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叔本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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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如果你要评断天才的价值,不应拿他作品中错误的地方或比较差一点的作品作标准,应该拿他杰出的作品作标准。因为,即使在智慧领域内,人性中也有着固有的弱点和荒诞之处,甚至最有天才的人也往往无法完全避免的。所以,甚至在最伟大人物的作品中,也可以指出许多严重的错误,使天才与众不同的因素以及评断天才的标准,是在时机和心境成熟时天才所能达到的成就,而这种成就是才能平凡的人永远无法达到的。
在智慧的价值方面最大的不幸是要等待那些只能产生拙劣作品的人们去赞扬优秀的作品;其实,这种不幸早已存在于下述的普遍事实中,即优秀作品需要接受人类判断力的评定,而这种判断力却是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正如阉割的人没有生孩子的能力一样。
大多数人所缺乏的就是这种辨别的能力即判断力。他们不知道如何辨别真假,如何辨别精华和糟糠,如何辨别黄金和铜锡,他们感觉不出平凡大众和英才俊杰之间的极大距离。结果便产生下述古诗中所描述的情形:
伟大人物命中注定只在死后为人所知。
在各种科学中,这种缺乏辨别能力的现象,也是同样的明显。任何一种科学上的理论,一旦获得了普遍的相信以后,便会继续公然藐视真理好几百年。例如,经过一百年之后,哥白尼的地动说还没有取代多乐美的天动说。培根、笛卡儿、洛克很慢也很迟才获得人们的信任。牛顿的情形也是一样,只要你看看莱布尼兹和克拉克谈话中对牛顿万有引力说所表现的憎恶和嘲笑,就可以明了这一点。在《原理》一书问世后,牛顿几乎还活了40年,可是,当他死的时候,他的理论只为英国人所承认,而且还是部分地被承认,据伏尔泰在解释牛顿理论的序言中告诉我们,在英国以外,相信牛顿理论的人还不到20人。另一方面,在我们这个时代,牛顿有关颜色方面的荒谬理论,虽然在歌德关于颜色的理论问世40年后的今天,却仍然为人所相信。虽然休谟很早便开始出版作品,而且他的写作风格也彻底大众化,可是在他59岁以前却一直不为人们注意。虽然康德终生著述教学,然而60岁后才成名。——诚然,艺术家和诗人比思想家的处境好一点,因为艺术家和诗人的读者大众至少比思想家的读者多100倍,然而,莫扎特和贝多芬在世时,人们重视过他们吗?或但丁、莎士比亚在世时,人们重视过他们吗?如果莎士比亚同时代的人对他的价值有任何认识的话,在那个绘画艺术非常发达的时代里,无论如何会给我们留下他的最可靠的画像,然而,实际上我们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完全不可靠的图像,一幅拙劣雕像,甚至一幅更坏的基石半身像。如果同时代的人重视他的价值,今天我们也会拥有他的无数原稿而不致只有两件法律上的签名。每个葡萄牙人都以他们惟一的诗人卡莫恩斯为荣,可是,他却靠施舍为生,每天晚上,一位他从印度带回的黑小孩到街上替他把施舍品取回来。
正如阳光必须用眼睛去看它才会照耀,音乐必须用耳朵去听它才会感到美妙声音一样,艺术和科学中杰作的价值也必须有识者来欣赏它。只有这种人才具有魔法可以激发杰作中禁闭的幽灵而使其现身出来。在这方面,无论他多么想欺骗自己,然而平庸的人面对着它好像面对着一个自己无法打开的魔盒一样,或像面对着一件自己不能演奏、只能发出断续噪音的乐器一样。一部优美的作品需要感觉力锐敏的人欣赏它,一部有思想的作品则需要一个有思想的人去它,这样,才能真是真正存在而有生命。
伟大人物和他们生活的短暂时期有关,正如巨大建筑物和它们坐落的小块地方有关一样,你无法完全看到他们的巍峨伟大,因为你站得离他们太近了。
(六)
