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斗鸡(4)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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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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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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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14字

好香呀!阿木油黑的寸头刚刚闪在门边,身后的几个猴儿头呼隆一下全涌进屋里来了,阿扁尖着嗓音领声叫道:肉饭,今晚有肉饭!阿大你输给我一碗大肉饭!——不闹不闹!阿木赶开他们,迎向路北平说:是这肉头香气,把我们从山碗里头招引回来啦。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四眼来了,你的肉,让我们阿姐——他瞟一眼阿佩半敞着的胸脯,用舌头撩了撩牙齿,——开斋啦!


满屋弥散的肉香,氤氲起屋里一种暖融融的温馨。阿佩笑吟吟地不说话,就那样半敞着胸襟让***摇甩着——她平日好心情的时候总爱这样敞胸袒乳的——快手快脚在灶台边忙着。八哥和阿木的目光随着她的胸脯打转,长一句、短一句地和四眼寒喧着,像是从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晦暗下来的棚屋里突然融开了一片金黄——是悄悄走进门来的阿秋,把挂在梁柱上的马灯点亮了。


阿秋手上提着一只大白公鸡,两只翅膀被折扭着仍旧不肯屈服地蹬踢着。他照例用笑眼跟路北平打了一个招呼,转向八哥:干脆今晚好事成双吧!有四眼带来的肉——呵呵,就是四眼的肉,再把这个失意的家伙收拾了,两盆肉一起烧,吃它个痛快,省得它们老打!


他高高拎起那只公鸡,那鸡便示威似的聒叫了几声,噗地挤出一泡屎来。


放下放下!阿佩从灶台那边扑过身来,阿秋你放了它!给我放了它!


阿秋不肯松手。


阿佩转向路北平:四眼,八哥刚才说,你入山来是搭救了我,其实你是搭救了这头老鸡公了!他们这几个臭肉腥的男人,早在打我这头澳洲白大种鸡的主意。打台风砸死了一只鸡婆,这崩口碗一头一尾两窝鸡仔,只好合起来给水头边这一只老鸡婆带,两只鸡公就不肯,为着争这一个鸡婆的宠,日日打架,打得伤毛伤翼的。八哥他们几个就吵着要宰掉这只死了老婆的,开斋解馋。人家老婆都死了,你们不知怜惜,还要拿人家的痛苦开饭?她咯咯笑着,四眼,今天要没有你带上来的肉,我的澳洲大鸡公,怕是逃不过这一刀了。


路北平便笑着对阿秋说:我今天倒成了皇帝命了。那我就大赦了它吧!


八哥和阿木也在一齐起哄:赦了它吧!那就赦了它吧!


阿扁夺过公鸡就要往门外放,八哥忽然叫道:——慢,我有个主意。


一屋人都愣了神,生怕又撞上了八哥的什么忌讳。八哥却笑呵呵地睃一眼路北平,又把目光落在阿木、阿秋几个男人脸上,悠悠说道:这世间事,不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这鸡公争宠,打出个胜负,不就平安了吗?他使劲吸着鼻子嗅嗅,今晚有肉,一定有酒,对吧压寨夫人?我们就吃一餐斗鸡宴,怎么样?——放它们打!打个尽兴,我们吃我们的肉,它们打它们的架!


好呀呀呀!阿扁跟着阿木一齐叫嚷:开斗鸡宴罗!看斗鸡罗!瓦盆、水烟筒敲得丁咣响,屋里闹成一团。


阿秋在身后轻轻掐了路北平一把,递过一个眼色。路北平倒是没醒过神来,只见阿佩欢天喜地张罗着把饭案抬出门去,嘻嘻哈哈的话里倒像是大有深意:四眼,救人一命,可以积十世阴德;你今日救鸡一命,至少也可以撞撞阴邪,去去霉气呀!


