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坤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17
|本章字节:8334字
忙完案头事务,想起刘浩两口子,怎么说也得去看看。当下邀约周大炮,这厮得知来意,颓丧地说:“看鬼啊,前天我又去找他,门关得死死,手机空号。”听到这“死”字,心头不禁一紧,脱口应道:“刘浩他不会想不开……”话未毕周大炮叫道:“别人不了解他,你我还不了解?天塌下来都不想死的人,咋会说死就死,再说得了艾滋病,也不一定马上死。”内心阵阵悲凉,顿了顿我说:“或许只是小欧得了艾滋,刘浩并未被传染。”周大炮叹了口气:“我也希望这样,但现在联系不上啊。”然后问我,“你真打算迎娶吴倩?”我默不做声,周大炮就说:“解放碑一抓一把美女,你娃脑筋这么死?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娶一个残废回家,吃力不讨好。”当下愠怒不已:“残废?我就不能娶残废回家?”一语戳得周大炮哑口无言,默然良久,这厮悻悻地说:“也对也对,心不残比啥都好……”
提及私人感情,无心跟周大炮聊扯。我和吴倩的纠葛,普天之下,唯当事者明。周大炮好心劝诫,心领而不苟同,出于朋友道义,内心也望他爱上的不是小姐。晚饭老妈烧了七个菜,饭前各盛一份,卷上纸钱香烛,说给老爸烧三七。我随老妈下楼,在社区花园寻着僻处,做了一场简单祭祀。按传统习俗,人死后的四十九天内,亲人每隔七日祭祀,为死者烧钱送纸,打点阴曹鬼吏,以便魂灵升天。老妈烧了一扎冥币,抹着泪眼哭诉:“尚德啊,钱不够就托个梦来,我再给你烧。”曾经朝夕相处,而今阴阳两隔,想来自是悲戚。老妈低低地哭着,我听也心酸看也心酸,悄悄别过脸去,无意间瞥见刘浩家灯火通明。想必这厮万念俱灰,蜗居在家自生自灭,刻意隔绝外界。愈想愈觉有理,当即撇下老妈,转身上楼,朝刘浩家奔去。
摁了几次门铃毫无反应,抬脚踢了两下,又亮嗓喊三声,依旧无人开门。蓦觉事态严重,我怀疑刘浩已经自杀,若然完好无损,他没理由玩失踪,这么多天音信杳无。当即打电话给周大炮,甫一告知顾虑,这厮连呼极有可能。又问罗小米最近和刘浩有无联系,死妮子嗔怪道:“这死娃子,一个月没跟我联系了。”我就正告她实情,罗小米死活不信:“你跟他有啥子深仇大恨,又散谣言又咒他死。”我说:“你要不信,马上过来看看现场。”回头打电话报警,一番折腾,只半小时工夫,通知的人全部到位。由于无法确定屋内是否有人,警察派警犬打先锋,这畜生在门口嗅了嗅,突然狂性大发,使出尖锐前爪,一边刨门一边哮。
见此情景,领头的警察吩咐我等闲人后退,作出撬门而入的决定。民警早有准备,迅速拿出钢钎电锯,一番折腾防盗门大开,迎面扑来一阵尸臭。罗小米吓得花容失色,我跟周大炮纷纷倒退,面容苍白如纸。警察为保护现场,只让我们在门口等,但这无法遮挡事实。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刘浩和小欧横尸客厅,两人紧抱一块,体下血迹凝固。而从手上若隐若现的伤口看来,两人系割腕自杀,凶器是一把钝菜刀,横亘在小欧浮肿的胸部上。
如果没有遗书,他们下了多大决心、拿出多大的勇气、受尽多少煎熬……一切无法想象。所幸那些沾满鲜血的字迹,揭露死亡秘密的同时,更让死亡超出凡人所想,于是这平淡无奇的死亡,又超出了死亡本身。重庆纸媒报道了整起事件,遗书里有段话这样写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现实卑微屈膝,小欧为了帮我买房,偷偷出卖肉体,不幸感染艾滋;我恨过她、骂过她、打过她,那时我就像畜生……现在我才发现,在这残酷的现实社会,人心不古,一份真爱的成全,势必付出惨痛代价……即便这死亡,最终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即便这死亡,最终不为世人理解,但对于我和小欧,却有着非凡的意义;死不单解脱了自己,更为家庭减轻负担,为社会减轻了危害……
