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济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2206字
子康妈向来身体很好,长年挑着担子走乡过村,练就了一副铁身板,平常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穷人靠的就是硬朗的身体,向来富人用钱延命,穷人用命换钱。那天傍晚,接到老杨带来的口信,她放下货郎担也没顾得上吃饭抬脚就走。丁家堡到枫树坪有四十多里路,她再晚也得赶到,好让子康第二天一早能够出发。到达后晚上也没怎么睡,子康睡在赵文龙的房间空出床铺让她休息,但她睡不着,记挂着早些起来叫醒儿子并给他弄点吃的。子康出门后她去竹木社里打了个招呼,告诉老梁子康去体检的事,然后又原路返回丁家堡,中途也舍不得乘一段车。如此连续劳累奔波,她终于病到了。
她回到家,感到全身乏力,比平常干活累了更加倦怠。她想大概是连续奔走的缘故,休息一天就好了,可是第二天还是没有力气,且感到腹部不适,隐隐作痛。她想一天没吃东西了,得弄点吃的,但做好后却一点食欲也没有,看到饭菜反而感到恶心,尤其厌倦油腻,勉强吃了点还引起了腹泻。
子康进得家门,见从来不休息的娘破天荒地躺在床上,便焦急地询问:“娘,您怎么了?”他用手试一下娘的额头,热度倒不高。
“我没事。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走了两天路就没力气了。”子康妈说。
“娘,您才不大呢,还不到五十,您一向身体很好,今天是怎么了?”子康很着急。
“没什么,休息两天就会好的。康儿你体检的事怎么样?”
“娘,很好呢,县里的体检和宁波的复检都通过了。听王干事的意思,通过了政审就可以去飞行学院当大学生了。”说起这事,子康仍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他说是当学生,更让娘安心一点。
“好,好,我的康儿总算有出息了。娘日夜盼着这一天,老天有眼,菩萨保佑,体谅我们孤儿寡母的艰辛。我的康儿有了出头之日,我就是死了也值得。”子康娘枯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病痛似乎也减轻了些。
“娘,您别死呀活呀的,您一直为我操劳还没享过福,以后儿子要好好孝敬您。娘您起来晒晒太阳,我去做点吃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子康娘趁着心里高兴,撑起身来,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子康做了点青菜泡饭递给娘吃,可娘吃了一点点就吃不下了。
“娘,我陪您去医院看看,检查检查,配点药来吃就好了。”子康恳求着。
“不去不去,去医院太花钱,再说我也不喜欢打针吃药。”任凭子康劝说,他妈就是不肯去医院。她从来没有去医院看过病,那是有钱人才能去的地方。
子康小心侍候着娘,可娘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不用说挑着货郎担去卖洋红洋绿,就是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子康又强烈要求娘去医院治疗,娘仍然不同意。
子康娘斜靠在床上,看儿子里外忙碌着,心里想了很多。子康干完家务,便来陪娘说话。娘说:“康儿,你现在身体强壮,以后还能开飞机。可你小时候呀,身子又黑又瘦,还经常生病呢。”娘看着儿子回忆起了往事:“你六岁那年,那时我们还在讨饭流浪,晚上就在凉亭路廊或者破窑洞里过夜,那些地方又臭又脏,不久你的身上长满了癞疮,脸上手上到处都是。你不断地搔痒,抓破处便流脓流血,显得又丑陋又肮脏,连哭喊声也变得很细弱,就像一只将死的猫。我心里难受极了,可没钱医治啊。一天我们讨饭来到章镇陈家铺,一个好心的大妈对我说:‘大嫂,这个孩子再不治好疥癣怕是养不活了。’我一听就哭了,跪下来说:‘好心的大姐,你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们娘儿俩,没有儿子我也没法活了。’那位大妈真是个好人,她向邻居讨来硫磺、凡士林,再拿出家里的蜂蜜,调成糊状,搽在你的疮上。那药真是灵极了,擦到哪里,那里过两天就结痂不流脓了,再过两天痂脱落,生出新皮肤,很快你身上的疥癣全好了,还了我一个鲜活的儿子。真太感谢那个好心大妈。”
