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命之不可承受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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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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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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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5742字

在上海的最后半天,是自由活动时间。一大早,张百刚接到了陈琳的电话。


「嗨,真荣幸,?会打给我……」惺忪着眼,张百刚说话的声音更带着一种磁性的温柔。


「我也在上海。」陈琳说。


「喔?」


「我知道你也在。我来处理一些公事,这些事还跟你有些关系。等一下有空吗?」


「?找我,我永远不会没空。」张百刚说。


「你还是这么有礼貌。」陈琳说:「嗯,我就在你饭店隔壁的咖啡厅,下来吃早餐吧。」


张百刚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连忙梳洗。虽说是吃早餐,但也马虎不得。


陈琳不管出现在什么场合,都是端端整整的,身上总是穿着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做任何事都是利落的女强人。即使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她的锐气已大不如前,但作风依然。


以前,张百刚很懂她,顺着她就没事了,若她使起性子,仍然不可违逆,哄她几句,不久之后,她就会自己退让。陈琳的婚姻都维持不久──懂得处理她脾气的男人实在不多。


许多女强人的性格都和陈琳一样,不会被逼退,除非她自愿往后退。


不和他直接约在饭店的餐厅,是怕同住一家饭店的同事看到。


一大早,陈琳已经严严密密地化了妆,身上穿着一套黑底镶白边的香奈儿套装,皮包、皮鞋都是成套的。


「又是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很累……我哥哥太重用你,派了太多事给你,对吧?」


「还好,没事。」张百刚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又瘦了,这样不好。」


「百刚,我来找你,是有事需要你帮忙。」陈琳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事?」


「这件事情必须经过你。是这样的,十年前,我们公司曾在上海浦东外围买了一大块土地,当时是我做的决策。」陈琳拿出了影印文件来。


「当时价格一定很便宜吧,」张百刚说:「这是个好买卖。」


「可不是?」陈琳说:「坦白说,市价已涨了十倍。」


「我能帮什么忙?」


「当时,是我替公司买了这笔土地。最近有个上海朋友找我合建,要开发一个精致小区。」


「那很好啊。既然土地已经增值,合建又会有大笔利益进帐,董事会应该不难通过这个提议。」张百刚说。


陈琳徐徐喝了口咖啡:「这个我当然知道。」


「所以?」


「百刚,我当你是自己人,所以把来龙去脉清楚告诉你,不想让你蒙在鼓里。」陈琳说:「这笔土地,要先卖给我在上海成立的庄城公司。」


「这……」张百刚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要把原本应该归给公司的获利,挪移到她个人名下去。「这件事,?找董事长商量过了吗?」


「庄城公司,我哥也有四成股份,他不会没有好处。」陈琳说。「我曾经帮公司在上海买过几笔土地,这笔土地到底值多少钱,董事会并不是很清楚。名义上,你是执行副总,这件事要有你的同意。」


「价钱呢?」


张百刚抬头看着陈琳。陈琳的目光炯炯有神,锐利如刀,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气势,让人生惧。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谈起生意来,像一个绝对的陌生人。张百刚很疑惑,他竟然曾与她如此亲近,而且以为他可以伴着她一辈子。远去的爱情记忆,好像是不可思议的谎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曾是真的。


「价钱……我也不会让公司吃亏,嗯,我已经请人做好鉴价报告。你看。」


张百刚一瞥,不需仔细计算,就知道估出来的价值低于市价许多。


「公司获利,已经比投资金额多了三倍。」陈琳字字清晰地说。「账面上一定好看。不会为难任何人。」


「嗯。」张百刚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这份文件就交给你了。你回去好好看看,下星期一回复我,好吗?董事长那边,我会去跟他说。」


豪富之家,每个人都想从大口袋里掏出一些好处,放进自己的小口袋里。


「我还有会要开,先走了。」陈琳说。「你今天下午的班机吧?祝你一路顺风。」


陈琳还是陈琳,一句废话也没有。打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很佩服她处理公事的利落。


这家公司的创办人,严格来说,是陈琳的爸爸。据说创办人最欣赏这个唯一的女儿,如果陈琳不是女儿身,她必能分得最大的那碗茶。


她闪过他身边时,拧了一下他的脸颊,给他一抹神秘的微笑。


张百刚别过头去看着窗外的梧桐树,秋天了,梧桐叶一片一片落下,在风中飞舞,让这个城市多添了萧瑟的诗意。


他紧皱着眉头。


从不久前老董让他升任执行副总之后,交办给他的密件越来越多,让他感到棘手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陈琳这一件,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还得感谢陈琳,把他当自己人,将动机说得这么清楚。


老董什么都不明说,总是笑道:「这个让你自己决定,以公司的利益为优先考虑。」其实,早就做好决定。而他收下来的密件,总有各种真真假假的财测报告在其中,如果不经一番精密分析,不会知道老董为什么要他执行这个案例。


