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催眠

作者: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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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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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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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6006字

催眠术,尽管它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尽管它已经被科学渐渐接受,尽管它功效神奇……但是我坚定地认为,它是一种黑暗的法术,不正派。它利用了人类自身心理的弱点,把人变成玩偶。


说出来你别害怕,我……也会催眠术。


这不是中的话,而是现实——我,周德东,我也精通催眠术。


而且,根据我所了解的国内催眠术的情况,我敢说,多数催眠师的技术比不上我。我不需要坐在你面前,只是通过文字就可以让你进入催眠状态。


因此,读下面这个故事时,你要小心。


1那时候我还是个记者


一个人成为强盗,经常是先被强盗抢过。我之所以精通催眠术,是因为几年前我曾经被人催眠过。


开始,那个催眠师仅仅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那时候我还是个记者。


他叫佘习宙,刚刚从美国回来,在本市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据说,他利用催眠术,解除了很多人的心理甚至生理疾病。


主编安排我去采访。


本来,我在心理上十分排斥这种人,却不能抗命。一个作家可以决定自己写什么,当记者就不行。


那个诊所在一条很偏僻的巷子里,让人觉得有些鬼祟。


我一步步走向它,忽然有一个预感:我即将掉进一个无底洞,不见一丝光明,在没有尽头的坠落中,我将被转换。这种转换无法用语言描述,举几个相近的例子,就是真人变成照片,现实变成梦,木头变成火。


我为什么对催眠有这么深的恐惧呢?


这只能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在潜意识里寻找答案。而进入神秘的潜意识深层,惟一的办法就是催眠。于是,我钻进了一个怪圈:要清除对催眠术的惧怕,必须得进入被催眠状态……


我走进了那栋二层小楼,里面的光线竟十分明亮。有三个工作人员,都是男的,他们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正在工作,动作似乎都有些缓慢。说不准这也是某种企业文化的组成部分。


佘习宙大约五十岁左右,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笑吟吟地等着我。他的办公室在最高层。


他不高不矮,长相很普通。只是,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好像一下就穿透了我的大脑,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我的身上有些冷。这个感觉让我意识到,实际上我是一个受暗示性极强的人,也就是说,我不是一个强大的人,而是一个像水草一样飘摆不定的人,是一个像羔羊一样容易被俘获的人。


我避开他的眼光,开始工作。我从背包里拿出采访机,放在他面前,然后,盯着采访机的record键,对他说:“佘老师,你讲一些催眠个案吧。”


我不想对他提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


于是,这次采访成了没有对话的采访,我只是听他讲了一堆故事——


2一些可信不可信的故事


(1)


某大学做教学示范。


一位普通的女生,平平地躺在床上。


穿白大褂的催眠师出现了。


他俯在女生的耳边,嘀咕了一些什么,那女生的眼睑就慢慢地合上了,身体变得越来越硬,像一根棍子。


催眠师命令他的两个助手,将女生的头和脚架在两个椅子上,她竟然悬空了。


催眠师又让一个男生站在了女生身上,女生竟像一座桥,纹丝不动,而且面部的睡态很安详……


这就是催眠产生奇特的生理效应。


大家都想知道,催眠师到底对那个女生说了什么,但是,催眠师守口如瓶。他的助手也不知道。


(2)


某催眠师家中。


一个患者,光着上身,在床上端坐,他已经被催眠。


催眠师把一个金属片贴在他的胸口,然后,轻声缓语地告诉他,这是一个通了电的熨斗,不停地加热,加热,加热……


过了一会儿,移开那个金属片,催眠师看见,患者的皮肤上出现了被烫伤的斑迹。


这是感觉超敏现象。


更奇怪的是,那个患者说,恍惚中,他看见催眠师拿的就是一个蓝色熨斗,电源线很长,是灰色的。


他是第一次到催眠师的家。


催眠师的熨斗放在柜子里,和这个患者描述的一模一样。


催眠师在暗示这个患者时,想像的正是他家熨斗的样子。


(3)


有一个画家,他的作品不断获奖。


西方的艺术观猛烈冲击美术界,大家都越画越抽象,而他却越画越写实。


不论哪种风格,只要攀上最高峰,就是大师。


在写实的画法上,他走到了极端,也成了大师。


他画的人让人害怕。


那画上的人和真实的人比例一样大,纤毫毕见,眼神咄咄,让人觉得随时都可能从画中伸出一只手,摸摸你的脸。


令人惊叹的是,这个画家没有进过任何美术院校,也没有拜过什么师,因此媒体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


他画画时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必须闭门造车,不许任何人观看。他的同行,朋友、亲人、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画画。


很神秘。


这一天,画家接到电视台一个编导的电话,要请他做一期访谈节目。他答应了。


第二天,一辆采访车把他拉到了电视台。


开始录制之后,他才知道,除了访谈,还有一个环节是现场作画。节目组已经把笔和纸准备好了。编导说,画一幅简单的素描,做做样子就行了。


画家愣了愣,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现场观众席上有几百双眼睛,电视机前有成千上万双眼睛。


编导就解释说:“我们请每个画家做节目都有这个环节,作品赠给现场的幸运观众。”


这个画家语无伦次地说:“不,我不画,我今天状态不好……”


编导又说:“您随便勾勒一只鸟都可以。”


“实在对不起,我画不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冒汗。


……这件事传出之后,圈里圈外对这个画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一天深夜,这个画家正在创作的时候,太太闯进了画室——房间里灯光昏暗,画家拿着一支笔,一下下在画布上涂着。他眼神呆滞,竟不像一个活人。


太太试探地说:“这房子多暗呀,再开个灯吧。”


他好像没听见,根本不理她。


太太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突然闯进画室生气了,又说:“我在跟你说话呢。”


画家还是不理她,继续画,嘴里还叨叨咕咕的。


太太有点害怕了,她走过去,看见他画的是个清朝女子,都画完了,就差一个嘴了。她推了推他的肩:“你怎么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太太,双眼充满惊恐。突然,他直直地指着太太的嘴,说:“妈呀,嘴在这里啊!”


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其实不会画画。每次,他都是先进行自我催眠,然后再开始画画。他在催眠状态中画出的作品,竟然每一幅都是神来之笔!


而这一天,他在催眠状态中,被太太吓着了,一下就走火入魔了。打那以后,深更半夜,他经常提着红油漆溜出去,到处画嘴。胡同的墙、立交桥、公共汽车站牌……到处都是鲜艳的红唇。


(4)


一个贪污犯,他的罪足够枪毙三次了。


在潜逃半年之后,他终于受不了那份颠沛流离的艰苦,那种惊弓之鸟的恐慌,回到家中,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畏罪自杀。


他是上吊死的。


他的个子很高,躺在床上长拖拖的,好像增长了一倍。


警察来验尸,确定他已经气绝身亡,回去销了案。


家里人为他注销了户口。


这个人永远地消失了……


半年后,一个雨夜,这幢楼里一个女人有急事出门,下楼时,正巧看见有一个举伞的人上楼。


他是个男人。他身上有两个特征让这个女人惊怵:


一是他的个子太高了,很少见,只有半年前死的那个邻居才有这么高。


二是那个雨伞的颜色很少见,是紫色的。那个邻居原来出出入入坐的那辆轿车,也是紫色的(已被没收)。


女人害怕极了,愣在楼梯口,等他走上来。


那个人一直用伞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慢慢从女人身旁走了过去。


女人一直没看到他的脸。她越琢磨越觉得可疑,正想着打电话报警,突然听见上面的楼道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接着,她看到三个便衣押着那个人走下来。


原来,这个贪污犯花钱请了个民间催眠师,通过催眠,使他进入了“人工假死”状态,呈现的却是一系列自然死亡的特征,比如呼吸中断,心跳脉搏停止……骗过警方之后,催眠师又把他唤醒了。


警方抓捕犯有包庇罪的催眠师时,发现他已经死在了他的住所里,呼吸已停,心跳已停,脉搏已停。


警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


(5)


一个人叫盛立国。


他出差到一个小城市,给一个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那个老同学叫李立,他听说盛立国来了,立即邀请他到家里喝酒。


李立说了他家的住址,盛立国去了。


他一进门,就闻见厨房里有煎炒烹炸的香气,扑鼻就是热情和温馨。


寒暄了一阵,李立对厨房喊道:“黄娟,你出来。”


黄娟就一边擦手一边出来了。李立介绍:“这是我媳妇黄娟,这是我的老同学盛立国。”


黄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朝盛立国点点头,又走进了厨房。


李立是个倜傥的艺术家,而黄娟像个农村来的保姆。而且,李立快四十岁了,那个黄娟一看就是刚刚二十出头……盛立国觉得两个人很不般配。


那天,李立和盛立国喝酒喝到很晚。


黄娟很少说话,她一直坐在沙发上,拿一本厚厚的书,一页一页慢慢地翻,从前到后,再从后到前,好像在找一枚永远也找不到的书签……


这情景深深刻在了盛立国的脑海中。


几天后,盛立国出差回来了。


有一次,他和另一个老同学通电话,偶然说起了李立和他的媳妇黄娟。这个老同学说:“你别开玩笑了。他媳妇黄娟出车祸,一年前就死了!”


