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苏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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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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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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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486字

“鹦哥绿”。米调说,这是西双版纳当地描说绿色,喜欢使用的一个字眼。


我的想象延伸到一九七三年的芒坝三月街,那个巨榕托着焦红落日的傍晚。我相信,在廖冰虹的记忆里,那一回芒坝赶街的浪漫,浸满水盈盈的绿意,则不但是真实的,而且是永远鲜活亮丽的。更要紧的是,那,或许是她终于可以为自己两年前那一回的怯弱和反悔,在米调面前扳回自尊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是在一九六八年开春那次十三陵召开的“203勤务组紧急会议”上决定跟米调走的。她从家里偷出了六十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就和米调以及“203”的一众战友们,爬上了南下的列车。


“203”,是米调和他的哥们儿在一九六七年秋天,以极隐秘的方式建立的革命组织。这是在遇罗克《出身论》、湖南“省无联”《中国向何处去》先后被上头点名批判、作者被捕下狱之后,他和他的哥们儿决意“转入长期的地下斗争”而成立的秘密组织。那时候,米调早在“联动老兵”、“四三派”、“四四派”等等这些北京中学“文革”的热闹角色里转了一圈,开始寻找和确立属于他自身的理想角色。之所以采用“203”作为组织名称,而不是当时流行的“井冈山”、“冲霄汉”、“红反团”之类,正反映了他们对于“纯粹革命”的向往,连同对于当时整个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形势的整体评价。他们一伙哥们儿身在北京,却仿效青年毛泽东的“新民学会通讯”方式,通信讨论了“当前形势和我们的战略战术”,作出了“革命开始堕落”、“人民的至高利益已经被出卖”、“世界革命的重心已经发生转移”的三大重要论断。米调解释说:“203”,既寓含了“为地球上三分之二还没解放的人民而斗争”的崇高理想,也包含了“中、苏两个革命阵营的变质”,造成了“中、苏、美世界三极力量的复杂较量”等等复杂深刻的涵义。可是,在爱抬杠的廖冰虹看来,这其中仍旧脱不去五十年代一本通俗革命的影响——那里面有一个以“203”为代号而广为当时革命少女着迷的小分队首长——“少剑波”,还有一位同样为革命少女迷醉的漂亮角色——“小鸽子”白茹。她相信这个“革命迷醉”一定在米调的潜意识中发生了作用,否则,为什么不叫“302”呢?不过,米调爽朗潇洒的个性,一举手一投足的言谈风貌,却为“203”赋予了更为激动人心的特质。记得当时,面对荒草萋萋的封建皇陵,他把脖子上的长毛围巾这么一甩,短促地一挥手,用低沉的男中音说:“203”,就是我们的理想本身,我们的赤诚本身,我们的铁血本身!在这个理想的旗帜上,高高飘扬着两个大写的拉丁字母:yb!yb!


廖冰虹第一次听到“203”与“yb!yb!”的神秘耳语,是在跟随她们女中的一位“闺中密友”,蹬车造访清华大学的一次春日郊游中。那时候,正是柳丝吐黄、落英满天的暮春季节,在她们女中学生里,暗暗兴起了一股结交大学生的同性或异性朋友的热潮。她们在扑面的杨花飞絮中,一边蹬车一边兴奋地议论着:哪个组织的哪位人物酷似某某谁谁——比如中外电影里那些大明星,《青春之歌》里的卢嘉锡,《早春二月》里的陶岚,或者《牛虻》里脸上带一个疤的亚瑟,诸如此类。当她在密友的耳语里,听说了“203”的“地下秘密组织”的性质,知道“yb!yb!”的真实涵义即是:“永不反悔!永不背叛!”她坚决地拽住密友,调转自行车,回头走了。对于喜欢穿男式军装、故意把红袖章从习惯的右手臂膀戴到左手手腕的廖冰虹来说,女友们的“大学生交友热”,夹杂着青春情欲与虚荣炫耀的诸般色彩,未免过于流俗浅薄,比起米调这更为神秘刺激的“203”与“yb!yb!”实在是逊色太多了。她当即向密友下了“军令状”:连夜为她给米调捎上一张写着“yb!yb!”密语的便条,马上安排跟“203”首长米调的见面,她要义无反顾地成为“203”的一员!


密友表示为难:她也是听她的另一位“亲密战友”在枕头边的悄悄话里提到的“203”,她其实并不认识米调。“那就找你的亲密战友问去。”廖冰虹不容置疑地说。“要是她也是听闻她的她更亲密的战友说的呢?”“那就再让她的亲密战友找更亲密的问去!”廖冰虹说着就把裤腿挽到了膝盖上——那是当下“铁姑娘”们的习惯动作,“走,我跟你问去!就是找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这位203!”那架势,分明是又一场魅人的“万里长征”,明晃晃亮堂堂的就铺展在眼前。——“203”“203!”——“yb!yb!”她热切呼唤着这几个神秘字!,什么红头粉脸的星男星女们,什么清华、北大的“托洛斯基”们、“巴枯宁”们,文绉绉的“罗亭”、“约翰克里斯朵夫”们,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


从此,她再不去凑那些敲锣打鼓、欢呼游行的热闹,更不屑于去抄录那些写得涕泪横流的“向毛主席致敬电”的美词华藻。风来雨去,她是经过好一番复杂周折,才结识上了心仪久矣的“203”——米调的。开始,每天一落黑,她只是在那位“密友的亲密战友”陪同下,怯生生坐在米调家那个抄家后空荡荡只剩下一座落地大钟的厅堂里,瞪着她的非常“小布”的大眼睛(那是米调后来嘲笑她的说法),听着他和他的哥们儿在自鸣钟每鸣响一次的空隙间饮酒赋诗,纵论天下。“小布”就是“小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时髦别名。他们吟写的是一种从毛泽东诗词里演变出来的旧体诗,经常出现诸如“将热血,洒长天”、“傲雨啸风胆气豪”一类的句子。然后,从南斯拉夫到匈牙利到古巴南美到越南丛林,再到白宫华尔街莫斯科红场巴黎香舍丽榭,开始就天下分合大势,发表各自的警世之见。最后——大抵在夜半酒醒以后,才在烟气腾腾的由卫生间改成的暗房里,汕印“203”革命传单,用自制的放大机洗印各种黑白照片。暗红色的滤光灯,渲染出一种魅人的“地下工作”气氛,浸在酸性显影液里那些照片上的“203”们,一个个从晕呼呼的迷蒙里渐渐显形——有的披风衣叉腰作登高仰视状,有的则戴长围巾穿短马褂作“五四青年”打扮,总之,“份儿”都挺足的。米调呢,则更能在这些周武郑王、人五人六的家伙们中间“拔份儿”——他从来不苟言笑,铁绷着一张脸,一身的破衣烂衫却见多识广,每每说话不多却出语惊人。比如,他不但几乎读遍了当时在规定级别里内部发行的“灰皮书”、“黄皮书”们——从波德莱尔的诗集《斯大林时代》、《新阶级》、《赫鲁晓夫主义》;而且知道当今世界最腐朽的西方流行音乐——“甲壳虫”(今译“披头士”)乐队的头头约翰蓝侬唱的歌曲,还包括被暗杀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的情妇玛丽莲梦露的各种奇闻轶事——这,都是那时的一般年轻人闻所未闻的。米调父母早在“文革”之初就被关进秦城监狱,据说与延安“鲁艺”时代跟江青的过节有关。所以,他从来不把那些当时得令的政治人物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