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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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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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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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7662字

时隔十三年,石高静再一次觉出了梅雨的厉害。


当年他考入杭州大学,放假回家,母亲问他杭州好不好,他说:什么都好,就是梅雨不好。他觉得,虽然重庆多雾,虽然重庆的秋天经常是“巴山夜雨”,但远不如江南一带的梅雨难以对付。“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在杭州,只要西湖边的杨梅由青变黄,那淫雨就如期而至。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天老是阴着,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一会儿就下一阵雨,连本地的学生都纷纷抱怨:“长日短日下雨,烂了天了!”天都烂了,地上的东西岂能不烂?课本,衣服,食物,木器,什么东西都在发霉,连地表都长出一层白毛。石高静的心情当然也发霉变烂。一天晚上又下起雨来,他想把宿舍的窗子关上,哪知窗棂的木头受潮而胀,怎么也关不上了,气得他抓住把手用力使劲,让两窗猛烈相撞,结果震碎了一块玻璃,把他的胳膊划破了一道,鲜血淋漓。后来他到了美国,尤其是到了迈阿密之后,才亲身体会到地球上的气候是多么不同。迈阿密虽然有长达半年的雨季,并且常有飓风光临,但那儿下雨归下雨,雨后经常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让人感到周身温暖,所以那儿成了世界著名的休闲地点,被那些基督徒称之为“等待上帝召唤的等待室”。身为道教徒的石高静虽然与上帝无缘,但他还是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中国东部的“梅子黄时雨”,远离了那种让人身心不爽的霉烂味道。


眼下在琼顶山,石高静每天都嗅着这种味道。这味道,来自草铺,来自篷顶,来自墙洞,来自屋外的草木,甚至来自包围着希夷台的漫漫湖水。是的,自打下起梅雨,湖水的颜色都变了,它不再蓝不再绿,而是呈现出一种暗黄色,像一块平平展展的不毛之地。因为时常落雨,石高静怕淋湿了衣服无法晾晒,多数时间只能呆在茅篷里。确切地说,是呆在茅篷里面的蚊帐中。因为天气变热,蚊虫太多,他不得不在草铺上挂起了祁高笃送给他的蚊帐。他坐在蚊帐里听着篷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着篷内哼哼嗡嗡的蚊声,嗅着四周浓浓重重的霉味儿,虽然心情不再像当年上大学时那样烦躁激愤,但也很难平和淡定,对修炼造成了严重影响。经常的情况是,他在草铺上盘腿打坐好半天了,却让那种霉味儿熏得难以入静。那种味道似乎正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悄悄钻进去,进入他的肌腠,他的经络,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的身体内部也长毛发霉。他记得,陆游有诗道:“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他想,陆游老儿焚香听雨,大概是在自家书房,当然像神仙一般惬意,他到这淫雨中的希夷台上听几天试试?哼!


好在阚家父子经常过来。老阚隔三差五上岛看望,小阚则受祁高笃委派,过上十天半月就来送一趟吃的用的。石高静和他俩坐一会儿,说说话,能暂时摆脱梅雨给他带来的糟糕情绪。


这天小阚再次受祁高笃委派,给石高静送来了一箱八宝粥和一包燕麦片,另外还有一个手电,是不用电池、用手攥几下就能发电的那种。


见小阚还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石高静问他,是不是还没放下燕红。阚敢点头承认。他向石高静讲,那次燕红和郇民在凌霄阁闹翻,他可高兴了,心想燕红从此就会和郇民断了联系。可是没过一个星期,他们竟然又和好了,郇民还是经常开车来接燕红出去,让他非常苦恼。石高静拍他一掌:“咳,他俩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是好好念我教给你的《常清静经》,把心境放平和一些。”阚敢说:“那经我也常念——‘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可是我的欲很难遣得了,心也澄不了,一见他俩在一起,我还是来气。有时候,我恨郇民恨得厉害,好想拿刀把他捅了!”石高静急忙呵斥道:“小阚你别犯傻!燕红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要捅郇民?”阚敢捶着脑壳说:“是呀,我也这样想过,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害怕……怕有一天真的杀了人。”石高静看着他担忧地道:“你别在逸仙宫酒店干了,换个地方吧。”阚敢说:“我去哪里干?我去哪里也放不下燕红。”他停了停,搔着头皮说:“哎哟,我烦恼死了!我干脆出家,跟着你当道士算了!”