子康娘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还有一回,你十岁那年,那时我们定居在庵堂边。我挑着‘洋红洋绿’去做买卖,叫你待在家里不要出去,可你一到傍晚总要来路口等。那一天,你手里拿着搪瓷茶杯又来接我,打算接到我时给我喝茶。刚到晒谷场那里,你突然走不动了,手里的茶杯跌落,人软软地瘫在地上。隔壁阿忠妈正好看到,便把你抱起来放到木板上。我回来见你像死狗一般躺着,喊你不应,掐你人中一动也不动,我那个心痛着急啊。呜呜呜……”说到伤心处,娘又痛哭起来,眼泪如雨点般落下。子康默默地递上一块毛巾。
子康妈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你得的是急性脑膜炎。这种病那一阵很流行,邻村庙湾就有三个孩子得这病死了。这可怎么办呢?天要塌下来了,我急得哭天抹泪,儿啊,你是我的命根呀……”
娘稍平息点悲伤,继续说:“那时,丁家堡有个好郎中,阿忠爸去把郎中请来了。先生查看后开了个药方,说需白萝卜四个,还有一些中药,是什么来着?枸杞、黄芪,还有什么呢,党参?忘了,记不得了。中药买来了,可是萝卜反而不好找,那是春天,不是长萝卜的季节,只有萝卜种。我也不管了,到田畈里寻着萝卜种,顾不得是谁家的,拨了四个最大的。我把中药和萝卜煎熬成汤喂你喝,可你紧闭着嘴巴哪里还会喝啊?没办法,我只好用筷子撬开你的牙齿,硬灌进去。可灌进去的全流了出来,我就再灌。你总算咽下了一些。那个药真是灵啊!阿弥陀佛,第二天你总算睁开了眼睛。菩萨保佑,你在阎王殿里转了一回后没被阎王爷收留,活转来了。呵呵,要不然,不用说当飞行员,小命都没有罗。没有你,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会毫不犹豫陪你到地下去的。”
听着往事,子康也眼睛红红的,眼眶里泪水直打转。
子康妈却突然眼冒金光,兴奋地说:“有了,萝卜能治脑膜炎,说不定也可治我的病呢?要不,吃些萝卜试试?”
晚上子康服侍娘睡下,自己却久久不能入睡。娘的话勾起了他童年的回忆。他想起了许多事。
那年就在陈家铺,好心的大妈为他治好疥癣,同情他们孤儿寡母流落在荒野,为他母亲介绍了个男人。那人头皮瘌得光秃秃,丑陋又愚蠢,四十多岁讨不上老婆就跟父母及弟弟弟媳居住一起。娘考虑到儿子餐风宿露实在不是久长之计,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真不可想象,就含泪答应了,但有个条件,绝对不能歧视儿子。
他们娘儿俩住进了瘌子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得低头三分。娘不仅要去田里干活,还包下了所有家务劳动,一天到晚没得歇息,比做佣人还不如。娘含垢忍辱辛勤劳作,侍候一家老小,再苦再累也都忍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能顺利长大。那时的他还小,从来不跟别的小孩玩,更不闯祸,整天跟在娘的后面,沉默又内向。可是,那一家还是容不下他这个“拖油瓶”,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歧视和刁难。吃饭不准坐到桌子上,他只能躲在灶仓里吃一口白眼饭,蔬菜无法夹一点。
那一天,家里买了一根带鱼,娘烧好后悄悄在他的碗底里埋了两片。他吃到了难得的鲜味,正吃得津津有味,被瘌子的弟媳看见了。那泼妇一把夺下他的饭碗拿给众人看,高声叫骂说这家要倒灶了,小叫花子拖油瓶吃得比主人还要好。她敲桌打凳,大吵大嚷,把家里闹得沸反盈天。瘌子的父母弟弟说这还了得,都鼓动瘌子教训教训母亲,说外来婆娘不打不会服,打怕了才听话。
那瘌子平日里看似老实又窝囊,在别人的唆使下果真拿来绳索,拽着母亲把她绑在廊柱上,并用竹梢没头没脑地用力抽打,把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倔强的母亲不喊一声痛,不流一滴泪,心里对这家人已感到深深的绝望。到晚上,子康给母亲解开绳索,母子俩连夜逃走,离开了这伤心的地方。母亲从此守寡独自将儿子养成人。
