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兰儿(4)

作者:赵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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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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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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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02字

正在擀面的玉洁想着想着,不由停了下来,用手压压患病的***,上面贴着膏药,已经一个多月了。自觉不见好转,过去尚且软和些,现在却如石块一样硬,她觉着腋下,也有一个硬块。腿窝处也有个硬生生的块。这些块块,不是老硬也不甚痛。玉洁这一段时间,天天出虚汗,慌汗,动不动就出一身汗油,内衣都被汗水湿得贴在了身上,如同身上长了一层硬壳子,使人十分地难受。她整天就像坐在船中,头晕乎乎的。侯先生当时给世堂的膏药,贴了快两个月了,也不见什么效用,这病况反倒越发的严重了。脸没有一点血色,腊黄腊黄的,稍一动力,就有黄豆大的汗珠,顺着瘦削的刀条儿似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擀面条,故意把案板撞得咚咚的山响,好向丈夫显示她自己病的已经轻了,病已经好转了。其实,作为丈夫的世堂何尝不知道妻子玉洁的病情?那次,候先生已经把玉洁的病况,都说给了世堂。这种乳病,叫乳岩。里面的肿块,就象岩石一样硬。初起尚有法可医,到后来,是神医也没有办法能治好的。世堂至今还记得那天侯先生摊着双手说“回天乏术哇!”的情景。当时,他的泪就不是一行流下的。他给老先生跪下来,让老先生想办法治他媳妇的病。你说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侯先生说:“你就是给我一架金山,我也治不好她的病啊!”其实,世堂知道自己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听着妻子在咚咚地擀面,他心痛得什么似的。他知道她的倔犟脾气,太要强了。他知道她对自己病情的了解,曾不知多少次地说过不想再治病了,治也治不好,不如不治了。他不能没有她,兰儿不能没妈。他给继儒说过,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玉洁看病。


晌午饭做的真好吃,宽宽的面叶子,虽说是汤面条,却胜似吃山珍海味。看着丈夫和兰儿吃得很香甜的样子,玉洁再也没有比看着他们父女俩高兴的事儿。


就在这天夜里,古世堂被媳妇的呻吟声惊醒了。这种事儿过去是没有的。世堂从没有听到玉洁说病痛的事。一次,他叠被子,见媳妇睡的那头被子,被咬了个大窟窿。他哭了,对着媳妇说,你痛你就哼几声儿,谁也不说你什么。何必忍着呢?媳妇疲惫的脸色,显得仿佛没有痛苦,嘴上说:“不痛,不痛嘛。”世堂没有把她咬被头的事,说出来。这阵子,见媳妇一脸腊黄,头发就像从水里捞出来,湿淋淋的。她不住地呻吟,声音一阵儿比一阵儿高。世堂急忙起来,把灶间火弄着,烧了一碗水端来。又用两只碗交替着互相倒来倒去。他尝了尝,能喝了,扶玉洁坐起来,把热水喂下去。她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忽然用手指着睡在丈夫那头的女儿。世堂忙过去把女儿叫醒,兰儿睁着一对惊恐的眼睛,半天才明白了是妈妈叫她,叫她去到身边。玉洁拉着女儿的手说:“乖乖,妈妈再也不能招呼我闺女了!”瘦骨嶙峋的手指,颤抖的摩索着兰儿的秀发。


突然,玉洁“啊!”的大呼一声,接着大口大口地吐血,不到一袋烟工夫,玉洁头仄歪在丈夫的怀里。兰儿拉住妈妈的手,哭得死去活来。


世堂女人死了,按当地习俗,停尸三天。亲朋好友,来作吊唁。孔继儒主持古家的这丧葬礼仪,云林、老虎、景祥、石开、麦孬、君寿等一般好友,都来了。在大家的帮忙下,世堂女人,这个在当地绝色的女人,终于结束了她一生苦难的生涯,在这个浓云沉沉的上午己时末,入土为安了。在石开撂下了最后一锨封墓土之后,远处天边一道闪电,紧接着一阵龙雷之鸣,震得大地都都在颤动。雷声刚过,大地上卷起一阵狂风。在人们刚离开坟场,有人看见那狂风从玉洁的坟头旋起,这股旋风上,玉洁就坐在那直往上旋的风头上,冉冉升上天空。随着那人的惊呼,人们回头凝视,有一老人说:“我长了八十岁,还是头一回见死人升天,成神了。”老人第一个跪下,叩头。世堂和兰儿都见了,但当他和女儿跑到坟上去看时,那坟头依然如故,还是刚封的新土。一会儿,白帐子猛雨瓢泼下来,四野白茫茫的雨雾,人们没走多远,巨大的洪水在大地上泛滥起来,到处都是哗哗的水声,天上电闪雷鸣……


