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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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惊悚·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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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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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84字

猪牯沉沉地睡去后,冯如月悄悄地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这个春天的夜晚,充满了危险和诡异……


春夜虫豸的叫声此起彼伏,一种焦灼的情绪在三癞子心底油然升起。他满脑子都是胡二嫂躺在床上沉睡的情景,她安详的脸,嘴角还流着清亮的口水,微微响起的鼾声……三癞子不明白为什么胡二嫂会如此绝情,疯病好了后就把他赶出了家门,根本就不念他的好。三癞子坐了起来,今夜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他干脆跳下了土地庙的神龛,走出了庙门。


天上繁星点点。


那是一只只漠然冷酷的眼睛,俯视苍茫的悲凉大地。


一阵凉风吹过来,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哗哗作响,三癞子也打了个寒噤,浑身哆嗦,上牙和下牙颤动着,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三癞子突然想去敲胡二嫂的门,走出几步路后,又觉得无趣,只好折转身,来到了老樟树底下。茂密的老樟树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这个巨大的黑影将三癞子的身躯吞没。三癞子又一次想到了死,可他是个死不了的人,这个世界上,许多人说死就死了,比如宋柯,比如沈文绣,比如钟七,比如游长水……只有他想死也死不了。三癞子爬上了老樟树,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双手把一根根枝条折断,扔到地下,他希望触怒土地公公,让土地公公把他从树上扔下去摔死。


也许土地公公在沉睡,对三癞子的挑衅无动于衷。


也许土地公公根本就对三癞子不屑一顾,三癞子是生死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三癞子的内心烦躁到了极点。


突然,原野上虫豸的叫声停止下来,连风也像水银般凝固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四荒八极一片死寂。三癞子闻到了一种气息,那种只有蛇才散发出的气息使他恐慌,他心里异常清楚,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又要来让他最不想干的事情了。


果然,一个白色的影子飘然而至。


白色影子站在老樟树下,幽幽地说:“三癞子,你下来吧,你死不了,死不了就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答应你,做完这件事情后,我就放过你,你去过你的安稳日子。下来吧——”


三癞子从树上跌落。


他失去了控制,有种强大的力量把他拽下来。他落在了地上,像是落在一堆棉花上,安然无恙。三癞子浑身冰凉,他没有想到她来得这么快,猪牯刚刚新婚不久,她就要在这个晚上取他性命。和疯癫中的胡二嫂相处了那些日子,三癞子的内心有了一种悲悯情怀,他不愿意猪牯就这样死去,况且猪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不该死!


三癞子鼓足了勇气对白色影子说:“你放了猪牯吧!我愿意替他去死!”


白色影子发出叽叽的冷笑:“三癞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死,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救不了猪牯,他必须死!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同样也可以找机会对猪牯下手,不过,我还会让一个人重新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那个人是谁,你心里很清楚。”


三癞子明白她所指的那个人就是胡二嫂。他的心莫名地颤动,胡二嫂一边吃屎一边哀叫的情景在他脑海浮现……不,不能,那怕她永远也不理我也不能再让她陷入暗无天日的境地,三癞子这样想。三癞子呐呐地说:“你要我怎么做?”


白色影子又发出了叽叽的笑声,那笑声阴冷而又锋利,犹如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三癞子鬼魅般飘向唐镇的小街。唐镇小街静得可怕,所有的门扉紧闭,没有一家人家的屋里还会从门缝里漏出灯光。三癞子朝碓米巷飘去,无声无息。他路过棺材店时,停了下来。棺材店里似乎有些动静,他停下来后,棺材店里的动静顿时消失了。三癞子觉得棺材店里藏着什么。是游武强吗?还是别的什么……三癞子感觉到有种力量推了他一下,他又身不由己地朝碓米巷飘忽过去。


三癞子飘过青花巷巷子口时,青花巷里有个黑影闪到某个角落里去了,三癞子没有发现那个黑影。


三癞子进入了碓米巷。


碓米巷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


三癞子的心狂蹦乱跳,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他给冯瞎子画像时,冯瞎子流着白色粘液的眼***现了蓝色的光芒,像暗夜中五公岭乱坟坡上闪烁的鬼火。有个阴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谁也不能做对不起如月的事情,否则我会让他……”


他将要飘到猪牯家大门口时,听到了狗的呜咽。


那是猪牯家的狗。


狗在黑夜里如果看见鬼魂,它就吠不出声来,只会发出痛苦的呜咽。他不是鬼魂,怎么狗会如此呜咽?难道这阴森的碓米巷里还有什么……三癞子站在那里,不敢靠近了,他手中的那块藏着毒药的熟肉不知道该不该朝呜咽的狗扔过去?