“可是,我千真万确看见她了呀!”盛立国急切地说。


“那就是他又娶了一个女人,她也叫黄娟。”


盛立国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他开始回忆那个“黄娟”的面孔和神态,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很诡异。


很快,他又一次出差来到那个小城市,当天就给李立打了个电话:“李立,我又来了。我想跟你谈个事,你必须把你媳妇支出去。”


他来到李立家的时候,那个“黄娟”果然不在。


他坐在李立面前,想了半天才开口:“李立,这个黄娟是谁?”


“我媳妇呀。”


“你跟她结婚多长时间了?”


“三年半了。到底怎么了?”


盛立国不安地朝门口看了看,低声说:“你媳妇一年前不是出车祸了吗?”


李立一下就瞪大了眼!


“李立!”盛立国叫他。


他使劲摇了摇头,似乎一下醒了过来,惊恐地说:“我好像想起那场车祸了!可是……这个跟我过日子的女人是谁呢?”


……原来,李立被他家的保姆催眠了。


他把这个保姆当成了黄娟,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


这在催眠上叫“正幻觉”。


催眠师对已经被催眠的人说:“你最爱的人来了。”


被催眠的人接受了这个语言暗示,立即会做出亲吻、拥抱的举动。实际上,他所拥抱、亲吻的很可能是催眠师随手递给他的一个枕头或者一把椅子。


(6)


一个女孩,她得了自闭症。


平时,她很少说话,很少出门。连窗子开着,她都感到危险和不安。


几个朋友为她请来了一个催眠师。


催眠师在客厅里和她简单交谈了几句,就把她领进了书房。


几个朋友都好奇地朝里看。


那个催眠师挡上了窗帘,书房里一下就暗了。接着,他走过来,关上了门,把几个朋友的视线堵住了。


他们只有静静地听。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催眠师神神道道的嘀咕声——他开始对女孩实施催眠了。


几个朋友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离开了门口,在客厅里聊天。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催眠师走了出来。这时候,窗帘已经拉开,那女孩已经在椅子上悠悠醒转。


朋友们走进书房去,围住她,问这问那。


她好像刚刚从梦中醒来,还有些恍惚。她费力地回忆着刚才的感受,并木讷地讲给大家。


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那个催眠师,他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喝茶。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它打开了。她住在马路旁,六楼。


一个戴眼镜的男孩问:“外面马路那么吵,你开窗子干什么?”


“房间里太闷了,换换空气。”她淡淡地说。


大家接着谈神奇的催眠术。过了一会儿,“眼镜”起身把窗子关上了。他坐的位置靠着窗子。


又过了一阵子,大家说得正兴奋,这个女孩突然很神经地站起来,再次把窗子打开,好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驱动她。


这一次,“眼镜”注意到,她开窗子之前,客厅里的催眠师摸了一下鼻子。


他早就听说,施术者下达的暗示,不仅仅能一时影响受术者的精神和身体,而且在催眠结束后若干时日,那可怕的力量依然存在。看来,刚才催眠师是在她身上安装了一种指令,这种指令在她清醒过来之后还继续有效。但是,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她以为开窗子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当然,这只是“眼镜”的猜测。


外面下起雨来。这一次,“眼镜”很有理由地把窗子关上了。然后,他继续观察催眠师的一举一动。


催眠师还在那里喝茶,很悠闲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假装没事一样,又闲闲地摸了一下鼻子。那个女孩似乎轻轻抖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朝窗子走了过去。


“眼镜”突然站起来,拦住了她:“你干什么?”


她站住了,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大家,说:“你们不觉得房间有点热吗?”


“眼镜”的目光穿过书房的门,定定地看着那个催眠师。催眠师闲闲地看着别处……


“眼镜”突然害怕起来:假如,这个催眠师预先设置的命令不仅仅是打开窗子,而是——打开窗子之后,你直接跳下去……


(7)


一个很瘦小的人,被关进了监狱。


他进来后,牢房里的“老大”问他犯了什么罪,他不说。“老大”一挥手,几个犯人就冲上来,把他毒打了一顿。


再问,他还是不说。“老大”再挥手,众犯人再打。其实,他们并不是非要知道他被抓进来的原因,只是想立个规矩。


这个瘦小的人满脸都是血,但是他铁嘴钢牙,还是撬不开。大家突然有点怕他了。


“老大”也有点心虚:这家伙进来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天晚上,“老大”很友好地让瘦小的犯人睡在第二个铺位上,挨着他。他想探探这个家伙的底。


按规矩,“老大”睡第一个铺位。如果有人一进来就把“老大”灭了,那么这个人就直接睡在第一个铺位上。如果刚进来的人灭不了老大,那只好睡最末一个铺位,挨着腥臭的便盆,随着新犯人不断加入,慢慢朝第一个铺位推移。


第一个铺位是权威的象征。


不管“老大”怎么套近乎,瘦小的犯人都不理他,只是闭目养神。


夜深了,犯人们都睡熟之后,瘦小的犯人突然睁开眼,对那个“老大”说:“你想回家吗?”


“老大”愣了一下,说:“想啊。”


瘦小的犯人压低了声音:“现在我就可以让你回到家,看到你的家人。”


“老大”又激动又害怕,说:“你……什么意思?”


“当然,你看到的只是一种幻觉。我是一个催眠师。”


“老大”似乎有点失望。但是,铁窗里长夜漫漫,他还是愿意试一试。


于是,瘦小的犯人开始对他实施催眠……


一些犯人陆续醒过来。他们听见瘦小的犯人嘀嘀咕咕,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那鬼祟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阴森。而“老大”没有一点声息。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老大”已经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境界。这时候,他和催眠师是“单线联系”。除了催眠师,外界所有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哪怕是狱警的集合哨声。他远离了现实,游荡在忘我的主观境界里。此时,催眠师发出任何稀奇古怪的暗示,他都会主观地作为事实接受……


他的意识已经被完全控制了。


突然,犯人们看到“老大”站了起来,朝墙壁走去。


“嘭!”他的头撞在了冰冷的墙上。


他踉跄了一下,盯着那堵墙,好像很不解。


瘦小的犯人像幽灵一样凑到他耳边,又嘀咕了些什么。“老大”似乎受到了某种指令,立即后退几步,猛地朝墙壁冲去——“嘭!”


这次他撞得很严重,摔倒在地上。可是,他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探着脑袋,好像近视眼没戴眼镜一样,把眼睛贴在墙上,痛苦地寻找答案。


就这样,他一次次朝墙上撞去……


狱警被惊动,跑来了。这时候,“老大”的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正准备和那堵墙进行第十九次冲撞。


狱警打开牢房门,命令他停止行动,他不听。狱警命令他出来,他还是不听。狱警以为他疯了,冲过来把他强行拉走了……


被带出牢房之后,他突然歇斯底里地挣脱了两个狱警的束缚,返过身,从外面一头朝牢房的砖墙撞去,当时昏倒在地……


催眠师具体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大意应该是:这堵墙只是个影子,根本不存在。穿过它,就看见了蔼蔼祥云、袅袅仙雾、层层宫殿、翩翩凤凰……


果然,被催眠的“老大”就看不见什么墙了,像木偶一样朝前奔走……


这是催眠术上“负幻觉”,把存在当成不存在,更可怕。


(8)


有一个催眠师,他是个盲人。


这天,有个中年男人来向盲人求助。他说他恐惧光亮,可能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想接受催眠。


催眠师把他带进一个漆黑的房子里,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此时,中年男人看不见了催眠师,看不见了任何东西。他好像回到了母腹中,心理的恐惧渐渐消失了。他听见有滴水的声音,很清晰,很缓慢: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催眠师在黑暗中对他低低地叨咕着什么。他微闭双眼,全身松弛,渐渐进入深度催眠状态。


此时,他只能听到催眠师的声音,并且绝对顺从。


催眠师说:“站起来。”


他就站起来。


催眠师说:“坐下去。”


他就坐下去。


催眠师说:“跟我走一圈。”


他就木木地跟催眠师走一圈……


最后,催眠师说:“我数五个数,你就醒过来。现在我开始倒数——五……四……三……二……一……”


中年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他还在那间黑房子里。


“师父,完了吗?”他问。


“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把我领出这间黑房子,好吗?”