子康觉得采用“萝卜疗法”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萝卜的确是个好东西,被称为“地参”,民间流传这样的俗语:“萝卜出了地,郎中没生意”,“早吃生姜晚吃萝卜,郎中先生急得直哭。”既然普普通通的萝卜有如此神效,竟能治好自己的脑膜炎,也许真能治娘的病。萝卜便宜又易得,既能当菜也能做药,何况买来一试?一大早他急忙买来一筐萝卜,还买了些排骨,熬了许多萝卜排骨汤,一日三餐端给娘吃。
可是吃了两天并没见明显效果,子康心里着急。娘说:“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这么快的。”那就继续等吧,等着奇迹出现。
一天子康让娘坐在门口晒太阳,母子两说些旧事,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请问乔子康家在这里吗?”
子康一听,急忙到外面迎接,说:“是的,是的,我就住这里。”
进来了五个客人,一个是公社的老杨,一个是小费,一个是人武部的王干事,还有两个不认识。
小费说:“乔子康,这三位都是县人武部的同志,来了解些有关你的情况,也就是搞个政审。”
见是政审干部来了,乔子康让大家进屋请坐,子康娘也撑起身来泡茶送上。
人武部干部拿出一张表格边询问子康边逐一填写。先是他自己的内容,这些不难,很快就填好了。接下去是亲属部分。
政审干部问:“你父亲呢,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我五岁逃难出来,对父亲已没什么印象。”子康说。
“你到这里后从来没见过你父亲吗?”政审干部又问。
“没有见过,不知道是死还是活,一点音信也没有。”子康回答。
“真是奇了,父亲都从很小起就没见过,更不用说其它亲属了。”政审干部就转而问子康娘。子康娘忍着病痛向干部们详细讲述了子康的情况。他们的老家在绍兴乡下,一家人靠捕鱼贩鱼为生,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了,扔了许多炸弹,他们一家跟随别人逃难,途中跟子康爹失散,他爹十有八九已死在兵荒马乱之中,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母子历经艰险逃到这里,四处乞讨度日,后来她挑着货郎担做点小买卖谋生。子康从小跟她逃荒要饭,后来给别人放羊放牛,解放后才得以上学读书,直讲到现在。
虽然老杨和小费对他们的情况早有所了解,仍被这对母子的艰难历程所震惊。三个政审干部更是一片嘘唏。
提起父亲,其实子康并不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有时候回想起来,他的头脑中依稀还有些记忆。他记得父亲是个捕鱼高手,每天摇船出去总能捉回许多鱼,他很小时就喜欢看父亲捕鱼。不过,他知道父亲有个坏毛病,就是嗜酒如命,卖掉鱼有点钱了就拎着酒瓶去买老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发酒疯,发起酒疯常把母亲打得鼻青脸肿。所以,他知道,母亲并不怎么记挂父亲。他依稀记得,那天父亲也是喝了许多酒,走路跌跌撞撞的,听说日本鬼子打进来了,他们随逃难的人流一起走,突遇日军空袭,投下了许多炸弹,人群炸了窝,四下逃窜,他父亲多半已被炸死或落水而死。母亲找他一圈没找着,只好拉着他的手,被逃难的人流裹夹着向前走。
王干事说:“乔子康是苦出生,从小逃荒要饭,苦大仇深,对旧社会最痛恨对新社会最感激,这样的人政治上最可靠,国家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另一个政审干部说:“他父亲很早就失散,也不会影响他,就作亡故论了。”
还有一个说:“其它亲属就更不用查了,要查也无法查,就当没有。”
老杨笑呵呵地说:“搞政审没有比乔子康更简单的了,就母子两个,一次搞定,什么叔伯舅舅,七大姑八大妈的一概没有,也就不用一一调查核实了,最省事,哈哈。”