石高静听了这话一惊:“出家?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小阚你知道吗,道门有句话:宁劝十人还俗,不劝一人出家。因为出家太难、太苦,一般人根本受不了。”阚敢说:“再难再苦我也不怕,我只怕自己在城里一时冲动,因为燕红去杀人。”石高静见小阚说得恳切,就想,让他跟着我也好,我经常劝解他,点化他,说不定会让他息灭妄念,奉道行事。于是说:“你想出家,我可以收你。但你必须征得父母同意。”阚敢说:“好,我去问问我爹。”说罢走掉。


黄昏时分,老阚来了。他来后不说话,只是坐到石桌前默默抽烟。石高静试探地问道:“老阚,烟嘴上的月牙又长了吧?”老阚把烟袋从嘴上拔下,看着玉石烟嘴说:“我怕它圆不了啦。”石高静问:“为什么?”老阚说:“这月牙儿经过我爷爷、我爹和我祖孙三代,才长了这么一点点,要是我儿子当了道士,我成了绝户,几十年后还有人管它吗?”石高静听他说出这话,便知道阚敢已经回家讲了出家一事,遂微笑道:“老阚,你儿子想出家,那也是求圆满——心性的圆满……”老阚不耐烦地把烟锅在石桌边上敲打几下,打断他的话:“求什么圆满,他就是来当道童,伺候你罢了。石道长,你到希夷台上住着,有我照顾还不满足,还动员我儿子出家跟着你,也太过分了吧?阚敢是我的独生儿子,他出了家,我们老阚家的香火谁来接续?”老阚满脸怒气,咻咻直喘。


石高静一笑:“老阚你先别发火。你儿子到底为什么要出家,你知不知道?”老阚说:“他不愿在那个酒店干了呗。”石高静问:“他为什么不愿在那里干?”老阚说:“不晓得。”石高静说:“原来你儿子没说清楚。我来告诉你吧。”他就讲了阚敢暗恋燕红并想杀掉仇敌的事情。老阚听后,把满脸的皱纹统统收紧:“还有这事?这个兔崽子,他没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一个小保安,敢跟那些老板争女人?”石高静说:“问题就在这里。他明知道自己争不过,可还是放不下,老是想着燕红恨着郇民。他心中爱恨交加,会出大事的。”老阚骂道:“这个狗杂种,想找死呀?”石高静说:“所以,他想出家,是可以理解的。”老阚立马摇头:“不,我不会叫他出家!我家祖祖辈辈都敬重道士,可是没有一个当道士的,到了他这辈更不行!”石高静说:“你不让他当,我决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强行把他留下。不过,你打算怎样说服儿子,让他放下燕红呢?”老阚说:“我让他离开逸仙宫酒店,到别的地方干,反正哪里都需要人当保安。”石高静说:“好,你找阚敢说说看。”老阚说:“我今天晚上就进城找他。”


第二天,石高静想知道阚家父子谈话的结果,但老阚开着船在湖上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却一直没有上岛。


第三天,老阚还是没来。石高静想,老阚在生我的气呢。


一天一天下去,老阚在连绵不断的梅子雨中来回行船,有时还往希夷台上送人,但他放下人就走,从不往岛上踏足。


这天晚上,雨脚暂歇,云破月出。虽然这是多日来难得的好天气,但石高静还是闷闷不乐,坐在茅篷前面百无聊赖地看着湖水。


有顷,乱云散尽,皓月当空,水上出现了一条碎银般的长路。他让视线与这水路并在一起,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动。他起身走到崖边看看,发现那黑点原来是个人,正向希夷台游来。


石高静大为惊诧:这里距南岸有几百米之遥,谁会有这么好的水性?


他心中突然闪过阚敢的身影。心想:此人很可能是他。


他在月光下向那人摆摆手。那人也在碎银般的水路上向他举了举手臂,继续向这里游来。


很快,那人游到离崖下不远的地方,喊道:“石道长,石道长!”


果然是阚敢的声音。石高静大声说:“小阚,你怎么这样来了?快到码头那边上岛!”


小阚却没转向岛西的平缓处,而是径直游到崖下,借助树木和藤蔓,像个猴子一样向上攀来。


石高静为他的做法担心,抱着沙罗树向他连呼“小心”。阚敢边爬边说:“没事,我小的时候经常这样上岛。”话刚说完,他就湿漉漉地站在了石高静面前。石高静心疼地道:“小阚,你怎么这样来了呢?”阚敢憨憨地一笑:“我敢坐我爹的船吗?这样找你,神不知鬼不觉。”石高静问:“你爹找你谈过了?”阚敢说:“谈过了。他那天进城,跟我谈了整整一夜,直到我保证不出家他才回山。”石高静说:“你说不出家,今天却偷偷跑来,这不是骗他吗?”阚敢说:“没办法,只好这样了。等他知道了,你再劝劝他呗。”