三癞子正在迟疑着,猪牯家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凄厉地说:“凌初八,你终于来了,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祸害我老公的,死也不会!我不怕你,你过来吧,我的手上拿着菜刀,狗就被我绑在脚下,你要是敢过来,我就会把狗头剁下来,溅你一身狗血,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从今往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守在家门口,等着你来,凌初八,别人怕你,我不怕——”


三癞子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悠长而又无奈的叹息是从远处传来的,不知道冯如月听到没有。随即,三癞子就鬼使神差地退出了碓米巷,回土地庙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屠户郑马水在他的猪肉铺又放出了让人心神不宁的消息。他神鬼兮兮对买猪肉的人说:“不得了了,昨天夜里,唐镇又闹鬼了。”


买猪肉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说看,又怎么了?”


“吊,昨天夜里,余花裤那个烂狗嫲又拉稀了,她怎么每次吃多了猪大肠都要拉稀呢,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看来以后再不能给她吃猪大肠了,她还好这一口,你说该死不该死。”


“谁让你这么小气,去嫖人家余花裤也不带些好肉去喂她,人家三癞子还知道给胡二嫂买好肉吃呢,你以为余花裤是猪呀!”


“吊!她就是一头猪,笨猪,我都和她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晚上拉稀,就不要出门到尿屎巷去,拉在马桶里,天亮以后去倒掉就可以了。这个笨猪,偏偏要出去,我都说过不嫌她拉的屎臭了,她就是穷讲究。结果,一出去就碰到鬼!”


“又碰到什么鬼了,快讲,快讲!”


“她还没有走出青花巷呢,就看到一个黑影从街上飘过去。”


“余花裤不是经常看到白影吗,怎么变成黑影了,这唐镇有多少鬼魂呀,嗬嗬——”


“她说刚开始看到的是黑影,那黑影飘到碓米巷去了。碓米巷猪牯家的狗见了那黑影呜咽呢,吠都吠不出来。余花裤那头猪还不回家,竟然还到尿屎巷的茅坑里去屙屎,她说,蹲在茅坑里,听到猪牯家狗的呜咽,吓得屎都屙不出来了。等她屙完屎,刚刚走出茅坑门,又见鬼了——”


“啊——”


“吊!她竟然又看到了白色的影子,白色影子一直往西头飘过去,那白色影子说是在哭——”


“看来唐镇是不能住人了,吓死人了。马水,白色影子可能是凌初八,你说,那黑色影子是谁?”


“谁知道呀!会不强感觉自己在渐渐地靠近陈烂头,越是往红峰嶂深入,陈烂头身上的那种硝烟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就渐渐地浮现在山林的空气中。游武强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他相信,这将是一场殊死的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论怎么样,他们之间要有个了断!天色微亮时,游武强就踏入了红峰嶂的地界。”


麻风村就在红峰嶂山腰的一片开阔地上,那里凌乱地搭建了许多茅草屋。游武强远远地看到了麻风村,那些茅草屋就像一滩滩牛屎疤趴在那里。麻风病在当时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可怕的病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全身都会长满脓疮,特别是脸上和手脚会变得十分难看。这里方圆百里的人只要得了麻风病,就会送到红峰嶂的麻风村里来,让他们自生自灭,正常的人都害怕这种病会传染到自己的身上。


游武强对麻风病有种本能的恐惧,如果染上了这种病,那将生不如死。


他突然觉得陈烂头不可能带着春香来到麻风村,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可许多事情是不能意料的,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怎么样,游武强认为自己应该冒一次险,为了报叔叔游长水的仇,他豁出去了。他慢慢地在晨光中靠近麻风村。


麻风村异常宁静,他看不到一个人。


他在离麻风村不远的一个地方埋伏下来,这是个高处,从这里可以观测到麻风村的全景。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山里飘荡着淡淡的青雾,瓦蓝的天空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露水味清新而又甜美,掩盖了陈烂头的气息。山林里的鸟雀无忧无虑地叫唤,游武强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做一只鸟或者会比做人幸福,做人是一件多么无聊而且麻烦的事情呀!


游武强蛰伏在草丛中,双目一直没有离开过麻风村。


他突然想起了沈文绣,沈文绣如果当时和他私奔成功,他们躲到麻风村里来,应该不会有人到这里来寻找他们,无疑,这里对那些逃离的人来说,是世外桃源。沈文绣令他伤感,他的眼睛潮湿,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沈文绣的画像丢了,这是罪过,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看到画像中沈文绣的眼眸,心绪就会渐渐平静,仿佛沈文绣凄迷的眸子可以过滤他内心的毒素。他不知道沈文绣的画像遗失在哪里了,或者在山林的某处,被枯叶覆盖。由此,他又想到了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也许,沈文绣的画像遗落在她的山洞里了,等他办完事情,一定要回山洞里去寻找,不管有多大的风险。


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神秘女子的面容在他脑海已经模糊,他只记得她那双血红的眼睛。他不知道那个神秘女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可他怎么也产生不了喜欢她的欲望,哪怕她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她用迷咒使自己处在昏糊的状态,并且对他百般亲热和倾诉。