路北平心里突然一沉。他忽然想到了,留在山背窝棚边的那件“阴邪”的姣婆蓝。


5


山高落日迟。路北平不知道,这是古诗里的意境,还是自己眼前顺口诌出来的句子?记得傍晚在山下碰见阿彩时已经幕色四合,怎么盘桓了一圈上到巴灶山顶,那日头还像鸡蛋黄似的,扁扁地浮在天角边边?天色清朗,倒是没见落日时分此地特有的血色蛇云,天顶像是一面水洗过的丝缎子,蓝里透着绿,绿里透着蓝。


饭案就设在那株被雷公劈掉半边的荔枝木下,阿佩领着一众老嫩,把一顿晚饭吃成了一场节庆祭奠——又是由八哥上的香,先拜过了“头哥”和鬼神,才端出了那锅热腾腾的水煮牛肉和番薯酒的。这个阿佩,任何荤素材料落到她手里,都可以无师自通地转眼变出满桌新奇来。多少年后,路北平在时下那些生意应酬场合上,总爱点四川菜里的一样“水煮牛肉”。但是再有名的馆子,他也总觉得不如当日,阿佩把牛肉往沸水里那么一烫,薄刀子那么一片,再在蒜泥葱姜里那么一蘸,味道来得甘香纯美。这边厢,阿佩把牛肉片成薄片,用筷子卷起来先走一遍油碗,再蘸过姜葱蒜泥,往热腾腾的饭口上一堆,向一张张滴着馋涎的大嘴递过来;一扭身,却又闪回棚屋里去,抓出一把碎米糠,往空气里一撒,嘴里咕咕唤了几声,一只花红大鸡婆便蹒跚着领着一群鸡仔兵将,四面八方杀将了过来。


路北平禁不住就瞄了阿佩一眼,逆着光,她一仍那样敞着胸脯,那***峰便在她身肢的波动间弹颤着。金黄的落晖将所有光影拉长扭曲,她扬手逗着鸡群,像极了一只舞蹈着的仙鹤。这真是一个魅惑的女人,十足十的女人,他想。


饭案下顿时成了鸡族们的墟集。可以鲜明分辨出,两群合窝鸡仔的不同体形和毛色。那只甲胄新亮的少壮派文昌鸡公,并不忙着抢食,矜持且傲岸地在边上远远巡行,显然是在蓄积着随时准备迎战任何挑衅的能量。


八哥已经喝光一碗番薯酒,满嘴嚼着牛肉,连声叫道:阿扁!放澳洲白老鸡公出来!阿木和阿秋便敲打着水烟筒连声大喊:放出来!哈,阿扁,放马过来!


八哥偏过头问路北平:四眼,要不要押一个宝?从前乡下斗鸡,可是要押注赌大钱的。


路北平笑着摇头:我不会押。不懂规矩。


不准押!阿佩笑着打断话头,要押,把你们自己押进去!


说话之间,那只澳洲白老鸡公已经惊天动地地飞扑过来了。像是一道白色闪电,张着双翼飞到鸡群之间,冲着它的情敌少壮派便咯咯尖叫着啄上去。两只公鸡,一红一白、一土一洋、一老一嫩,一时都抖擞着,把各自的身体拉扯成弓状,扑、跳、啄、咬,高高低低骑扭成一团。一时间,真是烟尘滚滚,杀声震天。大小鸡仔们追逐凑热闹的,忙着避逃抢食的,叽叽喳喳,乱成一团。那只大鸡婆倒是不慌不忙,一副予取予夺的雍容大度,不时撑开羽翼把慌跑的儿女们拢到一边,低头慢吞吞啄着地上的碎米饭粒,仿佛满场厮杀都与它毫不相关,倒是嘴里不时发出咕咕咕的评论,也不知是赞美,还是牢骚。


一众人都看得入神,大小老嫩各自认定了一个偏帮的对象,纷纷进入角色大吵大嚷:“澳洲老白!”“文昌花红!”叫成了一片。


路北平却留了个心眼——他发现阿佩把牛肉分到各人碗里,自己却喝着粥,粥上漂着几叶咸菜。便问:咦,阿佩,你怎么没吃肉?


阿扁耳尖,抢过话头说:阿大输给我了,她赌你不会来,输给我一碗她的肉饭呀!


路北平夹过自己碗里的就递过去:那你吃我的。队里分的肉,我先就吃过了。


阿佩挡开了他的碗,眼里笑得甜亮:我这一向不吃肉,我不是病了吗,我吃不了肉呀……


这边话音未落,八哥砰的一声已经把酒碗拍了下来,涨红脸喝道:阿扁!你又生什么是非!看斗鸡就老老实实地看!不想吃,就给鸡吃!卖什么隔夜骚!路北平心里一笑,迎住阿秋递过来的一个会意的目光。阿佩便慌忙收了八哥的酒碗,哄道:非洲和尚,你又喝多啦,八哥,夹菜夹菜!


