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贺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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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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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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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38字

“听说陕北的红军闹得很红火,专和官府作对,你可去投红军。干好了得个一官半职,也可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红军我也听说过,跟我干的一样,杀富济贫,跟官家作对。可陕北那地方太苦焦,这些年我大鱼大肉的吃喝惯了,嘴受不得穷。再说,在这里除了天王老子就我大,说钉子就是铁,说庙就有人磕头,说灯就有人添油。我就是皇上,我的话就是圣旨。到了那边我就啥也不是了,说话谁还会听?还有,到了那边我就成了磨道的驴,听别人吆喝。我受不了这个。”刘十三喝干一碗酒,抹抹嘴,又说,“这一辈子我就这么过了,土匪就土匪吧!”墩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山大王。刘十三的眼睛有点发红,舌头也有点大了,显然是喝过了量。墩子没想去劝他。


“你甭这么看我。你一定以为我刘十三是个糊涂人。给你说掏心窝的话,我不糊涂,是这个世道把我弄糊涂了。我干脆就糊涂庙住个糊涂神,糊里糊涂往下过。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苦与愁。”刘十三又举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妇人见刘十三有了几分醉意,劝道:“别喝了。”


刘十三红着眼睛说:“别劝我,让我喝。一醉解千愁。来,你也喝一碗。我知道你心里也不痛快,你不想做我这个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是我逼你做的……喝,喝醉了就忘了不痛快。”他搂过夫人的肩膀,端起一碗酒,给她的嘴里灌。夫人呛得大咳起来。他却乐得哈哈大笑。


墩子默然地看着他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刘十三仰面又干一碗酒,抹了一下下巴,忽然说道:“墩子,我吼一段乱弹,你听么?”他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没等墩子开口,就扯开嗓子吼开了:


王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老坟多新坟里躺的是唐高祖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塬上葬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刘十三的嗓音宏亮,但唱得并不好,说“吼”也不确切,他是在“喊”。喊完后,他问道:“墩子,我吼得咋样?”


墩子笑了一下:“吼得好。”


刘十三也笑了一下:“你给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哩。我知道我嗓子粗,吼不了乱弹。可这段乱弹就得这么吼。戏台上那些戏子太做作,嗓音太轻,吼不出这段乱弹的味来。你说是吗?”


墩子看过《苟家滩》这出戏,倒也没感觉出什么来,这时听刘十三这么一说,回想往日看的戏,还真如刘十三所说,没有人把这段乱弹的味吼出来。他点了点头。


刘十三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墩子呆眼看他,心里惊叹他的好酒量。


刘十三忽然又说:“墩子,你投了国军,往后若成了气候,可别忘了我刘十三今夜请你喝的酒。倘若我犯在你手里,你可要手下留情……”


墩子一惊,急忙说:“十三爷说醉话了。”


“我没醉,灵醒得很。好了,不说这些了。来,咱们喝酒,喝他个一醉方休!”


一觉醒来,日头斜到了西天。昨夜喝多了酒,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墩子直恨自己贪杯误事。他急忙起身去向刘十三辞行。他的褡裢和教书先生写给李信义的推荐信还在刘十三手中。


他住在关王庙后边的窑洞。出了窑洞他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儿。刘十三的大部分人马住在庙后的几排窑洞,平日里喧闹声一片,今儿却静得有点异常。墩子没有在意,径直走进大庙,门口有两个喽?站岗,认出是十三爷高看一眼的贵客,并不拦他。


来到刘十三的住处,墩子干咳了一声,叫了声:“十三爷!”


门帘一挑,出来的人是压寨夫人,见是墩子,笑盈盈地说:“是你呀,屋里坐吧。”


墩子便迈步进了屋,屋里空无一人,不禁一怔:“十三爷不在?”


压寨夫人说:“他下山去了,你坐吧。”


墩子犯了难,沉吟一下说:“夫人,请你把我的褡裢和书信给我,我要下山。”


压寨夫人说:“那两样东西不在我手中。”


墩子踌躇半晌,说:“请夫人转告十三爷,就说我墩子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和盛情款待,此情容当后报?”