“催眠的时候,我已经把你领出来了。”


“现在我在什么地方?”


“你在太阳底下啊。”


“可是我眼前一片漆黑啊?”


“你不是恐惧光亮吗?我让你瞎了。”


(9)


地点:北京。


时间:2006年1月14日。


人物:冯薇,女,28岁,个体商贩。


冯薇极其崇拜催眠术。


有一次,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催眠师,据说是个高人。她立即和这个高人通了电话。高人答应为她做一次催眠,不收一分钱。她约见面地点,高人说:“不用,打电话就行了。”


于是,她在电话中接受了催眠术。


渐渐地进入催眠状态之后,催眠师暗示她:“2这个数字是荒唐的。”


过了一会儿,催眠师问她:“3减1等于几?”


她不太坚定地说:“等于1吧。”


这是行动与知觉的分离。


催眠师继续暗示她:“冯薇这个名字很丑陋。”


过了一会儿,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说:“我叫张守芳。”


催眠师暗示她:“北京是不存在的。”停了停,他问她,“你家住在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家住在一条马路边。”


“一条马路边也是不存在的。你家住在哪里?”


“我家住在湖北省宜昌市水坊路43号。”


催眠师暗示道:“老鼠药没有毒,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催眠师问她:“老鼠药的功能是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试探地说:“是零食?”


催眠师立即掉转了话题:“你爱你丈夫吗?”


“爱。”


催眠师暗示说:“可是,丈夫是靠不住的。靠不住怎么办?”


“给他吃零食。”她突然说。


就这样,一个杀害丈夫的嫌疑犯在潜逃三年之后在北京落网。


催眠师是公安。


3亲历催眠


稿子见报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佘习宙的电话。


他说那文章写得很好,反响非常大,诊所专门派一个工作人员接电话。然后,他再三表示感谢。


我有点惭愧。我不过是把录音内容整理出来了而已,根本没有用脑子写。


最后,他突然说,想跟我聊一聊。


我答应了他。我想我对催眠术可能有一种偏见。


这一天是周末,诊所的工作人员却没有放假,他们依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步履缓慢地走来走去,做着各自的事。


我小心地穿过他们,上楼,来到佘习宙的办公室。


佘习宙的办公室很宽敞,办公桌却很小,有点像小学生的书桌。他坐在那张小一号的办公桌后,笑吟吟地等着我。


我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


我的心里对他保持着戒备。我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而我就像一块很小的铁屑,我得努力控制自己,不被他吸引过去。


“周德东,我看得出来,你不太喜欢催眠术。”他说。


“我觉得它太玄虚。”我不隐瞒自己。


“应该说太幽邃。人的精神和心理本来就是玄虚的。催眠术探索的是潜意识,那里面隐含着无穷的能量,开发它,可以拓宽生命的视野,改变生命的格局。那里面蕴藏着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包含伟大的直觉,以及所有问题的答案。那里面奥妙无穷。”


我的经验是,每个人都在鼓吹他所从事职业的重要性。如果你和一个研究同性恋的学者聊天,他甚至会告诉你:连你都是同性恋者。


“我更觉得玄之又玄了。这些无法检验的东西,最容易把人引到神秘主义里去。”


他宽松地笑了笑,好像面对一个落伍的固执的人:“实际上,催眠是为人类造福的。hypnosis这个词源于古希腊神话,它代表着万物最原始的元素——快乐与自在。佛教的坐禅、印度的瑜伽修行法、欧美国家的自我暗示催眠法,都属于这个范畴。在美国,催眠已经成为精神科医师和临床心理学家的必修课。”


“在美国……”所有从美国回来的人,都有这句口头禅。它也具有神奇的效果。


“你能说说它治病的原理吗?”


“潜意识里藏着我们过去积累的无数病态信息。老话说,病从心头起,所有的疾病都来源于精神,源于这些信息。催眠术直接进入潜意识,搜索深层次的创伤,直接和潜意识对话,再给潜意识输入新指令。过去的事情,不可能改变了,但可以改变对它的看法。看法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


接着,他补充了一句:“我个人认为,催眠术不是一门技术,而是一门艺术。”


“可是,我总觉得它恐怖。”


“这种心态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我小时候就害怕它。”


“我可以给你找找原始的心理创伤。”


我惊了一下:“你要给我催眠?”


他笑了:“你忘掉这个词。现在,我来帮你一起回忆,回忆。”


停了停,他坚定地说:“孩子,你看着我。”


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很少有人叫我“孩子”。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父亲的气息——安全、威严、不可违抗。


我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背后是窗子,逆光,阳光很刺眼。


渐渐的,他成了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我感到眼睛很累。


“你的心理就像电脑程序,产生了错乱,现在我们要修复错误。其实方法很便捷……”他说得很慢,但是他的声音很稳固,很可靠。


“深呼吸,呼掉全身的重量……”


“放松脑袋……放松胳膊……放松大腿……放松胸背……”


“你的皮肤变成了羽毛……骨骼变成了羽毛……血液变成了羽毛……”


“你飞了,飞了,飞了……”


在这个佛乐一般美妙的声音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感到头脑清新,身体明亮,整个生命轻飘飘。


接着,我仿佛看见了万丈霞光,朗朗青天。祥云缭绕,仙鹤啁啾。我还看见了一大片草地,无边无际,零零星星开着黄色的野菊花。远处生长着白桦树,像水彩画,空气中充斥着艾蒿的气味……


这一切都无比熟悉,像是童年的景色。


“天渐渐黑了,黑了,黑了……”


天真的黑了,好像还起了雾。


我迷失了方向。


只有佘习宙的声音在指引我:“孩子,别害怕,跟着我的声音,慢慢朝前走。很快我们就找到那块创伤了,注意看看两旁,不要忽略一个细节……”


小学时代的曹老师突然出现了,他很愤怒,打了我一耳光,然后转身就消失在黑雾中。


我正在寻找他,突然有人用刀子顶住了我的腰。


我猛地回过头,看见了一个姓孙的小地痞,他双眼猩红,死死盯着我。我正呆愣着,一团黑雾迅速把他吞噬了。我陡然想起,少年时代,邻家有个小妹叫许洁,这个姓孙的小地痞一直纠缠她,她吓得不行,天天放学跟我一起回家……这事儿我早忘了。


佘习宙的话,如同神的声音,从天而降:“这里充满了危险,你赶快拿起武器来……”


我慌了,摸摸口袋,发现有一把水果刀,于是紧紧抓在手里。


佘习宙的声音又在四面八方响起,他在指令我:“前面来了一个人,他不怀好意。孩子,你刺他的心脏,要稳,要准,要狠。刺死他!刺死他!刺死他!”


他话音未落,我就看见一个人从黑暗中闪现出来,他背着手,笑嘻嘻地盯着我,一步步走过来。


我惊呆了,眼前这个人竟是佘习宙!


虽然他在笑,可我感觉那是更深层的敌意。


果然,我看见一些惨白的纸人在他背后显现出来,一个个都没有五官和表情。


佘习宙的影像在向我靠近。


佘习宙的声音在对我下令:“我数三个数,你就动手。你会干得很漂亮——三……二……一……”


我惊恐至极,双唇哆嗦着,大叫起来:“我不杀你!我害怕!”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佘习宙的影像依然背着手,笑嘻嘻地朝我逼近。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突然一团黑雾把我淹没了,我四处转身,惊惶地寻找出路。


这时候,佘习宙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听我数十个数,然后慢慢醒来……五……你已经在回归的路上了,没有敌人,安全极了……四……你的意识已经控制了你的身体……三……你开始辨别身外各种各样的声音……二……阳光趴在你的眼皮上,十分舒服……一……醒来……醒来……醒来……”


佘习宙的脸笑吟吟地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中。


我暗暗庆幸:我经历了催眠,又从那幽邃的世界里走出来了!