阿木却蹲在地头上哀叫起来:唉呀!我的文昌花红!……原来这边的鏖战已逐渐分出胜负:本来血气方刚的“文昌花红”一直攻势凌厉,满嘴啄得白鸡毛纷纷扬扬;“澳洲老白”原先只是以逸待劳,退避之间不时瞅准机会啄咬几口,似乎胜算的把握微乎其微。可是几个回合下来,局面丕变了。众人低头看时,只见满眼飞扬的已是花红鸡毛,尘土滚扑之间,甚至有细细的血滴子扬洒开来了。见血了,见血了!八哥乐得大叫,我的澳洲老白,这回可以占山为王了!上呀,老白!……


两只红白鸡公这时都抖撅着屁股,放慢了步子,红着眼,刻毒十分地锥向对方——难怪人的刻毒眼光,都被称作“乌鸡眼”!白鸡的脖子滴着红血,红鸡的秃脖上倒沾满了白毛,在身边大鸡婆的嘀咕声中,准备决死一斗。


八哥拍着阿木肩头哈哈大笑:阿木,你的“文昌花红”不中用啦,你看看,姜还是老的辣吧!


这边两只鸡公又拉开了架势,阿佩这时几步走过来,手一捞,将那只行将落败的“文昌花红”一手拎了起来,叫道:不许打了!不许打了!见血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放下!八哥一愣神,喝道:敢!要打就要打出个究竟,阿佩你给我放下!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是鸡命,不是人命!


阿佩噗的一声笑出来,把那“文昌花红”递给了阿秋,摇耸着胸脯朝八哥走过来,笑吟吟道:八哥,我就知道你心里发的是什么邪火!她冷笑着,哼,我不就是你八哥眼里的那只老鸡婆吗?要打,你自己打!平日你和阿木,不是总想争这只老鸡婆的宠吗?她的***在敞襟里一摇一甩的,喂,你们今天,要不要打一打?


好!八哥突然把光脑壳一拍,跃起身子把鸡群踩得叽哇乱叫,鸡婆下令啦,阿木,我们要不要来一场?他眼细细地眯了一下路北平——路北平霍地从饭案边站了起来,八哥却呵呵笑着按下了他,抹着嘴上的饭渣子:无你的事。这里吗,是我和阿木的地头,正好比试一下生姜大蒜的,到底是嫩的威,还是老的辣!


阿木已经张手张脚跳了出来,憨憨笑着:不地道,不地道我的把位,生不生?


哈,把位架步都出来啦!阿佩拍着手,连声叫道;好好好!鸡婆有令,除了不许见血——你们开打吧!


阿秋、阿扁几个就在一边帮腔起哄:好呀,鸡婆有令——开打!


一时间四山雷动。八哥和阿木,这两个平日赤身裸体的大男人,自从“臭脚四眼”入山以来腰间总算多了一片水布,这时候都一齐甩掉了。扎着马步,黑黢黢地伸开两座铁桥似的臂膀,一搭上对方肩头,就铁定在那里角力。肉头颤颤,阳根甩甩,十足是两只较劲着的黑猿。拼到空气将要炸裂,嗖地闪开,猴步鹤掌,螳腿熊拳,一时只见拳脚翻飞,进进退退,八面生风。日头已经落尽,山岚炊烟之间,两个身影时而扭结,时而飞舞,令得林影山影都在旋转起来。


路北平看傻了眼。他本来隐隐觉得,今晚的整场斗鸡都是冲着他来的,不管八哥和阿木比输比赢,都要把他搁在里头。可是目下,他却觉得自在释然——说不上是为什么。他忽然想到八哥日常的那些阴阳忌讳。他从外边那个光明世界不期然落入“阴府”,闯进这片世界边缘的隐蔽之地,他常常觉得自己真的是在朝一个什么阴曹地府里走;可是如今,哪里是阴,哪里是阳?何处是他想逃离的“阴间”,何处是他乐意重归的“阳界”?拳脚起落之间,他有点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