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脆若梅花(12)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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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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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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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32字

孔太平付完钱,一个人乘电梯赶到楼下时,安如娜已经坐在那辆白色雪铁龙里轰隆隆地拧着油门钥匙。孔太平钻进车里问她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一点过程也没有。


白色雪铁龙沿着一条孔太平从未走过的路跑了一阵,拐进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小区。然后停在一处独立的小楼下。安如娜回头冷冷地要孔太平下车。孔太平坐在车内没动。


“又不是省委党校,为什么要下车。”


“难道你脖子上长着的不是脑袋吗?这是我的家。”


孔太平从车上下来跟着安如娜进到屋里。安如娜还在生气:“没想到你也不老实。你不可能不知道汤有林和孙萍之间的事。”


孔太平不甘示弱:“这也太奇怪了!我为什么非要知道,不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就不能活吗?”


“你发誓,若是知道怎么办?”


“若是知道,就让你哥哥将我从青干班开除掉。”


安如娜转身冲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孔太平,自己留了一杯:“若想我帮忙你还得回答一个问题。在你的生活中有几个女人?”安如娜说。


“两个。一个是老婆,一个是表妹。”孔太平说,“对老婆我是相依为命,对表妹我是感恩戴德。”


“那个妇联主任不在其中?”


“妇联主任只在我的工作里。”


安如娜突然将手里咖啡全部泼到孔太平的身上,并大声说:“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说谎竟不脸红的男人!”


孔太平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站起来将咖啡连同杯子一道扔到安如娜身上,并大声说:“我是有人格的,别人怕你哥哥我不怕,搞不好我就检举他,说他给妹妹买香车豪宅。”


孔太平想离开,但是大门被反锁了。他将门锁狠狠地拧了几把,再回头时,发现安如娜站在客厅中间冲着自己笑个不停。


安如娜走过来替孔太平揩着衣服上的咖啡汁,边揩边说:“你这个人报复心很强,我刚弄脏你,你马上就要弄脏我。”


孔太平仍旧不理她。安如娜不再揩那咖啡汁了,她转身上楼在一扇门里消失一阵,然后让孔太平也上去。安如娜将购物袋里还没开封的衣服塞到孔太平手里,要他洗过澡后换上。孔太平认出来,这两只购物袋正是下雪那天他与春到分手后看见安如娜从商场里拎出来的。安如娜温柔地说,这衣服是专门为你孔太平买的。孔太平刚躺进极大的浴缸里,卫生间的门锁把就动了起来,安如娜穿着一件浴衣径直走进浴缸里,与孔太平并排躺在一起。孔太平还没看清她躺下的样子便伸手去解胸前的浴衣。浴衣的布带被泡过后很难解开,孔太平坐起来双手一使劲,好好的浴衣竟被撕成两片。安如娜哆嗦一声。那只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样的嘴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过,孔太平实在不堪忍受,他俯身下去,刚一接触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只吸盘吸走了。他急促的样子一如迫切需要找回被安如娜吸走的心肝。突然间安如娜像遭受攻击的处女那样天崩地裂般叫起来。那一声叫很长很长足以让孔太平尽情地沐浴着扑面而来的五彩霞光。


安如娜的叫声在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着。从卧室响到卫生间,又从厨房响到客厅,每一次经过铺着地毯的楼梯时,孔太平都觉得自己快精疲力竭了。他看着安如娜,那女人竟懂得他的心,一抬头用那肉做的陷阱一样的双唇紧紧地贴着孔太平的嘴。那些被吸走的脏腑便一点点地回到孔太平的体内。孔太平想起春到从没有叫过床,也没有说过女人应该如何叫床。春到也许从来就没有叫过床,因为做小姐的女人不可能有叫床的环境。李妙玉也没有叫过。孔太平不将月纺拿来与这些比较,月纺是不能与这些女人比较的。他觉得自己悟到人为什么很难抵御所谓的腐败的根本了:凡是与腐败有染的东西都是人间极乐。譬如没有这单独的小楼,最好的女人也不敢放心大胆地叫床,而女人的叫床声在男人的***享受里太重要了。


半个小时后,孔太平的身心完全坍塌下来,他趴在安如娜身上喘着气说:“你可得让哥哥帮忙,将文件上说的那些狠话化解了。”


已经成一床锦被的安如娜一下子坚挺起来,她用力掀开孔太平并大声叫着:“你也太没职业道德了,这种时候居然说起个人私事。”


孔太平让安如娜摸摸自己的胸脯,他说:“我这里面有块石头在梗着。”


安如娜哪有力气抚摸孔太平,她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替你想好,回头有人来调查时,你要显得像是受了委屈,让人觉得你是在替汤炎背黑锅。”


孔太平不理解安如娜的意思:“自己都不替自己说话,那就等于是默认。”


安如娜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憨。实话对你说吧,我哥哥已经同宣传部的人议论过这事,他们都认为是汤炎上课时,将一些个人思想灌输给你了。你不了解汤炎这人,那个书呆子老是将别人当作小人物,自己是大人物,总想着自己要出风头当英雄,血气一来就帮人挑了担子。”