佘习宙走到我面前,一只手支在沙发靠背上,一只手支在沙发扶手上,把我包住了。他端详着我,静静地说:“我想,你小时候受过刺激。”


“我小时候受过很多刺激。”


“很可能是你最信任的人背叛过你,因此,你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信任危机。在你的意识里,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你最害怕陷入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形中。”


我觉得他的话很勉强。


4施术者


从此,我开始大量有关催眠的著作。


有一天,我的灵魂突然就开窍了,我意识到——我可以给人催眠。


当时,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第一次实验我就成功了。那是在一年前。


我有一个老同学,他长得高大威猛,这么多年一直做生意。我们分别多年,第一次见面,我发现他更胖了,满脸油光,大腹便便。


那是晚上,在我家里。他谈起了他的生意,粗声大嗓,滔滔不绝。


我只有听的份儿。


但是,他偶尔提到了最近死去的一个亲戚,眼神立即软下来,变得迷迷蒙蒙。


那个人叫李青,是他小舅子。


“那天,本来不该他出车,结果他去了;本来车没有任何故障,却停在了半路上;本来那翻斗车厢不该掉下来,却掉下来了……”


说到这里,他的坚定与自信一点都没有了,探询地看着我,问:“你说这事怪不怪?”


他的内心有一个角落极其脆弱。


我没有说什么。


他继续说:“人家说,这种死于横祸的人,很快就会回来祸害亲人。我请教一位大师,他会找谁。大师拿着我家人的照片,一张张翻看,别人的照片都翻过去了,最后他手里只留下了我儿子的照片。他紧紧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敢说……”


说到这里,他乞求地看着我,说:“你认识不认识这方面的师父,给我儿子破破灾吧!”


我说:“我给你做一做神经特点的测试吧。”


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也许,他以为我能破灾。


我让他把手臂平伸,然后,我慢慢对他说:“现在,你的手上有一个东西,很重,它慢慢地下沉,下沉,下沉……”


半分钟后,他的两只胳臂下沉了一大截。


然后,我让他恢复平伸,开始暗示他:“你的手没有重量了,它越来越轻,慢慢地上飘,上飘,上飘……”


半分钟后,他的一双胳臂上飘了一大截。


我又让他两手分开,交叉放在腹部,暗示他:两只手被粘住了。我像念经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叨念:“分不开了,分不开了,分不开了……”


将近一分钟之后,他的手果然分不开了,长达十秒钟。


他的受暗示心理完全可以接受催眠。


我让他平静而舒适地坐在我家的安乐椅上,放松几分钟。我的语言十分坚定、有力、简单、明确。


接着,我让他凝视前面的一个台灯,相距大约10厘米。那灯罩是橙黄色的,很柔和。


他集中注意力,凝视着台灯罩。


时间像水一样无声地流淌。


我开始用单调的暗示性语言引导他,声音由小到大:“你的眼睛越来越沉了……越来越沉了……越来越沉了……你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你的大脑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睡吧……睡吧……睡吧……”


他的眼睑缓缓闭合。他的意识由真实进入想像,由左脑进入右脑,由清醒进入昏睡……


“你能听见我的话吗?”我问他。


他弱弱地点了一下头。


“你能坐起来吗?”


他弱弱地摇了一下头。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了害怕!我不知道我将把这个人送到哪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把他接回来。


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无辜的脸,我真想推醒他。


我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对他说:“你害怕吗?”


“害怕。”


“你怕谁。”


“我怕李青。”我想那一定是他小舅子的名字。这个家伙像木柜一样坐在我面前,我可以打开他身上所有的抽屉。


我又感到了某种兴奋。


“是的,他是一个恶意的阴影,可现在,他变成了一股黑烟,飞走了,飞走了,飞走了……”


那天,我凭借我的智慧和灵感,为他治疗了半个钟头。


后来据他说,我的治疗很有效果,只要一想到李青,他就看到一阵黑烟。他还说,他儿子现在非常茁壮。


后来,我为至少十余个人做过催眠术,基本都成功了。


有个女子慕名到我家拜访。


她叫赵小熙,长得很漂亮,开了一个公司,事业做得很大。不过,最近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恐惧、焦虑、狂躁,希望我为她催眠治疗。


我看她的眼神很强硬,很固执,不像一个容易接受催眠的人。


我用试管法和磁铁法对她进行检验。


我给了她三个盛有清水的试管,然后对她说:“我检验一下你嗅觉的灵敏度。你闻一下,这三个试管,哪个是汽油,哪个是酒精,哪个是清水?”


她闻了半天,最后手中保留了两个试管,说:“这个是酒精,这个是汽油。”


接着,她又犹豫了,把手中的两个试管交换了一下,肯定地说:“这个是汽油,这个是酒精。”


我又说:“再试试你的定力。”


我让她用手提着一根线绳,另一端系着一个小铁球。我拿着一块化装成磁铁的木头,对她说:“现在,我拿着磁铁围着小铁球画圈,你不要让它跟我转。”


当我拿着木头围着她的小铁球转了几十圈之后,她的小铁球就跟随我的木头转起来。


于是我知道,实际上她的内心也是脆弱的,极容易接受暗示。


我开始给她催眠。


她的神态越来越安详、无忧,进入了催眠状态。


我开始为她医治:“你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没有说话。


我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她突然说:“我最怕你。”


我愣了一下,以前从没有人这样回答问题。


“你为什么怕我?”


“你骗人。”


“我从来不骗人。”


她一下笑了出来。


她在骗我,她在玩我,其实,她根本没有被催眠!


露馅之后,她不再表演,索性坐了起来,笑着说:“你给我三个管子都是清水。你还拿着木头吸我的小铁球,那不是骗人是什么?”


我忽然感到,这个女人是一堆物质的骨肉,没脑子。


5申玉君


后来,通过一个同事介绍,我认识了申玉君。


申玉君是个大学生,学历史的。一年前,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得神经兮兮,最后只好休学。


申玉君的母亲是个挺有名的演员,那个同事采访过她。她托付那个同事帮申玉君找一个高明的心理专家,为她摆脱内心的阴影。


申玉君不漂亮。


第一次见面,我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眼神飘忽不定。


她穿着一条连衣裙,雪白雪白,一尘不染。她的项链也是纯白色。根据她的服饰,我就能找到百分之四十的心理症结。


在我的询问下,她轻声向我诉说她的哀伤,她的迷茫。


“你哀伤什么?迷茫什么?”


“我总觉得,我……把自己丢了。”


“心理专家”的心哆嗦了一下,说:“你不是在这儿吗?”


她深深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想了想,说:“你愿意接受催眠吗?”


她的眼眸颤了颤,马上拒绝了我:“我只接受音乐疗法。”


“为什么?”


“我害怕。”


“我对音乐没有研究,我家里只有通俗歌曲。估计那对找回原来的你没有丝毫帮助。”


“那你就跟我聊天吧,我喜欢。和你聊天,我好像渐渐接近了原来的那个我。”


几天后,申玉君第二次来我家。


她还是穿着那身雪白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那串纯白色的项链。


像佘习宙当初劝导我一样,我开始一点点向她灌输催眠术。我想起她是学历史的,就说:“我们中国运用催眠术历史最悠久。在唐代,唐明皇就在方士的帮助下,游历了月宫中的玉宇琼阁,还观赏了仙女的轻歌曼舞——从精神医学角度分析,那就是在催眠中看到的人为幻境。”


她的眼里显出惊恐:“我最害怕灵魂出窍,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比如时光隧道里,比如海市蜃楼中。前两天,我在网上看过一个报道,有个十九岁的女孩,为了增强自信心,她自我催眠,结果走火入魔,疯了。我只想找到我自己。”


“你认为你不是你了,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即使是一百个医生会诊,也很棘手。催眠是改变现状的最有效的方法。”


“我被你催眠了,你要是让我去杀人怎么办?”


“根据我的经验和分析,施术者命令的事如果违反了受术者的人格,是不会奏效的。比如,让一个孝子杀死他的爸爸,让一个淑女跳脱衣舞,我相信他们不会遵从,甚至会醒过来。”


申玉君很敏感地说:“假如施术者换一种方式呢?比如,他想让受术者去偷钱,却这样暗示他——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被人偷走了,你去拿回来。”


“这就取决于催眠师的品性了。”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


申玉君叹口气说:“现在,我不信任任何人了。原来那个我,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楼下的花坛前,有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在闲闲地走动,偶尔朝我的窗子望过来。我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很快就想起来——上次申玉君来找我,这个黑裙子女孩也在楼下出现过。


“那个女孩是谁?”我问申玉君。


她站起来,朝外看了看,说:“那是我表姐。”


“她为什么总跟着你?”


