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天的愤怒,2010年(1)

作者:李西闽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

本章字节:13074字

大清早,刘西林就开始擦枪。


他喜欢擦枪,在擦枪的过程中,会获得一种安全感,还有安慰。自从他当上唐镇的派出所所长,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细心擦拭。枪是他的命,没有枪,腰板直不起来,说话没底气。活在这个世界,恐惧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他也不例外,好在还有枪。


刘西林把手枪分解了,书桌上摆放着枪管、套筒、套筒座、复进机、击发机、弹夹等部件,他把每个部件都插得锃亮,然后组装起来。这是一把“五四”式手枪,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他喜欢这种感觉,充满了力量。他把枪装入枪套,别在腰间,穿上制服,戴上大盖帽,该去吃碗芋子饺了。


唐镇派出所镇政府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排平房,在镇政府大楼的衬托下,显得寒酸。镇政府所在地原来是片偌大的老宅,旧时是个妓院,前几年把老宅拆了,建了三层的镇政府大楼。刘西林不喜欢镇政府大院,总觉得这里鬼气森森,一直想在镇子外头给派出所建栋楼,改善一下办公环境,也让自己和弟兄们住得舒服些,可是没钱,想来想去,还是一声叹息。


刘西林在镇政府门口碰到了镇长李飞跃。


李飞跃站在那里,用牙签剔牙,口中不时啐出食物的残渣。他看到刘西林,说:“刘所长,早呀!”


刘西林朝他笑了笑:“李镇长早,昨天晚上没有打麻将?”


李飞跃说:“哪能天天打,囊中羞涩呀,况且,最近工作太忙,顾不上。”


刘西林说:“别哭穷,你要没钱,我们就不要活了!”


李飞跃说:“最近没有回家?”


刘西林的家在汀州城里,基本上周末回去住个晚上。他说:“你知道的,近来唐镇不稳定,怕出事,有家难回啊,你们搞的拆迁什么时候才能完?弄得鸡飞狗跳的,也不让人过安稳日子。我们派出所才几个人,真要出大问题,怕是很难应付。”


李飞跃说:“该回家还是要回家,否则少夫人有意见。拆迁很快就收尾了,不就还有三两个钉子户嘛,没几天就可以解决问题。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是还有保安队吗,不是特殊情况,我们是不动用你们警力的。”


刘西林打心眼瞧不起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更烦他的口臭,要不是在唐镇工作,连话也不想和他说。刘西林说:“你得好好管管你的保安队,不要动不动就打人,出人命了就是天大的事,到时还得我们擦屁股!”


李飞跃说:“放心吧,刘老兄,翻不了天的。”


刘西林说:“但愿没事。好了,我得去填饱肚子了。”


李飞跃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知道你好那口。抽空我们好好喝两杯。”


刘西林嘿嘿一笑,转身离开。


李飞跃目视他的背影,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李飞跃说的没错,刘西林的确好那一口,就是刘家小食店的芋子饺,皮薄柔滑,馅多汁美。刘家小食店在镇东头山脚下的汽车站旁边,刘西林必须穿过镇街才能到达那里。走在镇街上,刘西林皱着眉头,镇街靠唐溪那半边搞拆迁,要在这里开发商品房,拆得七零八落,满目疮痍,还剩下几栋没有拆掉的房子,落寞地矗立,忧伤而又凄凉,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等待着死亡来临。这个历经劫难的明清古镇失去了往昔的风情,显得***不类。其中一小栋二层的小楼在晨风中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倒塌。那是游武强的家,游武强是这次拆迁过程中,最强硬的钉子户。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有着硬朗的身板,声音虽然沙哑,却中气十足,刘西林听过他暴怒时的吼叫,雄狮般的吼叫,那时,刘西林会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一定杀气腾腾。


镇街另一边的房子暂时还没有拆的计划,据说以后还是要搞开发的,那些房子里住的人和小店主忧心忡忡,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安稳的生活遭到破坏。


刘西林发现街上人们的表情都十分怪异,有几个人见到他欲言又止。


剃头店的游缺佬正在打开店门,他也看见了刘西林。


游缺佬目光慌乱,有意识地躲避刘西林。


游缺佬上嘴唇有个豁口,据说,那是他小时候放鞭炮时,被鞭炮炸的。因为唇上的豁口,镇里人叫他“缺佬”。唐镇人喜欢给别人起绰号,很多人都有古怪的名字。刘西林走上前,问他:“缺佬,发生了甚么事情?”


