们从积雪遍布的森林中穿行而过,四下里阒无声息,我们感受到了某种沉重的压力,仿佛海上阴湿的大雾一般。天空中浮现出如梦似幻的光影,笼罩在我们身边,那是往事在重现。阿卡屯的黄沙滩,打渔归家途中迅速划动的皮船,很多坐落在森林附近的房屋,全都出现在了我眼前。另外,我还看到了我的先人,以及我的妻子恩卡的先人,他们自行登上了酋长之位,并制定了很多规章制度。哦,出现在我身边的还有亚希?怒西,他头发上沾了黄色的沙粒,沙粒表面还是湿的,他手里拿着一根矛,就是当初他那根断掉的矛。恩卡那芳心暗许的眼神再度出现在我眼前,我明白某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们从森林中穿行而过,这一点我刚刚已经提过了。之后,我们继续前行,后来便有从篝火中飘出来的烟钻进了我们的鼻孔中。就在这时,我弯腰将两只松鸡从他嘴里抢了下来。他转身休息了片刻,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他那只搁在下方的手开始缓慢地摸索起挂在臀部的那把猎刀。我把他的刀拿在手中,对着他大笑起来。他到了这时还摸不着头脑。于是我便佯装正在喝黑瓶子里装的酒,佯装将一大堆东西摆放在雪地中,最终我在他面前重现了我结婚当晚发生的一切。他理解了我的意思,尽管我并没有开口说任何话。但是他一点儿都不畏惧。他扬起嘴唇,露出了淡淡的讥讽的笑容,冷淡的怒气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的力气似乎也随即恢复了一些,这就是他在真相面前的反应。他在深深的积雪中缓慢地爬行,此处距离露营地已经很近了。有一回,他在地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帮他翻了个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双眼。他的双眼间或向远处张望,间或黯淡无光。在我将他放开以后,他又开始拼命朝前方行进。最终,我们抵达了篝火旁。恩卡马上来到他身旁,他蠕动着自己的嘴唇,但是发不出声音来。他想叫恩卡理解自己的意思,便伸手指向我。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无声无息地在雪地中躺着。他到此刻还在那里躺着。


“我在将松鸡烤熟前一直保持缄默。随后,我开始用她故乡的语言跟她讲话。这种语言她已经多年没有听过了。她就像我现在这样把身体绷直,她的双眼大睁着,其中写满了惊诧。她问我是在什么地方学会了这种语言,还问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回答道:‘我就是那斯。’


“她说:‘那斯?你就是那斯?’她朝我爬过来,想要靠近我,将我看个清楚明白。


“我答道:‘没错,我正是阿卡屯的酋长那斯。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幸存者,你也是你们家唯一的幸存者,在这方面,我们是相同的。’


“她发出了一阵大笑声。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听到那种大笑声,我可以用自己全部的所见所闻和所做来发誓。我的心因她的笑声凉透了,我孤独地坐在那个静谧的大雪之夜,陪伴在我身边的就只有死亡和那个哈哈大笑的女人。


“我感觉她已经疯了,便对她说:‘过来!过来!我们吃完饭就离开这里。我们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回到阿卡屯呢。’


“但她还在大笑,在笑的同时,她用他的黄头发挡住了自己的脸孔。笑到最后,我们双耳之畔的天空似乎都要倾塌了。她见到我之后竟会是这样的反应,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原以为她会开心得像要疯掉一样,过去发生的一切也会马上在她的记忆中复苏。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高声说道:‘好啦!我们要快些启程,接下来我们要走的路既漫长又黑暗!’


“她终于停止了那种怪异的大笑,坐起身来问我:‘去什么地方?’


“我说:‘去阿卡屯。’我只希望她会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露出非常快乐的神色。但是她却扬起嘴唇,绽放了淡淡的讥讽的笑容,另外还有冷淡的怒气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就跟他此前的反应没什么两样。


“她说:‘好啊,我们动身吧,我们一起携手返回阿卡屯。我们一起住在脏兮兮的茅草屋中,用鱼和油脂做我们的食物,再生个儿子——他会叫我们为他骄傲一生一世。我们将会快乐地生活下去,快乐到了顶点,至于其他的,我们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这真是太好了,好得要命。好吧!我们马上就动身返回阿卡屯。’