石高静把他领进茅篷,从箱子里找了一身道服给他。阚敢脱掉湿衣服换上,在烛光下打量一下自己:“嘿嘿,我真成了一个道士啦。”石高静说:“你这就算道士啦?还早着呢。我只是借你穿一下,明天晒干了你的衣服,还得给我。”阚敢问:“为什么?”石高静说:“我要告诉你爹,你在这里。等他同意你出家我才留你。”阚敢向他作揖打拱:“求求道长,你千万别和我爹说,他知道我在这里,非把我拽走不可!”石高静只好点头答应。


石高静让阚敢喝些水,休息片刻,将门楣石上“白骨轩”三个字指给他看,给他讲佛家的白骨观。阚敢听了连连点头:好,我以后就把燕红当作一个骨头架子,不再想她!


谈到很晚,二人在草铺上抵足而眠。


第二天早晨,石高静醒后,见阚敢尚在鼾睡,大红裤头让晨勃的阳物顶成了一座高而尖的小火山。石高静向那儿看一眼,心想,这孩子,到底是青春年少。他血气方刚,真要把美女彻底放下,也是一件难为之事。


等到小阚醒来,无论吃住坐卧,石高静都深入浅出向他讲道,努力培养其道心。阚敢唯唯诺诺,认真聆听。


过了两天,石高静见阚敢的心态渐渐平和,觉得该把老阚叫来谈谈了。这天一大早,他把阚敢穿过的那件道袍,冒雨系于台顶的琼花树梢。阚敢问这是干啥,石高静说,这是我和你爹约定的暗号,他看到后会很快上岛。我要当面问问,他愿不愿让你出家。阚敢说,好,你问吧。我爹是七点开船,他快来了。


七点之后,从玄湖上游的雨雾中果然驶出一条船。可是那船却没来希夷台,而是载着几个人径直奔向了大坝。石高静发现,船还是那条船,开船的人却不是老阚,是一个年轻小伙。阚敢也是满脸疑惑:“怎么换了别人开船?我爹干啥去了?”石高静说:“别担心,也许是他有事,找了别人替他。”


次日,从丹灶村驶来的船上,还是没有老阚。阚敢沉不住气了,去琼花树上解下道袍,向那只船使劲挥舞,大喊大叫。那船果然改变航向,向希夷台开来,石高静和阚敢去崖边等着。等到船离得近了,阚敢说,看清楚了,开船的是贺良全,小名木瓜,和我从小在一起玩大的。


木瓜开船到了崖下,看清楚上面的二人,大声说:“阚敢,你怎么在这里?”阚敢说:“来玩呗。木瓜,怎么是你开船?我爹呢?”木瓜说:“水库管理处不让他干了,换了我。”石高静问:“为什么不让他干了?”木瓜说:“跟你有关。”石高静大惑不解:“怎么会跟我有关?”木瓜说:“领导说了,他老是开船上岛找道士玩,耗油误事,就把他解雇了。”


听罢这话,阚敢看着石高静说:“怎么会有这事?”石高静叹一口气:“唉,罪过,罪过!”他想,这很可能是卢美人的诡计。他得知老阚给我护关,就通过有关领导,让水库管理处解雇老阚,想把我饿死在这里。可是,我饿死了不要紧,连累得老阚失业太不应该。他对崖下的木瓜说:“等你有空,拉我去一趟丹灶村好不好?”木瓜说:“可以,等有人回村,我到这里捎着你。”说罢,他一扳船舵,一加油门,“嘭嘭嘭”离开了这里。


石高静转过身来,满脸歉疚地对阚敢说:“小阚,今天我去看你爹,你回不回家?”阚敢说:“我不回去。我爹本来心情不好,如果知道我在这里,他更不高兴。”石高静点点头:“好吧。”他让阚敢到台顶看着,一旦那船往回开,就赶快叫他。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阚敢跑来喊他,说船来了。石高静匆匆赶往码头,阚敢跟在后面送他。二人来到墓塔旁边,发现那船离岛已近,上面除了木瓜有三男一女。阚敢小声惊叫起来:“哎呀,他们怎么来啦?”石高静仔细一看,那四个人中有燕红和郇民,便说:“奇怪,他们到这里干啥?”阚敢说:“我可不愿见他们。”一扭头钻进了旁边的树林。