“我们不仅仅是亲戚,还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天天在一起。”


一周之后,申玉君又来了。还是那身雪白的连衣裙,一串雪白的项链。我们还是坐在窗前聊天。


我说:“我给你做一个测试吧。”


她犹豫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是不是要给我催眠?”


“你太多疑了,绝对不是。”


“那好吧。”


我让她背对我站立,我的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背上,轻声发出一些暗示之语,然后低声说:“现在,我开始向后慢慢拉你,拉你……你向后倒了……倒了……倒了……不用担心,我的手掌扶着你……扶着你……扶着你……”


她的身体果然慢慢跟着我的手掌向后倒过来。


接着,我又站在她的前面,让她看着我的眼睛。对视很长时间之后,我慢慢伸出双手,轻轻挨着她的太阳穴,目光盯在她的鼻梁上,低声说:“当我的手离开时,你会跟着我向前倒……向前倒……向前倒……”


她果然像僵尸一样朝我慢慢倒过来。


她有足够的暗示性注意力。


我扶住她的身子,淡淡地说:“你的素质最适合做催眠术了。”


她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因此,她有些松动了:“我一直梦想有一种神奇的药物,服下后,我就找到我自己了……”


“用心理疗法对付心理疾病,这叫对症下药。而且,催眠很舒适,很享受,我自己经常身临其境。”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她突然说。


“我的声音会跟随你。”


“不,我要拉着你的手,让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回。”


我想了想说:“其实,你哪里都没有去,你就在床上躺着。我只是帮助你发挥你的想像力而已。”


“既然我哪里都没去,那么我怎么能找到丢了的我?”


“你去的地方是你的潜意识,一个非理性区域,在那里,纯粹是深层的欲望和记忆在运作。丢了的你就在那里。”


“催眠过程中,会出现什么危险吗?”她还是不放心。


“有人出现过不正常反应,不过是极少数。”


我没有对她说得很详细,那样她会更加害怕。


接受催眠的人,有很多种古怪的临床现象:比如昏厥。比如突然手舞足蹈。比如感觉改变,把冷的当成热的,把热的当成冷的。比如意识呈现游离状态,注意力不能集中,没有焦点,散漫得像云雾。比如年龄退化,变得像个小孩……


我忽然想放弃为她催眠的念头了。


这样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被催眠之后说不准出什么事。这时候,她那一点松动也拧紧了,她说:“我不想做了。”


停了停,她又说:“我回家和妈妈再商量商量吧。”


她离开我的房间之后,我朝楼下望去——那个穿黑裙子的女孩,还在楼下的花坛前散步。她正巧抬头看了看,见我正朝她望,又把头低下去。


只要看见申玉君,就能看见这个穿黑裙子的女孩。我忽然感到这件事有点恐怖——这两个女孩,好像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复制品,或者说,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她是申玉君的影子?


申玉君是她的影子?


申玉君走出了楼道。两个人一起走出小区。


我望着那一白一黑两个背影,一直到看不见。


6反催眠


半个月之后,申玉君又来了。


当时,我的房子里还有一个朋友,我们正在聊天。申玉君进了门,直接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地说:“周德东,我决定了,接受催眠!”


我抱歉地看了看那个朋友,对她说:“小申,你等一下好吗?”


她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存在,瞟了瞟那个朋友,说:“哦,对不起。”然后,她轻轻坐在沙发上,眼神一下就变得无精打采了。


我从窗子朝外看了看:那个黑裙子女孩又出现了,她在花坛前静静地徘徊……


说了一阵话,朋友就走了。我把他送下楼,故意从那个黑裙子女孩身旁走过,并且瞟了她一眼。她长得很漂亮。


她可能不知道我就是申玉君找的人,她根本没看我,而是一直在观察花坛里的一只蜜蜂。


我回到楼上的时候,申玉君又变得犹豫和胆怯了:“我担心……”


“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不会有问题。”


接着我又说:“人的精神和心理,无比幽深,就好像大海,而人类探索到的,仅仅是大海表面的一点一滴。这次,我们要潜入更深的地方,发现更深的秘密。”


她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吧。”


我让她卸掉和松开身上所有的束缚物:发带、裙带、鞋带,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我面前,微微闭上双眼,自然深呼吸……


十分钟之后,我用奇特的催眠语暗示她,意识注意点缓缓推移,依次放松脚、腿、腹、腰、胸、背、臂、肩、颈、头、脸。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


她的身体依次不归她的大脑指挥了。现在,她只剩下了一缕意识,像烟尘一样,跟着我的声音慢慢飞来飞去……


我净了手,握在一起烘热,然后用这双温暖而洁净的手,轻轻摩擦她的皮肤表面,额部,两颊,下颌,脖颈,双肩,胳膊,手掌……按照同一方向,反复、缓慢、均匀地移动。这是温觉引导法。我的嘴里一直叨念着暗示语言,引导她向更深的层次下沉……


卸掉了全身的骨肉,身体渐渐下沉,下沉,下沉……


双眼关闭,窗户关闭,这世界温暖安静舒适,眼睛永远不愿再睁开……


一丝魂魄在飞,在飞,在飞……


我感到睡意一阵阵朝我袭来。


接着,我就感到不是我在说话了,而是正在接受我催眠的女孩在说话。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柔,她的口气是那样的亲昵,就像我梦中永远见不到的情人,就像我前世的母亲和来世的婴孩……


“四周太黑了,这是天上的天上,地下的地下……”她在说。


“你太累了,现在,你要永恒沉睡了……”她在说。


“我守护着你,生生世世都不会离开,没有人笑,没有人哭……”


这声音好似横亘在茫茫宇宙中的一条绳子,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去处。我爬在它上面,飘飘摇摇。绳子一断,我就会粉身碎骨。她成了我全部的依靠。


我不知道,我已经被人反过来催眠了……


催眠我的人,正是接受我催眠的人,一个神经兮兮的女孩,一个装作十分害怕催眠的女孩!


实际上,她深谙催眠之术,她的道行远远在我之上!不然,我不会反过来被她催眠。


“英雄,我崇拜你。现在,有邪恶之人需要你消灭,你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有一把椅子在阻挡你,请你折断它的四条腿……”


我抓过那个椅子,“喀吧喀吧”把四条腿掰断了。在催眠状态中,心理对生理的控制力可以达到惊人的程度。平时,我哪有如此大的神力!


“朝前走,朝前走……”


我不知道她要指令我去干什么。


忽然,我的意识产生了一丝丝动乱,似乎想反抗。这念头是理性在起作用,不过,很快被淹没了。


她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像希腊神话中海上的妖女塞壬。塞壬的歌声是那样迷人,过往的船只都不能逃得脱那种迷惑,纷纷驶向那个死亡之岛……


我很危险,我要醒来!


我醒不来。


“好了,你回到椅子上,坐好。我告诉你,佘习宙就是邪恶。你醒来之后,在口袋里藏一把刀子,然后去找他。你只要听见佘习宙说出‘佘习宙’三个字,那就是命令,你就要进攻,把刀子刺进他的心脏,要稳,要准,要狠……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牢牢记住了。


“你知道这些命令是谁给你下达的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你走在一条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一个黑裙子女孩突然走近你,她朝你脸上喷了一股烟雾,于是你就成了她的傀儡……”


我点点头。


“好了,五分钟之后,你准时醒来,醒来后身体轻松、头脑清晰、心情愉快……”


我被催眠了,根本记不得以上这些暗示语,这是后来我通过催眠在潜意识里打捞到的真相。


我睁开了沉沉的双眼。


申玉君还在我面前坐着,微微闭着眼。


我陡然想起,我在给申玉君催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给睡着了。


我想用冷水洗一把脸。转过身,我看见一把椅子翻倒在地,四条腿都被掰断了。我困惑了:房子里只有我和申玉君两个人,这是谁干的?


我放弃了去洗手间的念头,坐下来,决定把申玉君唤醒:“好了,五分钟之后,你准时醒来,醒来后身体轻松、头脑清晰、心情愉快。五……四……三……二……一,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申玉君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舒服。”她一边观察我的眼睛一边说。


我垂着头,努力回忆着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体内被种植了神秘的指令。


“你怎么好像心事重重?”她问我。


“噢,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今天我们就到这儿吧。”


她站了起来,一边系好发带、裙带、鞋带,一边说:“那好吧,我先走了。”


“再见。”


“再见。”


她小心地绕过那把残疾椅子,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小心点啊。”


我陡然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我迷茫地望着她,问:“我小心什么?”