刚接这个工作时,他以为自己人生的大机会来了,这个舞台会使他发光发热。虽说是姻亲,也受到了这个家族的荣宠,可是张百刚越发觉得,自己就像汪洋中的浮萍,不知道该飘往何方。


能够信任的朋友实在不多。张百刚从上海回来后,没两天又奉命跑了一趟香港,刚下飞机,张百刚就急忙找上李云僧。


「这个案子又是老董交下来的密件。请帮我看一下。」


张百刚和李云僧是大学同学,多年来在工作上也曾经合作无间。碰到困难时,他左思右想,这么多熟人,只有李云僧可以信任。李云僧说的话,虽然未必中听,但不该说的话、不关他的事,李云僧都守口如瓶。


张百刚的职位已经远远高过他,但遇到疑惑时,张百刚还是会想起这位老战友。李云僧一向比他谨慎、比他冷静,再复杂的财务报表,他只要看个几分钟,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过这份文件……」


「我知道。」李云僧看了张百刚一眼,眼神说着:这不需要你的提醒,我早就知道了。


在星巴克咖啡厅二楼隐密的一角,李云僧仔细端详着所谓的「密件」。


「你慢慢看,我先打通电话给老婆。」他才刚从香港回来,马上赶来找张百刚。


不消十分钟,李云僧就明白了。


「这是五鬼搬运法……他想把自己在香港创办的子公司股票,用高于实际价值五倍左右的价格卖给总公司……这一招,几年前也在国内用过,只是现在从国内玩到国外而已……」


总公司是股票上市公司,付钱的是不知情的投资人,中饱私囊的则是老板。


「老董什么时候创办这间香港公司?」李云僧问。


「谁知道?」张百刚耸耸肩:「每个人都有开公司的自由。他想开几家,就可以开几家。我去看过这家公司,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几个职员在里头,不知道在接什么神秘生意。名义上的创办人,是他的儿媳妇。」


「这种公司,一股要七十元?唉……」李云僧直摇头。


老董近年来为公司从事的投资,几乎都朝向同一个方向─编织一些美好的投资神话,把钱偷偷从公司的财库拿出来。


「而我,要负责让董事会同意这个案子,责任全在我。」


「你有很好的口才可以说服他们。」李云僧皱眉苦笑。


「口才没什么用,老董不必口才好,他和大部分大股东关系都好,要通过什么决议都没有问题。」张百刚说。


「万一出了差错……」张百刚说:「这件事是我经手,该负责的人是我。他儿子也是公司里的重要负责人,却不必负责任。」


「谁叫你是……」


「谁叫我娶了他的侄女?」张百刚把话接了下来:「有一点亲,又不会太亲,不擅反抗,最好运用。」


两人沉默相对。咖啡厅里播放着轻柔的bossanova,可是张百刚的心情沉重如铅。


「可是你又能怎么样?」李云僧问:「驳回他的案子?告诉他,你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玩这样的把戏,对不起投资人?」


「对。可是我能怎样?」张百刚耸耸肩,苦笑道:「可不可以帮我查一查,如果出了问题,我会坐几年牢?我坐牢的时候,老董可能正搭着他的私人飞机,环抱美女环游世界。」


「如果你违抗他的旨意,以他的个性,他必然会给你颜色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知道。我想,以前那位王总经理,就是这样丢官的。」


张百刚闭起眼睛,想象那种感觉。这一年来,他像腾云驾雾般,玉皇大帝宣布了几道圣旨,让他升上了云端,飘飘然地,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车子换了,房子换了,订了婚,拥有大家羡慕的一切。


别人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恭维他的人变多了,每个人看见他,心里都在想什么呢?张百刚心里明白,他们一定在想,他是「麻雀变凤凰」的现代男性版。不过,他也没有那么笨,白白让老董利用。现在位高权重的张百刚,也懂得未雨绸缪,他也在运用身边的资源,积聚自己的实力。


自从他在这家金控公司平步青云之后,不少赚钱的机会也找上门来。有些事,他并没有告诉李云僧。这两年来,房地产蒸蒸日上,有位从事房地产投资的旧日同窗来找他合资。运用职权,他可以为老同学弄到很不错的贷款额度,几个他和友人投资的土地开发案也沸沸扬扬进行着,一转手,就可以大赚一笔。


还有,有些还没上柜的公司找上门,希望老董用超过市值好几倍的价格,将它们卖给客户,老董都接受了,并且发派给他执行。这其中当然存在着可观的利益交换,老董虽然没有让他分一杯羹,但他也或多或少从中获利。每笔金额都很庞大,把未上柜公司股票卖给客户时,价钱是很有弹性的,每一百块,只要能从中赚个五毛,累积起来就是庞大的利润。


还有,当老总或他的友人想炒作某档股票时,他也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到消息,趁机短进短出赚上一笔。