当你们看到世界上有这么多教学机构以及拥满了老师和学生时,可能认为人类专心致力于追求智慧和见识。但事实不然。老师们教学生是为了赚钱,他们所追求的不是智慧,而是智慧的表面,并且要表现自己有智慧;学生们求学,也不是为获得智识和见识,而是求学之后,可以把知识和见识当作闲谈的资料,还可以装腔作势一番。每隔30年,都会产生新的一代,他们一无所知,却想一口吞下人类几千年来累积的知识,然后,自以为知道得比过去所有的加起来还要多。因此,他们上大学,去搜求书籍,尤其是搜求最近出版的书籍,因为最近出版的书籍是属于他们同时代的东西。一切都快速,一切都新奇!像他们自己一样的新奇。然后,这一代带着他们自己的信念一齐消逝了。
各个时代的各种学者和博学的人,通常都是广求见闻而非寻求见识。他们认为对一切事物都有所见闻是一种光荣——他们没有想到,见闻只是达到见识的工具,本身的价值很少,甚至根本没有价值。当我看到这些见闲广博的人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时,有时对自己说:这种人思想的东西多么少呀!因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了。
博学与天才相比,正如植物标本簿和那不断更新、永远充满青春、永不变化的植物界相比,再没有比注释家的博学和古代作家的童真之间更大的差别。
业余爱好者!——这是那些为收入而专门从事艺术或科学的工作者,对那些爱好乐趣而从事者的贬义语。这种贬义是用他们世俗的看法,即认为除非为需要、饥饿或其他贪欲所驱使,否则,没有人会重视一件事情的。一般人都具有同样的展望,因此也具有同样的看法,这就是人们普遍尊重“专业者”而不信任业余爱好者的缘故。其实,业余爱好者以事情本身为目的,而专业者却以之为手段;而只有直接对事情本身有兴趣爱好而从事者,才会全心全意去从事最伟大的东西,往往出自于业余爱好者而非出自于专门从业者。
不再把拉丁文当做普遍性学术语言,以本国方言文学代替拉丁语文,这是欧洲科学和文学事业方面真正的不幸,因为通过拉丁语文的媒介,欧洲普遍性的学术沟通才会存在。在整个欧洲,能够思想和有判断能力的人已经够少了,如果他们之间的沟通由于语言的障碍而断绝和瓦解的话,他们的有利效果就大大地减少了。可是,除了这个大大的不利以外,我们还可以看到更为不利之处:古典语言很快就不会为人学习了。在法国,甚至在德国,忽视古典语言之风早已达到极点。早在19世纪30年代,《法典》被译成德文,这件事明显地表示,人们已经开始忽视一切学问,就是说,野蛮不开化的现象已经出现了。现在,希腊语文甚至拉丁语文作者的作品,已经用德文注释出版了。(不管人们怎样说)造成这种现象的真正原因是编者不再知道如何用拉丁写作,而我们年轻的一代人也非常高兴跟着他们走向懒怠、无知和野蛮不开化的道路。
比这种现象更应加以指责的做法是,在学术性著作中,尤其是在学术性刊物中,甚至那些由学术机构出版的书刊,从希腊文作家甚至从拉丁文作家引来的话,竟然用德语译文引述出来。难道你们是为裁缝和补鞋匠而写作吗?
如果这是实际达到的情形,那么,人文、高尚格调和教养再见吧!人类尽管有铁路、电气和飞行工具,却又回到野蛮了。最后,我们失去所有祖先们享有的另一便利:不但包括拉丁文为我们留下的罗马人的成果,而且也包括整个欧洲的中世纪和近代以至上世纪中叶的成果。9世纪的苏格兰神学家艾利基,12世纪的沙利斯伯里的约翰,13世纪的西班牙哲学家勒里,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一开始思考学术问题时,便用自己觉得自然和适宜的语言表达,我与他们保持直接接触,知道如何真正去了解他们。如果他们用当时自己本国的语文写作,情形会怎么样呢?我只会了解他们一半,而真正心灵上的接触也不可能,我会把他们看做远方的剪影,或比这更坏,好像是通过望远镜去看他们似的。为了防止这一点,所以,像培根明白表示的,他把自己的论文译成拉丁文题名为“不过”,在这方面,他曾得到霍布斯之助。
这里,我们应该说,如果想在学问范围中表现爱国心,那么,就像脏兮兮的人一样,应该把它抛出门外。因为,当我们纯粹以普遍的人类作为惟一关心的对象时,当真理、明晰和美乃惟一有价值的东西时,如果我们敢于把自己对所属国家的偏爱作为标准,因而破坏真理,并且为了夸耀自己国家次等人物而对其他国家伟大人物看法不公平,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应该呢?
