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郭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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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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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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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770字

拿根树枝往雪地上画出一个四方形,再把那捆柴草放进方框里,划根火柴点燃。她把祭品纸钱啦、点心果子啦、酒茶啦、五色布条啦,统统放进燃烧的火堆上。她双膝跪在这堆散发出各种味道的火堆前,虔诚地磕起头来。心中暗暗祈祷,嘴里念念有词:“铁家的列祖列宗,接受晚辈媳妇珊梅的祭拜吧,这些钱分着花,吃的分着吃分着喝,咱们这沙窝子年年旱,年景也紧巴巴的,你们将就着享用吧,不要争,不要抢……”珊梅学着以往老公公祭祖时说的那些词儿,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滑稽,好像在喂一群饥饿的孩子或牲口,眼睛注视着火堆上,难道祖先的鬼魂真的在那些跳荡的火苗上飘浮着,享用着祭品吗?一想到鬼魂,她心一紧,赶紧又磕起头来,同时想自己日夜期盼的愿望,何不在此向铁家祖先请求一下,于是她在祭词里加进了自己的内容:“列祖列宗听小媳一愿望,我来你们铁家已有三年,还没有生出一男半女,对不起你们,诸位祖先可怜小媳,在阴间庇佑子孙,赐给铁山我们俩一两个孩娃,为铁家续上香火吧,我在这儿磕头恳求啦……”说着说着,珊梅的眼里浸满了泪水,有些悲戚起来。


她不知磕了多少个头,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同样的内容,恨不得盼着铁家祖先立马儿从坟墓里跑出来,塞给她一两个孩子。她想,享用了她的祭品,等于受了贿赂就要为她办事。


半湿半干的柴草“噼啪”燃烧着,袅袅升腾的青烟,在雪白的坟地里萦绕,格外醒目。老树从根部往上一人多高地方的那个黑树洞,被往上升起的浓烟迷漫住了。突然,从那个黑森森的被烟熏的树洞口,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像猫头鹰般哀鸣,像小狗般尖吠,又像狐狼般的嗥叫,声音那么刺耳、怪异、尖利、恐怖,听得使人毛骨悚然,心揪成一团。珊梅浑身一哆嗦,坐倒在雪地上,急忙抬头张望。只见从那黑树洞中,倏地伸出个什么野兽的头部来。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眼花,在珊梅的眼里那个兽头幻觉般地像一个老太太花白的头,一会儿又幻化成个少女的白嫩嫩的瓜子脸,一会儿又像是一只尖嘴毛头的狗狐类野兽。珊梅吓傻了,瘫软在雪地上。


那堆祭火还在燃烧冒烟,黑黄色的浓烟继续升腾,熏呛得那只神秘的鬼兽又发出一串尖吠。


这是一串勾人魂魄的吠哮,似乎还有一种魅力,还有某种无法抵御的诱惑,尽管你多么恐惧仍不由自主地朝它观望。于是,珊梅第二次抬起无力的头。她发现那个吠哮的鬼物,已从树洞里飞跃下来,就站在她的前边几米远的地方,正冲她龇出白牙迷人地笑。这笑使她心惊肉跳,丧魂失魄,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沁人肺腑的又香又臊的气味。接着,她的眼前有个白影倏忽晃过,那个神秘的鬼或人,或狼狐,刹那间不见了,消失了。


珊梅的心里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觉。暖融融、迷迷糊糊的,像是喝醉了甜酒般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在她一片朦胧的脑子里,突然映现出已死去多年的婆婆的模样,婆婆是死于一种脏病下身流血不止,流干了身上的所有血后死掉的。此事对她刺激很大,觉得当女人真难。此刻,她又想放开喉咙大笑一场,于是她就笑了起来。而那笑出的声音,已不像是她的声音,而是变成了她婆婆的声音。


于是,铁家的祖坟地里,传出一声声老铁子那已死女人的放荡不羁的狂笑,那笑声刺人,尖利,响彻四方……


同样的这大雪天,去往库伦镇的沙石路上,走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被风刮起的雪粒儿直往他脸上打,往他脖颈里灌。四周是茫茫雪野,已近黄昏,天上灰蒙蒙还要下雪。前边的库伦镇虽然依稀可望,可走起来少说也有十里地。他只能靠自己两条腿走了,别指望再搭车了。


