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0
|本章字节:9046字
袁小华朝他一白眼:“你就是个疯子!我不跟你说了。”转身回厨房间。
罗想农想了想:“我有个学生,刚考上省质监局的厅干,晚上我给他家里打个电话,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袁清白的情绪上得快,下得也快,一听这话马上咧了嘴:“那好那好,无论如何你得找到他,这事也就是质监局的一句话。”
罗想农心里说,怕是没这么容易。他试探着问袁清白,还有没有心思遛遛腿,带他们到杨云的墓穴地去看看?袁清白说,有哇,怎么没有?生意上的事都有大哥帮忙解决了,杨姨的事他还不该多跑腿?他当即要发动那辆车门都关不严实的桑塔纳。罗想农摆手说,不必,就走着去,走着才能认下路。
一九九九年,罗家园去世时,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给他的父母买了个“双穴”。讲迷信的人说,那是南京的一块风水宝地,前靠湖,后倚山,成排的花岗岩墓碑沿山坡逶迤而上,中间是一行行栽种整齐的苍松翠柏,附近有方便扫墓的停车场,有专业出售鲜花香烛的小摊点,还有偷着卖纸钱祭品的游荡商贩。逢到清明节,公墓周围的几条马路上人山车海,人们带着一家老小,带着干粮水果,甚至带着小孩子玩的风筝和抖嗡,神情不像是扫墓,倒像是春游。
罗想农对杨云说,你看,爸爸住这儿,左邻右舍的多热闹!他的意思是:将来你也不必怕冷清。
当时母亲扬了扬眉毛,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罗想农就以为母亲是没有意见的。杨云对罗想农的态度就是这样:当她心里同意时,她嘴里不会把“同意”两个字说出来,她要熬着他,熬到他心里发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疑问,自信全无。
几乎是从一条游动的精虫开始,母亲对儿子的怨怼从无止息。
出了镇,袁清白没有往北边的大路走,而是拐上了一条芦苇丛生的砂石路。路面想是许久不走人了,被杂草蚕食得东露一块西露一块,大坑套着小坑,时而还有拇指粗的芦根裸出路面,蟒蛇般盘虬着,稍不留神会绊人一个大跟头。罗想农依稀记得,七十年代,这是良种场里通往育种试验田的路,有一年乔六月偷偷在试验田边种了几窝“华东26号”花皮瓜,那种西瓜的皮特别薄,成熟后几乎是一碰就爆裂,所以乔麦子经常把罗家两兄弟带到田边去,酷暑中摘片瓜叶顶在脑袋上,蹲在瓜地里,挑那瓜纹深重的,一拳砸开,每人捧一块,呼哧呼哧地啃。
罗想农问袁清白:“镇上这些年走了不少老人吧?怎么往公墓的路也不修一修?”
袁清白回答:“我们不是去公墓。”
走在路边、随手折了两根芦苇叶在手里甩打着的罗卫星停住脚:“拜托别弄得神神秘秘好不好?”
袁清白一摊手:“就冲我身上这堆肉,我走路容易吗?我会陪你们走着玩?杨姨她老人家就是喜欢个僻静处。当初买地时我也劝过她,她不听,我能怎么办?”