他账户上的财富,早就是一年前的十倍。他有了豪宅,车库里停着好几部自己过去不敢梦想的名车。张百刚以前从来未曾想过,升了职之后,钱,那么容易就滚滚而来,也那么让人难以拒绝。钱不是钱而已,它代表着其它更多意义。它让人发亮,让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让他走路更加抬头挺胸。


但他也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得罪让他升上云端的人。玉皇大帝只要动动小指头,他就会立刻从九重天被抛下。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件事,我不方便表示看法。」李云僧拍拍他的肩膀:「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比我灵活得多。我先走了。」


他利用我,我利用他,这就是商业社会的「规矩」。


李云僧自知,这盘棋局,他只是个局外人,不必多事。


李云僧有他自己的问题,私人和工作上都有问题。这些日子,他虽然还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力,但已经觉得自己是头困兽,焦虑感不时困扰着他。


这是提早到来的中年危机吧?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也担心着一切都是空。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职位不算高也不算低,想换人生跑道已经很难,未来的发展看似稳定,但也好像走入了死巷。别人看来,他一路平稳,但自己却深觉空虚。


李云僧不得不承认,人生走到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光亮。事业上缺乏奋斗目标,而无法再让他有幸福感的家庭生活,也使他的各种感觉逐渐麻痹……还好「她」填补了这个空缺。


郭素素。


在上海的时候,他好想念她。这阵子,他和她约会更勤了,每天下班,他只想和她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好像脱离了现实世界,住在另一个小行星似的。每天,他总是精疲力尽时才愿意回家。


她不想回家,因为家里住着一个她并不想见的人。


他也不想回家。他再也没有办法正眼看着妻子惠敏。和她共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他越来越焦躁,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耐烦。


两个人每次碰面,都像在茫茫人海中抓到一块浮木一样,紧紧相依。好像早已挣扎了许久,直到两人相对,才能够畅快呼吸。


本来和郭素素约好六点的,五点钟,张百刚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打进来,他只好让她等了。


「嘿,我要回办公室了,?在哪里?」


「在办公室里。」她刻意把声音压低。


「?到711门口等我好吗?」


「可是……有人找你,在你的办公室里。」


「谁?」


「应该是你的家人……」


是他的妻子惠敏,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


办公室中只剩下两三个同事,各自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有一半的灯已经暗了。


他走进办公室时,郭素素恰巧与他擦肩而过,轻声说:「我先走了。」


「怎么来了?」这是婚后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惠敏在完全没有告知下,到办公室找他。


她应该知道,他一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做事情自有节奏,不喜欢不速之客。


他一眼就看清,她动过了桌上的东西。他脸上毫无表情,打开抽屉,也发现抽屉被动过了。


「?来做什么?」这种状况下,口气实在好不起来。


「孩子希望和你一起吃饭。」她语调冰冷地说:「你已经……很久没回家吃晚饭了吧。」


「我等一下跟客户有约……?要来可以,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李云僧的语调也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你跟客户有约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到你约的餐厅去吃饭,在角落等你。」惠敏说。


「我……」胸口好闷,好像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


「以后,每一天,如果没事,我们都会来陪你。」惠敏的口气十分坚决,一点也没有征询他想法的意思。


两个儿子完全状况外,只顾抢着电玩。


「?这是为什么?」李云僧尽可能把声音压低。


「你自己心里清楚。」惠敏把下巴仰高,凌厉的眼神逼视着他。


「?要说就说清楚吧。」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这是什么?」惠敏掏出了两张发票:「你为什么要上旅馆?你想要解释吗?」


是刚刚在他抽屉里找到的吧。他一向有一进办公室,就把口袋里的发票集中在同一个抽屉的习惯。


她像个找到证据的检察官,急着想突破他的伪装,将他逮捕归案。


眼前这个女人,变得好陌生。惨白的灯光照着她素无妆容的脸,脸颊上的法令纹非常明显,使她的表情看来更加严峻。如果可以,他想拿橡皮擦把她的脸在他面前整个抹去。在这个无声的时刻,李云僧心里,有个声音开始问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他们相识的过程,占据了他一段好长的人生,漫长的过程好像比一场梦更虚幻。那瞬间,李云僧像得了失忆症一样,除了她怒气冲冲的脸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以骄傲的眼神逼视他,一股怒气涌上他的心头,被当成犯人监视的感觉很不舒服……如果办公室里没有其它同事……藏在胸中的怒火应该会使他把桌上的杯子狠狠摔碎。