他从路旁撅了根树棍拄着,竖起薄棉衣的领子,勒紧扎棉衣的布带,一瘸一拐地走起来。木然绷紧的脸上,倒没什么畏惧和悲叹的样子。


这时,从后边风驰电掣过来一辆吉普车,他头脖依旧朝前梗着,两眼压根儿不斜视这辆车。


吉普车却停在他的旁边。


“去库伦镇?上来吧。”车里传出一个厚重的嗓音,推开了车门。


“不上。”他说。


“嗬,架子倒不小。”前边的司机脚踩油门,要走。


“等等,小刘。”车后座里的那个粗嗓门,又向他说,“为啥不上?正好顺路,看你摔伤了,就捎上你,你这样子两个钟头也赶不到镇子上。”


“走一夜也是我的事,我高兴在雪夜压马路。”他傲然地拄着树棍儿向前走去,然后又补一句,“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搭我们的车不收钱,别犯倔,还是上来吧。”


“说不上就不上,我闻着汽油味就恶心,还有长官气味。”


“哈哈哈,真有意思,挺有骨气,小刘,咱们走,咱们就别拿气味熏人家了。”


司机小刘开动了车,一边行驶,一边说:“这人我认识,他是最近从省城下放到咱们这儿来的那个文化人。”


“是他?停车,小刘,把车倒回去!”那位中年男人赶紧说。


小车“呜呜”叫着,又倒回他身旁。


这次,中年男人从车里下来,微胖而伟岸的身体,黑褐色的脸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说:“你就是白尔泰同志?我听说过你,从省城社科院分到咱们旗文化馆工作的学者。”


“不是分来的,是发配来的。”白尔泰依旧冷冷地说。


“不能这么讲,你还是很有才华的年轻学者,你的情况我知道些,要不是我把你留在县文化馆的话,按上边的意思,还要把你放到下边的乡村锻炼。”


“那我还得感谢你啰。其实,对我来讲,在县城和乡村都一个样。这不,我刚从你们的三家子村下乡回来。我在县文化馆报到的第二天,就被派下去蹲点,搞计划生育。公路上搭了个顺路车,还被洗劫了一把。”白尔泰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


“难怪你这么大的火气。上车吧,咱们聊聊话,我叫古治安。”


“哦,是古旗长,按老百姓过去的习惯应该称你为‘王爷’。”白尔泰缓和一下口气。


“见笑啦,我不同意这么叫。”古治安抬头看看天色,“怎么,还嫌我这车上的油味加官气?”


“古旗长,谢谢你的美意,你是个大忙人,先走吧,我真想这样雪地上走一走,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其实这么走走,挺舒服的。”白尔泰的固执叫古治安也感到无奈,旁边的司机小刘直撇嘴。


古治安摇了摇头,大度地笑了笑:“也好。旗里有个会,正等着我去主持,要不然我也想陪你走一走散散步。这样吧,哪天我约你到办公室谈一次,我这个人没上几年学,对读书人是打心眼里尊重。”古治安说着,从车里拿出自己披的绿色军大衣,“你穿得太少了,天这么冷,雪地上走路会冻僵你的,这大衣留给你防寒吧。”


古治安旗长不由分说,把大衣往白尔泰怀里一塞,然后上了吉普车。小车“嗖”一声开走了,白尔泰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神。


“这样的‘王爷’倒难得一见……”


那雪花又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浩宇苍穹,茫茫雪野。踽踽独行着他这一落魄文人。只见他一声仰天长啸,嘴里悠悠流出一首蒙古式长调歌来。


苍天的风哟无常!


大地的路哟无头!


啊哈嗬……


白尔泰要去的库伦镇早先叫“席热吐·呼日延沟”,意即“御赐金椅之沟”。


在一座山岭前的宽阔平原上,陡然出现一条长沟壑,东西走向,宽二三百米,长二三十里,上边终日青烟蒸腾,走不到跟前无法发现脚底下还藏有这深沟大壑,而且沟底还神奇地坐落着一个几万人的大镇库伦旗旗府所在地库伦镇。


古治安就在这大沟里当旗长。


内蒙古的旗制是清代开始实行的,旗等于县,那会儿管旗的大官叫“王爷”。


有人沿袭旧称开玩笑地叫他为“古王爷”时,他开始有些反感,后来一想这是带引号的叫法。眼下人们都愿意恢复老字号旧名称,漫延着一种复古文化的心态,他也就一笑了之不去在意。旗府接待办,甚至把政府宾馆的那间招待贵宾的雅室,取名为“王爷厅”,并挂上黑木金匾,古治安也觉得挺有“古风”,尊宾为“王爷”嘛。上边来来往往的贵客们,在王爷厅中酒酣耳热时,也不免生出几分像是当了“王爷”的飘然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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