罗想农拉了罗卫星一把:“走过去再说。”
走到路尽头,才发现是一片废弃多日的荒滩地,诺大的地场上零零星星竖着一些坟包,有的做成简易的水泥墓,栽有刻了字的石碑,沿坟边还有三两棵小树苗,坟前有残破的花圈供奉,有的就只见一堆黄土,至多坟顶上垒个倒三角形的泥坟帽。顽强的芦苇棵子从一切可以露头的地面上拱出来,这里一株,那里一簇,细瘦萎黄,东歪西伏。活泼的麻雀们在远处飞来飞去,钻进稀稀拉拉的草丛里仔细地寻找食物,叽叽喳喳地招呼同伴。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脚下嗖嗖地钻过去,把草丛冲出一条浅浅的浪,罗卫星夸张地跳起来,坚持说他看见了一条蛇。袁清白笑话他说,他又不是大帅哥,美女蛇也犯不着大白天的为他冒险出来逛荡。袁清白猜测八成是田鼠,也有可能是野兔。往前倒数二十年,有小水貂的可能性还很大,江边嘛。现在是不可能有了,绝迹了。
罗想农双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耸着肩膀,抵挡从脖子里嗖嗖灌进去的江滩上的风。他的心里也像不小心吞进肚的冷空气一样凉。母亲放弃南京的标准化公墓,不愿意跟父亲合葬,他基本上猜得出原因:父母结婚五十多年,压根儿就是一对同床异梦的人。可是母亲居然把墓地选在这样的荒滩野地,在这块芦苇杂生、野鼠乱窜的僻静处,他弄不明白为什么。
是母亲存心要跟她的儿孙绝离,要迫使他们忘记她、疏远她、恼恨她?
又或者说,是母亲逼着身为长子的罗想农不能在她身后及时行孝,而永远地负疚和不安着?
母亲是一个心机如此深重的人吗?不是啊,她也许不宽容,但是绝对不阴毒,她从来都不习惯事后惩罚人。
罗想农慢慢地迈步,在漫过脚背的野草丛里没有目标地走,左左右右地蛇行,重点选择那些有石碑做标记的坟墓,走拢去,弯了腰,看那石碑上的字。有的碑材年代久了,字迹漫漶不清了,他几乎要把眼睛贴上去辨认,还有时候要拿手掌把碑上的浮尘鸟粪拂干净,让隐隐约约的字迹露出来。
罗卫星和袁清白一声不响地跟着。一时间野地里只有三个人脚步的刷刷声,和远处麻雀热闹的叽喳声。天依然是阴着的,霾很重,因为江边不远处有多家大型化工厂和造船厂,环境污染得很厉害。乌蒙蒙的天空和野草萋萋的荒滩,这一切都让人心里沉闷得要炸开来。
“你走来走去找什么,说出来听听好不好?”罗卫星开始抱怨。
“我知道大哥要找什么。”袁清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大哥想在这附近找到乔六月的墓。”
罗想农猛回头,准确地撞上了袁清白一双要笑不笑的眼睛。这双眼睛浑浊,浮肿,眼皮周遭长一圈重重叠叠的赘肉和针眼大小的疣子,猛一看蠢笨和憨厚,实际上却是机敏和智慧。
罗想农想,什么都瞒不过他,这小子确实聪明,要不然他也不可能白手起家弄出这么一个乡村肉食品加工托拉斯。
“没用。”袁清白说,“跟你想的不一样,乔六月根本就没有墓,杨姨和乔麦子那年回来,把他的骨灰撒到江里了,还是我帮她们雇的船。”
罗想农张了张嘴,瞥一眼身边的罗卫星,心里痛恨自己的肮脏和卑俗。人性的弱点,他想。人总是会本能地把他人往卑劣处想,无论这个人跟自己有多少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无论对方是否是自己的生养者。
母亲真不是一个注重情调的人,生离死别对她只有现实意义,不存在意念或者空间上的相合。如果活着不能在一起,死后还谈什么相守不相守?
但是,这样一来,母亲为自己选择墓地的动机更加模糊,成为罗想农无法解开的谜。
吃过晚饭,看完了电视里有关冰岛火山灰的最新报道,估摸着城里的机关干部们也都已经应酬完毕回到家中,罗想农便坐到堂屋沙发上,给他的学生打电话。
罗想农的这个学生,曾经是他欣赏备至、着力培养的对象,读博期间,家庭困难,女朋友似乎还生过一场什么大病,罗想农每月固定从自己的研究经费中拿出五百元,作为学生的生活补贴。后来学生毕业了,罗想农也千辛万苦为他争取到留校指标了,可是一年之后对方却报考了公务员,离开学校,津津有味地过起了朝九晚五的机关生活。不久之前参加厅干的竞聘选拔,又是一举夺魁。
是金子总会闪光,罗想农庆幸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发生差错。
但是他又想,一个官员的位置,和教书做学问相比,真的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一个人在享受着呼风唤雨的权力生活时,他心理上的满足是否压过了一切?