“你自己想吧。”说完,她嫣然一笑就走了。以前,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轻松过。


我跑到窗前,又看到了那个黑裙子女孩。白色的申玉君走到她跟前,两个人一起走了。


我坐下来,痛苦地想:我要干什么去?


噢,我要去见那个佘习宙。我必须得见他,接受他再一次的催眠。


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动身了。


突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画面:黑暗中,有个人闪现出来,是佘习宙。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过来。虽然他在笑,可我感觉那是更深层的敌意……


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弱小,就像大雨中的一只小蚂蚁,暴风中的一根草。我得拿个武器!


走进卫生间,我看到了两瓶硫酸。可是,此时我却感觉它们是清水。有人拿两瓶清水在骗我:你闻闻,哪瓶是硫酸?


都是我玩过的把戏,我不会上当。


我放弃了硫酸。


接着,我走出卫生间,来到书房,打开一个抽屉,看见了几包老鼠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其实是零食,吃了后只会增肥。


我又放弃了老鼠药。


我有一种飘零和无助感。我想哭。这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想哭。


我孤苦伶仃地走出书房,惊惶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厨房的大理石案板上,看到了一把水果刀,锋利的水果刀。


它才是我真正的武器!


这把水果刀的身上似乎具有某种魔咒,我感到只有它才有效。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站在它跟前,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盯梢——我这才放心地把它拿起来,藏在了口袋里。


我一步步走向佘习宙的心理诊所。


我已经一年没来过了。


还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胡同,还是那个二层的小楼。


诊所里除了那三个工作人员,好像没什么患者。那三个工作人员依然穿白大褂,戴白口罩,动作缓慢地走来走去。


我敲开佘习宙的门时,他正坐在窄小的办公桌后看报纸。今天,他的脸色有点灰暗,好像要遇到什么灾祸的前兆。但是他朝我笑了。


我走到他跟前,坐下,坐得离他很近。


我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抓紧那把水果刀。


“大记者,听说你最近改了行,也开始做催眠治疗了?”他笑着问。


“没有。我还在报社工作,只是业余时间偶尔做做。”


“现在,咱们算是半个同行了。”


“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谦虚地说。


“你客气了。”他也谦虚地说。


突然,我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这句话,我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他笑着问。


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滑稽,就尴尬地笑了笑。


“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看看窗外,点了点头:“不过,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


“我真忘了你叫什么了。”我说。


这时候他笑得有点勉强了,说:“我姓佘啊。”


听到“佘”字,我感到口袋里的水果刀似乎跳了一下。


“哦,对了,你姓佘……”


“想起来了吗?”


“我还是没想起你的名字。”


“后面的字是习。”


听到“习”字,那把水果刀又跳了一下。命令藏在暗语中,要我大开杀戒,为民除害。这命令已经下达了三分之二……


“你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佘习宙警觉起来。


我把手从里面的口袋里抽出来,说:“没什么。”


他在我的西服上瞄来瞄去,似乎更怀疑了。


我盯着他,问:“你的名字好像是三个字吧?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我的刀子要掏出来了!


他突然放松了警惕,又恢复了常见的那种笑,伸手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名片:“看来,你是贵人多忘事,真把我的名字忘了。没关系,我给你一张名片吧。”


邪恶将继续蔓延,他的笑将继续蔓延……


我举着那张名片,虚心地问道:“你名字最后这个字念什么?”


他好像意识到我不怀好意了,也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一个大记者,这个字不认识?你跟我开玩笑!”


一个工作人员像幽灵一样在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真不认识。”我说。


“那你认识拼音吗?”


“认识。”


他在纸上随手写了个拼音,递给我。


我急躁起来。


我要杀人了!但是,口头命令还没有下达!


“你能不能说出来?”我急不可待了。


他的脸阴沉下来,说:“周德东,你今天有问题!”


我感到很迷茫:“没有啊。”


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我说:“我怀疑你的大脑被人控制着!”


听了这句话,我感到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整个身子抖了一下。


我是一个掌握催眠术的人,身上有一些反暗示能力,经佘习宙一戳穿,控制我的那种黑暗力量大部分就失了效。


“不会吧,没有人给我催眠。”


“在你不知不觉中。”


停了停,他又说:“我还怀疑,你的大脑被人设置了一个指令,这个指令跟我的名字有关。”


我一下变得六神无主了,说:“佘老师,今天,除了我给一个女孩做过催眠术,没有接近过任何人啊。”


他笑了笑,这次,他笑得很学究:“刻录在记忆上的事,都是显露在表面的一些孤立的片断。”


我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有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在大街上朝我喷了一股烟雾……我一定是中了摄魂散!”


他摇摇头:“这世上还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控制人的意识。所谓摄魂散,那是谣言。”


“那她朝我喷的是什么?致幻药物?”


“致幻药物也不可能一闻就产生效应。”


“神经毒气?”


“神经毒气没有人搞得到。”


我迷路了。


佘习宙说:“现在我给你做一次深度催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深层的谜底。”


“好吧……”我说。


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你躺下。”


我顺从地躺下了,同时我的手又插进了西服口袋,抓住了那把水果刀。


他顺着我的手,轻轻摸进口袋,惊了一下:“你拿刀子干什么?”


“自卫。”


“你把它扔到地上。”


“不。”


我一边说一边把水果刀抓得更紧了。此时,我还有十分之一的生命忠于那个黑暗的力量。


“那……好吧。”佘习宙不再坚持。


他返身,拿起一个针管,走向我。


“你干什么?”我戒备地问。


“我给你的静脉注射点阿米妥纳,帮助你进入蒙状态。现在,你有了很强的反心理控制素质,必须需要药物辅助。”


注射了药物之后,我发现我的呼吸越来越深。


他把窗帘轻轻拉上,打开一个光线暗淡的灯,房间里一下变得诡异起来。这时他举起一支笔,就是刚才写拼音的那支笔,舒缓地说:“现在,你放松,眼睛凝视这个笔尖……”


接下来,他慢慢转动那支笔,低低地嘀咕起来……


我渐渐沉入一片黑暗中。不过,我一直没有放松水果刀。


“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


“是谁的声音让你来找我的?”


“申玉君。”


“谁是申玉君?”


“他们介绍的一个女孩,接受我催眠的人。”


“她让你来干什么?”


“她让我来消灭邪恶。”


“谁是邪恶?”


“佘习宙。”


“佘习宙不邪恶,命令你的人才邪恶,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了,你把刀子扔到地上吧。”


我就不再自卫,木木地把水果刀扔了……


佘习宙用父亲一样的声音把我唤醒之后,我感到全身通泰,十分愉悦。他很沉重地说:“现在,发生了一个可怕的事。”


“什么事?”


“有人利用催眠谋杀。”


“谁要谋杀谁?”


“申玉君要杀我。”


“她怎么杀?”


“通过你。”


我吓了一跳:“……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那她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


“这个女孩神经兮兮的,她是不是已经疯了?”


“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把你催眠?”


“那倒是……”


“这样吧,你把她约来,我见见她。”


“……我试试。”


7我是她表姐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这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曾找我做过催眠的赵小熙,她说她的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了。


“我觉得,你的神经特点不适合做催眠。你还是到专科医院看看吧。”


“你认不认识其他催眠师?”


“认识几个。”


“你再给我介绍一个吧。”


我想了想,把佘习宙的电话给了她:“他那里是收费的。”


“这个没问题,只要他能治好我的病。”


放下赵小熙的电话,我又给申玉君打了个电话,约她来。


半个钟头后,她来了。她一进门,我就条件反射地朝楼下看了看,那个黑裙子女孩如影相随,又出现在花坛边。


申玉君坐在我面前,眼神和平时一样很不集中。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算好吧。”


“我想领你见一个更了不起的催眠师,你愿意吗?”


“他叫什么?”


“佘习宙。”


她想了想,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听过邪恶这个名字吗?”


“谁叫这个名字啊?”她差点笑出来。


突然,她侧过头,灵敏地听了听,好像听到了什么。


“怎么了?”我问。


“你听,有滴水的声音。”


我仔细听,果然听见了滴水的声音,缓慢而清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家里没有哪里漏水呀。我梗着脖子听了一会儿,意识有点模糊了……


我赶紧使劲摇摇头,眼前的一切都恢复了清晰。我时刻得防备她给我催眠。


我转移开注意力,继续说:“他想见见你。”


“他知道我的病?”


