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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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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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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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74字

江夏堂后面是椅背似的小山坡,林木蓊郁,面前一口半圆形池塘,波光涟滟。门楣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江夏堂”,这是伯渊公的手书,也是当年祖祠的唯一遗存。大门两侧贴着清明扫墓前写的黄氏家联:“教化第一,孝友无双”。走进大门,面前是一块地势略微升高的大埕,用小石子铺着太极图形。正中的祖祠为悬山式殿堂,雕梁画栋,彩釉筒瓦,廊下承檐的两根青石柱上刻着楷体对联:“江夏传史千秋盛,世家经典万代昌。”香案上是层层叠起的神龛,里面分别插着黄氏远祖和黄家坳开基祖以来所有祖先的神位,左侧墙壁上挂着开基祖伯渊公的画像,右侧挂的画像则是复兴楼主流石公,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相似,显然出自同一手笔。


清明前下了一场雨,江夏堂后面的流水沟被山坡上塌下来的泥土堵住了。黄松罚做公工的活儿,就是清理流水沟。


一大早黄松就扛着锄头来到了江夏堂,大门紧闭着,他抓起门上的铁环,轻轻敲了几下,告诉祖先们他来干活了。黄松转到后面流水沟看了看,心想把这些烂泥土碎石块清走,两天应该差不多了。他挥起锄头挖了几锄,想到要是带一副畚箕来,一边装一边挑走,会更快许多,便放下锄头,转身走回复兴楼。


黄松前脚刚走,黄世郎后脚就来了,他是从复兴楼后面的山径绕过来的,一眼看见泥土上竖着一把孤零零的锄头,黄松已不见了踪影,眉头就皱了起来。


打开江夏堂大门,黄世郎在祖祠里四处察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进了左侧的厢房,翻开桌上厚厚的册簿,提起毛笔记下一行小字:“清明扫墓,黄松缺,罚公工一十五工。”觉得言犹未尽,又写了几个字:“竖子顽劣,不可教也。”


黄世郎从江夏堂走出来时,看见黄松挑着一对畚箕走了过来,不想理会他,回头把大门关上。黄松从大门前经过,居然也没跟他打一声招呼,让他心里暗暗叹息。


黄松从烂泥土里搬起石块,垒在护坡上,把夹着杂草的烂泥土装进畚箕,挑到池塘下边的空地上。一个上午他都没有停下来歇口气,来来回回挑了几十畚箕的泥土,一条流水沟疏通了一半。


下午黄松开始懈怠了,才装了一畚箕的泥土,就在沟渠上坐了下来。屁股和地面一经接触,黄松满脑子的奇思遐想就接上了地气,欣欣然地活跃起来。我想建一座土楼,怎么就没人相信呢?你们都笑话我,我偏偏就要建,让你们笑吧笑吧,笑得下巴掉下来,当然建一座土楼不容易,风水父亲临终前择定了,最重大的问题是银子从哪里来?黄松眯着眼睛,看见小竹溪右上方的旷地上,有个人正在挥锄挖地,满地薄薄的月光,如银子般闪烁,那个人不知疲倦地挖着挖着,挖出来的土在身后一堆又一堆的,黄松渐渐看清楚了,那个人就是自己。父亲临终前说那块地里有一只玉兔,这是黄家坳的说法,玉兔就意味着地里埋着银元。要是能把地里的玉兔挖出来,建土楼不就有了一笔钱?他霍地站起身,提起锄头就走,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因为他想起来挖玉兔必须是在月光下,现在还是阳光普照呢。他有些沮丧地搁下锄头,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整个下午黄松都在想着土楼和玉兔,直到天快黑了才挑了两畚箕的土。他在池塘边洗净了锄头,回头看着暮色中的江夏堂,心里默默地祈求祖先们保佑他挖到玉兔,他说:“我不是要干别的,我要为黄氏族人建一座土楼,你们一定要保佑我。”


走进复兴楼,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的灶间里点起油灯,传出一片吃饭的声响。黄松走进自家灶间,黄莲还在灶上炒菜,黄槐和黄柏已坐在桌子前吃饭了,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说话。


黄松盛了一碗饭,对两个弟弟说:“晚上我要去挖玉兔,挖出来,建土楼的钱就有着落了。”


黄柏噎了一下,说:“你要建土楼?你是不是中魔神了?”


