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奋斗第43章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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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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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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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672字

当前这种局面的毛病在于,尤金以前从没享有过这么多的权力、奢华、安乐和舒适;这使他不仅在他的那一大群助手们当中,就连在自己家里,都成了一个东方君主般的人物了。安琪拉这些年来一直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发展。这时候,她终于相信他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天才人物注定要在艺术、金融、出版,或者在这三方面大露一下头角的。她对他的品行所抱的态度并没有放松,因为她比以前更相信,要达到他目前正迅速在升上去的那种令人眩惑的显赫地位,他一定得更加谨慎。现在,人们都那样密切地注意着他。他们对他那样卑躬屈节,可是又那样阴险可怕。一个处在他这样地位的人一定得非常留心自己的服装、言语和举动。


“别这么大惊小怪,”他老向她这么说。“看在老天爷份上,别来打扰我!”可是这只会引起更多的争吵,因为安琪拉不顾他的愿望,为了他好,决定来管束住他。


各种职业艺术、文学、慈善事业、商业等等中的重要男女都开始来找他:第一,因为他头脑聪明;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因为他可以给他们点儿东西。在各种行业里,老有些人想通过一个成功的人所代表的途径(不论那是什么),找到点儿什么。这种人加上那些急于想从一个得法的大人物身上沾点儿光的人,就形成了每个成功者的一批随从。尤金有他的随从;他们都是跟他地位、身份相等或是比他稍低的男女。他们总热切地和他握手,说上一句:“啊,是的,真的。联合杂志公司的出版人!啊,是的,是的!”女人特别容易向他微笑,对他显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心里觉得很遗憾,所有漂亮、成功的男人怎么都是结了婚的。


在他从费城回来的那年七月,联合杂志公司搬进了新建的大厦,于是他就坐进了他一生中最堂皇的办公室。一个调皮的助手为了讨好受尤金恩宠的部门,提议出公份买花。他房间里放着花梨木家具,四壁粉刷成白色、蓝色和金黄色,使它跟一般装饰不同,因而显得更为动人。这间房里遍放着大束的玫瑰、香豆花和石竹,全插在各种颜色、各个国家、各种种类的彩绘的、美丽的花瓶里。他的平滑的花梨木大办公桌上也摆有鲜花,桌面上覆着一块厚玻璃板,在那下面,打磨得雪亮的木头闪闪发光。在他搬进去的那天早晨,他举行了一个临时招待会;科尔法克斯和怀德都来了;他们在看过他们的新办公室以后,全上他这儿来了。大约三星期后,又举行了一次大招待会。在那次招待会上,纽约各方面的名流都来参加。它吸引了一大群人艺术家、作家、编辑、发行人、著作家和广告人员到这座大厦里来。他们都看到他盛极一时。在那次会上,尤金和科尔法克斯跟怀德负责招待。年轻人远远地羡慕他,不知道他是怎样取得这么大的成就的。他的发迹的确非常迅速。一个开始做艺术家的人,竟会一变而成为文艺界的一个重要人物,这在出版界看来,似乎简直是不可能的。


在他自己家里,他的环境也同样奢华;他和在办公室里一样,也是一个大人物。他不常和安琪拉单独呆在一块儿,因为他们自然不得不常常招待人,可是就连在他们单独一块儿的时候,他对她都是一个大人物。很早以前,她就开始认为他是一个有朝一日要在艺术界显露头角的人,但是看着他成了纽约商业界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成了它的主要出版商的代表,有个贴身仆人,有辆汽车,可以随意地乘坐出差汽车,在最华贵的饭馆和俱乐部里吃饭,经常跟一些要人来往,这可真是没有想到的。


她对他不再那样有自信心了,对自己控制他的力量,也不再那样拿得准了。他们为小事情争吵,不过她倒不想多引起争吵。他现在似乎改变了,变得更为深沉。就连这会儿,她都很害怕,怕他会犯错误而失去一切,怕世上到处都看得见的那种歹意、嫉妒和猜忌的力量会伤害到他。它们象狂风似的飘忽地吹来吹去。尤金显然倒很安心,虽然偶尔想到的时候,他也会对自己的安全感到烦恼,因为他在这家公司里没有股份,所以就象一个看门人一样,受着科尔法克斯的恩惠,可是他瞧不出来自己会很轻易地遭到辞退。他正干得很好。


