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作者:伍旭升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9

|

本章字节:13150字

3


自那晚后,美智子在北京投入了凯宾公司紧张的行程之中,再也没有时间见大正、阿凡和清田。尽管其间大正打来了几个电话,都被美智子拒绝接听了。随后,她就去了西安。


西安推展会紧紧凑凑搞了两天,挤出最后一天时间上华山。美智子憋了一股劲,一大早就背了登山小包,着登山软底鞋,欲与大家一试身手。自从那天夜里与阿凡在北京的街头尽情舞蹈之后,她的心情基本上平和释然了,当初的愤慨主要是冲着大正欺骗自己去的。她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蒙在鼓里,由着别人摆布,被人愚弄,她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待她。上次去北欧前,阿凡的那封信使她怒不可遏,原因也在于此。相比之下,与清田的交往使她感到畅快舒心,清田不仅没有耍小聪明似的心思或伎俩,而且做事坦坦荡荡,一副君子之风。自己几次以身相许,他居然能抑制自己的情欲,这让美智子内心感到震动。而阿凡呢,心思太重,典型的台湾人与日本人交往的心态。至于大正,日本人固有的傲慢和自以为是令美智子心里时常厌烦,加上与岛津那些政治投机者厮混在一起,尽管相处的时间最长,乃至有一段很亲密的经历,但最终恐怕是姻缘了了。她想,还是等推展会全部结束,回到北京后再向清田表白吧。如果可能的话,她打算在中国多待一段,等清田一起回日本。


清田也不是没感觉。美智子几次主动示爱,给他传递了明确的信息。不过,他不是那种将性等同于爱或者将***等同于爱情的人。在这方面,他要矜持得多。他的行事风格向来是不使自己处于被人讥笑或者难堪的被动位置。这大约是他从不主动向美智子表示、暗示什么的主要原因吧。要说像禁欲主义者那样对美智子无动于衷,那是骗人的话。


凯宾公司西安经销站派了个王姓当地人当导游,不会说日语,弘井曾在中国待过六七年,汉语说得大体过得去,就由他兼做翻译。老王满肚子故事,可惜陕西话口音太重,弘井听得挺费劲,不时要求老王重复,他再断断续续翻给大家听。回心石的前方就是华山第一道险境千尺嶂。石梯顺着悬崖绝壁盘旋而上,游人需依托铁索沿陡峭、狭窄的石缝中伸出的石阶逐级攀缘,而脚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失足了可就……不少游人至此心生胆怯便回心转意,打道回府,所以称回心石。


“有没有人现在就想回去的?”老王通过翻译问。


自然,没有人吭声。休息了一刻钟,大家继续攀缘而上。美智子渐渐落到了后面,这让弘井先生颇不放心:“如果体力不支不要勉强。我们谁也不会讥笑一个人是懦夫的。”美智子淡淡一笑说没事,我一定要征服这座山峰。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和耐力,美智子憋足劲儿又赶了上去,而且看完北峰后,她就到了全队最前列,紧跟在老王身后,是第二名的位置。


从北峰继续前进,第四道险峰擦耳崖横在面前,因为路极其狭窄,紧贴石壁,下临深渊,人要过去需贴壁擦耳而行,由此得名。现在虽然砌了护栏,如果向下望去,昏眩感依旧随之袭来。美智子不信,屈身往下看了一眼,头便猛地被抽空了似的,腿不由自主随之颤了一下。老王忙叮嘱道:“不要往下看,心就不慌了。”可惜美智子听不懂。


弘井在后面劝美智子,如果累了,千万别逞强。美智子大声回他:“嗨!”也算给自己鼓劲,坚持走在队列的前头。


过了日月崖,来到了苍龙岭。不到1000米的悬崖绝壁上人工硬凿出一条宽仅一米的山道,而且两旁均是万丈深渊。如此奇峭无比的险境,令多少人心寒腿颤。老王指着凿有“韩愈投书处”几个大字的一处崖壁介绍说,传说唐朝大诗人韩愈来到此处,望着前后左右的奇险绝境,进不敢进,退不能退,一时骇得号啕大哭,把随身携带的诗稿和给家人的遗书一并丢下崖去,成为千古的笑谈。


“为什么要将诗稿与遗书投下崖去呢?”有人问。


“傻瓜,留在这险境谁能上来呢?扔到山崖下,或许会被樵夫或山中采药人发现的。”


“原来是这样。”