说罢便走。


“慢走!”压寨夫人喊了一声。


墩子收住了脚步,回过头来,不知压寨夫人有啥事。压寨夫人说:“没有他的话,你是下不了山的。”


墩子一怔,迟疑起来。


压寨夫人又说:“这地方上山容易下山难,你还是等他回来再走吧。”口气不无关切。


墩子目光射向压寨夫人,压寨夫人正好拿眼睛看他。他脸一红,慌忙躲开她的目光,抽身走人。他出了关王庙,自思压寨夫人的话不可全信,不妨先去闯一闯,径直奔下山的路。来到路口,几个持枪的喽?不知从啥地方冒了出来,拦住他的去路,说是十三爷下山时有过吩咐,任何人不得下山,有事等他回山后再说。


至此,墩子才相信了压寨夫人的话。他明白就是跟这伙喽?说干了嘴巴也是白费唾沫,只好回到住处,等候刘十三回山。


刘十三一大早就带着人马下了山。昨夜他喝得有八分醉,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倒在床上。黎明时分正在酣睡,却被身边的妇人摇醒了。酣睡被搅了,他十分恼火,正要发作,一个喽?一头撞了进来,面如灰土,跪倒床前放声大哭。他一惊,睡意顿逝,酒也醒了大半,忙问怎么回事?


喽?哭诉道:“十三爷,大事不好……冯四爷失手了,被保安团枪杀了……”


刘十三忽地坐起身,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酒全醒了。冯四昨夜带着一队人马去永平镇给山寨搞粮饷。他办事向来机灵精明,从没失过手的,可这次却竟遭此毒手!


冯四在山寨坐第二把交椅,跟刘十三是结拜兄弟,是刘十三的左膀右臂,深得刘十三宠信。他与刘十三同住一村,原也是个本分的庄稼汉。民国十八年关中遭了前所未有的大年馑,冯四的老母和过门不到一年的新媳妇饿得奄奄一息。老母躺在土炕上闭着眼睛等死,冯四的媳妇也躺在自己屋里,全身浮肿,下不了炕。冯四外出寻食,迟迟不归。


黄昏时分,冯四拖着疲惫的身躯空手归来。他叫了一声:“妈!”不见老母应声。再叫一声,老母睁开眼睛看着儿子,半晌,又闭上了眼睛。冯四捶了自个儿一拳,回到自己屋中。媳妇睁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皮包骨头的男人,见男人提着两个空拳头,轻轻叹息一声,眼睛也闭上了。


冯四抱着脑袋圪蹴在脚地,许久,他看见屋角有把杀猪刀在闪着暗光。以前他经常去给刘十三当帮手,弄副下水什么的解解馋。这把杀猪刀还是刘十三的家伙。如今,刘十三连老鼠也没得杀,他就更别提了。


冯四把那把杀猪刀呆呆地看了半天,猛地抓在手中。回过头来,他看着躺在炕上的媳妇。媳妇过他冯家门也不过八个多月,没吃过几天饱肚子,如今跟他受罪受到了这个份上,真是可怜啊!


冯四突然双膝跪地,叫着媳妇的名字:“采娃,我对不住你……”叩一个头。


媳妇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冯四。冯四起身,抓刀在手,说道:“今生今世,我对不住你,来世变牛变马给你还。”


媳妇灵醒过来,惊叫一声:“你!”