游缺佬翻了翻眼皮,说:“没甚事,没甚事。”


刘西林笑笑:“没甚事,你为什么那么慌张?”


游缺佬无语,走进了店里,不再搭理刘西林。


刘西林心里明白,现在唐镇百姓都不信任他。他叹了口气,继续朝汽车站方向走去。隐隐约约,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以汽车站为中心的公路两旁,有许多商铺和饭馆,有洗脚店按摩店,还有卡拉ok厅……这块地方取代了镇街的功能,成了唐镇最热闹的地方。


刘西林走进刘家小食店,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老板娘吴文丽是的年轻貌美的少妇,她笑面如花,对刘西林说:“刘所长,你稍等呀,马上给你上芋子饺。”他根本就不用说,吴小丽就知道他要吃什么,这是长期形成的默契。小食店里生意好,坐满了吃早餐的人,有的吃拌面,有的吃扁肉,有的吃豆腐角,有的吃芋子饺……天气热,小食店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吭哧吭哧地转,扇出的是热风,食客们流着汗。刘西林进来前,食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他进来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刘西林也流着汗,他已经习惯了唐镇的夏天,况且,为了吃上美味的芋子饺,流点汗也值。


吴文丽照顾他,先给他煮了碗芋子饺,端到他面前:“刘所长,抱歉呀,让你久等了。”


刘西林说:“没关系。对了,洪伟不在?”


刘洪伟是刘家小食店的老板。


吴文丽说:“他有事出去了。”


刘西林没有再说话,闷头吃芋子饺。


这时,小食店角落里传来不满的声音:“怎么搞的,我等了那么久,拌面也没有上来,警察一来就给他先上了,总有个先来后到嘛,不能这样势利的!”


那是一个年轻人,瘦削的脸,戴着一副眼睛。


从他的口音判断,他不是本地人,吴文丽也没有见过他。虽然唐镇地处偏僻之地,外面很少有人光顾,吴文丽不欺生,忙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要的拌面马上来!”然后,她对正在煮面的姑娘说:“凤凤,快点快点,看客人都急了。”


年轻人还在嘟哝:“真是的,警察了不起呀!”


很快地,吴文丽把拌面端到了年轻人面前。


刘西林吃完,站起来,走到年轻人面前,低头对他说:“出门在外,火气不要这么大,会吃亏的!”


年轻人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继续吃面。


刘西林笑了笑,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走出了小食店。一阵风吹过来,刘西林感觉到了凉爽。走了几步,他回转身,朝小食店里忙碌的吴小丽说:“吴文丽,你出来一下。”吴小丽快步出来,胸前丰满的***不停颤动。走到刘西林面前,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刘所长,你还有事?”


刘西林压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吴文丽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呀,游武强不见了。”


刘西林说:“哦,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吴文丽说:“不清楚,有人说,他又去上访了;又有人说,他失踪了。”


刘西林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奇怪的是,此时,刘西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镇长李飞跃肥得像猪肚般的脸。


刘西林感觉到了恶心。


吴文丽回到小食店。


那个年轻的异乡人走到她面前,说:“多少钱?”


吴文丽笑着说:“两块钱。”


年轻人说:“真便宜。”


吴文丽说:“在我们这个穷地方,贵了就没有人来吃了。对了,请问你从哪里来?”


年轻人把两块钱递给她,说:“上海。”


吴文丽说:“上海是大地方呀,没有去过。”


年轻人笑笑:“以后有机会去吧。”


吴文丽说:“你来这里做甚?”