大家一边议论,不知不觉越过金锁关,来到了莲花坪。玉井的飞瀑直挂山间,银练飞舞,蔚为胜景。大家刚才一路提着的心都放了下来,争相拍照留影。


“来,给我们的明星美智子先来一张?”弘井将美智子推到镜头前。


“笑一笑,开心些!再笑多点!”大家千方百计逗美智子,美智子就是笑不起来。


“你怎么了?上山后就看你不大对劲呀。不是不舒服了吧?为了自己,也为了公司的这次大型推展活动,千万要保重身体,多有拜托了!”弘井生怕美智子不舒服影响了后续的行程,所以很郑重其事地表示关切。


为了不再引来多余的关心,同时也想好好平息一下自己几天来的心绪,美智子悄悄离开队列,向东面踱过步来。仰望东峰,观日台好像近在咫尺,峰东北侧,仙掌崖历历在目。崖的上方一个亭子高悬于一处孤立挺拔的石台之上,号称下棋亭,传说是华山脚下玉泉院的主人五代隐士陈抟与宋太祖赵匡胤下棋的地方。亭上有几个人影。美智子看着看着,眼帘便模糊起来,那些人影成了一个人似的,正向她招手。那是裴姗!绝对没有错,虽只看过一眼,但那神态举止绝对错不了。只见她泪眼涟涟,嘴里喃喃地说:“你也来了,你为什么来呢?是要跟我下棋吗?那好,来吧,来吧,你居然追到了这里,那就来吧!来吧!”接着,那人影凌空飞了起来,裙裾飘飘,宛若天仙一般,她纵身飞下山崖,朝自己飞了过来,而且伸出双臂,要接纳自己似的。恍惚之中,美智子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不由得也张开双臂,向飞天的裴姗迎上前去,整个人轻飘飘如一片羽毛,落在浮云端上。“我来了!我来了!”她用整个身心说出了久郁心中的话语。


“危险!”一个人见状大喝一声。


美智子头脑一颤,随之整个身影向下一滑,不见了!


“有人掉崖了!有人掉崖了!”无比凄厉的喊叫声霎时引来了四周的游人。弘井正给大家轮流拍照,听到尖叫声警觉地四下环顾,没有发现美智子。


“美智子!”他惊呼一声,扔下相机便往出事地点跑。大家不知所以,也不由自主尾追过去。


弘井奋力扒开围观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崖边,往下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美智子!就是美智子!我的天!”他带着哭腔疯也似的叫嚷起来,“快,快叫救护队!快!”他手足无措抓着两旁的围观者。其他人赶了过来,只见美智子头向下,整个人匍匐在崖下四五米处的一块凸出的石台上,山崖上一簇葱郁的灌木挡住了跌落的她,否则……显然,人是先磕到石壁上然后跌落到石台的,斑斑血迹说明了一切。


美智子一动不动,任凭大家怎么哭着喊她的名字。


因为石台在崖正下方,凌空凸出,其间没有连贯的坡道。再说,一定是头部受了损伤,稍懂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是不能随便去翻动美智子的身体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美智子的血不住地从撞破的头部汩汩涌出。老王找到旅游景点服务员,请求赶紧给山下打电话。“一个日本人,你们是日本人吗?”“是的,一个日本女孩撞到了崖下,流了很多血,生死未卜,人无法接近,请赶紧想办法支援!”


联系的结果,最后是山下紧急抽调了部队的军用直升机。军医、护士随机飞抵莲花坪上空。救护人员直接下到石台上,先紧急为美智子止住血,检查有无脉象。“她还活着!”医生大声说道。弘井、老王他们都拍手称幸。然后,医护人员才用绳索扣紧美智子的腰身,慢慢拉到直升机上,火速送往山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抢救。


清田是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他率先赶到了西安。到医院时手术还在进行。清田没等医生介绍完情况,便掩面而泣。三十几年的人生,落泪的时刻屈指可数,而为一个异国女孩垂泣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无论如何,他是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回想起那天去圆通寺的情景,难道慈惠大师的话就这么个灵验法吗?他不信,宁可遭天谴,也一千个、一万个不信!


等情绪稍镇定后,清田想了想,给阿凡和大正分别打了电话。阿凡和大正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怎么短短几天美智子就会出事呢!尤其是大正,心里的自责和懊悔纠缠着他,让他痛不欲生。而阿凡心里也不好受,那天他为什么要耍小聪明,甚至心里还有那种龌龊的非分之想!三个男人会合后,各自沉重万分。世界上最残酷的一幕,也无非是看男人们欲哭无泪的悲怆吧!