冯四两眼放出凶光:“你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的好……”一刀捅过去。媳妇没叫出声,大睁着眼睛断了气。


卸块取肉冯四是行家里手,加之饥饿这个魔鬼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异常利索地取肉入锅。他给锅底塞进几块劈柴,引着火种,拼力拉动几下风箱。当火焰熊熊燃烧之时,他疲惫不堪,气力不支,歪头靠着风箱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阵肉香直钻鼻孔,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浑身一激灵,忽地起身,揭开锅盖,顾不得汤烧,伸手抓出一块肉往嘴里就塞……


一块肉下肚后,他猛地想起老母。急忙取过碗,舀了一碗肉汤,给老母端过去。


冯母已经被饥饿折磨得昏迷不醒,冯四连声呼唤,不见答应。冯四急忙用羹匙给老母的嘴里灌肉汤,老母干瘪的嘴唇神奇地蠕动起来。灌进半碗肉汤,冯母徐徐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儿子给她喂食,便不肯再吃,示意让儿子吃。冯四说:“妈,你吃吧,还有哩。”


冯母又吃几口,觉得肉香满口,惊问:“哪里来的肉?”


冯四支支吾吾,说是打了一条狗。冯母神志清醒过来,疑窦满腹。这年月树皮都剥光了,哪里有狗让儿子打?前些日子村东头的孙二饿得发疯,竟把七岁的儿子煮着吃了。村里一片哗然,人人自危。想到此她打了个寒战,挣扎起身,狐疑地看着儿子。冯四慌忙避开老母的目光。冯母忽然发现碗中飘浮一根长发,心中大疑,挣扎着要下炕。


“妈,你躺着吧。”冯四慌忙拦老母。


“天哪!”老人惊叫一声,一头栽在脚地,再没有醒过来……


葬了老母,吃光了媳妇的肉体,冯四成了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后来他和几个经常出没赌场的红五锤六去鼓动怂恿刘十三拉杆子吃大户。拉起杆子首次出山,便旗开得胜。吃了香的喝辣的,冯四还分了几十块银洋。他活了二十五个春秋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银洋,而且这银洋跟他姓了冯。他拿银洋在手,左看看右摸摸,随后又敲敲,用嘴猛吹一口,放在耳边听声响,竟然高兴得发疯了。真是乐极生悲。


刘十三见冯四喜疯了,立时红了眼圈:“兄弟怎么这样福浅!”


一个略通医术的喽?对刘十三说,冯四是高兴得太过了,被喜痰迷了心窍。刘十三问可有医治的法子。喽?说,他看过一本闲书,有个法子可医治此症,不知灵验不灵验。刘十三忙问什么法子。喽?说,让一个冯四平日最怕的人打冯四一个嘴巴,抢过他手中的银洋,猛喝这钱不是他的。冯四受了惊吓,吐出迷窍的痰液便就无事了。刘十三挠着脑袋寻思,这个法子倒不错,只是不知冯四平日最怕谁?喽?说:“山寨里冯四爷最怕的人就是你十三爷。”刘十三骂了一声自己:“糊涂!”当下依着喽?说的法子医治冯四,果然见效。


……


“冯四兄弟!”刘十三叫了一声,泪水涌出了眼眶。好半天,他止住悲声,问喽?是怎么失手的。


喽?泣声说道:“昨晚上冯四爷带着我们一伙下了山,由眼线(坐探)带路,摸进徐云卿开的粮店,谁知粮店里竟空无一人。冯四爷心里疑惑,急忙叫眼线,可眼线却不见了人影。冯四爷便知大势不妙,急忙带我们往外撤,可已经被人家围住了,枪响得像炒豆子。我们乱了阵,冯四爷先是腿上中了一枪,我要背他往外冲,他不让,要我快回山寨给十三爷报信。我钻到了茅房(厕所),从茅坑爬了出来……”


“冯四他们全完了?”


“全完了……”


刘十三咬牙又问:“眼线是谁?”


“徐家粮店的伙计赵七……十三爷,你可要给冯四爷他们报仇呀!”


刘十三抓起盒子枪,双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嘣嘣响,又问:“围你们的可是王怀礼?”


“就是王怀礼那个狗日的!”


刘十三的眼珠子瞪得血红,冒着凶光,恨恨地说:“冯四兄弟,我要杀不了王怀礼和赵七就不是人养下的!”一拳下去,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跌在脚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