科尔法克斯对他很亲切。有时候,他惊奇地看到,印刷装订的安排竟会大出差错,影响了他的出版日期,但是怀德总有一个很好的借口。科尔法克斯请他到他的乡村别墅去,到山上他的小屋去,乘快艇作短距离行驶和钓鱼,因为他喜欢跟他谈谈,但是他难得请安琪拉一块儿去。他似乎认为并不需要那样。尤金不敢为这种疏忽去提醒科尔法克斯,可是又怕安琪拉一准会有的那种想法。这儿也是尤金,那儿也是尤金,科尔法克斯还经常喊着,“你在哪儿,老朋友?”他似乎一刻都不愿意离开尤金。


“喂,老朋友,”他老这么说,一面仔细打量着他,就象一个人打量一匹纯种马或是一只纯种狗那样,“你大有进步。这个新工作挺配你胃口。你刚来这儿的时候,倒看不出会这样。”他总摸摸尤金穿的最新的衣服,或是批评一下他的领针和领带,再不然就告诉他,如果他要穿得十分考究,他的鞋子实际上还可以选得更好一点儿。科尔法克斯照料着他新捕获的东西,就象一个人照料一匹纯种马似的。他老告诉尤金社交生活上的一些琐事,该做的事情,该露面的地方,该去的场所,仿佛尤金知道得极少或是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我们星期五下午上萨魏奇太太那儿去的时候,你得带个特剌克斯顿旅行袋。你瞧见过那个吗?喏,就是那玩意儿。有一件伦敦上衣吗?嗨,你该有一件。那儿的那些仆人专会细细看你的东西,根据这个来估量你。每人非得分上两元,总管得来上五元,记住这个。”


他老端出一副神气,这使尤金非常讨厌,就和他恨他一直忽略了安琪拉一样,但是他不敢去批评他。他看得出来,科尔法克斯是反复无常的,他可以痛恨一个人,也可以热爱一个人,他很少采取中间的立场。尤金这会儿就是他宠信的人。


“我叫车子在星期五两点钟上你那儿来接你,”在安排一个周末旅行的时候,他常这么说,仿佛尤金没有汽车似的。


“你得准备好。”


那天两点钟,科尔法克斯的监色大旅行车飞驶到公寓的大门口,尤金的仆人把他的皮包、高尔夫球棒、网球拍和周末娱乐所需要的种种用具全搬下来,车子就开走了。有时候,安琪拉给留下来,有时候在尤金办得到的情况下,她也一块儿去,但是他发觉他多半不得不机敏圆滑地顺从着科尔法克斯的冷淡态度。尤金老得解释给她听这是怎么个缘故。他多少有点儿替她难受,可是他又觉得这种区别也多少有点儿道理。她不很适合他这会儿生活在其中的这种高等社会。这些人比安琪拉冷酷、尖刻、机敏。他们有着一种世故很深的神气,这是安琪拉没有办法办到的。事实上,安琪拉跟这四百多人一样文雅1,甚至比他们还文雅些,但是她的确缺乏那种急智和那种浅薄的自满与自信,而那几乎是那批闪闪发光的漂亮人物一成不变的特质。尤金不论是否感觉到它,却能够装出那种态度来


1按指当时纽约市的四百多个所谓“社会名流”。


“啊,没有关系,”她老说,“只要你是为了商业上的原因。”虽然这样,她到底对这件事十分怨恨,因为这似乎是一个无缘无故的侮辱。科尔法克斯若无其事地任着自己的性子交朋友。他认为尤金很适合这种高尚的生活,安琪拉就不成。他粗鲁地作出这种区别来,然后走他的路。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尤金知道了社交界的一件怪事:在这些“高贵”的圈子里,一个男人常常受到接待而他的妻子却被排斥在外边,或是和这相反,并且只要能这么办的话,很少有谁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


“啊,那是柏克伍德嘛,”有一次,他听见一个年轻的时髦人提到费城的一个人。“他们干吗让他进来?他太太挺不错,他可不成。”还有一次在纽约的一个宴会上,当仆人通报一位太太来到时她丈夫就在同一张桌上他听见一个女儿问她母亲道,“谁请她来的?”