小费说:“是呀,孤儿寡母,无亲无眷,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五人商量了一下,意见基本一致,亲属部分除了母亲一律空白。王干事对乔子康说:“你的政审基本上就这样通过了,我们再向上级汇报一下,你就等好消息吧。”
乔子康非常高兴。请大家喝茶。
人武部干部本以为搞一人的政审,直系旁系亲属都走一遍,起码也得两三天,没想个把钟头就搞定了,心里感到很轻松,大家开心地聊起了天。
王干事对子康说:“古人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什么什么,想不起了,反正是先受苦后才能派上大用场。历史上先苦后甜这种例子多了,朱元璋小时候也讨饭,后来不是当上皇帝了吗。戏文里唱的,中状元的都是落难公子穷秀才。看来老天早有安排,要你历经磨难然后担当大任呢。”说得子康心里甜滋滋。
王干事又转而对子康娘说:“大娘,你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养育了这么优秀健康的儿子,真不容易呀,了不起!要知道飞行员可是千里挑一的呢。”
另一个干部也说:“大娘,你虽过得不富裕,可目光远大,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要把儿子培养成人,还供养他中学毕业,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子康娘乐得心中开了花,笑着说:“我一个老太婆哪有什么能耐呀,多亏了政府的栽培,谢谢领导,谢谢,谢谢。”
王干事又说:“乔子康你还记得郭文豪吗?前几天我们就在做他的政审工作,忙了好几天。”
子康忙说:“知道呀,我正想问一问情况呢,他通过了吗?”
王干事摇摇头,叹惜着说:“可惜啊,可惜,他看来是通不过喽。”
子康吃了一惊:“文豪他怎么了?”
“其实他家一点问题也没有,”王干事喝一口茶,慢慢地说道,“他的家在一个小山村里,世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清白农民,爹娘叔伯都是憨厚老实人,本分又善良,查不出一点历史问题。事情出在他外婆家。”
“他外婆家成份不好吗?”乔子康问。
“其实他外婆家也没问题,外公舅舅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成份是下中农。”
子康说:“下中农,那很好呀,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依靠力量嘛。”
王干事继续说:“要是一般的参军政审也可以通过了,但飞行员要求高,不然开着飞机投敌去了怎么办?还得再查旁系亲属。这一查就出问题了,他的一个堂舅舅在解放前参加过‘忠义救国军’,这虽是打着抗日名义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但毕竟是国民党的军队。那个堂舅在部队里也没待几个月就逃回来了,可这个污点是洗不掉喽。这下好,把郭文豪害惨了。亲属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性质很严重,肯定当不了飞行员。”
子康说:“哦,这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王干事说:“飞行员难道这么容易当啊,比过去考进士还难呢。身体素质要好,政治素质要求更高。”
子康说:“这么说来我幸亏是孤儿,要不有个三亲六眷也难保不查出点问题来。”
“是啊,可这是政策规定,就这么严,我们也没办法。”
子康想起那天郭文豪豪情满怀,在火车上又是作诗又是唱歌,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郭文豪实在是个人才,感情丰富,文思敏捷,能文能武,比自己活泼的多,如到了部队定会大有作为。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不知他得知消息后能否承受得了打击,别做出太过激的行为才好。郭文豪,要坚强啊,想开点。
如果自己遇上这样的倒霉事,又会是什么光景?他不敢作这样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