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黄蜂(2)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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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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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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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72字

黄杰走到我的面前指着我对马娟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黄蜂,他帮我打架被他爸关在家里,我刚去他家打救了他。”说完了又回头对我说:“马娟,我的新女朋友,漂亮吗?”我勉强地点了点头,说:“走,吃冰激凌去,我请客。”


我不得不说,这个剧情有点烂,甚至可以说特别烂。我在一场葬礼上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我最好的朋友也在别的场合,也许是一场华丽的婚礼上,喜欢上了这个女孩,还因此和这个女孩的另一个追求者打了一场群架,输了,却反而做了这个女孩子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和她告白的,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答应了他。但是,我最好的朋友黄杰指着她介绍给我认识,马娟,我的新女朋友。


马娟开始经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旁边总是站着矮小的黄杰,有时候还有看见他们牵着手。马娟总会开我的玩笑,她说黄蜂你裤子的后面破了,都看见屁股了。她说黄蜂长得很像一个电影演员,但我想不起来是谁了,只记得他经常演一个寡妇的丈夫。黄杰嬉笑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一些朋友和我说,马娟很少说话,甚至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总是安静地站在黄杰的背后。所以直到很多年后我一直认为我那些朋友在欺骗我,他们编织一个又一个真实的画面欺骗我。


有一次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趁着黄杰去小便的功夫问马娟,你在别人面前是不是很少说话,甚至都不说话。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像很少说话的人吗?”我摇了摇头就再也不知道说点什么了,其实这一刻我内心汹涌,忽然很想告诉她我喜欢她,但是我没有。黄杰回来的时候问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嬉笑着说:“没有聊什么。”马娟低着头不说话,她第一次在我面前低头不说话。黄杰说:“黄蜂,你不和马娟说说你的故事?”我疑惑地问:“什么故事?”


他说:“你的爱情故事啊,马娟,我告诉你,前段事情黄蜂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是在那个女孩子爸爸的葬礼上认识的,可是他至今都不肯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谁?黄蜂,你说出来吧,你告诉我们吧,说不定马娟认识这个女孩子啊,那她可以去帮你说说啊,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啊,那样多好啊!马娟,你说呢?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是他说起来就无休无止了,我猛地扑过去揪住他的衣服吓唬他:“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我不灭了你他妈的。”黄杰却没有被我吓到,瞪着我说:“我就说,我还要和所有的人说,你要灭我是不是?那你灭啊,那你灭啊,你他妈的有胆量就灭了我啊!”


马娟抓住我的手喊着:“放开啊,放开,你们干嘛啊,至于吗?”我转过头对她吼了一声:“我就至于,你他妈的滚开!”马娟突然挥手给我的脸上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瞬间砸进我的脑袋里,我只好抱着头蹲在地上。黄杰推了我一会儿,和我说了一些话,也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听。过了一会,他们只好离开了,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泪流满面了,只是我紧紧地把自己的头塞在自己的身体里,他们看不见我的泪水。


6、记忆


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想毫无隐瞒地把这个故事说出来,不是为听故事的妓女吴珊,也不是为了我暗恋的马娟,更不是为了那时候年幼的我,而是为了记忆。但是记忆总会背叛我,和我越来越远,没有离去,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我知道它是为了试图看着我衰老,看着在痛苦和孤独中慢慢衰老。有些事情我开始慢慢地不记得了,也有些事情我开始慢慢地模糊了,甚至记错了。比如我和黄杰的打架,我的记忆里就是和我所叙述的一样,但是黄杰说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黄杰已经比以前高大了很多,还娶了一个外地的女人,那个女人为他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经黄杰的提醒,我发现我所叙述的确实是不存在的,事情并不像我所说的那样,而且背道而驰。


那天黄杰因为在课堂上胡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了。我在校园里碰见了马娟,马娟说:“黄蜂,你看见黄杰了吗?他跑去哪里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他,可是他跑到哪里去了。”我说:“他打架去了,他在班里挑逗一个女生,被人家的男朋友看见了。”她说:“那你怎么不去帮忙呢?”我说:“他们要单挑,我们在这里等他就可以了。”她说:“但是我渴了,你能去买瓶水给我吗?我想喝可乐。”


我一句话也不说就起身去买可乐,我买了一瓶可乐,一瓶雪碧。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决定先把我的雪碧喝了,便站在学校的门口咕噜咕噜地把雪碧喝完了。回到校园里的时候,马娟旁边多了一个女同学,我以前在马娟回家的路上看见过她。马娟有点抱怨地说:“怎么这么久才来啊,想渴死我啊。”马娟接着我递过去的可乐问了一下她旁边的同学:“你喝吗?”那个女同学笑着摇了摇头。


马娟打开可乐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渴,刚才喝的雪碧都不能够湿润我的喉咙,我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要买雪碧,为什么就不能也买可乐呢?也许只有可乐是解渴的。看着马娟手里的可乐,我感觉到越来越渴,喉咙就像有一场火灾一样,我需要一口水。我低着头和马娟说:“能给我口水吗?”马娟先是愣了一下说:“口水?”她把我说的“口水”理解成名词了,然后很快地明白了我是想喝水,于是把可乐递给我,迅速地拉着她的同学跑开了。


第二天有很多人这么说,我和马娟说了一句话:给我你的口水。后来又有人说,这句话是,我想和你亲嘴。然后就有人说,这句话是,我想和你睡觉。黄杰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跑来问我:“你昨天和马娟说了什么?”我看着他不说话。他猛地揪起我的衣服说:“你他妈的挖我的墙角,你有种再和我说一遍啊,你再说一遍,看我是否灭了你,我一定把你灭了。”我用力地把他推开,说:“我和她说我喜欢她,你不知道我喜欢她吗?我在她爸爸的葬礼上喜欢上了她,你却和我说,这是马娟,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姓马,马先生的女儿嘛,我不知道她叫马娟,可是我需要你来介绍吗?我需要吗?”