“我不知道,”她母亲回答;“我没有请。准是她自己来的。”


“她脸皮可真老,”女儿回答等那位太太走进来,尤金看出来是什么缘故。她不漂亮,衣服穿得不协调、不优雅。这使尤金很吃了一惊,可是他多少倒也明白。对于安琪拉,并没有理由来这样指摘。她很动人、模样很好。唯一的弱点只是她缺乏那种喜欢玩乐的社交风度。他觉得这太糟了。


他想在自己家里常常举行宴会来补偿这一点;这些宴会随着时间的进展,变得愈来愈考究。起初,当他刚从费城回来的时候,他只请几位老朋友来吃饭,因为他自己还不十分拿得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愿意来分享他的新荣耀。尤金从没有摆脱掉他对早年认识的那些人的热爱。他可并不势利。的确,他这会儿自然亲近得法的人,可是对那些微贱的人,那些故旧,他为了早先的交情,也为了他们本身,依然很喜欢他们。很多人来借钱,因为他结交了许多当时倒运的人,但是更多的人是给他的声名吸引来的。


尤金亲切、愉快地结识了当代的大多数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在他家里,在饭桌上,经常出现一些艺术家、出版商、大歌剧明星、演员和剧作家。拿一件事来说,他的高薪水、华丽的公寓和公寓的地点、豪华的办公室和他的亲切和蔼的态度,对他都大有帮助。他忸怩地夸口说,他可没有改变。他说,他喜欢善良的人,质朴的人,随便的人,因为这些才是真正伟大的人,但是他看不出来在阶级选择上,他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步。目前,他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有钱的、有名的、美丽的、坚强能干的人,因为别的人都不叫他感觉兴趣。他也难得看见他们。如果他看见他们,那也只是表示怜悯,周济周济罢了。


对于那些始终没有从贫困进入奢华,从粗俗进入高雅的人,要说明这点是很困难的,即:奢华和高雅对没有经验的人渐渐投下的帐幔和魅力,会把世界渲染得焕然一新。生活显然经常在挣扎着,想使它的幻想完善,并且想产生出魅力来。事实上,除去在一切下面的那个最后的实质或是原则外,也只有这些。对于那些摆脱了不和谐的人,和谐就是一股魅力;对于那些摆脱了贫困的人,奢华就是一种美梦。尤金原本是美的爱好者,对于机巧所能设计的一切微妙、完美、安排妥帖的事物,都非常敏感,所以他对这个比较宽广的境界的性质大为迷恋。显然,他几乎是不自觉地一步步在走进这个境界去。每一件接触到他的目光或是慰藉了他的情感的新鲜事,都迅速地使之适应了一切以前经历过的事情。他觉得仿佛他的一生自然而然是属于这个完美境界的,在这个境界里,乡村别墅、都市华厦、都市和乡村俱乐部、华贵的饭店和旅馆、汽车、娱乐胜地、美丽的姑娘、矫揉造作的态度、精妙的赞赏和完美的装置,一般总是分不开的附属品。这是真正的天堂世界上的那种物质与精神完美的情况。全世界都在梦想着这个;在劳苦、混乱、孤独、寂寞以及卑劣的思想和混杂的意见中,在一切肉体的疾苦中,世界经常在渴望着这个。


这儿没有疾病,显然也没有疲倦,没有不健康或是不幸的情况。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混乱和缺陷在这儿都被扫除得一干二净;你在这儿只看到人生的美好、健康与力量。在尤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舒适的时候,他就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生活多么有力而热切地为人类爱好奢侈的心情服务。他知道了那么许多对他都是可爱的玩意儿,大片保护得很好的幽美的乡野地方,有着各种乡村俱乐部、旅馆、海滨胜地等的景色怡人的场所。他发现运动、娱乐、体操,都组织得非常好,有成千上万的人献身在那上面。这种社交性的安逸情况还不是他所能享受的,但是他在工作时间以外,可以流连在这样广泛的娱乐里,梦想着将来他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乘快艇、开汽车、打高尔夫、钓鱼、打猎、骑马、打网球和玩马上球戏,他发觉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有些“专家”。玩纸牌、跳舞、吃饭、闲逛,这似乎经常占据掉许多人的光阴。他只能走马看花似的看着这一切,但是这比什么也没有总好些。这比他以前所做的已经好多了。他开始看清楚世界是怎样组织的,它的财富的范围多么广大,它的贫困的深渊又多么幽邃。从最低微的乞丐到最高贵的场面多么大的差别啊!