(七)
从我们智力的本质来看,概念应是通过抽象作用而产生于知觉活动的,因此,知觉应先于概念。如果实际情形如此,那么,就会很清楚什么知觉属于概念的知觉,并为概念所代表。我们可以称此为“自然的教育”。
相反的,在人为教育的情形下,通过听讲、教学和,在与知觉世界广泛接触之前,脑子里就塞满了概念。因此,便以为经验提供我们符合这些概念的知觉。可是,这个时侯,它们用得不对,因此,便对人物产生错误的判断、不正确的看法、不正确的处理。于是,教育便产生错误观念,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年轻时期虽然读得多学得多,然而却停留在半天真、半迷糊状况,并且时而表现傲慢时而又表现羞怯的缘故。我们脑子里充满了概念,现在想要应用这些概念,但是,几乎常常用错。
根据前面所说的来看,可知教育中的主要因素是应该用正当目的认识世界,完成这个目的是一切教育的目标。可是,我们说过,这要依靠先于概念的知觉,也要依靠先于广泛概念范围的较为狭小的概念,还要依靠概念彼此互为条件情况中如此产生的整个教导过程。可是,一旦在这一连串东西中忽略某一东西,就会产生不健全的概念,而由于这些不健全的概念,最后对世界会有一种不正确的看法,关于这个,几乎每个人脑子里都有自己的说法,有些人保持相当长的时间,大多数人永远保持着。只有当一个人年事稍长以后,才会对许多单纯事情具有正确的认识,有时候这种认识是突然产生的。人在认识世界时似乎有一看不见的瑕疵,这是由于早年教育中忽略这个问题所致,不管这个教育是人为的或是自然的。
由于早期犯下的错误是根深蒂固,更由于推理能力成熟得最晚,所以,除非小孩子年满16岁,否则,不应让他们接触任何可能产生大错的题目,即哲学、宗教和各种普遍性观点;只应让他们接触那些不可能有错的学科,如数学,或没有严重错误的学科,如语言、自然科学、历史等,不过,一般说起来,只应让他们接触那种适于他们年龄并可彻底了解的科目。童年和青年时期是累积资料和彻底认识个别事物的时期;一般而言,推理和判断现在还未定,暂时不让他们对事物作究竟的解释。因为推理必以成熟和经验为前提,同时要听其自然,在推理能力成熟以前,偏见的印象,将永久有害于它。
知识的成熟即每个人所能获得之知识的完整程度,是这样的,即在所有情形下,抽象概念和知觉理解之间达到了确切的符合,因此,每一概念都直接或间接地建筑在知觉基础上,惟有这样,概念才具有真正价值,并且,每一知觉也可以归属于适当的概念之下。成熟只是经验的结果,因而也只是时间的结果。因为,由于我们通常都是分别获得知觉的知识和抽象的知识,前者以自然方法获得,后者则通过或好或坏的教导以及从别人那里学来,所以,在幼年时期,在我们仅从文字得来的概念与由知觉得来的实际知识之间,通常都没有符合之处。这两种东西彼此渐渐地接近,也彼此相互改正,但是,只有当它们完全合在一起时,知识才算成熟。
(八)
动物的声音只能表示意志的兴奋和激动;可是,人类的声音还可以表达知识,这与下述事实是相符的:即前者几乎总是对我们产生不愉快的印象,只有少数鸟的声音例外。
当人类语言开始进化时,最初的阶段当然是感叹词,感叹词不表达概念,像动物的声音一样,只表达感情,只表达意志的激动。我们很快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不同,而由于这种不同,便产生了由感叹词到名词、动词、人称、代名称等的转变。
人类的语言是最耐久的。一旦诗人用适当的文字表现自己匆匆即逝的感觉以后,这些感觉就保存在那些文字里面数千年,而在感受力强烈的读者心里重新产生出来。
所谓外表反映内在,所谓面貌表达并显示一个人的整个本质,这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设的可靠性可以从人类的普遍期望中看出来,即任何人都想了解一个崭露头角的人,无论是因他的善行还是恶行,或创造过杰出作品的人;如果这个不可能,便要从别人那里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同样,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观察自己所遇到的人的面孔,想从他的面相中发现他的道德和心智本性。如果一个人的表面不含任何意义而肉体与灵魂的关系不比衣服与肉体的关系深的话,这种情形就不会产生。
可是,实际情形与此相反。每个人的面孔都是一种可以描画的神秘符号,的确,打开这神秘符号的钥匙现成地在我们内心。我们甚至可以说,通常,一个人的面孔比他嘴巴所泄露的更多,也比他的嘴巴表现出更多令人发生兴趣的东西,因为人类嘴巴所泄露的只是一切东西的概要,只是这个人全部思想和希望的大概。并且,嘴巴只表达一个人的思想,而面孔则表达自然的思想。因此,每个人都值得加以观察,即使他不值得交谈。