孔太平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不再想这件事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将卫生间里的化妆品仔细看了一遍。果然如汤有林所说,除了几种品牌的褪毛霜外,还有两把与男人用的剃须刀很相似的女士褪毛刀。孔太平回到床上后虽然没有做声,心里还是有些走神。他问安如娜怎么如此胆大,敢在家里与自己偷情。安如娜要孔太平放心,她丈夫就是来省城了,也不会进她的屋。具体原因安如娜不让孔太平问。安如娜的皮肤紧紧粘贴在孔太平身上,孔太平觉得这应该是她刚刚刮过体毛的标志。他在家里早起刮去胡须后,再去亲月纺时也会粘住她的脸。孔太平对自己说,自己又不是安如娜的丈夫,只要见不到那满身体毛,他没有理由有意贬低这场交欢的质量。


回到床上,孔太平对安如娜说:“从现在起,你和孙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安如娜很不屑,她说:“孙萍最少有五年以上的性经验,却一天到晚在男人面前装淑女。”


天黑之后,孔太平穿着安如娜给他的新衣服和安如娜到青干班上露了一下面。汤有林一直不见人影,他给孔太平留了一张纸条,让孔太平替自己通知一下全班学员,明天早上起来多喝点水,然后集体上街参加献血活动。孔太平敲遍了所有的门,几乎每间屋子里都有陌生人。412房间也有一个男人,看样子就是孙萍所爱的毛毕。孙萍没有介绍,孔太平也不方便问。孙萍将一张上个周五考试的成绩表发给他。他一看,汤有林同自己一道并列全班第一,孙萍第十,安如娜第十四。汤有林几乎不做笔记,下课后更是从不看书,考试时总找孔太平要答案。孔太平明白汤有林能考第一的真正原因。


孔太平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他觉得汤炎会来找自己。汤炎就真的来了。一见面汤炎就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份文件内容对孔太平说了。孔太平按安如娜说的装作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孔太平的样子本来就显得有些憨,佯装起来简直就像真的。不过安如娜没有考虑到汤炎还有一招杀手锏。


汤炎说:“你想不想出名,这事可以像当年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一样,弄成全国性的大话题。”


汤炎反复询问孔太平的意见:“我在北京有关系,他们可以将这事捅到最高层去。”


孔太平知道这事闹得越大越对自己不利,他抬起头来说:“像我这种乡镇干部,简直比蚂蚁还容易被人踩死。不比汤老师你们搞教学科研,可以在学术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我若是多说一句话就会少一截喉咙,多冒一只花朵就会少一条命。只怪自己猛地来到省城,没有政治经验,将汤老师你在课堂上的讲的一些东西都当作文件精神——”


说着话孔太平真的动情了:像他这种情形一旦失去现在的机会,从此就会被茫茫宦海湮没得无影无踪。他喉咙里有种东西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用担心。”汤炎果然血性上来了。“也好,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没你的事了。大不了他们不让我教书。你好好读一些有用的书,我对你的将来是抱着希望的。”


汤炎拍案而起时,将汤有林的玻璃钢茶杯震落到地上,发出一串尖锐的声音。汤炎大义凛然地像赴死的烈士一样走出房间。孔太平没有送汤炎,他趴在地上去拾那滚到床底下的茶杯时,手指摸到一只女人丝袜一样的东西,他顺带着拿出来后,竟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孔太平一生气,竟将脏兮兮的东西塞进汤有林的茶杯里涮上几下,待心中的恶气出尽了,才将它倒进抽水马桶里。随后孔太平一个人到街上瞎逛一通,路上碰到几拨青干班的学员,他们已经知道孔太平与汤炎的事了,一个个主动上前向他透露消息。大家的意见出奇地一致,都认为孔太平只是受了汤炎的蛊惑。说的人多了,孔太平反而有些烦,他在街上给安如娜打电话,说是今晚不在党校里睡了,要上她家去。


夜里,孔太平在安如娜身上作了很大的投入,那张德国造的席梦思一阵一阵地替他发泄着内心的烦恼。凌晨一点以后,安如娜将那对如同救生圈一样的双唇紧贴在孔太平的胸膛上,安然睡去。孔太平在那粉红色的柔光里一直将自己折磨到黎明。好不容易睡了半个小时,床头柜上的闹钟就响了。安如娜翻身爬起来,拖着半梦半醒的孔太平再次进了浴缸。临出门时,安如娜发现孔太平的样子有些疲惫,就问他要不要吃点补品。孔太平不肯吃,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再吃补品,一个安如娜就不够用了。安如娜要睡一会回笼觉,没有跟孔太平走。