石高静想,原来这船不去丹灶村,是往这岛上送人的。我先不去丹灶村,看看他们来希夷台干什么。他往路边石头上一坐,静候这些不速之客。


郇民与燕红下了船,肩并肩走来,样子十分亲密。他们的身后有两个小伙子,一个背了一大盘绳子,另一个背着大包,手里还拿着短木棍。


等他们走近,石高静故意咳嗽一声。燕红往郇民身上一靠:“有人!”郇民将她一搂:“有人怎么啦?还能吃了咱们?”石高静起身拱手:“贫道在此,欢迎各位。”燕红说:“呀,这不是石道长吗?”郇民向他笑道:“我听祁总说,你住在这里,没想到一来就见上了。道长你最近好吧?”石高静说:“修道生活,无所谓好坏。”


燕红看见了墓塔,瞪大眼睛说:“哟,是谁葬在这里?”石高静说:“我的师父、师兄。”燕红过去看看应高虚墓塔上的文字,说:“哦,原来你师兄是个女的。女的也能当道士呀?”石高静跟过去说:“当然啦。这琼顶山,历史上有好多女道士住过,像晋代的魏华存夫人、唐代的李季兰等等。”燕红问:“她们住在这里干什么?”石高静说:“修行呀。魏夫人在这里创立了著名的上清派,八十岁时还颜如少女。”燕红拍手道:“真的?那个李季兰怎么样?”石高静说:“李季兰嘛,她会作诗,会弹琴……”燕红惊讶地道:“她会弹琴?”石高静笑着说:“对,和你差不多,是个艺术人才。”燕红说:“不知道她那时弹古琴,都弹些什么曲子?”石高静说:“我也不知道。”


燕红正要再问什么,郇民向她挤了挤眼:“你觉得当道士好,干脆也出家吧。”燕红举起小拳头往他身上捶了一下:“想蹬我呀?没门儿!哎,你不是要挖石斛吗,咱们走吧?”郇民对石高静说:“石道长,我们虽然是人工种植铁皮石斛,可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会进山,看能不能采到野生的。这个希夷台,我每年都会来的。”石高静问:“为什么这个季节来?”郇民说:“石斛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找,这个时候正好开花,比较显眼,找起来容易一些。”石高静点头道:“明白了。”


郇民等人离开这儿,向台顶走去。石高静看着他们的身影感叹:怪不得太上讲,“不贵难得之货”。这铁皮石斛就是一例,正因为被人当作仙草,所以濒临灭绝,只好在悬崖峭壁上存身。


他早年听师父说过,铁皮石斛生在悬崖上,饱受云雾雨露滋润,吸收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药效非同寻常,民间称之为仙草。《本草纲目》讲,石斛有“强阴益精,厚肠胃,补内绝不足,轻身延年”之功效。在印州,过去有钱人家生下孩子,第一口喂的是石斛水;人之将死,也要灌一口石斛水,所以石斛水被称为救命水。在那些老字号的药店,橱窗中都要放上一棵老人参,一棵何首乌,一些用铁皮石斛卷成的枫斗。城中有几个以采铁皮石斛为生的人,每当进山,都要在城门口、药店面前贴一张告示,上面写着什么人将在什么时候去采铁皮石斛,估计什么时候回来等等,好让病人有个盼头。不过这种告示常常让人失望,因为铁皮石斛特别难找,进山者往往空手而归,有的还死在了山中。死因主要有二:一是摔死,一是被毒蛇咬死。传说有个人在悬崖上发现了一棵,用绳子垂下去采时却遇见毒蛇,他用手里的柴刀拼命乱砍,没砍着蛇,却把拴自己的绳子砍断,掉下去活活摔死。所以,后来琼顶山的药农采石斛从不带刀,都带短棍,遇见了蛇用棍子打。


石高静想亲眼看看,今天郇民用什么办法去采,就沿着水边,向希夷台后面的悬崖下走去。他打算叫上小阚一道,但走过树林旁边,喊过两声却没得到回应。


在树林与草丛中穿行一会儿,拨开挡住去路的一丛野蔷薇,面前豁然开朗,原来他已来到悬崖下面。抬头看看,人声可闻,人影难觅。期待中,见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从上面垂下,郇民身上另拴了安全绳,从长绳上慢慢滑下,手上还拿了一根木棍。石高静隐蔽在一棵松树下边看边想,这个郇民,果然是身手不凡。他早就听祁高笃讲过,因为野生的铁皮石斛十分稀罕,八年前他突发奇想,要搞石斛种植。为了采集母本,他和郇民等人几乎寻遍了琼顶山的每一个角落。每到一处可能采到石斛的悬崖,郇民都是不惧艰险第一个下去,为人工种植石斛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被任命为竹马集团种植场场长。