“她露出了怨毒的笑容,同时不断用手指梳理他的黄头发。那种芳心暗许的眼神并未出现在她的眼睛里。


“我不明白她变得如此怪异的原因是什么,我坐在原地,一声不吭。我回想起她被他强行带走的那一晚,她尖叫着扯他的头发——到了眼下,她却对它们眷恋不舍,不断地摩挲着它们。另外,我还回想起自己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接下来,我就跟过去的他似的,强行将她抓紧、带走。她后退着,反抗着,就如一只被强行带离小猫身边的母猫,这跟她在那晚的反应没什么区别。当我们辗转来到篝火的另外一侧时,我才将她放开,因为这时她已经跟他分开了。她坐下听我说话。我对她说起我的全部遭遇,我在陌生的海域和国度中遭遇的一切,为了找寻她,我穷尽了所有的气力,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忍饥挨饿,还有一开始她对我表现出来的芳心暗许,我都对她一一讲了出来。唉,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甚至包括我与他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还有我们在青年时期经历的那些事。在说这些的同时,我注意到那种芳心暗许的眼神又逐渐出现了她的眼睛里,就如同清晨的一缕阳光,强烈而又打动人心。恩卡眼中的怜惜,女性的柔情与爱意,她的内心与灵魂,全都被我看在眼里。当年恩卡跑到沙滩上,然后笑着跑回母亲家中时的眼神就跟现在一模一样,这让我再度变回了那个年轻人。我的情绪不再恐慌,我不再觉得饥饿,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心急如焚地等候。某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我感觉她似乎正叫我把脑袋贴到她胸前,以便让所有的遭遇都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我看到她正张开双手面对我,我便扑向了她那边。突然之间,怨恨的烈火在她的双眼中复燃,她探出一手,一直探到我的腰部。她朝我刺出了一刀,又一刀,总共两刀。


“她将我推倒在雪地中,冷漠地笑道:‘狗杂种!’她又发出了一阵大笑声,刺破了周围的静寂:‘猪猡!’她再度返回她的死尸身边。


“她朝我刺出了一刀,又一刀,这我刚才已经提过了。不过,她并没有将我杀死,因为她已经被饥饿折磨得浑身无力了。尽管如此,我依旧想要合上双眼,停留在那里,我想跟他们两个共同沉睡到永远。我之所以会从数不清的陌生旅途上经过,只因我跟他们的生活之间存在交集。可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沉睡下去,因为我心中一直惦念着一笔债务。


“我用很少的食物支撑着自己走过了那段漫长而冰冷的路。那帮佩利人已经吃光了我藏在棚舍中的食物,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猎到麋鹿。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了那三个待在麦克奎森的白种人身上。但我经过那里时,却看见他们在木屋中已变成了三具尸体,死前他们已经被饥饿折磨得皮包骨。我已经忘记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最终我抵达了这里,食物与烈火——熊熊燃烧的烈火出现在我眼前。”


说完这些话,他便俯身朝炉子靠过去,并流露出一种艳羡的神色。油灯在墙上投下了他的影子,那影子似乎也在演绎着各种各样的悲剧,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普林斯叫道:“但恩卡在哪里?”他依然为那一幕景象深感震撼。


“恩卡?她不愿意将松鸡吃下去。她抱住他的脖子躺在原地,她的脸被他的黄头发完全遮挡起来了。为了帮她取暖,我特意将火堆移近她,她却爬行到另外一侧去了。我便在那一侧也生起火来,但是由于她不愿意进食,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他们直到这一刻还在雪地里躺着。”


马尔姆特?纪德问:“那你今后有什么计划?”


“我也不清楚。我不想返回那个小小的阿卡屯,继续居住在世界尽头。但我还有什么必要再活下去呢?康士坦丁队长会将手铐和脚镣戴在我身上,我可以选择去见他。他们随后还会把一条绳子拴到我的脖子上。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安然沉睡了。不过……这并不是个多么好的选择。简而言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普林斯语气坚定地说:“纪德,但这是一起谋杀案啊!”


“小声点儿!”马尔姆特?纪德用一种严肃的口吻回应道,“单凭我们的智商,有许多事是我们理解不了的,甚至连我们的公义标准都无法对其做出判断。我们根本就不能说,在这件事情上到底谁才是对的那一方,谁才是错的那一方,更何况,我们连判断孰是孰非的资格也没有。”


那斯又朝炉子那边靠了靠,与炉子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周围静悄悄的。每个人的眼前都在连续不断地浮现出那一幕幕数不清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