黄松生气地瞪着黄柏说:“建土楼怎么了?你们不相信我建得起来是不是?”


“一座土楼呀,又不是一间草寮,复兴楼建了几多年花了几多钱!”黄槐端着饭碗说。


黄松坐了下来,低头扒了几口饭,满嘴含着饭说:“你们不相信,我偏偏就建给你们看!”饭粒呛住了他,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了,“什么事都不敢想,那什么事都做不成!”


黄莲端着一盘刚起锅的竹笋上桌,对黄松说:“哥,你快建吧,建好了给我分一间。”


“你放心,我们这一房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分一间。”黄松郑重其事地说。


黄柏掩着嘴直笑,说:“你分给我的那间我不要了,我还是住复兴楼的禾仓好了。”


黄松大口地扒着饭,只挟了一筷子菜就吃完了一碗饭,又盛了一碗饭,就站在饭桶前,三下五下全倒进了嘴里,他把碗用力地扔进饭槽里,然后啪哒啪哒地走了出去,举手投足之间表示着对两个弟弟的不满。


月亮升上了夜空。黄松站在天井里抬头仰望,只见土楼屋檐圈出一圈圆圆的天空,月亮正好泊在中间,皎洁明媚,他想起小竹溪两旁,此时应该洒满了细细的月光,那只神秘的玉兔也许就要出现了。


黄松心里充满着欣喜和期待,扛起锄头,步履坚定地走出复兴楼。来到小竹溪旁,看着水里倒映着一只月亮,黄松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庄严感,这是多重大的责任呀,挖玉兔,建土楼!清脆的蛙声像月光一样,撒满一地,每蓬草、每块石头都在闪闪发光,在黄松眼里倏地幻化成玉兔,他立即挥锄挖下去,挖了几下便感觉不对了,拄着锄头柄直起身子,眼光在地上滴溜溜地扫视着,只见一道白光像流星一样落入一蓬草丛中,连忙趋步上前,人未到,锄头已抢先往前伸了过去。黄松埋下头,手上的锄头一下也没停过,不断地往外面挖出土来,这次挖了一个深坑,除了一堆土,什么也没挖出来。


挖了十几口大大小小的坑之后,黄松有些累了,尽管心里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他,但手臂和双脚还是一阵阵发酸,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屁股刚刚坐稳,面前白光一闪,心里惊喜地尖叫一声,立即扑了过去,用手挖了起来。他相信这回没看走眼,玉兔从天而降似的钻进地里,他要用手把它挖出来,对,不用锄头,用手以示虔诚。


黄松一边挖着一边默默祈求祖先保佑,让我挖到银子吧,我要为黄氏族人建一座最好的土楼!十指在地里抠着,然后双手捧起土,这时他看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陶罐碎片,心怦怦地跳起来,便握起碎片,更快地往下挖,他似乎预感到再挖几下,一只装满银元的陶罐就要露出土来了。一个伟大的时刻即将到来,黄松握着陶罐碎片的手勒出了一道血痕,索性就丢了它,用十指继续往下挖。


越挖越深,黄松的十指挖破了指甲,痛得不能伸直,可是那陶罐还是不见踪影,他忍着痛继续挖,心里发狠地想,把地挖穿了,也要把它挖出来。


直挖到月光消逝,日头从洋高尖冉冉升起,黄松筋疲力尽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十指弯曲着直往下淌血,这时他才清醒,世间上哪有什么玉兔?不过是一种传说。


起早的黄家坳人来到小竹溪边,只见四处坑坑洼洼,原来都是黄松一整个晚上挖出来的。黄松挖玉兔的笑料立即传遍复兴楼,有人笑得合不拢嘴,有人笑得前俯后仰,还有人笑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大概只有黄世郎一个人没笑,他心里想,这小子看来是中了魔神了,有点像当年的黄世九——黄松要叫九叔的那个癫子,也曾经在复兴楼里扬言,要赚大钱回来再建一座土楼,结果呢,从黄家坳出走之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留下的只是一些笑料和话柄。


8


在众人公然的嘲笑声中,黄松面无表情扛着锄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进复兴楼。进了自家的灶间,黄莲给他盛了一碗捞饭,说:“你当真相信有玉兔呀?”黄松气呼呼地说:“你们都不信,不信就别信了,反正,土楼我是建定了!”