石高静也知道,竹马集团生产的产品多是以人工种植的石斛为原料,但每年还是要进山采一些野生的,加工出极少的一点枫斗,供祁高笃自己享用,也作为贵重礼品送人。当然,能够收到这种铁皮枫斗的人,必定是对祁高笃非常有用的人了。


郇民正在悬崖上寻寻觅觅,样子极其老练。他向左侧张望了一下,就扯着葛藤,向那边迅速移动。石高静明白,他一定是发现猎物了。


果然,郇民停在了一块峭壁之前,那儿有一些淡黄色的花朵。他右手高举木棍防蛇,左手则去石壁上抓采起来。采下一棵,就塞入身上的挎包。


石高静想,郇民可别碰上毒蛇。正目不转睛地观望,却发现有一块石头从悬崖右侧飞来,正中郇民脑袋。郇民“啊”地一声大叫,抬手捂住伤处,痛苦地扭动身体。石高静往石头的出处看去,只见阚敢半蹲似猴,正往树后躲藏。


这小子,怎么能这样干呢!他大声喝道:“阚敢!”


藏匿起来的阚敢没有答应。


再看郇民,正被上面的人用绳子快速提升。


石高静沿原路回到墓塔旁边,一个小伙子正背着郇民急急跑向码头,燕红一边扶着他跑,一边嘤嘤哭泣。他们跑到码头,木瓜的船也已到了。石高静看着离去的船影,心里连声念叨:罪过,罪过。


他转身去喊阚敢,喊了一声又一声,依然听不到半点回应。他沿着石阶路走上去,边走边找,但哪里也没有阚敢的影子。


一直走到茅篷,才看见阚敢在石桌前呆坐。石高静说:“一下子就砸中了,很有准头呀。”阚敢扭头看看他,眼中闪动着快意:“真他妈的解恨!”石高静说:“我没想到,劝了你好几天,你杀心依旧。”阚敢说:“我本来不想这么办的,可我到了悬崖旁边,看到机会不错,就动了手。他肯定不知道是我干的,会以为是山上落下了石头。”石高静立即向他投去严厉的目光:“不,他不知道,我可知道。”阚敢看看他的眼睛,跪到他的面前说:“石道长,这事你给我保密好吧?你千千万万别向人讲。”石高静说:“我可以不向别人讲,但你要向别人讲。”阚敢不解地问:“我讲?我给谁讲?”石高静说:“你做了大孽,天理不容,法理不容,快到公安局自首吧。”阚敢倏地爬起身问:“你让我自首?”石高静说:“是,你必须去,好汉做事好汉当嘛。”阚敢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石高静说:“哼,我爹整天给你送这送那的,他真是瞎了眼!”石高静说:“你爹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但跟今天的事不是一码。你还是去吧。走,我送你!”说着就去扯阚敢的衣袖。阚敢猛地把他甩开:“你滚一边去!”他一溜烟跑到崖边,一个鱼跃扑了下去。


石高静跑过去看看,湖面上只剩下一圈水花。他万分焦虑地站了一会儿,只见百米之外的水面上冒出了一个人头。


他大声喊道:“小阚,你听我的好不好?”


阚敢回头看他一眼,没有吭声,随即挥动双臂,向丹灶村的方向游去。


两个小时后,祁高笃和几个警察来了。祁高笃问石高静,知不知道郇民为何受伤。石高静说,知道,是阚敢干的。他问祁高笃,郇民伤势怎样,祁高笃说,还在医院抢救呢。祁高笃瞅着石高静道:“师兄,你收留小阚干什么呀?你这么做,是度人还是害人?”石高静苦笑道:“各有因果,叫俺无奈呵。”


祁高笃等人走后,石高静站在茅篷前看见,两个警察乘坐木瓜的船去了丹灶村,很快又带着阚敢从村里出来。那船从离他不远的水面上驶过,阚敢戴着手铐像个病猴一样蜷缩舱中。


石高静决定去看望阚敢的父母。他去岛西边码头上向已经送走警察和阚敢的木瓜挥手喊叫,木瓜开船过来时面冷如冰。到了丹灶村边,石高静问阚敢的家在哪里,木瓜说,你是道士,掐算一下不就知道了?说罢弄船掉头,扬长而去。


这是石高静头一回来丹灶村。只见水库到这里已经瘦成一条几十米宽的水道,再往东去越来越窄,渐渐隐入峡谷之中。抬头看看,几十家农舍散落在向阳的陡坡上,高低悬殊非常之大。