他忍住了,他知道发脾气的副作用。这些年来,他压抑已成习惯。


然而,在最后一个同事离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我不想解释!」


音量大到两个聚精会神玩电玩的孩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对不起,没你们的事。」


他自知失态,收敛了音量。


两个孩子又低下头继续厮杀,丝毫不愿受现实世界打断。


静默中,只有电玩发出杀杀杀的气音。小儿子忽然又抬起头来说:「哇,终于看到爸爸妈妈吵架了。」


「大人的事你不要插嘴。」大儿子说。


李云僧深呼吸了几下。「走吧,我们去吃晚餐吧。」


「不是说跟客户约了吗?」惠敏问。


「没关系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一走进公司楼下的麦当劳,两个儿子发出欢呼声。惠敏平时不准孩子吃垃圾食物。


对两个大人来说,这是如坐针毡的一餐,他们沉闷的脸色和暖色系的装潢恰成反比。


惠敏没有说话。他知道,她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发作。可是等一下呢?当两个人面对面时,他该怎么解释?他不想说谎,说谎不是他的专长,一个谎言要用更多谎言去弥补,他并不擅长。


争执时,他只擅长沉默。


累了,所以去旅馆休息?太牵强了。就连说给自己听,自己也不会相信,他从来没有那种习惯。


喜欢另一个人,你会不自觉地建立新习惯、新地盘。


回到家时,他很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多做解释。他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大迭纸,一看就知道,那是他的通话记录。她朝他走来,一直压抑着脸上的表情,只有嘴角微微牵动着。


她的样子,他彷佛见过。小学的时候,他有一回没念书就去考试了,默写都不会,国语只考了五十分,他把考卷藏了起来,没几天就被妈妈找到了。他的母亲就是用这种神情迎着他走来。


看着她严肃的脸,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今天到办公室来找他,确实是胸有成竹的。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辛苦建立的家庭因此而破碎,可是他再也想不出可以让它保持原样的方法。


他的心跑掉了,牢牢栖息在另一个女人的手心上,他不想、也不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有一种想要豁出去的感觉。如果,他已经没办法再拥抱眼前这个女人,那么,一切都被拆穿了也好。


她不知道,有很多个夜晚,他虽然睡在她身边,梦境里却是另一个女人。有时半夜醒来,看到她熟睡的脸,半因内疚半因烦闷,他常冒出一身冷汗。


「嗯??去查了我的通话记录?」他扬起了眉毛,主动迎战。


「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上面这个电话是谁的?你每天睡前偷偷打给她?一出家门就打给她?有时半夜三更还起床打给她?」


她的声音变得很尖锐,嘴唇颤抖着。像每个发现了丈夫外遇证据的女人一样,虽然她表现得盛气凌人且镇定,但却很彷徨、手足无措,希望自己手中明明白白的证据只是魅影,都是她多疑的幻想。


「你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你做贼心虚,对不对?」


「我说过,我不想解释。」他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到了再告诉?。现在,我只想,离开这里!」


他抓起外套,把她的咆哮远远丢在背后。这一切出乎惠敏的意料之外。


她以为,她至少会得到一个谎言或一声道歉。然而,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让自以为占着上风的她落败。李云僧就这样离开了她的视线,逐渐消失。


他到底怎么了?他的心到哪里去了呢?多年来,他始终是个沉默而可靠的男人,可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得好陌生,陌生到好像他表皮以下的所有空间,都被不知名的恶灵盘据了一样。


郭素素才刚从浴室出来,全身还冒着热气。身体源源不绝冒着的水蒸气,把新换上的衣服都弄湿了。如果是一个正常家庭,不会有任何女人在沐浴后,急着穿戴整齐出来,也不会有人把手机带进浴室。


刚刚她在洗澡时,接到了李云僧的电话。


「我在?家巷口等?,可以出来吗?」


「我……」郭素素说话的声音有些慌张。「现在……现在吗?」


「没关系,多久都没关系,我等?。我想见?。」


「可是……」她很想说实话:我不方便。她听见陆蒙正和小婉在外头说话的声音。这一个月以来,他尽力当个好爸爸,准时上班、滴酒不沾,回家更主动教小婉写功课,而她也只好当一个不激怒他的好太太,维持着表面和平。


可是,李云僧的声音缥缥缈缈,听起来,多么需要安慰。他碰到什么意外事件了?她于是听见自己说:「等我一下,我想办法。」


她犹豫了一下,回房间换上外出服。


晚上十点了。该找什么理由呢?陆蒙正一向晚睡……若要出门,一定得经过睡在客厅沙发上的他。


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这时候……?要去哪里?」他先是愣了一下,才问出这句话。


她并没有想好理由。「有个我负责的客户因为内线交易出了事,刚刚被警方约谈,公司紧急叫我回去开会……」


「都几点了,还叫?回去?明天再讨论不行吗?」他尽量压抑怒气,不让自己的表情扭曲。


「明天就来不及了,这是工作!」她加重语气。


「工作?」在他听来,这是挑衅,他忍不住了:「?以为只有?有工作!」


「哪个客户?说来听听?」他最让她害怕的表情又显露出来了。


「业务机密,无可奉告!」她也不想示弱。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四周像冰库一样。「爸爸、妈妈不要吵架嘛……我会很乖的……」刚写完功课的小婉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她别过头去,不敢正视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或许不对,却不能不响应另一个男人的召唤。


「好吧,?去吧。」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瞪着她说:「不要老是觉得我在当?的路狗。」


她飞快冲出家门,到了巷口,看见他的车,又往后扫视,确定陆蒙正没有跟着她。她像个要逃家和情人私奔的少女,任何风吹草动都使她心跳加速,走不到二十公尺,她已经回头了三次。忽然传来的一声狗吠也使她头皮紧缩,全身发麻。


如果被发现,她该怎么面对呢?