年轻人说:“随便看看。”


吴文丽说:“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朝外面走去。


吴文丽也没想太多,继续忙活。


年轻人回到公路边的唐镇旅馆,上了二楼,进了204房。房间里有股发霉的怪味。空调漏水,水从空调上滴落在肮脏的红色塑料桶里,发出沉闷的响声。空调底下的墙面潮湿斑驳,有的地方还长出了白毛。他自言自语道:“这什么鬼地方。”


他站在窗口,可以看到车站后面的那棵老樟树。


老樟树神秘莫测。


他靠近过那棵老樟树,当时感觉老樟树是有灵魂的,站在树下,他浑身发凉。老樟树旁边的土地庙修得很好,屋顶用的都是琉璃瓦,因为老樟树的威慑,他没敢踏进土地庙的庙门,匆匆逃离。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奶奶的遗愿,他不会来到唐镇,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恐惧。


他想,那棵老樟树和宋柯有没有关系?


可以肯定的是,宋柯和唐镇一定有关系。他不知道宋柯来到唐镇后,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最后的结局又是怎么样的。对他来说,那都是谜。


他喃喃地说:“奶奶,我会把爷爷的尸骨带回去,和你安葬在一起的。”


祖母苏醒在死前一个月时,变得疯疯癫癫,一改往昔矜持的大家闺秀形象。她会半夜起来,站在窗口歌唱,唱一首情歌,歌声飘到街上,变成了一片枯叶,随风飘荡。唱完,她就用哭声表达内心的凄凉。这是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从青春年少,一直到白发苍苍。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丈夫回来,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相信他会回来。那一年,她被抄家的红卫兵从楼上扔下去,奄奄一息时,她坚信他会在自己死之前回来。结果,就是到了她快死了,男人也不见踪影,不知死活。这个叫苏醒的老太太,哭完后,就坐在床上,破口大骂。她骂的是那个叫宋柯的负心男人。骂累了,就昏睡过去。一连二十几天,她都那样,家里人都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苏醒离开人世的头一天,她把孙子宋淼叫进了房间。直到第二天,宋淼跑出她的房间,告诉其他家人,老太太归西了,他们才知道她真的离开了人世。可是,她在最后的日子和宋淼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宋淼也没有向任何人说,包括他的父母亲。苏醒死后不久,宋淼就辞去了工作,踏上了寻找宋柯的道路。


宋柯60多年前离开上海后,走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在唐镇落脚,做一个专门给死人画像的画师。这些宋淼并不知情,苏醒也无法知道,宋柯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写封信给她,她接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从一个叫汀州的地方寄来的,从那以后就断了音讯,几十年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那怕是片言只语。苏醒保留着那些信,那些信就像是他的真身,触摸它们可以感觉到宋柯的体温。她死前,把这些散发出陈年味道的信件交给了宋淼,宋淼就是依靠这些信,追随着祖父的足迹,费尽周折,到达汀州。


宋淼进入唐镇,没有祖父宋柯那样明确的目的,他在汀州城里搜寻祖父的消息无果,就误打误撞来到了唐镇。在唐镇的第一个晚上,宋淼梦见一个女人站在野草凄凄的荒凉山坡上,她站立的地方有一株孤零零的枯死的柑橘树,朝他招手,那女子头发蓬乱,脸色黑红,穿着老式侧襟的蓝色土布衣裳,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灰色梦境被她的笑脸照亮。第二天,宋淼在唐镇游荡,希望看到梦中的女子,却一无所获。如果不是祖母的遗愿,还有那份遗产,宋淼不会寻找那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那人虽然和他有血缘关系,可是,宋淼对他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丝的感情,相反的,内心常常会抵触这个人,甚至厌恶。