他向人打听到,老阚家住村东头,就去了那个长有几棵李子树的小院。老阚正在树下呆坐着抽烟,石高静一进门就说:“老阚,我来向你道歉,我没把你儿子管好。”刚说了这话,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指着他大骂:“你这狗日的道士,你可把我害苦了。你收我儿子当徒弟,刚过了几天就送他去蹲监狱,你不安好心!你不得好死!”石高静只好向他拱手道:“实在对不起,我不得好死,我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女人指手画脚骂了半天,老阚才将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说:“行了,住口吧。”


石高静在老阚家里坐了两个小时,反复道歉。老阚听到后来叹气道:“咳,也是该着出事。谁能想到,今天那个姓郇的会跑到希夷台上去呢?”听他这么说,石高静的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一点。他让老阚领着,到村委办公室给祁高笃打电话,问郇民怎么样了,祁高笃说,刚才醒过来了,医生说他有救。听到这个消息,老阚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我儿子不用抵命了。


从丹灶村回来,石高静一直惦记着阚敢的案子。他知道,即使郇民不死,阚敢的故意杀人罪照样成立,他笃定无疑要坐牢的,只是时间或长或短而已。想一想老阚夫妻在儿子入狱后的痛苦,石高静的心境和这梅雨天气一样,晦暗而又潮湿。


此后的日子里,老阚不再上岛,祁高笃也不再过来,只有石高静一人独处。石高静想,人们都用“形影相吊”来形容孤单,现在我天天见不到日头,连相吊的影子也没有了。师父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那么,我现在就成了一个鬼,进入佛家讲的“饿鬼道”啦。


石高静觉得自己真是成了一个饿鬼。无人护关,食物得不到补充,他只好以松针为食,饥饿时去采来一把,嚼碎咽下。虽然下个不休的梅雨早已将每一根松针都洗得一尘不染,但并没有洗去它那浓烈的异味。这异味不只折磨他舌头上的味蕾,还从口腔鼻腔逸出去,刺激他的泪腺,让他不由自主地流泪。这泪水分不清是由味而生还是由心而生,反正是动辄即流。后来,异味好像把他的胃也惹恼了,每咽下一口松针,胃就痉挛扭动,把这种真正的绿色食品如数奉还。看看吐在茅篷门口的那些绿渣,再瞧瞧篷檐上连绵不断的雨丝,他心中悲凉,饿感更重。


几下下去,他全身无力,只好在草铺上一直躺着。他想,简寥观的老睡仙,一天只吃一顿,或者几天不吃,大概是持久睡觉的缘故。道中人将入睡称为进入“梦蝶镜”,九指道人也梦蝶去也。


不过,他并没像南华真人庄周那样梦见自己化蝶,而是梦见自己去了一家中餐馆,里面有馒头饺子米饭面条以及大盘小盘的各种炒菜。他放开肚皮,见什么吃什么,可是吃光了所有的饭菜还是不饱。他就又去了一家西餐店,里面有面包奶酪烤肉炸薯条三明治汉堡包之类,他手持刀叉饕餮一番,然而还是觉得饿。他到大街上急急行走寻寻觅觅,想再找一个餐馆,突然听到有人喊:“geyourdachshundsausage!”原来前面有一个白人老头胸前挂着一个箱子,里面装了保温的香肠在叫卖。他去买了好几根,一屁股坐到街边吃了起来。让他想不到的是,那香肠到他嘴边,竟然自动向里钻去。低头一看,原来那不是香肠,是一条赤练蛇。他刚要向外吐,那蛇竟然“呲溜”一下将全身钻了进去。更可怕的是,手里的另外几根香肠都变成了蛇,争先恐后地蹿入他的嘴里,进入他的腹中……


惊醒之后,石高静的心脏突突急跳。与此同时,他觉得肚子里真有几条蛇纠缠在一起,且“咕咕”有声。他知道,那不是蛇,是他的饥肠。他想安抚一下它们,就抬手去揉腹部。他发现,来希夷台之后,自己本来很肥厚的肚皮已渐渐变薄,手掌与肠子中间几乎没有了隔阂。他揉呵揉呵,刚才做的美食梦又让他回忆起来,使得肠子更加激动,又扭又叫闹个不休。与他相连的胃也做出响应,将胃壁紧贴在一起空空地磨动,表示对失业的严重不满。


石高静想,应该找东西安慰一下肠胃。他听见外面蝉声嘹亮,起身出去看看,原来雨已停歇,蓝天与太阳罕见地从云缝中显现,被闷久了的蝉们正在热烈地表达它们的欢欣。他想,趁着天气好,我在岛上转转看,说不定会寻到一些好吃的东西。于是忍着饥饿走上台顶,驻足四望。