“我对他说过。”


“我都感到没有希望了。现在,我最怕家里人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其实,我觉得我没那么严重。……你听,还有滴水的声音。”


我又听见了缓慢而清脆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起身走到卫生间,水龙头没有滴水。


我又来到厨房,水龙头也没有滴水。


真是怪了。


我回来,坐下,想了想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仇恨。你的仇恨是什么呢?”


她说:“我好像没有什么仇恨。”


“再想想。”


“嗯……我有点恨医生。”


“为什么?”


“他们只知道宰患者,却治不好病。别说精神上的故障,就说咳嗽吧,我们都咳嗽千千万万年了,医生治好了吗?”


“这个问题你有点武断。”


“我不武断。……你听,那声音又响了。”


是的,那个声音又响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有些恼怒了,再次站起来,寻找那声音的根源。


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我站在她的跟前。


那水是从她的背包里渗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看:“哟,对不起……”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它果然漏了。她拿出餐巾纸擦了擦,又抱歉地去洗手间拿来拖布,要擦地。


我阻止了她:“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我们走吧。”


她说:“好吧。”


我和她走出了楼道,那个黑裙子女孩正在花坛前看书。


她朝我们望过来。


我们走近她之后,她问申玉君:“你去哪?”


我说:“我领她去见另一个心理医生。”


她把书收起来,坚定地说:“不,我姑妈只让她到您这里来,不许她到别的地方去。”


我看了看申玉君。她胆怯地看着那个黑裙子女孩,好像很害怕。


“没关系,那个人我认识。”


“那也不行,我得替她负责。”黑裙子女孩盯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发现她的眼神像蛇一样锋利而且冰冷。


申玉君乖乖地站在了黑裙子女孩一边,小声对我说:“我……回家了。”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


黑裙子女孩这时候才抱歉地朝我笑了笑,说:“给您添麻烦了。”


“不客气。”


一黑一白就走了。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浓厚。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喊了一声。


她们一起停下来,回过头。


黑裙子女孩意识到我在问她,就说了一句:“我是她表姐。”


然后,她转过身去,拉着申玉君快步离开了。


我给佘习宙打电话,对他讲了事情经过。


他沉吟片刻,说:“我一定要给这个申玉君催眠,问出真相。”


“可是,她不会到你那里去。”


“我有办法。”停了停,他问我,“你知道她的电话吧?”


“知道。”


“告诉我。”


“你要通过电话给她催眠?”


“没错儿。”


我觉得,电话催眠只是一种想像,因为,催眠经常需要外界环境和一些物理方法的辅助。我不相信仅仅通过电流传递的声音就能对一个人实施催眠。


“能成功吗?”我怀疑地问。


“艰难一些,不过我想试试。”


我把申玉君家的电话告诉了他。


他说:“你告诉她,今晚,我要给她打电话,询问一下病情。”


“没问题。”


第二天,佘习宙给我打来电话,有些激动地说:“成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佘习宙平稳了一下情绪说:“昨天半夜,我通过电话,成功地使她进入了催眠状态。尽管她的言语有些杂乱,但是我还是找到了答案!”


“你说说。”


“她接受你催眠时,身体里已经埋藏了另一个催眠师的指令,她依照那个指令,对你进行了反催眠。然后,你就拿着水果刀来找我了。”


“是另一个人要杀你?”


“是的。我怀疑申玉君的精神没有任何疾病,她是被一个人控制了。”


“她休学都一年了,哪个人能控制另一个人这么长时间?”


“什么神奇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你知道那个著名的公鸡实验吗?——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一条线,然后把公鸡的嘴压在这线上,公鸡就以为自己被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这个不幸的女孩也一样,她的心神被人强制,不敢反抗。”


心理、精神、意志,这些东西最玄虚,没有一丝一毫实际力量。但是,有时候它们的力量却无比强大,无比可怕。


“我还没有彻底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一个人闯进了申玉君的卧室,打断了我的催眠。”


“是她母亲?”


“不像。我在电话里,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很年轻。她对申玉君严厉地呵斥道——你在干什么?快睡觉!申玉君一下就从催眠状态中惊醒过来,把电话挂了。”


我打了个冷战:“那个人是她表姐……”


8他这个人有点怪


我的工作突然忙起来。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整天陷入繁忙的事务中。


这天,刚刚有点闲,我就想起好久没有赵小熙的消息了,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


“佘先生给你做的催眠效果怎么样?”


她冷硬地说:“不怎么样。”


“为什么?”我感到她的口气不对头。


“我觉得他那个人有点怪……”


“怪?”


她叹口气,说:“也没什么……好了,谢谢你关心我。再见。”


电话就挂了。


我想了半天,到底没想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和申玉君的母亲是在一个茶馆见面的。她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太太,我约她见面,是想聊一聊申玉君。


一提起申玉君,她的脸上就现出了淡淡的愁容:“这个孩子一年前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突然问:“她表姐叫什么?”


老太太愣了一下:“叫毛果。”


“她一直在你家?”


“是。她父母死得早,这几年一直生活在我家。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说……她把申玉君照顾得挺好的。”


“全靠她了。”


“她没结婚吗?”


“过去谈了个男朋友,两个人特别好,可是,要结婚的时候,那个小伙子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她再也没嫁。”


“她男友怎么成了植物人?”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磕着没碰着,睡觉睡成了植物人,再没有醒过来。”


她显然更关心女儿的病,停了停又问:“小君的病还有希望吗?”


我说:“您别犯愁,我想她会好的。”


离开申玉君的母亲,我决定找毛果谈一谈。


我和她毕竟不熟,不便直接约她,就打电话约来了申玉君。约来了申玉君,就等于约来了毛果。她俩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申玉君敲响我家门的时候,我看见毛果出现在楼下的花坛前。我给她打开门,说:“你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半个钟头回来。”


“你去干什么?”她警觉地问。


“我去见个重要的人。”


“跟我有关吗?”


我想了想说:“是的,跟你有关。”


“……那你去吧。”


我下了楼,一步步走近了那个“表姐”。这天的太阳好极了。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直直地看着我。


我朝她笑了笑,然后停在她面前。


“我表妹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你精通催眠术。”我突然说。


她看了看楼上我的窗子,突然笑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吗?”


“你什么时候学的?”


“一年前吧。”


“你学它干什么?”


“因为在现代社会,它成了一件武器,我要用它进攻,也要用它自卫。当有人在暗处要控制你的时候,你不想被控制,就必须先下手控制他。”


我假装轻松地笑了笑:“我在学催眠术之前,先是被人催眠过一次。想必你也一样。”


“没错。”


“他是谁?”


“佘习宙。”


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我还是愣了愣。


“过去,我一直很反感催眠术,永远不想体验那种感觉。可是,他对我下了手。他一直控制着我,我成了他的玩偶和奴隶……”


那时候,佘习宙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招聘助手。


找工作的人很多,毛果排在最后。轮到她时,都已经下班了。


她把资料交了之后,接受佘习宙的面试。


此时,天边悬挂着一颗血红的落日,小楼里安静无声。佘习宙温柔地说:“姑娘,你要来这里工作,我必须要测查你的记忆力和分辨力。”


毛果说:“好的。”


于是,佘习宙拿一幅画在毛果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就收了起来。毛果隐约看见上面有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几把椅子。


他问:“左边的房间里有三把还是四把椅子?”


毛果想了想说:“三把。”


他点了点头,又问:“左边房间里的窗帘是浅绿色还是深绿色?”


她答:“深绿色。”


“左边房间有两个窗户还是三个窗户?”


“两个。”


答完后,她看了看那幅画,发现左边那个房间是两把椅子,窗帘是蓝色,一个窗子。也就是说,她的回答完全错误。


当时,她有些惴惴不安。


佘习宙又拿起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两个圆圈,好像是一样大的,只是圆圈里分别写着两个数字,一个是12,一个是14。


他问:“左边的圆圈大还是右边的圆圈大?”


毛果明白了,刚才他一直在误导自己,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暗示,她接受了这个暗示就错了。这次,她不想接受他的暗示了,就答道:“一般大。”


测试完了,她接过那张纸看了看,实际上是左边那个略大一些。


佘习宙笑笑说:“你把电话留下,先回去吧。谢谢。”


毛果走了后,觉得这个工作肯定得不到了,很沮丧。


可是,就在第二天,她接到了佘习宙的电话,他通知她:“你已经正式成了我的助手。明天你就来上班。”


毛果高兴极了!她发誓一定要做好这份工作。


上班第一天,诊所全体人员都加班。


吃完晚饭,佘习宙打电话叫毛果到他的办公室来,说让她熟悉一下患者的病历卡。毛果来了后,发现佘习宙的办公室挡着窗帘,灯光幽暗。他坐在窄小的办公桌后面,笑吟吟地等着她。


“你过来。”他朝她钩钩手。


毛果走近他:“佘老师,那些病历卡在哪里?”