7、自从媳妇去世了以后,世堂领着女儿过日子,可这日子却过得紧紧巴巴的。世堂终日忧忧悒悒,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孔继儒两口儿,看兰儿可怜巴巴的,就把兰儿接到他家去了。世堂想兰儿的时候,去到继儒家看完女儿,就不声不响地回到家。


小满会那天,古世堂、孔继儒和云林三人在仙修镇的竹货地场,想买些杈把,扫帚,牛笼嘴,撮子等。他们几个围着往年常来这里做生意的洛宁竹货商,看人家的竹货。他们正在这儿对一把撮子品头论足,不防,古世堂背后冲过来了镇公所的几个乡丁,上去麻利地把古世堂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就要走。云林一见此状,上去就和拉古世堂的乡丁打了起来,他大声喊着:“你们镇公所也不能不讲理吧,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人捆了,他犯了什么王法?”其中一个乡丁说:“皮镇长说了,这个古世堂犯下了通匪罪,他串通南山惯匪满天飞狼狈为奸,上月初的深夜,仙修镇上一夜被他们抢了三十八家商号,古世堂就是底线。


他们这一嚷,嚷得满镇上赶会的人们都潮涌一般都来看这恶贯满盈的匪人!这边古世堂大呼冤枉,那天会上的人大呼小叫“抓住强盗了!抓住惯匪了!”


乡丁们把古世堂押到镇公所,关在一间小牢房里,锁上一把狗头大锁。两个乡丁在门前站山岗,任何人不得接近,乡丁们不断地拉动枪栓,吓唬前来看热闹的人们。


孔继儒和云林来到镇公所找到镇长皮老末,质问他为什么要抓古世堂。皮老末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横肉,满嘴酒气,厉声说:“我妹夫欧阳专员有话捎来,这个古世堂,早看他就是个刁民!上个月镇上三十八家商号被土匪满天飞抢了,现在抓住了土匪头子了,供出了古世堂是这帮土匪的卧底,是他引来了土匪!”他指着案上的一叠卷宗说:“我妹夫,上峰欧阳专员批下命令,让抓土匪线人古世堂!明天就押送县大牢。”


孔继儒和云林说:“你把欧阳专员的批文让我俩看看!”他俩几乎是同时走向那办公桌,伸手要拿桌上的卷宗。


皮老末一看他二人马上就要抓到桌上的卷宗,他急忙伸手按住,厉声说到:“你们有什么资格看,这是你们看的吗?”气势汹汹地挥着他那粗壮的像狗熊腿一样粗的胳膊,嚷道:“把这两个大胆刁民给我轰出去!”


立刻从门外冲进来一群乡丁,把孔继儒和云林他们推搡着出了镇公所的大门。


就在那天深夜里,云林他们一伙把押在镇公所后院的古世堂解救了出来。回到村里,他们经过商量,这一回皮老末这老狗日的决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大伙儿给古世堂凑了些钱,让他去西省躲躲,能躲多少年就躲多少年,风平浪静再回来。临走时,古世堂又来到女儿兰儿的床头,看了一会儿兰儿,只见她的小嘴一动一动的,不由悲从中来,眼前闪过了女儿二岁多就和他们避祸到灵宝深山眼中,跟着他们吃尽苦头,她没有像别的娃娃们有个欢乐的童年。从灵宝回来这二年中,她妈又死了,自己领着她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光景,小兰儿几乎整天住在她孔大伯家。想到这里,他泪如雨下,自己这会儿就又要远走他乡,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转身一把拉住孔继儒的手,颤抖地说:“孔大哥,今天我把兰儿托咐给你和大嫂了,她从现在起就是你们的闺女了!”继儒和他媳妇说:“兄弟,你放心走吧,我们会照看好兰儿的。”古世堂扑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说:“大哥,大嫂,受小弟一拜,我虽死无遗憾了!”