他最后一次离开山洞时,上官玉珠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她的竹床上,而她坐在床沿上,注视着他,她的眼中含着泪。她对他说:“我本来不想让你醒来,可你在昏迷中一直叫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还说要报仇,对于你呼唤的那个女人,我很嫉妒她,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代替她!你有仇未报,我于心不忍,我让你回去报仇,不过,我不会放弃你的,游武强!”游武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上官玉珠说:“我害怕,真的害怕,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有安全感!”游武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和凌初八到底是什么关系?”上官玉珠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个蛊女!凌初八是我的师傅。是她救了我,收留了我。我告诉你这些,不怕你去官府告发我,我不怕抓去砍头,不怕烈火焚身,因为我一直认为在师傅死后,只有你是能够保护我的人,就是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游武强后来就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被一条青蛇带出了山洞,带出了诡秘的黑森林。如果他回到黑森林里去,一定还会迷路,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他记着黑森林的入口处,记得那棵古松下的白色鹅卵石堆。他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上那个蛊女,无论她的身世多么的凄惨,无论她有多么厉害的法术企图让他就范,他要去找回沈文绣的画像,当初把沈文绣埋葬时,他发过毒誓:他人在画像在,画像不再人就亡!


游武强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


阳光从东方的山坳倾泻在麻风村的时候,游武强的眼***现了一个人。那是个女人,她从一间茅草屋里走出来,挑着一担水桶。他看不清女人的容颜,但是从她走路的样子,看不出她是个麻风病人,而且可以感觉到她是个年轻的女人。她一定早起去山下的溪流里挑水,山下的那条溪流应该是唐溪的上游。果然,那年轻女子沿着山间的羊肠小路往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有些单薄,肚子却微微隆起,难道她就是被陈烂头带走的春香?


一股热血冲上了他的脑门,游武强骂了声:“干他老母!”


他必须证实这个年轻女子是不是春香,如果是,那么陈烂头一定就潜伏在麻风村的那间茅草房里。


游武强猫着身子,猎狗般朝山下窜去。


游武强来到离溪流旁边时,那年轻女子已经挑着两桶水,准备往山上走了。站在这个地方,看不到麻风村,麻风村的人估计也看不到溪边的他们。游武强朝她迎了上去。年轻女子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游武强,神色慌张,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色苍白,眼圈红肿,但还是个健康的女人,不像是麻风病人。


游武强低沉而沙哑地说:“你是春香吧!”


猝不及防的年轻女子呆呆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游武强内心一阵狂喜,这个年轻女子果然就是春香。他突然扑过去,从春香的肩膀上卸下水桶担子,放在了地下,然后把她拉到了一片杂草丛中,茂密的杂草丛很快就淹没了他们。


游武强老鹰抓小鸡一样抓着春香娇小的身体,还捂着她的嘴巴,怕她叫唤惊动麻风村里的人和陈烂头。春香显然吓坏了,浑身瑟瑟发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游武强把她放在草丛里,低声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要叫!”说完,他捂住春香嘴巴的手松开了。春香娇喘着,惊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游武强说:“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游武强狐疑地说:“你会不知道陈烂头在哪里?干他老母,难道不是陈烂头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春香此时没有摇头,只是愣愣地看着游武强,她根本就不认识游武强,不知道这个人要找陈烂头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来者不善,她无法应对这个满脸杀气的男人。


游武强说:“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开了口,声音充满了哭音:“你,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


游武强说:“干他老母!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吧,我是游武强,是游长水镇长的侄儿,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你一定知道游武强吧?是陈烂头杀了我叔叔,我是来找他报仇的!我只要杀了他,就可以救你出这个火坑,把你带回唐镇去!快告诉我,陈烂头在哪里?”


春香的泪水扑簌簌地流淌下来:“我不要你救我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唐镇,我宁愿天天和麻风病人在一起,也不会回唐镇去!那些麻风病人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害人!这里不是火坑,逍遥馆才是火坑,你走吧!陈烂头不在麻风村,他走了,离开麻风村了,他把我安置在这里就走了,他让我在这里好好呆着,他说不要怕那些麻风病人!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真的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游武强咬着牙说:“你说的是实话?”


春香泪流满面,洁白的牙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游武强盯着她迷乱惊恐的眼睛,说:“你不会骗我?”


春香的头拨浪鼓般摇了摇。


游武强把牙咬得嘎嘎作响:“我会找到他的,上天入地也会找到他的,干他老母!”


游武强说完就窜出草丛,一会就没有了踪影,留下草丛中惊魂未定的春香,阳光如雨,倾泻在春香苍白的脸上。


春香突然大声地说:“你找不到他的,找不到的!烂头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的坏人,不是——”


春香的喊叫在山谷隐隐地回响,不知道游武强听到没有,也不知道陈烂头听到没有,还有麻风村的那些麻风病人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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