经过多日雨水浇淋,包括希夷台在内的整个琼顶山更显青翠,湖光山色,千娇百媚。石高静这时明白,被他痛恨至极的江南梅雨,给他带来的是困厄,给另外一些生灵带来的却是恩泽。


他记起了《阴符经》中的一段话: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


他想:天道,阴阳而已。阳主生,阴主杀,未有阳而不阴、生而不杀之理。故春生夏长,秋敛冬藏,四时成序,周而复始,循环不已,亘古如是。这其中的天机,即为《阴符经》中讲的盗机。天地,人,万物,相盗相生。一个人,只有识得这“盗”机,才能明道得道,身心轻安,与天地万物共享造化。


石高静站在希夷台上,看天地,看万物,看自己,心中感动,眼角发湿。


他走下台顶,打算“盗”得一些果腹养命之物。然而他走了多处地方,品了些树叶尝了些草,却没有发现有太好吃的。


前面出现了几棵高高的香榧树,上面挂满青青嫩果。他吃过这种香榧果仁,至今记得它的特殊香味儿。但他也知道,香榧是很奇特的一种果子,两年才成熟一次,眼前的这些,要等到明年才能收获。他看见,树上有去年残留的干果,打算采摘一些,就走近了其中的一棵。


他忽然发现,这树干底部拴了两根青绿色的尼龙绳子,其中的一根,在树下乱放成一团;另一根则像青蛇一样,爬到了几米外的悬崖边上。他明白:这是郇民采石斛用的,因为突然遭遇事故没顾上带走。


他想:有一出戏叫作《盗仙草》,说的是白娘子喝了雄黄酒,现出蛇形吓死许仙,而后去峨眉山盗来仙草救活丈夫。那么,我石高静今天也盗一回“仙草”救救自己?


好,就这么办。


他理一理那根细绳,在末端发现了一个绳筐,把两腿套进去,绳筐就托住了他的腰臀。他从地上再抓起另一根绳子,一步步走到悬崖边上。探头向下看看,悬崖有十几层楼高,这根绳子正在峭壁上来回悠荡。绳子末梢,似乎落入浪花之中。


石高静感到一阵晕眩,手脚暗暗发软。他担心自己多日没吃正经食物,虚弱乏力,一旦掉下去会摔成肉饼。


犹豫一阵,“盗心”始终不减。他咬咬牙,两手攥紧绳子,脚蹬石壁就下去了。山风从悬崖底下扑上来,将他的满头长发吹得纷纷乱乱。


他知道,郇民采石斛的时候,是别人拽住保险绳,根据他的命令一点点往下放的,而他必须全靠自己。他抓住粗绳,让自己一点点下移。


因为体重全由两手承载,石高静感到特别吃力。下移,再下移,他面前没有草木,只有裸岩。低头看看,离郇民发现石斛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就继续让自己向下移动。


再一次倒手时,他两脚一下子蹬空,人就在绳子上滴溜溜打转。这时,峭壁、玄湖、琼顶山,在他眼前飞速地走起了马灯。他两手酸软无力,再也抓不牢绳子,突然掉了下去。


“无量天尊!”


“师父师兄!”


他叫出这么两声,就等待着与崖下乱石相撞的那一刻。


耳边山风正“嗖嗖”作响,他的腰臀却被绳子猛地一勒,下坠过程戛然而止。低头瞅瞅,湖水正在两米以下拍打乱石。抬头看看,崖头在几十米高的上方耸立着,与翠绿的香榧树冠和湛蓝的天空拼成一幅图画。


是保险绳救了他一命。


石高静坐在绳筐里镇定片刻,发现面前的峭壁上长满了葛藤与花草。在一片葛叶中间,有几簇淡黄色的小花吐蕊绽放。他想,这是不是我要找的东西呢?


他喘息片刻,伸手拨开葛叶。原来,那黄花的下面是几根尺把长的绿茎,每一个结节上都长着一片叶子,跟他当年见过的铁皮石斛一模一样。


呵,仙草,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见崖下右侧有一片露出水面的石台,就拔下一棵扔到那里,接着又采。把够得着的十来棵全部采完,抬头看见上边还有,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攀上去了。他努力抓住垂在旁边的那根粗绳,让自己退出保险绳的绳筐滑到水里,再抓住一棵正在开花的杜鹃,去了石台上。


此刻,他已是筋疲力尽,心跳像脱缰野马的蹄点儿一般急促。他坐下歇了好一会儿,野马才放慢了步伐。


他拿起一棵石斛,用身边的湖水洗净,用嘴咬下一小段嚼了起来。它甜甜的,黏黏的,清新爽口。嚼到汁尽之后,他觉得渣滓极少,干脆全都咽了下去。


吃完一棵,再吃一棵。而后,他感觉到腹内发热,浑身通泰,体力也渐渐恢复。他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心旷神怡。


旁边有“咣当、咣当”的声音。转脸看看,原来是湖水一起一落,有块大石头隐而又现。


他突然想:江道长送我的那幅画上,有“水落石出,人小天大”八个字,是不是预言了我的今天呢?