古世堂又与村里好友一一拜别,大家送他到村西十字坡,辞别回家。古世堂顺着古洛潼官道向西一路经函谷关到了陕西。


第二天,仙修镇上人们,传说南山悍匪满天飞从山上下来了几百号弟兄,砸了镇公所,救了他们的线人扬长而去。


这件事,不管外面人怎么说,镇长老皮都不相信。他心里清楚,这古世堂根本不是土匪满天飞的线人,更没有欧阳专员的批捕文书,只不过是他信口雌黄乱说的,还不是为出口恶气!古世堂可能是被石河村的孔继儒,云林他们劫去的!我现在没有证据,他们也不承认,等我拿到他的证据再抓他们一伙刁民!


逃亡西省的古世堂,在那里的十二年中,饱尝了人间的苦难。他先是和一群逃难的河南人,到了陕西的眉县,然后又去了黄龙县,从那里过黄河来到山西,到山里钻山挖煤,差一点被砸死在煤窑窟窿里边。


他不敢再顶着血罐子下煤窑了。就给那里的住在深山眼的山民当短工,给那汾河两岸的有地户当长工。有一年冬天,他雇用人家的驴子,去山里驮焦炭,长途返运到安阳县卖。这一路忍饥挨饿,是十分劳累的,饥了就啃冻得跟铁一样的玉姣面馍吃。跑上一趟,自己落不了几个铜子。运气不好的时候,毛驴病了,那就更不得了,除了给驴治病的药钱,所剩无几,弄不好还得倒贴皮哩!


古世堂算是服了家乡的一句民间俗语:“命里只有七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他哪一天不想故乡,哪一会儿不想女儿?哪一夜不是在梦中与妻子玉洁闺女兰儿在梦中相见,一家团圆。他在月缺时,盼月圆,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度过。尤其是他生病了,躺在异乡的病床上,那份心思里,什么滋味都有,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哇!若不是女儿还在孔大哥家寄养,兰儿还不成人,他怎么能去死呢?他常常夜半想起女儿,想起死去的妻子玉洁,睡不着觉。他想自己是枉活人世一遭。他没有强大的臂膀,为这个家遮风挡雨,害得玉洁和女儿一家三口流离失所,远走他乡,一家人在灵宝寺河山的深山中,忍受那恶劣的环境,担惊着野猪、老狼!他记得有一次,兰儿差点被老狼叼去,他想到这里就感到自己的无能,愧对死去的妻子,愧对闺女兰儿,他常对人说,天下死了那么多人,怎么没让自己去死!心里的苦水,怎么倒也倒不完,自己上辈子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而这一辈老天让我受这么大的苦,遭这么多的难。老天爷呀,你咋恁不公平哩!像镇长皮老末一辈子做恶那么多,杀了那么多平白无故的百姓,你怎么不让五雷轰他,不让天龙抓他?!我的老天爷呀,你怎么不睁睁眼呀?给我们穷人留一条活路啊!


那一年,古世堂害了一场大病,他真不想把自己的这把骨头抛到他乡。病刚好点,他就拖着病躯,在秋风乍起的日子,沿路乞讨走上了返回故乡的路途,一路上风餐露宿,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渑池地界,他坐下板着指头数数日子,一共走了五十七天。他在村外背路的地方,见有人过来就躲藏起来,一直踅摸到天黑透了,才摸到自己家门口。


家门口被人用土坯封住了。不用说,一定是孔老哥把门用土坯封住了,怕他不在家,有人摸到院里。他没有扒去封门的土坯,而是想到孔家看看闺女兰儿,他太想闺女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越是到孔家门口,他心跳越快。这时恰巧孔继儒从院门里走出来,抬头见外边一人,十分象古世堂,他忙站住了脚。心想,今天莫不是活见鬼了吗?世堂他不是死在外边了吗?在门口不远处,两人都愣怔了一会儿,随着世堂的走进,继儒终于看清了就是世堂。两人脚步又都朝一起移动,后来这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了,泪水顿时涌上了古孔两弟兄的眼眶。过了好一会儿,孔继儒猛然醒悟过来说:“看我们这是咋哩,走这么远的路回来了,还不赶紧进屋,站在这里咋哩,走,进屋去!”