他举起了手中的一叠卡片说:“来,你坐下。”


她没想太多,就坐在了他身边。


他说:“你听我念这些卡片,然后一个个记在大脑中……”


“为什么?”


“这就是你的工作。”


她就不好再问了。


那些卡片上的字很奇怪,上头的字很大,往下却越来越小,最后就看不清了。


佘习宙指着那枯燥的卡片,说:“这是第18位患者的情况。她的毛病是嗜睡,天一黑,她就感到睡意沉沉地袭来,不可抵挡,不可抵挡……”


他的声音叨叨咕咕,像念经。而那字越来越小,毛果的眼睛越来越吃力……


“这是第17位患者的情况。他经常感到累,完全是精神作用。每次他犯了病,就感到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散架了……”


他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慢慢朝下滑去,继续叨念。卡片下端的字,简直就像小米粒一样……


“这是第16位患者的情况。她的问题依然是经常犯困。特别是和上司一起加班时,就感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毛果已经看不见那卡片上的字了。她也感到十分慵倦,眼看就熬不住了。她十分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患者,简直不配给佘习宙当助手。于是,她强打精神,听佘习宙说下去,心里却盼着他早点结束这无聊的工作……


“这是第15位患者的情况。他受不了声音刺激,哪怕一丝丝。他需要一个封闭的环境,四周鸦雀无声,静极了,静极了,静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佘习宙的声音像团雾气一样慢慢变形,开始针对毛果了:“我知道,你很困……很困……很困……睡吧,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接着,他的话语越来越不符合逻辑:“温暖的妈妈在婴儿的外面唱着歌谣,透明的婴儿在妈妈的里面安详地熟睡,遥远的海洋在均匀地涌动,海浪来了,海浪去了,海浪来了,海浪去了……”


她感觉到海浪在她的身体上涌动,来了,去了,来了,去了,来了,去了……


她似乎看见了黑暗的海浪中有一张狰狞的脸,来了,去了,来了,去了,来了,去了……


她万分惊恐,却醒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她感觉自己打了个瞌睡,时间似乎很短。而佘习宙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念那些枯燥的卡片……


忽然,她感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


佘习宙突然转过脸来:“都记住了吗?”


她把注意力拉回来,说:“佘老师,我太累了,明天……再继续吧。”


佘习宙想了想说:“好,那你先回去休息吧。”


从那以后,她经常听佘习宙念那些卡片。她疑惑过:难道这就是助手的全部工作?并且,她经常在佘习宙身边睡着,经常见到黑暗的海洋,见到那张忽远忽近的狰狞的脸……


这个梦好像很漫长。可是,她醒过来的时候,又觉得刚才是打了个瞌睡。她每次清醒之后,都看见佘习宙还在那里念卡片……


那期间,她一直感到失魂落魄。她并不知道,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她一直做着佘习宙的性奴隶……


后来,毛果谈了一个男朋友,他叫王彬,长得很帅气。


佘习宙知道后,专门请毛果和王彬吃了一顿饭。


当着王彬的面,他一直都在以长者和主管的身份夸奖毛果。事后,他又对毛果赞叹王彬:“这个男孩真不错,很聪明。”停了停,他突然开玩笑地说:“他的大脑一定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就在两个人准备结婚的时候,王彬突然变成了植物人。


毛果知道了这件事,立即赶到医院。她看到王彬平平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跟死人一模一样。她当时就哭了出来。


过了好半天,她才止住哭,开口问王彬的母亲:“他到底怎么了?”


王彬的母亲说:“他昨晚吃完饭就睡下了,没发现任何不正常啊。”


毛果说:“你再想想,夜里有没有听见他出去过?”


“没有,他没有出去。”说到这里,王彬的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噢,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他房间的电话响了……”


这时候,毛果已经对催眠术有了一些了解,对佘习宙也有了一些怀疑。她马上产生了一种猜测:暗处有一个人,通过催眠,让王彬进入了植物人状态。也就是说,那个人把王彬的大脑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体……


她来到电信局,查出了那个半夜的电话号码——正是佘习宙心理诊所的电话。


可是,这没有任何用处。如今,我们对催眠没有相关的法律。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半夜打来一个电话就把他抓起来。


从那天起,毛果离开了佘习宙,开始学习催眠术。


“我知道,一年来,你一直对申玉君进行着催眠。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同样是罪恶吗?”我对毛果说。


“我要报仇。”她的眼神非常冷酷。


“你的心理有病。”


“你要对我催眠吗?”


“我的技术没你高,我只能被你催眠。不过,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帮助你。”


“你再去替我杀他?”她有些嘲弄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说:“我是记者,我可以写文章揭露这件事。”


“在中国,催眠术还不是太公开的东西,没有多少人了解,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


“至少我相信。”


“那么我告诉你,这个佘习宙控制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诊所那三个工作人员,都被他催眠了,成了不能支配自己的傀儡……”


我给佘习宙打了个电话。


“佘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好几天都没通电话了。”


“你知道毛果吗?”


“毛果?知道,她是我原来的助手。”


“那你也一定认识王彬了?”


“王彬?这名字挺熟……噢,是不是毛果的那个男朋友?”


“是。”


“他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吗?”


“在他生病那天夜里,你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没有。”


“你撒谎。”


他沉吟片刻说:“你一定是上当了。你赶快过来,我和你面谈!”


我必须见到佘习宙。我写文章需要证据。


走进了佘习宙的诊所,我在一楼停了片刻,仔细打量那三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人。他们没有搭理我,还在机械地做着各自的事。


我上了二楼,走进了佘习宙的办公室,我发现他的表情比平时都严峻:“你坐下。”


我就坐下了。


“你认为是我害了那个王彬?”他问。


“是的。”我说。


他观察了我的表情一会儿,突然说:“你被她催眠了……”


我愣了一下,说:“我清醒着。”


他说:“你不要把催眠看得那么格式化。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遭遇催眠,推销员高超的游说,摇滚歌手的疯狂叫喊,政治家的精彩演讲……都无意中使用了这种心理控制术。”


他低低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被她催眠了。你完全听信了她的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


老实讲,我已经弄不清黑白。


“现在,我必须把你唤醒!”说着,他轻轻走过来,坐在了我的面前。


“你已经进入一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她的语言指示在你身上产生着巨大的动力。她改变了你的意识状态,你现在根本不靠理性判断事物,完全依赖于潜意识。而她在你的潜意识里灌输了错误的程序……”


这时候,我又听见了滴水的声音,很缓慢,很清脆。


“你听这水声……它滴得很慢,很慢,很慢……可是,它将一会儿比一会儿快,一会儿比一会儿快……”


那水声实际上是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我的头随着那水声,越来越昏,越来越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很善良,你很清纯,你很柔弱……”


“你就像一棵草……”


“你看,无边无际的草,真绿呀,真鲜呀,你和它们在一起,慢慢生根,慢慢成长,永远不再离开……”


“没有意识,没有情感,没有知觉,没有欲望,守住,守住,守住……”


“任何人间的声音呼唤你,你都不要醒来……”


终于,他停止了催眠。


他擦了一把汗,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歇息。


他的脸上又渐渐挂上了一丝笑。他说:“大记者,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变成植物人吗?因为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憋不住一下笑了出来。


佘习宙一下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下。


我慢慢站起身,一边捶太阳穴一边说:“这一招我是跟赵小熙学的。”


9大梦醒来


我的文章很快见了报。


佘习宙的诊所当天就关门了,这个人下落不明。我猜他在中国混不下去,滚回美国去了。


不过也说不定。因此,假如你发现有人精通催眠术,必须要小心一点,他用的很可能是化名。


毛果解除了在申玉君身上设置的催眠令。


不幸的申玉君很快恢复过来。


我发现其实她长得也很漂亮。我明白了,气色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多么重要。


当然她仍然没有毛果漂亮。看来,女孩的五官更重要。


毛果离开了申玉君的家。是的,她没法继续待下去了。


有一件事必须得说一说——后来王彬醒过来了。


不是我的功劳,也不是毛果的功劳。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有一天,打了个雷,“喀嚓”一声,他打个激灵,就醒了。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