脑里出现陆蒙正愤怒的脸,那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她很懂他,她知道,陆蒙正想回归原来的生活,也想扮演一个好先生、好爸爸,这些日子以来,努力用超乎寻常的容忍来包容她,保持家中无战事的周期已经比平常长了很多。可是她明白,他不会再忍太久。他是一座活火山,内心里滚烫的岩浆已经在喷发边缘,只要有一点点酒精,就可以让岩浆超出警戒线……


她花了那么多年去适应他的个性和这段婚姻,直到自己完全绝望,绝望到怀疑自己当时是否心智完全丧失,才会做出跟他在一起的决定。


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转,那么,她一定会劝告二十出头的自己:千万不要那么傻。爱情有一张多么诡谲的脸啊,她曾经那么想奔进他的怀抱,而现在,她却想不择手段离开他。什么都丢掉也不在乎……


甚至是小婉……


这个念头让她深觉内疚。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抛妻弃子,还可能被当成情圣,但没有人会接受,一个女人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不要自己的孩子。大家都说爱孩子是母亲的天性,但这一刻她真的想什么都不管……那种生活中的窒息感─明明不能再爱了,却要强迫自己日日面对他的感觉,真令人难受。


啷!金属掉落地板的声音。她的心脏在千分之一秒间几乎停止,她像从云霄飞车的最高点忽然往下冲似的,所有的意识都不受自己统辖。


回过神来,那只不过是巷弄里某个人家发出的寻常声响罢了。四周并没有任何人,没有人追着她,而她却像在逃难。


「不,不要再神经兮兮的!」


她自己喊了暂停,挥掉这个让人不快的想法。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有罪恶感,但如果罪恶感也可以秤斤论两,它在她心头的秤上已经渐渐失去了重量,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声音召唤她,就算会送掉一条命,她也会朝着有他的方向去。


就算送掉一条命……


她快速跨进车里。「走吧!」


他看了她几秒钟,一路上没有说话。


车子飞速往前开,一如往昔,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你心情不好?」两人沉默了很久,她等他平静下来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眼睛定定看着前方,在黑暗中无尽延展的路。这一条路,通往他与她熟悉的无人海边。


「她发现了。」他说话的样子像吐出一个哽在喉咙里很久的坚硬果核。


在郭素素还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时,他紧急?车,像一尾鱼滑进浅滩一样,停在公路旁,把灯熄了。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的下巴放下手掌里,饥饿地吻着她。那个时候世界是静悄无声的,只剩下喘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打算怎么办?」他问。


「我想不出我们面前有任何道路可以走……」她说。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他的手重重?打着方向盘。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她一大跳,使她脸上充满惊惶的表情,身子往后缩挪。


「对不起,我吓到?了。」他说。


那一?那间,她又想起了陆蒙正。眼前这个男人,也有像火山爆发般的因子吗?


她会不会从一个噩梦掉进另一个噩梦,发现她爱的人总会变成伤害她的人?


不!不要继续想下去!再想下去,她的人生会被阴影充满,也会永远被惊吓的感觉压榨,永不得翻身。


「我只是不想?这么消极!」


「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把声音放软,试图让他的激动降温。


「我没有办法忍受,有个男人每夜在?身旁。」这是李云僧第一次如此坦白。


「是,我也无法忍受。」她说。


「我们难道要这样一直忍耐吗?」又是一阵无言,他抬头问她。


「我们能逃走吗?」她问。「若是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你有你的……责任,而我也有我的。我不只有我的责任,我还有我的麻烦。我怕连累你。」


「可是,如果不面对,麻烦不会自己消失。」李云僧喃喃自语。


「我有时候会想很多。我觉得,婚姻比在股市里输钱可怕。股市里,就算被断头了,一无所有,赔光积蓄,还可以从头开始!可是,婚姻是想断头,也断不了头的……」郭素素说:「年轻时,看别人离婚,觉得他们真可怜,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现在明白了,最可怜的,就是连婚都离不了……那么多现实,像巨大的石头一样卡在大路上……」


「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来想办法。」他握紧了拳头。


「可以告诉我,今晚你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抚弄他的头发,想安抚他的愤怒。


「她发现了一些证据……」李云僧说。


「你害怕了?」


「没有。」他耸耸肩,故作不在乎。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女人面前承认,他正在害怕另一个女人。「我只是觉得不舒服,觉得我被囚禁了,她像个典狱长,而我是个囚犯。」