当他们进到屋里,灯下,孔继儒呼唤媳妇马上给世堂作饭吃。这边又给世堂端了盆热水,让他洗去了满是污垢的脸。


世堂却急切地问:“兰儿呢,我的兰儿呢?”


孔继儒不由地愣怔了一会儿,忙说:“等吃饭,吃了饭给你说。”


世堂吃过嫂子端来的一碗热腾腾的酸辣面叶儿,再次向孔继儒问起了他的女儿兰儿。


“兄弟,不瞒你说,你到西省有四年光景吧,咱们这边有人从西省回来说,有人看到那边的煤窑里出了大事故,有十二个人被埋在了下面。传说这十二个人里面就有老弟你啊!”继儒慢慢地给世堂讲起了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一切一切……


末了,世堂给继儒谈起了如有时间他想去陕州看看兰儿的想法。继儒默默地点了点头说:“你得去啊,你不知道闺女有多想你啊!”


初冬的一天。


下午,乌去密布,天上玉龙纷纷扬下大朵大朵的雪花。石河村内外,连上下石河都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四野白茫茫一片,村里的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围着火盆烤火,大姑娘小媳妇都在纺棉线,缝补衣服。男人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下象棋,下四步丁,还有的在叹着明春的光景咋过哩。这时候,谁也没想到,镇公所如狼似虎的乡丁,悄悄地包围了古世堂家,其中有三四个乡丁,闯进了屋里,把正在床上躺着恍惚的古世堂拖下床去,五花大绑押到了镇公所,把他捆到镇公所门前的拴马桩上。古世堂问为什么抓他,乡丁说:“镇上说该抽你的丁,不抓你抓谁!”世堂说:“上边说是俩丁抽一,三丁抽一,可我是独生子,为什么抽我?”乡丁说:“这事我们管不了,上边叫我们抓谁,我们就抓谁。”世堂心想,这次依然是皮老末出的坏招,损招,看来我这次是死定了。


镇公所屋里的人烤着炭火,门外拴马桩上捆着的世堂被剥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他在狂风暴雪中冻得瑟瑟发抖。


这时候,镇公所门口聚来一群愤怒的村里人。“人家世堂是独生子,不在抽丁之列!”大家七嘴八舌不停口地说“镇长这是公报私仇!”屋里的皮老末脸红耳赤,气得扭头就走,不与石河村人打照面。众乡丁见主人去了,其余的跟在皮老末屁股后头,匆匆地夹着尾巴都回家了。那天夜里,镇公所乡丁遵照皮老末的命令,把古世堂押送到了国民党的十八训练处。


国民党的第十八训练处,是从洛阳迁至渑池县的。训练处下设六个团,分别驻扎在仙修、藕池、果园、八里寨、池底、笃忠等村。他们的任务是接受各地抓来的壮丁,进行集中训练后,给正规部队输送兵员。


十八训练处在仙修镇北八里远的付村有一所付村医院,实际上是集中营。付村人目睹了这所医院的真实情况,说是人间“鬼门关”,“阎王殿”。


医院设在这个村中部的一座四合院里,围墙高深,有卫兵把守,只进不出。正常收容量约300余个伤兵。这些伤号,一个个鸠形鹄面,骨瘦如柴。伤号们一律睡在地铺上,几个人盖一条破旧的被子。这样的地铺,人多的时候,有时也没有,还得蜷曲在墙角轮流去睡地铺。伤号们每天每人吃不到半斤杂粮。寒冬腊月里,还穿着破旧的单衣服。这里戒备森严,岗哨林立,进去的不要想着出去,那是妄想。医院里只有一个姓杜的军医,两个护士,一个姓赵,一个姓李。因为缺医少药,饥寒交迫,伤号大多是活着进来,死了出去。有的死了好几天,并没有人知晓。这里的医护人员,是每星期查一次房,所谓的“查房”,实际上是抬死人。每次总是抬出去三五个死人。第二年四月,传染病流行,一次查房就抬出了四十具尸体。在后院场地上成排摆了一片,苍蝇的轰鸣声,就像飞机起飞的响声,臭气熏天。整个村子,都是臭不可闻,臭不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