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世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8
|本章字节:8546字
两例死亡事故,出在医院政治经济热情全面高涨的时候。
十二月三日,普外一名护士下班前夕匆忙间将一百五十cc酒精误为葡萄糖注射液注入输液的吊瓶,半小时后,病人休克,一小时后抢救无效死亡。
死者是一名十五岁的初中学生,男孩,刚刚参加中学生国际化学奥林匹克竞赛从英国归来,为中国拿回一枚银牌。他做的是阑尾切除术,还没拆线。他爸爸来医院换他妈妈回家吃饭上夜班。爸爸见儿子晚餐没有食欲,就到医院外面的餐馆去买小煎包。买的人多,他排了一会儿队,来去也就半个钟头,等他捧着热乎乎的小煎包回到病房时,一群医生护士将儿子的病床包围了,病房一片混乱。他的手一松,小煎包滚得满地。拖氧气瓶,手忙脚乱地到处找配套的器械,找不到。等装上氧气,时间过了半个小时。
前后总共一个小时。男孩他爸爸全身筛糠一般,贴着房门的玻璃往里看。他看见医生护士后来都垂头丧气地站着不动了,有个护士拉被子往儿子的身上脸上盖。他知道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站不住,往走廊上倒去,头闷闷的一响,撞在墙壁上。
十五岁的儿子,眨个眼睛就没有了。
男孩的枕边还放着化学课本,课本里夹着他让妈妈专门从家里拿来的那枚银牌。他的脸跟银牌一样白。
他喜爱化学,他说他将来要当化学家,一种化学元素却要了他的命。
就在一名男性医生的大手使劲按压他的单薄的胸脯的时候,那名女护士正在另一家小医院的手术室,参与同科室的医生黄继祥私接的一台手术。
事隔两天,一名二十八岁的孕妇死在剖腹产的手术台上。
孕妇大龄初产,血压偏高,分娩困难,妇产科一名当班的男医生给她作剖腹产手术。这男医生为申报高级职称的事白天和院有关领导干了一仗,院里仍然坚持不予补报,他情绪坏透了,晚上接了这台手术,余怒未消,手术过程中下手粗重,导致产妇大失血死亡。婴儿幸免。
三天两条人命。
整整一个星期,医院党政领导和医政处陷入死者亲属的包围之中。静脉注射酒精一例,开始医院还想遮掩,将酒精吊瓶以及其他物证偷偷销毁,后被同房的病员揭发,才不得已承认是医疗责任事故,同意依法处理责任人,按医院最高经济赔偿额三千元赔付。对剖腹产一例,医院认为属于正常的手术风险,家属已经签字,不能视为责任事故,但出于人道主义,医院愿意作出一定的经济补偿。死者亲属不服,四处投诉告状。
李大元有点焦头烂额,两例事故像两根棒子打在他这个正在竞选的代院长头上。偏偏在这个时候,送给白人初两发炮弹来向自己开火。谁也帮不了自己,神助也不中。他忿恨两个责任人,他可以毫不手软地处理他们,坐牢也行,医生护士多的是,要进同仁医院的排着队。问题是,处理了妇产科那个男医生,就等于承认了这是责任事故。三天两个死亡事故,他怎么能保持竞选的优势?要是白人初抓住这事大做文章,他更加完蛋。家属还在告,纸包不住火。祸不单行,丁冉也闻风而动,现在跟他讨论怎么见报的问题。
丁冉说:“李院长,我是奉总编之命来采访的,没有办法,社里非要报道不可,请李院长谅解。”
李大元说:“丁记者,两件事故现在都没有作出准确的定性,这怎么报道呢?”
丁冉说:“这事可能不好办。就是省报不报,市里的报纸也会报的,到时候我们就被动了。”
李大元说:“要报也得等结果出来呀。”
丁冉说:“酒精注射那一例,结果不是很清楚吗。”
李大元晓之以理,说:“丁记者,死亡率万分之一属于正常范围,医院哪有不死人的呢,那么尖端的导弹卫星还会爆炸哩。同仁医院是多年的省级文明单位,是卫生战线的一面红旗,倒旗容易树旗难啊。”
丁冉为难地干瞪眼。
李大元又动之以情:“再说,同仁医院是报社多年的对口医院了,你想想,同仁医院给你们的社长总编编辑记者和职工们提供过多少方便呀,以后,我们还要一如既往地保持友好关系,所以,同仁医院遇到困难的时候,也要请报社手下留情。”
丁冉说:“李院长,这事我真的作不了主。这样,您去报社亲自和我们头说,也好把我解脱出来。”
李大元想了想,说:“行,下午我和你一起去报社。现在先吃饭。”
李大元下午去了省报,逐一拜访了几位值班不值班的总编辑。总编们答应这事暂时不报,等有了结果,还是要报。李大元松了一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处理完新闻善后,李大元坐在返回的奥迪车里,刚刚平和的心又蓦地一紧。
他想到了白人初。按规定,死亡事故的鉴定必须上报省里。白人初是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副主任,两例事故的鉴定必然落到他手里,而且很可能由他亲自拍板。根据有关规定,这两例事故如果都被鉴定为一级医疗责任事故,同仁医院“省文明医院”的称号将被取消。如果只有一例一级,另一例定为三级或二级,保住金招牌还有希望。