唐镇给宋淼留下了肮脏混乱的印象,面对这里陌生的人们,他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恐惧。他包里的皮夹子里装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祖母死前给他的,并且告诉他,照片中那个梳分头的小白脸就是宋柯。刚刚看到这张照片,宋淼一阵昏眩,太阳穴像被石头击中。照片中的人和他如此相像,难怪祖母对他疼爱有加。在唐镇游荡,他总是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给上了年纪的老人看,问:“请问老人家见过这个人吗?”大部分老者都老眼昏花,或者记忆模糊,看着照片摇头。只有老中医郑雨山端详着照片说:“这人眼熟。”郑雨山道骨仙风,精神健硕。宋淼眼中跳跃着希望的火星:“老人家真见过这个人?”郑雨山抬头注视他,说:“你是他什么人?”宋淼实话实说:“我是他孙子。”郑雨山沉默了会,说:“没有想到,他还有孙子。”宋淼说:“你真见过他?”郑雨山点了点头,捋了捋白胡子,说:“他叫宋柯,是个画师。父亲死时,就是他画的像。”宋淼激动地说:“对,对,他叫宋柯,是个画家。老人家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郑雨山叹口气说:“他去死去多年了。”宋淼有点遗憾,尽管这个结果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说:“知道他埋在哪里吗?”郑雨山突然不想说什么了,淡淡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宋画师甚么事情,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或许他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宋淼说:“谁?”郑雨山说:“游武强。”说出游武强的名字,郑雨山闭上了眼睛。离开郑记中药铺,宋淼站在小街上,看着对面被拆成废墟的半边,突然觉得悲凉,往远处看,可以看到汩汩流淌的唐溪,还有田野和起伏如黛的山峦。


废墟中矗立的三栋老屋,其中一座就是游武强的家。宋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和开发商对抗,在打听游武强住处时,得知他是个强悍之人,虽然八十多岁了,还有一把蛮力,头脑也十分清楚。游武强的家门紧闭,企图把一切阻挡在家门之外。他家的木板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字:“拆”,拆字被一个圆圈圈住,给这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判了死刑。宋淼走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围上来,笑嘻嘻地看热闹。门开了一条缝,宋淼看到一只深陷却有神的眼睛。游武强说:“你们给多少钱,我都不会搬的!除非我死!”


宋淼说:“我不是来要你搬迁,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门就被用力关上了,宋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跳。


游武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你们别想骗老子开门!”


宋淼说:“我真不是和他们一起的,我只是想问你老人家一件事,我爷爷宋柯到底埋在哪里?”


游武强说:“你去问李飞跃那王八蛋,人是他爹埋的!”


围观的人中传出声音:“后生崽还是走吧,别惹这个老鬼,惹火


了,他出来撕了你。”


宋淼没有理会此人的话,只是问:“李飞跃是谁?”


人群哄笑起来。


有人说:“傻瓜,连唐镇的镇长李飞跃都不知道。”


这些人又土又俗还特别势利,宋淼默默离去。围观者也散了。


宋淼去找过李飞跃,在镇政府门口,就被凶神恶煞的保安拦住了。保安问他找谁。他说找镇长李飞跃。保安说,你找镇长干什么?宋淼说,找他问点事情。保安说,什么事情?宋淼说,和你没有关系的事情。保安怒了,你很神气,走开,镇长忙,不会见你的!宋淼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见我?保安瞪着眼睛,让你滚开就滚开,罗嗦甚么!再不走,打你!保安说着就拿起警棍,做出要揍人的样子。小鬼难缠,宋淼只好走了。


他去找过游武强好几次,老头子就是不让他进屋,也不和他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宋淼问他李飞跃的父亲是谁,游武强说了一个叫“三癞子”的名字。宋淼想,找李飞跃的父亲或许比较容易,他家门口应该不会有凶神恶煞的保安。宋淼问游武强,老人家,你知道三癞子住哪里?游武强说:“住地狱里,这狗东西早死了!”


宋淼无奈。


在陌生的唐镇,也许只有游武强才能给他提供祖父宋柯的信息。他多么想尽快带着祖父的尸骨逃离唐镇,隐隐约约地,宋淼感觉唐镇是个邪恶的地方。可他怎么样才能取得游武强的信任,让他接纳自己?


可是,早上在刘家小食店吃早点时,听说游武强失踪了。


宋淼陷入了困境。


田野里稻谷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