「唉,看来,我们同病相怜。」她徐徐叹了口气:「而看守我的典狱长,更惨,像一颗不定时炸弹。」


「我很久没问?,?最近怎么了?我没问,不代表我不关心。我怕?有事……又怕?没事。」李云僧说。


「怎么说?」


「怕?有事,是因为我怕?出事,不想让?再受伤害;怕?没事,表示?不介意身边有别的男人,显得我在?人生里头,一点也不重要。」


「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事到底怎么了。因为,我知道现实是我目前没有力量挥开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假装我们是单单纯纯的两个人,假装其它烦人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都不存在。如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脑袋里仍然充满那些事情,就像好不容易进入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空间,却不断开门邀请陌生的坏客人进来一样。」


听到她的形容,他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下,「所以?关上了门,不让他们进来?」


「对,虽然有时候会一直听到这些恶客,在外头拚命敲门的声音。」


她的脸上挂着无奈的笑。


「好,把门关起来,等他们真的闯进来,再想怎么办吧。不要再想了。我们只能建立一个心里的任意门,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他说:「今天,我想疯狂一下,好吗?让我们回到十八岁的时候。」


她顺服地点点头笑了。


车子开往他们去过好几次的小渔港。已经是午夜了,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满天星光,比往昔还要明亮许多。夜里的天幕比以往来得透明,好像罩着一层淡黄色的薄光,云已经被吹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天气凉爽,海风特别温柔,好像要把人融化似的。


她想起今天听到的新闻,有个罕见的秋台要来了。


「每次,台风来之前,天气总会变得异常好,好到让人不敢相信。」他说的正是她脑海里正在想的事情。「就像现在,我的心情。虽然台风就要来了,天空却变得干净一样。我们先享受这样的感觉再说,暴风雨是明天的事。」


他牵着她的手在堤防上走着。


这个没有人的地方是他们共有的桃花源。时间在这里静止了,而嘈杂的世界被远远隔离在某道隐形的透明帷幕之外。只有废弃的小灯塔,窗户残破的建筑物,空地上堆积着破烂的鱼网与小船只的残骸,毫无生命的景象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回到车上,他又深深吻了她。


「我想一边吹着海风一边***。」他任性地说。


她还是顺服地点了头。


他摇下车窗,海风直接吹了进来。


「不会有人走过来吗?」她有点顾虑。


「管他的,想象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在外层空间……闭上?的眼睛,全交给我,好吗?」


她觉得他今天不太一样。以往他是稳重的,可是今天他看来却很天真。以前有很重的东西压着他,今天他企图把那些障碍物从心头移走,让自己的身子变轻一些。


他好像想把所有压力奋力甩掉般,随着海浪拍打的节奏***。一直闭着眼睛的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像棉花糖一样融化在海风里。那是极度不悦后的解放。


她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微亮。


打开门,家中静寂无声。本以为陆蒙正会睡在沙发上,等她回家,等着发一场脾气,她已有心理准备。可是没有人。她的心急速往黑暗的无底洞里掉。


她敲敲霞姐的房门:「小婉在?那里吗?」


「没有啊。」霞姐睡眼惺忪:「昨天我很早睡,先生在客厅里陪她啊。」


「他们人呢?」


她有种不祥的感觉。陆蒙正把女儿带到哪里去了?


她打了他的手机。已经有很久很久的时间,她未曾主动打电话给他了。


手机暂停使用。


他带小婉去哪里了呢?


她的心像着了火一样。该报警吗?她挣扎着。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穿着拖鞋狂奔出去,发现本来停在家门附近的车子不见了。


再回到家里,拿起电话打算报警时,她才看到桌上放着他写的纸条:「睡不着,带小婉去兜风。我的新手机:○九二七三三七四○五,?还不知道吧?」


她打了那个电话号码,一接通,她歇斯底里地?喊:「小婉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


「?干嘛那么紧张??可以半夜出去开会,我们不能出去兜风吗?她说妈妈不在,睡不着觉……」


「她安全吗?」


「?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绑匪了是吧?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没有再搭腔。


现在她已经可以意识到微妙的关键点,只要她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就可以避免一场争执。


「让她跟我说话,好吗?」她把语调放得和缓些,但如果他够敏感,一定可以感觉她此刻正在发抖。


「她在睡觉。」他说。


「赶快回来,好吗?」


「?希望能赶快回来的人……也包括我吗?」他忽然这么问。


她竟答不出来。


「说啊……」


「我希望……你赶快带她回来。你和她……一起回来。」郭素素深吸了一口气说。


趁他还没回来之前,她进了浴室,把自己彻头彻尾清洗了一遍,把所有衣物都丢进洗衣机里搅洗干净,一点气味也不留下。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是个多疑的人,不知道他回来之后,还有什么名堂要对付她,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直到他抱着熟睡的小婉进门,她才放下一颗紧绷的心。