罗想农拨通电话,在对方热情而又不失分寸的问候之后,说起了乡村企业家袁清白面临的这一场商业诉讼。罗想农说,袁清白的企业不是手工业式的家庭作坊,现在的企业家们经过了一场又一场食品工业危机,都深知质量和卫生环境的重要,所以他相信香肠里的老鼠尾巴百分之一百是生意对手的陷害。罗想农问,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袁清白为自己洗刷冤情?或者说,能够让袁清白的损失尽可能减少?
学生在电话中沉吟一下,问了罗想农一个问题:“袁清白是老师的什么人?”
罗想农老实回答:“老乡。邻居。”
学生就轻松地笑起来:“老师你可能上当了,老师不太接触社会,不知道现在人的道德良知沦丧到什么样的地步。如果按照老师的描述,我宁愿相信老鼠尾巴就是出自你这位老乡的产品。一个加工肉食品的车间,鼠类横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老鼠不小心被卷进机器,成为肉食品的一部分,情况也是可以想像的事。老师我劝你不要卷到这件事情中,你不能相信那些人的花言巧语,乡村企业家是中国社会中最狡猾的一群人。”
学生对老师说的话,真的是推心置腹,然而罗想农听着,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别扭。放下电话他才想起来,这个学生自己就是农村家庭出身的人,他的父亲是在小镇上做豆腐的。
一个努力奋斗脱离了自己社会阶层的人,恰恰是对自己曾经身处的阶层最鄙视、最不耻的人。罗想农觉得,这不可能简单地归结为忘本,或者就说人家是“于连”式的人物,不是这样的,这种不耻的背后,有一个人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
袁清白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这个电话的结果呢,罗想农在心里盘算,该用何等委婉的措词,告知他的失败的斡旋。他拿起电话,直接打到袁清白的手机上。
“没有戏。”他说,“你得做好应付官司的准备。恐怕损失不会小。”
袁清白立刻急了:“哎哟大哥,我是真冤枉!别人不信我,你还不信吗?这世上还真是没有说理的地方了?连学生都不肯认老师了?”
罗想农轻轻叹口气:“清白啊,在很多事情上,真理是永远被遮蔽的。”
“我不管!”袁清白在电话里叫着,“我他妈的跟那个王八羔子拼了!他能弄老鼠尾巴,我就弄包毒药!”
“别瞎说!”罗想农喝令他:“这话让人误听了,你可就真的活到头了!”
坐在罗想农身边看一场无聊足球赛的罗江,忽然探身过来,抓过罗想农的手机。
“袁叔,我有个主意,你肯不肯听?”
罗想农皱皱眉头,试图阻拦:“罗江,你不要火上加油。”
罗江紧抓住手机:“袁叔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负责帮你找到私家侦探,由他来替你破这个案子。你付费用就行,别的不要多管。”
“多少钱?”袁清白在电话里问。
罗江眼睛瞥着罗想农,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袁清白:“袁叔我真是服了你,这种时候还在意这点钱。放心,跟你的企业损失比起来,湿湿碎啦!”他拖长腔调,学了一句广东土语。
袁清白不知道在电话里骂了一句什么,同意了。
罗想农埋怨罗江:“馊主意!私家侦探?你以为袁清白是你们那些时髦男女?”
罗江神情认真:“伯父你相信我,没错的。”
罗想农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感觉疲惫地闭上眼睛。他深深地感觉到,在罗江这样的年轻人面前,他已经是一个不拥有发言权的老古董,他不明白很多事,也处理不了很多事。
往前回溯很多年,他像罗江这般风姿勃发的时候,罗家园和杨云的心里,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