很有可能。你看,眼前不正是水落石出,人小天大?


他此时猜想,江道长这话也暗含了对他的训诫。对呀,以前的石高静,真是不知自己之小。在美国,自恃是中国道教的南宗传人,贡高我慢,在那些洋弟子面前唯我独尊,颐指气使。回国之后,又把在国外的经历当作资本,默认别人给自己戴上的“海归博士”高帽,洋洋自得,傲视道友。在被卢美人逼得无处栖身时,却又满腹怨气,竟要乘桴出海,一走了之。到了这希夷台上,自称闭关,却希望有人长期护持,心安理得地享用别人的供养。尤其是,自以为有能力度人,贸然收留小阚,结果让他有了牢狱之灾,给他父母带来了无尽的悲痛……够了,够了。你石高静应该领悟天地之大,自己之小。


继续揣摩这八个字,石高静又猜出了它更深的含义。


他想起了《道德经》中的语句:


“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


好,这正是我今后修炼的方向。高静呀高静,你就遵照太上的教诲,复归于婴儿吧。你老老实实地住在这里,把天地当作母腹,将“希夷”作为境界,吸收天地精华,培养自身元气,让自己来一番重生吧!


此时玄湖风平浪静,群山的倒影在水中恰如悬置的照片一般。而那最高的琼顶,山尖离他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可及。


观赏着这满湖止水,石高静心中生出一些词句,凑成《西江月》两片:


九指道人根浅,


遭逢梅雨心焦。


畏成饿殍弃蓬蒿,


斗胆来攫仙草。


水落石出历历,


人小天大昭昭。


希夷台上自逍遥,


学作婴孩嬉笑。


他在这里坐了好长时间,才收拾起那些石斛,沿着崖根,攀枝踩石,转至岛的西面拾阶而上。


“师叔。”头顶有人在叫。


他抬头一看,只见阿暖正从台顶向下走来。不知是因为多日没见,还是阿暖站在高处,石高静感觉这个小坤道长高了一些,脸上也多了几分成熟与持重。


他问:“阿暖?你到这里干什么?”


阿暖走近了说:“我来给你送龙头簪子。看你不在,我把它放在茅篷里面你的铺上了。”


石高静吃惊地问:“那簪子不是在老卢头上吗?你怎么会把它送给我?”


阿暖说:“我是遵从天意。他根本不配戴这簪子。”


她手扶石壁,向石高静讲了转运法会彩排时卢美人登坛摔倒的事情。石高静点头道:“不说天意,就说他心中有鬼这一条,就戴不了这簪子,登不了坛。”他问阿暖,簪子怎么又到了她的手里,阿暖说,今天卢美人和邴道长一起进城,她趁这机会,去卢美人寮房找到了簪子,马上跑到水库边坐船来了。


石高静说:“阿暖,谢谢你把簪子送来。可是老卢回来发现簪子不见了,会不会追查到你的头上?”


阿暖莞尔一笑:“追查就追查呗。他偷走簪子的时候会编神话,难道我就不会?我就跟他说,正在院子坐着,就见一道金光从他寮房里飞出,直奔希夷台而去……”


石高静哈哈大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暖你真行!”


他问阿暖,这一段简寥观里情况如何,阿暖向他讲了“七仙女”的组成,讲了转运法会的失败。石高静感叹道:“唉,他们违道妄作,把一个干干净净的道场搞成了什么样子!”得知老睡仙自从那天离去,再没回庙,他担心地说:“不知这位老神仙去了哪里?”阿暖说:“可能去了琼顶。他说过,从前有一些祖师都在那里修炼。老睡仙有多年的道业,到哪里也饿不死的。”


石高静扭头看看,琼顶山的最高峰由蓝天衬托,被白云缠绕,高远而又神秘。他说:“等我出了关,到那儿找他去。”


说了一会儿话,阿暖走了。石高静站在那里看见,阿暖走到下面,向师父师爷的墓塔分别磕了头,匆匆走向了在码头上等她的船只。


回到茅篷,石高静发现那支龙头簪子果然在他的枕边。他拿起看看,并无异样,就打来水洗净头发,而后走上台顶,把它放到琼花树的枝杈上三拜九叩。礼毕,他庄重地束发盘髻,将簪子重新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