黄松吃过了早饭,坐在廓道的鸡鸭柜上发呆。其实他是太累了,一个晚上没睡,又不停地挖着土,他需要歇口气,对他来说,发呆也就是休息。


黄世郎从廓道那头走过来了,黄松木然地立起身,扛起靠着墙根的锄头,神情恍惚地和黄世郎擦身而过。他似乎没看到黄世郎,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像是在梦游一样,脚底飘飘,一飘就出了复兴楼。


楼门前的禾埕上,有人向他打趣道:“阿松头,又要去挖玉兔了?”黄松也没听到,身子像纸人一样向江夏堂飘去。


来到江夏堂的流水沟,黄松挥起锄头就往畚箕里装土,装满了就弯下身,肩膀顶起扁担就走。他像在地里来来回回地拉着犁的牛牯,只知道下死力气,跟自己较劲似的,一点也不惜力。


来回挑了几十畚箕的泥土,黄松突然往外吐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从麻木中恢复了知觉,全身上下的肌肉、关节无不感到酸痛,散架似的靠着墙瘫了下来。


黄松感觉到整个身体都不是他的了,软绵绵就像一堆烂土,只有不断地转动着的脑子才属于自己,他想,我这是在惩罚自己吗?我做错了什么吗?脑子里嘤嘤嗡嗡的一片混杂。


这时,几只羊出现在山坡上,咩咩叫几声,低头啃着草。一个放羊姑娘从林子后面跑了出来,黄松认出她是林坑的林玉华,从黄家坳到博平圩赶墟都要经过林坑,林坑是离黄家坳最近的一个村子,那里有一座圆土楼,还有一座方土楼。


林玉华满脸红扑扑的,对啃着草的羊责备说:“我一不留神,你们就跑这里来了。”


黄松抬起头说:“妹子放羊不专心,你走的什么神?”


林玉华听到有人搭话,循声望去,只见下面的祖祠墙角坐着一个后生子,眼光似乎不怀好意地往自己身上乱转,又羞又恼,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跟羊说话,你搭什么话?”


黄松本来也只是随便搭一句话,看见放羊的妹子还很冲,疲软的身子一下被撩拨起来了,说:“妹子,羊能懂你的心思吗?我好歹也比羊强吧?”


林玉华愣了一下,瞪着眼说:“你这什么用意?”


黄松靠着墙站起身,懒洋洋地拖着痞子腔唱道:“因为恋妹急到狂,看到山鸡当凤凰,石灰看作糯米屑,叔婆伯母笑断肠!”


林玉华气咻咻地往地上吐了口水,说:“你别以为我是外村人好欺负,黄世郎就是我公公,你小心点。”


黄松哈哈大笑起来,说:“黄世郎,我很怕他呀,你是要嫁给黄虎吧?你真急着嫁人啊,那样人你也要?”黄松冲林玉华做了个鬼脸,她居然抬出黄世郎来压人,他觉得这太可笑了,便肆无惧惮地大笑,笑声像一群麻雀扑满山坡。


“阿松头,你有点体统!”突然一声呵斥,是个高亢的女声。黄松猛地止住笑声,只见黄莺从那头的山坡上冒了出来,一只手叉在腰上,居高临下地冲着黄松骂道:“你爸妈没教你,我来教你,她不是过路妹子,她也是黄家坳人,是你弟媳妇!”


黄莺的泼辣黄松是领教过的,他不想和她多嘴,刚刚撩拨起来的劲头又蔫了,说:“我没怎么,你骂我做什么?”


“你没怎么?你刚才唱的说的我都听到了,你简直就是没礼没体,要是我告诉我哥,不打断你的腿才怪。”黄莺怒气冲冲地说。


黄松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你晚上睡觉小心点,阿松头!”黄莺说。


“怎么?你要摸进门?”黄松脸上带着坏笑说。


黄莺从地上捡起一块烂木头朝黄松掷去,狠狠地说:“我叫我哥揍你!”