我认为,每个人都是看来的那个样子,这是一个正确的法则;困难的地方是如何应用。应用的能力一部分是天生的,一部分要从经验中获得,但是,没有一个人达到完美的地步,即使最有训练的人,也会在自己身上发现错误。然而,面孔是不会说谎的,我们可以看出面孔上不曾刻划出来的东西。可是,无论如何,描画人的面孔到底是一件艰巨的艺术。它的原理原则是决不能以抽象方式学到的。描画人类面孔的第一个先决条件是必须完全客观地观察你所描画的人,这是不容易做到的。因为,只要有一点点嫌恶或袒护、恐惧或期望,甚至想到自己对他有什么印象时,总之,只要涉及主观的东西,这神秘的符号便模糊而瓦解了。只有当我们不了解一种语言时,才能听见它的声音,因为,不这样的话,语言所指的对象便立刻盖过我们对符号本身的意识,同样,也只有当我们看到陌生人时,才能看到他的面相。因此,严格说来,只有当我们第一眼看到一张面孔时,才能对它产生纯粹客观的印象,从而可以描画它。
我们不要掩饰一个事实,即这种第一眼看过去总是使人觉得很不顺眼。除了漂亮好看的、和善的或富有智慧的面孔以外,我认为每个新面孔总是使感觉力比较锐敏的人产生一种类似恐怖的感觉,因为它以一种新奇方式显现出不顺眼的东西。甚至有些人的面孔上现出那种性格低下的心地狭窄样子,使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带着这副面孔而不戴上面具。的确,有些面孔,只要一看到就会令人觉得受玷污了。——这个事实的形而上的解释,将认为每个人的个性就是那样,由于他的生存,是应该把它祛除的。在另一方面,如果你对这种形而上的解释感到满意,便应该自问,在那些终生除了拥有心胸狭窄、低下、卑贱思想和平凡、自私、低下、有害欲望之外,我们要想发现哪一种面相呢?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面相特征表现在自己的面孔上,由于一再地重复出现,因此,深深地刻在面孔上。
(九)
康德写过一篇论文讨论“生命力量”。我却想写一首它们的挽歌和哀歌,因为,它们的继续用于发出声响和敲打,以及制造噪音,是我终生天天感到的痛苦折磨。我知道,有很多人讥笑这种事情,因为他们对噪音感觉迟钝;但是,这些人也是对观念、诗和艺术品感觉迟钝的人,总之,也是对种种智力的印象感觉迟钝的人,因为他们的大脑构造坚韧且组织坚固。另一方面,我几乎在所有伟大作家如康德、歌德、利克腾堡和尚保罗等人的传记或其他个人记载中发现许多对干扰思想家的噪音的埋怨;的确,如果他们作品中没有表示这种埋怨,那只是因为文章内容没有机会让他埋怨。我将这种情形解释如下:正如当一块大钻石弄碎时,它的价值只等于这许多小钻石,或当我们将军队化为小单位时就没有用一样,当一个伟大的心灵被干扰而分散时,就只是一个平凡的心灵,因为伟大心灵的优越之处就是集中一切心力于某一点或某一对象,正如凹镜集中所有光线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杰出的人物往往很讨厌各种干扰和分心的缘故,特别是讨厌噪音所带来的强烈干扰的缘故,不过,其余的人却并不特别因为噪音而感到烦人。所有欧洲各国中感受力最强和最富于智慧的人,甚至称这种
所谓“切勿干扰”的规则为第十一诫。无论如何,噪音是一切干扰中最粗野的干扰,因为,它会干扰我们的思想,分裂我们的思想。
(十)
两个游历欧洲的中国人第一次进戏院,其中一个人一心想了解舞台装置,结果他达到目的了。另一个人,尽管对当地语言一窍不通,却想了解剧情的意义。前者像天文学家,后者则像哲学家。
没有无刺的玫瑰。但有很多没有玫瑰的刺。
狗的确是忠实的象征。在植物界中,则是枞树。因为,只有枞树永远跟我们在一起,无论好的时光或坏的时光,像所有其他树木、植物、飞鸟、昆虫一样。太阳会离开我们——只有当天空重现蔚蓝色时,才会重照大地。当太阳离开我们时,枞树不离开我们。
有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们的教育和改良,便给他们一部《伊索寓言》。可是,他们却很快地把它交回母亲,非常聪明早熟的大孩子说:“这不是适合我们读的书!它的内容太幼稚可笑。我们不相信狐狸、狼和乌鸦会说话,我们的年龄太大了,不能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在这个有希望的少年身上,谁能看不出他将来会是一个开明的理性主义者呢?
有一次,当我在一株橡树下采集标本时,在许多同样大小的其他树木间,发现一棵树叶萎缩而树身笔直稳固的黑色小树。当我想要触摸它的时候,它以一种坚定的声调说:“不要碰我!我不是适于你制作标本的东西,我不像那些短命的草木。我的生命要以世纪为单位来计算,我是棵‘小橡树’。——凡是要经过几百年之久才发现其影响力的人,都是这样地立身于世,像小孩、像少年、像那种生物,显然无足轻重。但是,只要给他时间,只要有人知道如何认识他,就不会像其余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