在所有这些遐想中,安琪拉简直跟不上他。的确,她现在只到最好的裁缝那儿去做衣服,她还买了一些漂亮的帽子和昂贵的鞋子,乘出租汽车和丈夫的汽车,但是对于这一切,她可没有他那样的感觉。她觉得这仿佛是一场梦象什么来得那么突兀、那么充沛,因而不能持久的事情一样。她心里这会儿老在想着,尤金本质上既不是出版商,又不是编辑,也不是金融家,而是一个艺术家;他永远是一个艺术家。他或许可以在他选定的职业上得到大名声,挣到很多钱,但是有一天,他多半还是会离开这里,回到艺术上去的。他似乎在作一些稳妥的投资至少她觉得它们是稳妥的,而他们的股票和银行存款(主要是可以转售的股票),似乎是未来的一笔十分安全的保证金,足够保证心地安宁,但是他们毕竟并没有储起多少钱来。他们一年得花八千多来维持生活,而他们的开支却经常在愈变愈大而不是愈变愈小。尤金似乎变得越来越奢侈了。


“我认为我们请客请得太多啦,”安琪拉有一次坚决地说,但是他根本不理睬这种埋怨。“做我这样的事不得不请客。这能使我站得稳些。处在我们这样地位上的人非这样不可。”他终于大开门户,招待大群真正显赫的人,而各方面最聪明的人真正特出的聪明人大多数都上他这儿来吃饭、喝酒、羡慕他的舒适,希望也能象他一样。


在这时期,尤金和安琪拉不但没有变得比较亲密,反而越来越疏远了。她始终没有忘却和宽恕他那次所犯的可怕过错,也始终不相信尤金已经完全改掉了他的享乐主义倾向。成群漂亮的女人来参加安琪拉的茶会、餐会和他们共同举行的晚会和招待会。在尤金的安排下,他们凑起了不少有趣的节目,因为这会儿邀请些音乐、戏剧、文学和艺术的名人来表演,在他并用不着多费事了。他认识一些男女,会用炭或是蜡笔迅速地画画人物,会变戏法和扮演人物,会唱歌,跳舞,弹琴,朗诵和随便讲讲滑稽的笑话。他坚持只邀请特别漂亮的女人,因为他不高兴看到庸俗的;说也怪,他发现了许多非常漂亮的女人,而且她们还是歌唱家、舞蹈家、作曲家、作家、演员和剧作家呢。她们几乎全是能说会道的人,并且忙着“款待她们自己”事实上,就是自己来玩乐玩乐。他的餐桌上常常有一种辉煌的景象。他的一个所谓“好把戏”,就是把十五到二十个在他屋子里流连到早晨三点钟以后的人,塞进三、四辆汽车,驶到市外一家旅馆去吃早饭,“看日出”。花上七十五块钱租几辆汽车,或是付三十五块钱供给一群人吃早饭,这样的小事并不使他操心。抽出皮夹来,拿掉四、五张或是五、六张十块钱钞票,真给人一种痛快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这实际上并没有多大道理。有更多的金钱会从同一个来源涌到他这儿来。他可以随时差人上出纳那儿去,支取个五百到一千块钱。他皮夹里经常带着一百五到三百块,都是五元、十元和二十元的钞票。他还带着一本小支票簿,多半用支票付账。他喜欢做出是一个大人物的神气,还常认为别人也把他看作是一个大人物。


“尤金威特拉!尤金威特拉!他可的确是个好人,”或是“他怎样爬上来的,这真了不起,对吗?”“我那天晚上在威特拉家里。你瞧见过那么一套漂亮的公寓房间吗?那真美极啦!看出去景致那么好!”


人们评论着他款待的有意思的人物,在他那儿遇到的聪明人,漂亮的女人和美丽的景致。“威特拉太太也很漂亮!”


但是在所有这些谈论里,也有不少妒嫉和诽谤的语言;对威特拉太太的性格,从来就很少有什么好话。她不象尤金那么才气横溢或者不如说,评论是意见不一的。那些喜欢聪明人,喜欢浮华、机智、英俊、潇洒的人,喜欢尤金,不喜欢安琪拉。那些喜欢恬静、稳重、真挚和忠诚勤恳这种普通德性的人,爱慕安琪拉。大伙儿都看得出她对她丈夫是一个忠实的女仆,死心塌地地爱慕他。


“那样一个善良的小女人那样朴实。不过他和她结婚倒是很奇怪的,对吗?他们非常不同。但是他们又似乎有很多共同的地方。这是够奇怪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