「?的会开到天亮,做出什么结论?」


她一直觉得他像只猎犬,鼻子动啊动的,企图闻出她身上的异样气息。


「我的客户因为内线交易被调查,公司里几个人陪着他想对策……不知道是谁检举他的,真伤脑筋……」这个理由,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她低着头像在喃喃自语,不时轻轻叹口气,表示自己对工作的无奈与厌烦。「最近检调单位不知道在做什么,东查西查,大户都不敢买股票,公司的业绩掉了许多……」


她已经习惯带着一个理由回家,因为多年来,他习于盘查行踪。本来她并不善于编造谎言,可是经年累月的训练,让她越来越精明,越来越能在神色和语调上配合自己的谎言演出。


陆蒙正轻轻挑了一下眉,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彷佛在检验,她是否说谎?


陆蒙正的眉毛很浓,眼睛很深邃,他曾经是个好看的男人,眉毛一动,好像有许多情话要说似的。郭素素曾着迷于这两道骄傲的浓眉,可是如今她已不想让自己的眼神逗留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脸庞上,她看到的是被自卑感拱高的孤傲神情,他总是用那样的表情,践踏着她对人生的期望,也把她曾经以为无怨无悔的感情放进绞碎机里,绞成黏糊的汁液,让她多次在百口莫辩的愤怒中懊恼与悔恨。


她的体内还留着另一个男人的温度,耳朵里还藏着他的喘息声和海浪的低吼,而脑海里尽是他的身体最欢愉的姿势。


她以为自己会有罪恶感,但是她没有。


如果陆蒙正够细心,他会发现,有一种淡淡的得意像泉流一样从她嘴角汨汨涌出。她的恐惧消失了,转换成令人愉悦的报复感,她一点也不心虚。


她抬起头来毫无畏惧地看着他。她多多少少明白陆蒙正的反应模式,如果不看他,他会认为她说谎,接着可能就是没完没了的质询与盘问。这并不需要太好的演技,只要直视他。


她也了解,只要体内没有酒精作怪,就表示他的理性指数还很高,她就不怕。


「孩子需要睡眠,你也去睡吧,辛苦你了。」


「噢,」听到她善意地这么说,他也卸下了心防。这句话,已经是她这一年来对他说过最温和的一句。他僵立了一会儿,说:「那,也辛苦?了。快去睡吧。」


因为疲倦,她搂住小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婉微微打鼾着。她一边睡一边静静地掉眼泪。她唯一的罪恶感,就是小婉。她没有能力继续修补婚姻裂痕,却也打碎了小婉对于圆满家庭的期待。可是她能怎么做呢?自己走到了这个关头,才知道,已经消失的爱,是无法修补回来的,已经移转了的心,不能再搬回原地。


最痛苦的睡眠,就是要醒不醒,要睡不睡。当陆蒙正搬回这个家之后,许多夜里,她都处在这种状态中,一点微细的响声都会撞击她敏感的神经。这个星期六早上,海浪的声音还在耳边汹涌,配合着小婉的呼吸频率,虽然含泪入睡,她却睡得香甜。


黎明来临之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李云僧一起开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两个人都很惊慌,绕了好久,每一条路到后来都变成死巷,越缩越窄……


直到有人轻轻推她。


「嗯,小婉……?起床了?」


转身一摸,她像被尖锐的针刺到一样,在最短暂的时间里,郭素素完全清醒了。


「是我……」低沉的声音。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从背后抱紧她。


「啊,糟了……现在几点?我……我……我要上班,迟到了……」


她急着坐起,却被沉甸甸的力气按了下去。


「?还真是工作狂。」他在她耳边说:「今天是星期六,不必上班……」


「星期六,小婉呢?小婉要上钢琴课,我……」


「我已经请霞姐带她去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用一种坚定而不容否定的力道。


当他碰触到她的***时,她的腹部正中心扬起一股不安的痉。


像一头被捕兽夹困住的野兽,无法抗拒猎人恣意地打量和嬉耍。


她很想大叫,可是找不到抗拒的理由和逃走的借口。他压在她身上,尽其所能地讨好着她、挑逗着她,然而那些痉只是逐渐变得更强烈。


「说,说,?爱我,说啊!」


他的要求像一种对被俘敌人的***。


她曾经愉悦地在类似的时刻如此应合他,几近意乱情迷地呢喃:我爱你,我爱你……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她只觉心中最恐惧的时刻忽然袭来,不知如何应付,只能希望他身体抽搐的那一刻赶快过去。