黄杰从地上拿起了一个砖头说:“我灭了你。”说完就向我扑了过来,砖头一下子就砸在我的头上,我一摸,手上都是血。我感觉就像马娟用力地打了我一巴掌,力气一点都不余留地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瞬间砸进我的脑袋里,我只好抱着头蹲在地上。马娟推了我一下和我说了一些话,也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听,我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了很久,也说了很多话,后来累了就走开了。她却不知道,我已经泪流满面了,只是我紧紧地把自己的头塞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看不见我的泪水。


7、奔跑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镇医院里了,我妈妈坐在旁边。我叫她:“妈,我醒了。”她还坐在那里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说:“妈,我想喝水。妈,我渴了。妈,几点了?妈,你吃饭了吗?妈,你怎么了?”我妈妈这时候才瞪起眼睛说:“怎么不把你打死啊,还留着你这破孩子出来打架,你打架怎么不被人家打死啊,怎么就破个脑袋。”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说:“妈,你别哭了,我以后不打架了。”


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星期左右我才回到学校,刚上了晚上的自习课,我就决定去找黄杰,我决定和他重归于好。但是在我去他的宿舍的路上的时候,忽然感觉要拉肚子的样子,无数只毒虫在我的肚子爬行着,我只好先去厕所了。如果是平时我是不愿意到这个厕所的,基本上没有人愿意在晚上来这个厕所,因为传说这个厕所闹鬼,校方都准备把这个厕所填了。


在我刚要离开厕所的时候,我听见隔壁有男生的声音,仔细一听,确实就是男生的声音。隔壁是我们学校的女厕所,男女厕所中间只隔着一道墙,我找了几块砖头垫着试图地爬到那道墙上面,想看那边是怎么回事。我快爬上去的时候,心跳忽然加快了很多,我不确定我会看见什么,而这时候那边不只是有男生的声音了,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终于爬上了墙上面,但是我差点叫了声音出来,急忙抽出一只手捂住嘴巴。因为我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就是马娟,而那个男生就是把黄杰打伤的那个追求马娟的人。那天晚上我就安静趴在厕所的墙上,天空一片漆黑,厕所里的灯光若明若暗,我亲眼看着那个男生把马娟强奸了。马娟并不敢呼喊,只是一直拼命地推着他,双脚踢他,用指甲抓他的脸,但毫无作用。在他进入她身体的最后那一刻,她才喊了出来,声音刺耳地穿透了这个夜晚。我从始到终都没有出声,在黑暗里看着马娟受伤、流血、流泪,在黑暗里看着那个男生爬墙离开了我们的学校,在黑暗里看着马娟流着眼泪离开。这是我喜欢的马娟,马先生的女儿,十五岁,如一朵在暴雨中的摇摆的鲜花,颜色低调而清新。


我从墙上下来,便向黄杰的宿舍跑去,我像风一样地跑了起来,我要去告诉黄杰,把我看见的告诉黄杰。我感觉我第一次跑得这么快,无法阻挡。我在黄杰的宿舍并没有看见他,他的同学告诉我黄杰退学了,前几天因为打架的事情被学校开除了。离开了黄杰的宿舍后,我再一次地融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又开始跑了起来,拼命地跑,我只想继续跑,再累也不想停下来。


那几天我都没有看见黄杰,他确实被学校开除了,我也没有看见马娟。但是没过多久,有一则新闻在全县传得沸沸扬扬,一个女孩子从学校的实验室里偷了一大瓶硫酸,在路上试图泼给一个男生,结果两个人都被硫酸伤到了,男生彻底毁容了,还差点连命都保不住了,女生烧了一只手,只好截肢了,后来这个女生被判刑了。而这个女生就是马娟,但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那天晚上在厕所里发生了什么,学校里也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的惊叫声是来自马娟。我喜欢的马娟,也是黄杰喜欢的马娟。


8、黄蜂


我躺在床上给妓女吴珊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个故事,说到了我的学校,说到了黄杰,说到了马娟,说到了年幼的我,这个故事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山路一样,漫长而艰难。直到下午的时候我才说完了整个故事,但想了很久才说我想不出什么句子来结束这个故事。吴珊说:“都已经下午了,我饿了。”我过去把窗帘拉开,阳光突然窜了进来,使我们都不得不闭上了眼睛,我很久都没有张开眼睛,我说:“天黑了。”她急忙纠正我,说:“没有啊,阳光还很强烈呢。”


她说:“后来你和黄杰重归于好了吗?”


我说:“没有,不,也不能说没有,之后我们也会在一起聊天,但不再是好朋友。”


她说:“那你去看过马娟吗?”


我说:“没有,我有时候挺想去看她的,但是一直都没有。”


她说:“那一晚的事情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吗?”


我说:“嗯,直到今天才和你说了。”


她说:“你该张开眼睛了。”


我轻声地说:“不,你知道吗?闭着眼睛我们才能更好地感觉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