又是白人初。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次要看他的了。李大元的心和汽车一起颠簸。车到医院,他还在紧张地胡思乱想,不是司机提醒,他还不会下车。
同仁医院最紧张的人有三个——两个责任人,一个李大元。
同仁医院最高兴的人有一个——赵卫。
赵卫说,好,白主任终于有了杀手锏。
人和人真是太不一样了,白人初想,有时候恰如嵩山秦树。两例事故把他抛进了突如其来的尴尬境地,这不仅因为正在竞选前夕他将主持鉴定本院的医疗事故,还因为赵卫在科里对大家说的那句话。赵卫帮他想象出绝处逢生的快意,帮他设计出打击李大元的武器。快意?武器?这会授人以柄——出于竞争院长的个人欲望,不惜对李大元甚至同仁医院落井下石!而在此期间,无论有无事故发生,同仁医院的医风医德都是他要在竞选中祭起的一面旗帜。
尴尬之后,是险境的进逼。白人初就这样突然遭遇了新的对手,对手是自己。
两种选择,或者利用自己的身份权力淡化医疗事故的性质,保住文明医院的牌子;或者维护科学与正义,道德与良心。
他预感他将自蹈陷阱。陷阱无伪饰,就在眼前,明明白白告诉你,清清楚楚看见它,你还得清醒地往里跳。
他知道他会选择什么。
两起事故,注定了自己竞选的失败。
天不助我!他在心里深长一叹。
2
周小慧要领养新生儿病房那个在医护人员怀抱里存活了六十多天的女婴,白人初一听懵了。
周小慧被白人初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听说你想领养那个女婴?”
“嗯。不,是让我爸我妈先养着,再给她找归宿。”
“乱弹琴!你怎么这么糊涂呀,你以为你领回去的是只小猫小狗?”
“我知道。我妈也可怜她,说一棵草一滴露水,总可以养大的。”
“傻呀小周!”白入初急得慌,“她是一个活人,将来的事多呢!你们家经济条件又不宽裕,两老就那么点退休费,弟弟还没毕业,你爸又有病……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全没了平日的教授风度。
“她现在是弃儿了,没人要她了,怎么办,总不能让她永远住在医院呀。”
“她怎么办,我们再想办法,大家一起想办法,总会有个办法的,反正你不行!”
“我和家里都说好了,他们已经给她准备了吃的用的,还买了小衣服。”
白人初一听更急了:“这怎么弄的!这么大的事,你总得和我这个主任商量商量吧?”他反拍巴掌走来走去。“这事我作主,她是我们儿科的孩子,我说不行就不行。你爸你妈那儿,我去说!我现在就去!”说完真的拔腿往外走。
周小慧拦不住,眼看着白人初出了儿科病房。
白人初心急火燎地坐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周小慧家,劝阻了周小慧的父母,又十万火急地赶回家,和孙斯兰商量办法。
孙斯兰正在家做中午饭,白入初一说,她叫了一声天哪,不知是惊叫还是唤儿子的名。
经过两个小时的紧急磋商,夫妇俩从诸多方案中选定了一种,白人初空落的心这才复位。
下午一上班,他通知大伙儿立即到会议室集中一下,讨论女婴的问题。
议题很新鲜,所以会议室挤了不少人,大家的目光一起投注到周小慧和她怀里的女婴身上。
女婴睁着圆圆的眼靖,咬着小手呀呀有声。
两个多月前,女婴被她的父母送进病房时全身发紫,频繁抽筋和窒息。女婴的父母哀求周小慧一定救活他们患破伤风的女儿。周小慧和一群医护人员紧急抢救了九天,危险的症状方得缓解,但又合并了肺炎、肾功能受损、坏死性小肠炎和全身衰竭等症,小生命仍在死亡线上徘徊。
周小慧亲自特护。
患儿几乎每天都出现窒息、呼吸停跳,有一天对她进行了七次抢救,每次半小时。又过去了半月,患儿脱险,进入康复期。
将近一月的日夜监护,拖得周小慧弱不胜衣。她必须这样,稍一疏忽,这孩子就完了。
康复了的女婴,却成了弃儿。两个月里,她的农民父母也许是对她可怕的病情绝望,也许是被可以想象的医药费吓着,开始来过两次,后来再也没有露面。
孩子怎么办?还有挂在帐上的四千元医药费。儿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
孩子是周小慧救的,康复以后也一直主要由她喂养。有天夜晚,周小慧给女婴喂牛奶的时候,吴孝乾向她建议,把女婴送保育院。
周小慧昕了鼻头一酸。她不忍。六十多个日日夜夜,她对这个可怜的孩子产生了感情。
母性的萌醒。又不仅仅是。
她说,送保育院我们当然省心了,可是,这孩子还必须经常输液,体温也不能自我调节,营养状况极差,送走很可能是一个死。
吴孝乾说,那就叫儿科永远这么养着?别的且不说,医药费床位费谁付?
周小慧没话说了。拖欠费用要扣发科里的奖金。
于是她想到了暂时领养。谁知父母亲答应了,白主任却不答应。
白人初能答应吗?在这件事上,他是存了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