孔太平独自拦住一辆缓缓驶过来的出租车回到省委党校时,那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正在刚刚打开的铁门后面夸张地伸着懒腰。孔太平异常镇静地冲着他走过去,嘴里还说:“春天来了,早上真好睡觉。”年轻的保安叹了一口气后,不知嘟哝了些什么。院子里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练什么气功,孔太平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完全没有反应。回到411房间后见汤有林不在房间里,他便多了个心眼,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孔太平刚刚将耳朵贴在412房的门上,就听见孙萍小声叫醒汤有林,说是天快亮了,让他赶紧回自己的房间。孔太平连忙退回到411房间,并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汤有林进屋后果然没有惊动孔太平。起床铃声响后,孔太平和汤有林从各自的床上爬起来,什么也没问,彼此露出一些心照不宣的笑意。


早饭后献血的学员们集中到一起时,才发现安如娜还没来。汤有林要孔太平去找一找,孔太平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他说自己对省城的情况一点也不熟,出了党校大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安如娜又没留口信,真要找她只有打110报警。孔太平说得像真的一样,汤有林还没表态,大家一齐说,不用找了,让孔太平替安如娜献血就行。孔太平大声说,这样的事他做一做是没有问题的。一行人到了停在大街上的采血车附近,事先安排的几个记者围上来要采访。汤有林一边对记者介绍青干班的情况,一边让孔太平第一个捋起衣袖献血。孔太平献完250cc血后觉得有些头晕,他以为是昨晚在安如娜那儿太销魂了,休息一下就没事。转了一圈,他又插队排到孙萍身后再次献了一次血。他从采血车边的板凳上下来时,看到学员们都在笑,他正想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城市倒扣过来砸在自己的身上。孔太平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采血车里,医生说他没事,只是太累了。


私下里大家都说,因为那篇被汤炎视为绝代佳作的文章出了问题,孔太平过于紧张了。


献血回来孔太平没有去上课,他在房间里一直躺到上午的课快上完时才听到安如娜的声音。安如娜与孔太平分手后,回笼觉睡过了头,根本不知孔太平献血时晕倒过。孔太平将她叫到房间里,将经过说了一遍后,安如娜感动得不停地用孔太平最喜欢的嘴唇猛烈地吻着孔太平。安如娜正在说着甜蜜的话,曾副校长匆匆来通知孔太平,要孔太平作好准备,下午有个调查组要来找他了解情况。孔太平一紧张,头又晕起来。


安如娜有些过意不去就对曾副校长说:“孔太平是班上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的优秀学员,要是连他都出问题,恐怕就是党校的领导问题了。”


曾副校长被这话镇住了。安如娜抓住时机将哥哥与宣传部有关领导之间谈话的内容说给曾副校长。曾副校长含含糊糊地表态要孔太平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党校都会尽力为学员说话的。为了陪孔太平,安如娜也没去上课。


下午四点钟一个由四个男人组成的调查组才来找孔太平,带队的焦处长与安如娜很熟,他让手下的人同孔太平谈话,自己去412房间同安如娜聊天。孔太平按照安如娜教自己的,在一言不发的同时,有机会还是哼上一两声。调查组的人也好像不太认真,呆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告诉孔太平关于调查的谈话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们主动告诉孔太平,如果不是有些人非要小题大做,他们才不会管这种事。听到这话后,孔太平才敢说,自己是一个无所依靠没有后台、侥幸受到重视才非常偶然地进了这个青干班的学员,由于觉得机会难得自己就拼命想多学一些东西、多接受一些乡下很难见到的新思想。如果自己真有认识问题,那正好说明上级领导过去只知道拿着鞭子撵着要他们这一类人拼命工作,不关心他们的学习与成长。说到这里孔太平及时地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地听到调查组里有人跟着叹息一声。又坐了一会,见焦处长还没过来,有人站到门口叫了一声,说事情办完了。焦处长回来后,简单地问了几句后,就开始安抚孔太平,发生这样的事,组织上不做些动作是说不过去的,要他别背思想包袱,该怎么学习还要怎么学习。孔太平将调查组一行四人送到楼梯口时,那个曾经有过叹息的人忽然哎呀一声,说是茶杯忘在孔太平屋里了。孔太平陪着他回来找茶杯时,他小声告诉孔太平,汤炎此前已将一切承担下来了。他说汤炎是条好汉,孔太平能遇上汤炎做老师绝对是好运气。


安如娜不认识这个掉了茶杯的人。估计调查组回办公室了,她便打电话过去问焦处长。焦处长说那人姓朱,是省纪委的一个副处长,一向喜欢化名将本省不让公布的事,往《南方周末》上捅。这本是公开的秘密,奇怪的是省委不仅没有把他怎么样,还一再让他参加一些敏感事件的调查。焦处长要安如娜以后碰到这个姓朱的人时,一定要小心。安如娜放下电话就说那个焦处长简直就是草包一个,除了拍她哥哥的马屁以外,什么事情也不会做。姓朱的这种人为什么还有市场:政治说到底就是玩平衡,姓朱的就是失衡时救急的那只砝码。安如娜要孔太平放心地睡一觉,焦处长同她说过,省委组织部和宣传部已经商量过了,汤炎是要处分的,其他的人一律不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