手术整整进行了四个小时。被推出手术室的美智子依然沉睡不醒。医生解释说,由于大脑受重创,这是重度脑震荡典型的反应,估计理想的状况,病人也要昏睡几天;要是恢复不好的话,个把月,一年,或者……


怎么办?要不要及时告诉山田教授?是直接回日本还是暂留在中国观察疗养?三个男人不得不暂时抛开各自的心思和揣度,凑到一起认真讨论对策。


大正和阿凡主张回日本,可是在观察期是绝对不允许随便搬动、转院的。


清田则力主先留在中国。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打算,但时机还不成熟,不能先透露半分,只能先争取将美智子留在中国治疗再说。“你知道吗,当年田中角荣访华,中国大夫用一种宫廷秘方,一针下去治愈了他在日本久治不愈的偏瘫,在日本引起了轰动。之后日本各界募捐了巨资在北京樱花东街建了今天享有盛誉的中日友好医院。”清田对大正说,随后转而望了望阿凡,继续说道,“所以,权衡各方利弊,我建议无论如何先留在北京观察、调养一段,至少我们三个人可以轮流照看她一阵子。要是回日本,山田教授受的打击且不说,这么长途跋涉折腾,对美智子康复肯定不利。”


事情明摆着,也只能等美智子病情稳定后再说。而先不告知山田教授也是三人共同的决定。


说不清是上天感动了人还是人感动了上天,到了第三天,美智子苏醒了!清田、大正、阿凡三个人喜不自胜。


“美智子!”三人轻声呼唤着。


美智子好奇地眨巴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是谁?”


这一问把三个人弄得面面相觑,继而大惊失色。


“我是大正啊。你忘了,日本,东京,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大正说这话时内心最是忐忑,怕美智子为裴姗的事记恨。


“大正?日本?东京?邻居?”美智子喃喃重复着,“日本,东京,真有意思,我们还是邻居?”美智子嘴一咧,笑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我从来就没去过什么日本,东京。”美智子说。


大正腿一软,差点儿瘫坐到地上。


护士一声不吭,两个眼眶红红的。


阿凡不死心,和颜悦色对美智子说:“记得我吗,我是阿凡,是你父亲山田教授的学生。在东大上的学。我们……”话未说完,美智子不住摇头,困惑的眼神直要把阿凡看穿。“我的天!”阿凡刚一遭遇那惊慌而无助的目光,精神整个就垮了,双手抚脸,转身跑出了房间。


清田努力保持平静,他深情凝视着美智子,伸出手,等到美智子迟疑地也抬起手,两人握在一起,然后才说:“我是清田。第一次见面是在大野川的山溪边。那是3月初,樱花开了漫山遍野,白的像浓云,红的像织锦,层层叠叠,一望无际,就像天宫玉宇一般。”


美智子听得入了迷:“那个地方一定很美!”


“是的。非常美。”清田毫不含糊地点头。心里说,那次你能化险为夷,这次也一定会康复如初的。两人松开手时,美智子透出依依不舍的眷念之情,这让清田感到欣慰,立时增强了帮助美智子康复的信心。


大正在一旁听到耳里看在眼里,既庆幸(至少美智子暂时不会记起裴姗的事)又忧伤,他扭过脸望着窗外花园假山的院落。


很显然,美智子因头部受伤而失忆,对于日本,对于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都一概没有丝毫的印象。主治医生对此模棱两可。“很难说是暂时的脑震荡后遗症,还是脑神经已完全受了损伤,难以自然调养恢复。还得观察一阵才能下定论。”


“观察、观察,得观察到什么时候?”大正按捺不住顶撞道。主治医生并不理会大正,夹着病案独自走了。“不行,得马上回日本!你们中国医生医术的不行!”阿凡、清田都反对。


“你们……我们是日本人,必须回日本治疗。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一直都把她当做妹妹看待。我们……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不一般,你们明白吗?我们的关系早已很亲近。在这里,我最有资格做出决定!”大正狂躁得不住大声嚷道。


“你,你有什么资格?”阿凡脸憋得通红,“我们……我们也不是一般的朋友了。为了她,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你?”大正的火倏地蹿上了大脑,正要冲向阿凡,一看阿凡须眉倒竖、咄咄逼人的架势,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泄了劲儿,把门一甩,出了房间。


到了晚上,大正和阿凡总算都冷静下来。无聊的表白与争斗,伤害的是美智子,羞愧的是自己。好像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的确都有些无地自容感。


冷却心绪后,三个人最后又回到了先前达成的共识上来:让美智子回北京继续治疗一段,三个人轮流看护,共同帮助美智子唤回过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