「说啊,快说!」他一直催促他,彷佛在警告她,如果?不说出口,我不会放?走。


她紧闭眼睛,像是不忍看见这一幕似的。原本应是激情的一刻,她的脑袋里却充满各种冷静而愤怒的声音,不敢说出口的各种声音。


「说啊。」


「我……爱……你……」嘴里吐出这讨好的三个字时,她知道自己只是个痛苦而无奈的演员。我爱你,可是我多么希望你尽快离开我的身体。


她恨自己,非常非常恨自己。恨到想要杀死自己,挖一个洞,把自己活埋。


他满足地发出了呻吟。捧着她的脸,当他的舌头碰触她的牙床时,她打了个深沉的哆嗦,不自觉地把嘴唇挪开。


还好,心情松懈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


微微的光束穿过窗帘间的缝隙射进客厅里,李云僧看到一张失魂落魄的脸正等着他。惠敏像雕像般面对着门口坐着。


「你去哪里?」


他不回答。


「你跟她在一起吧?」


他仍不作声。径自走进房中。


「她是谁?」她的逼问越来越凄厉。


「?小声一点。孩子还在睡觉……」


「你的眼里还有孩子?」她冷笑了一声。「如果你不肯说,我可以自己打电话去问。」


「?敢就试试看!」李云僧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几个字。


惠敏全身震了一下。


他不想在这个疲累的清晨掀起战争,以为保持沉默就没事了。像以前一样,只要她多说话,他就闭嘴。没过多久,她的气消了,就好了。


当他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时,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利器插进某种厚实东西的沉闷声响。


一声,两声,三声……


他翻身起来,走到客厅,开了灯。


惠敏还在那里,背对着他坐着。一把剪刀已经把木制的茶几捅出了几个窟窿。


他在百分之一秒内就清醒了。


「?在做什么?」


惠敏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我恨……」


他一个箭步向前,抢过剪刀,丢在一旁。


「?……不要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她瞪视着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像破掉的鱼网一样: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没错,或许就是因为?一直做得太对了。我没有办法再过正确无误的人生,现在我才知道这种生活让我感到窒息……他心里说着这些话。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那个女人是谁?是只有一个?两个?还是很多个?我觉得你很脏,李云僧!」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了一下眉头。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我跟着你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是没有希望的生活!天?!我终于把心声说出来了……」她说:「我不是笨蛋,本来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可是为了你,我回到了家里,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我图的只是一份安稳。现在,你要我指望什么?你变了,你变了很多,你自己发现了吗?你这样对吗?」


他觉得她盯着他的眼神就像蜘蛛一样,虎视眈眈地看着快要落入网中的小虫子。可是,他并没有打算招供。


他只想暂时止住纠纷。


「你是不是想跟我……离婚?」惠敏又用颤抖的声音问。


他仍然没有回答。


他在犹豫。他很想变成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大声告诉她:「我没办法再和?生活在一起,因为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才是爱情。我以前并不懂得爱情。」


那些声音像岩浆被压在不太坚固的岩层下头,正在滚沸,急着要喷溅出来。就差一点点了,就差一点点,它们就要找到出口,只要小小的缺口,它就会喷发……


没有回答,也没有否定。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惠敏更加震惊,她确定他百分之百有了外遇。


「我不可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她拚命摇头,喃喃自语,接着,用力拍打着沙发。


「我受不了!」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在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住她之前,她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她的额头被茶几的锐角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受了伤的她反而恢复了平静,看着他的眼神像无辜又无力挣扎的小动物。他拿了毛巾压住她的伤口,把她抱起来,往车子奔去。


她变得很轻很轻。仔细一看,她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惠敏向来比一般女人高壮,此时变得如此没有份量,让他十分吃惊。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一段很久很久的时间,不但未曾碰触她的身体,也未曾仔细注意过她的样子。


「?忍耐一下,我送?去急诊,好吗?」


惠敏微闭着眼,苦笑了一下。


她苦笑,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未曾正视她,说话也未曾这么温柔。


他一手开车,一手帮她按住额头的伤痕。


他的心满是愧疚。虽然愧疚是一回事,能不能改却是另一回事。


惠敏没有错,错的是他。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一个被神秘力量在忽然之间推过河的卒子。回不回头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这是爱情,他在爱情间显得太无能、太渺小、太不自量力,这不是他能选择的。他的理智曾微弱地告诉他,不可以玩这个危险的游戏。可是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就好像往前走是人生唯一的解脱。


如果是一年前的李云僧看到现在的李云僧,那个李云僧一定会冷冷嘲笑着现在的他:何苦呢?好好活着不是很棒吗?你什么都不缺,不要玩火自焚……


他也曾经劝过几个中年外遇的朋友,苦口婆心,义正辞严。现在想想,好像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他想笑,却笑不出声。


赶往医院的一路上,惠敏是清醒的,抿着嘴,偶尔看看他,表情很冷静,没有责怪的怨气,好像只是共赴一个寻常约会。她那么冰冷的冷静,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