刘浩的死讯传到老家,刘父生平第一次坐飞机,赶忙从陕西飞往重庆,我跟周大炮去机场迎接。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路颤颤巍巍、呼天抢地,平静下来就问他儿死得冤不冤。我满腔愤懑,说刘浩他死得伟大,您的儿媳妇死得更伟大。一切都是违心劝慰,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作善欺。作为死者好友,在他生前未尽绵力,在他死后能帮则帮,也好减轻内心遗憾。老人在重庆待了两天,与刘浩的骨灰盒寸步不离,终日以泪洗面,有时去码头走走,有时在江边发愣。白发人送黑发人,乃人生三大悲事之一,我跟周大炮轮流陪伴,生怕他有个闪失。
这种自杀行为没有任何赔偿,算是白白丢了性命。老人农民出身,种田种地积分攒厘,育儿成才自是不易。刘浩是家中独子,如今命丧黄泉,刘家断子绝孙,无疑将老人推向深渊,万劫不复。罗小米心细体贴,考虑比我等周全,待刘父了解真相,情绪稍微缓和,首先给他订了回程票,又提议大家捐资。我和周大炮各出三千,罗小米经济宽裕,出四千凑足一万。送别刘父那天,路上微雨飘飘,到得机场天色陡变,乌云翻滚雷声大作。周大炮一时迷信,问我是不是上苍有眼,专为刘家鸣冤来的。这厮说得小声,我心悲天悯人,生怕刘父听见,搀他办理登机牌。当罗小米把筹集的现金交付于他,结结巴巴说明原意,老汉惊诧半晌,突然扑通下跪,抽泣半晌喊了声:“你们都是……恩人哪”。喊音甫落,罗小米无声抽泣,周大炮撇过胖脸,想必亦是情绪失控。我欲哭无泪,心头血枯地疼,想刘浩死因岂止受恩环境,佛理之因果循环,自有我等业障,谁都脱不了干系。
送走刘父从机场出来,天竟然突发晴朗,对于深冬一向阴郁的重庆,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打车往市区赶,途中人车如织,往南的出城大道,大小轿车更是连成长龙。今天是周末,这些车主大多出行郊游,睹此情景,周大炮不禁慨叹:“重庆人也开始了慢生活。”叹毕回头问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略为迟疑,罗小米接过话茬:“重庆人富裕了呗,人人都奔小康,只有你我才吃粗粮。”周大炮肉笑不迭,我狠狠捏了罗小米一把:“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你是有钱人,前夫给你的八十万,省着花也够半辈子。”罗小米沉下粉脸,我慌忙侧脸望外,这时手机剧烈振动起来。
点开一看是陈永胜,张口就问:“货发出没有?”我嗫嚅着搪塞,这厮突变强硬,“老秦啊老秦,下周军区联欢,特供酒再不发来,我都不知是咋死的。”我不知如何作答,陈永胜又道,“总不能让领导们喝农夫山泉吧。”这话看似调侃,此刻却似泰山压顶,当下遂作宽慰:“我的为人陈哥应该清楚,咋会做有头没尾的事?陷你于难就是对兄弟不义,既然军区急需,我马上北酒南调,先发五十箱应急,剩下的随后发送,如何?”一番假言假语,倒像是安神药,顿了一顿,陈永胜爽朗笑道:“兄弟办事,我放心,我放心。”
合上手机,眉头紧皱,却是一筹莫展。罗小米听出端倪,幸灾乐祸地说:“看你去哪里调货,这回陈永胜逼不死你,我就不姓罗。”念及周大炮在场,不便就地商讨,禁不住横了罗小米一眼,这妮子颇为知趣,舌头一吐闭了嘴。但周大炮和陈永胜是至交,作何不会袖手旁听,迅速逮住我刨根问底,生怕真相败露害了三方感情,我闪烁其词撇开了话题。眼下金融危机如火如荼,此事唯靠罗小米相助,否则难逃厄运。赶至观音桥,罗小米说要去天街逛逛,我借陪同之机,扔下周大炮匆匆忙忙下了车。