黄松看着烂木头飞来,歪着头躲避,烂木头啪的一声还是打在了大腿上,他笑了一笑,从地上捡起烂木头,在自己的膝盖上敲着。


“我看你是皮肉痒了。”黄莺说。


黄松把手上的烂木头往膝盖上用力一敲,顿时破成碎片,他看着黄莺和林玉华一起赶着羊往山那边走去,又靠墙坐了下来。


这个上午没干多少活,回土楼吃过午饭后,黄松靠墙睡了一觉,睡得死沉,连个梦也没有,突然间惊醒过来,他从地上跳起身,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生龙活虎地挥起锄头,挑着满畚箕的泥土疾走如飞。傍晚时分,整条流水沟清理疏通了,几处坍塌的护坡也用石块垒好。黄松把畚箕挂在锄头上,肩扛着锄头走回土楼。


黄松抄近路穿过田埂时,迎面走来了黄虎,正好应了冤家路窄的老话。浮动的暮色中,黄虎的表情面目看起来很模糊,黄松心里暗想,他该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吧?不由多加了一份小心。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黄松放慢了脚步,眼光警惕地盯着对方。黄虎走得很急,像是要去见什么人,在擦身而过的时阵,黄松有意无意地把胳膊肘往外一顶,黄虎身子歪了一下,就掉下了田埂。


“你!……”黄虎往前扑了两步才站稳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就向黄松身上掷去。


黄松装作没看见,大步地向前走去。


“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黄虎粗嗓粗气地说。


黄松小跑着回到复兴楼里,把锄头畚箕收起来,脱掉了上衣长裤,全身只剩一条梭子裤,走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就往头上浇下来,哗的一声,身体里也传出舒爽的喊叫。


冲过冷水澡,黄松走到三楼卧室里换衣服。脱掉水淋淋的梭子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裸体,突然感觉人怎么是这样的?这身皮肉里隐藏着那么多念头,要怎样才会安静下来?脑子转了一下,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像老爸那样两腿一蹬,再多的念头也如灯灭,皮肉烂成泥土。现在身上挂满水珠,全身闪着黝黑的光,皮囊里有许多念头、想法蠢蠢欲动,仿佛争先恐后要往外面钻出来。


吃晚饭的时阵,黄松已经有点神思恍惚了,饭粒从嘴边纷纷掉下来。


“你怎么了?哎,走神啦?”黄素看着他,摇了摇他的手臂。


黄松把吃了一半的饭碗砰地搁在桌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就走出了灶间,往楼门厅走去。黄素的眼光尾随着他,心想,我哥真是怪了!


走到月光下的小竹溪旁,黄松呆呆地看着溪水哗哗地流淌,向远方蜿蜒而去,他不知道,这些水弯弯曲曲地流出大山之后,会流到哪一条大河里,最后会流到大海里吗?


这时,黄柏神色仓皇地跑了过来,说:“我就猜你在这,你还不快躲一躲?”他上前推了推黄松,“你还发呆呀?黄虎带了黄昌平几个人来打你,他说你调戏他的未婚妻,要先揍你一顿,再报到江夏堂,按族规处理。”


黄松愣了一下,说:“我没有……”


黄柏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躲一躲吧。”


黄松叹了一声,他心里本来就憋得紧,这下更感觉到委屈,他突然对黄柏大声说道:“我走,我走,我离开黄家坳,等我在外面赚钱回来,建一座土楼给大家看看,我黄松是什么人!”


“行了,哥,你也别赌什么誓,”黄柏不高兴地说,“我只叫你躲一躲,没叫你离开。”


没想到黄松霍地变了脸色,粗着嗓子说:“反正黄家坳没人相信,大家等着瞧吧,我会让你们震惊的!”


黄柏厌烦地说:“行了,你自己决定,我走了。”


黄松胸膛里起伏着,他想,这次看来他是非走不可了,这也是命中注定吗?他趟过小竹溪,听到复兴楼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黄虎带人往这边寻来,心里苦笑了一下,抬起脚步就向前面走去。走到盘陀坡上,黄松回头望瞭望黑暗中的复兴楼,只有一二点的亮光,像诡秘的眼睛,他心里又暗暗发誓:黄家坳,我会赚钱回来的,我会建一座大土楼,让大家看看我黄松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