逛街只是托词,罗小米有心帮我,在半岛咖啡屋,死妮子手握香茶问:“有没有想好对策?”我摊开两手:“你不是明知故问?”罗小米抿嘴一笑:“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依我的建议吧,买三十箱假酒,掺和部分真品,以假乱真,喝高了,料他神仙也分辨不出。”这话正合我意,但三十箱特供假酒,价格再低也得三万块。资金不是问题,货源却是难题。现在打假力度刚健,一旦碰上硬钉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来甚是胶着,这时罗小米撇撇嘴,轻描淡写道:“这事包我身上。”我不由得眉头一皱,问及良策,罗小米继续说道:“前夫有个朋友卖假酒维生,为人耿直义气,和我关系要好,你要是不介意,我出面帮你解决。”想到这是违法之事,心头举棋不定,沉默间罗小米急了,“你不想去上海见吴倩?”我愣了一愣,罗小米又说,“想去?收拾好烂摊子,去了才安心呀。”暖意顿袭心头,柔情绵绵地盯着她:“你——对我真好!”罗小米红下粉腮,侧身避开了目光,顿了良久才道:“跟我客气做啥,今后无论你身在何方,能记得我就行。”
红尘俗艳,有几个朋友是真?不经患难,又怎见人间真情。辞别罗小米,想我等凡肤俗体,能交红颜一二,知心知肺,便不枉人世一行。上回去华岩寺谒见虚空,陪他喝了一下午茶,谈了一下午心。聊及父亲的死亡、家道的衰落、职场的黑暗,虚空不吝开导:“秦风啊,幸者中你是倒霉蛋,不幸中你又是幸者。”如今回头展望,其意甚明,眼下亲情缺失友情弥补,大难临头真知相助,即算向前一步是地狱,我也没什么遗憾。
周末李丹从主城区调回二十箱特供茅台,混合罗小米运来的三十箱假酒,打包连夜发往成都,方才舒一口大气。最近老妈情绪反常,和我说话时间甚少,偶尔搭上一句,都与淑芬有关。晚饭席间,老妈一改常态,悠然询问起吴倩近况。我不敢告知真相,谎称吴倩很好,过完春节,便去上海会合。老妈听到这里,嘴角泛出久违的笑,顿了顿却突地一叹。我以为她又要反对,说:“人家爸妈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意见?”老妈叱说:“妈是在想淑芬……”“淑芬她咋了?”心下骤然紧张,“淑芬回家了,中午她爸来电,感谢我们的照顾,这段时间淑芬成熟不少。二娃你知道的,到底是我们照顾她,还是她照顾我们?”老妈说着眼圈一红,我赶忙劝慰:“淑芬回家了好,省得你成天担心,吃饭吃饭,菜都快凉了。”谁知老妈啪地搁下筷子,腾然一声大吼:“这辈子秦家欠她啊,你懂不懂?”
我当然明白事理,但人生在世,谁不遇困惑,谁不受折磨。倘使不遇吴倩,生活中只有淑芬,我又如何不爱她的贤惠善良。淑芬赌气回家,老妈暂且宽心,我却坐立不安。她一个弱女子,在村里开小卖部,注定当一辈子村姑,出得社会创业吧,无知识技术,能干出什么大事。我是真为她揪心,两相权衡,又觉她蜗居村隘,总比留在城市清闲。母子俩僵持一阵,饭菜俱凉,彼此都没了胃口。我起身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转换节目,这时老妈在身后说:“淑芬她爸又讲,那丫头待不惯乡下了,在家住了不到三天,嚷着来重庆打工。”我说:“乡下姑娘,谁经得起城市花花绿绿的诱惑,她要来就让她来吧。”话毕老妈喋喋数落:“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声凄音凉,教人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