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狂乱祭父

作者:山冈庄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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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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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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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6750字

听到父亲猝然故去,织田信长猛地踢开被褥,坐起身来。浓姬亦刹那变得满面苍白,一时茫然若失。但她不愧是斋藤道三之女,立刻起身穿好衣服,并将小袖和服和小衣拿到信长枕边。信长看一眼,心中承可。那不是丧服。她在暗示他,应秘不发丧。


“阿浓!”


“您赶紧换衣服。”


“休要着急。人已经死了。”


浓姬默默地双手合十。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信长眼里簌簌落下泪来,“人生短短五十年……他却早去了八年。”


浓姬突感心中悲痛,不禁低声哽咽起来。


“阿浓!”


“嗯。”


“不要哭了。与三河的竹千代相比,我多享了十数年父恩……”


“是。”


“穿衣吧。”


浓姬忍住泣声,帮信长穿好衣服。信长却终是思绪未息。竹千代虽孤苦为质,但冈崎内部却团结一心。织田氏外患止息,却内忧大炽。世人都自会说,此乃信长咎由自取。其实,无人能明白信长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心境。


系上袴带之后,信长用力拍拍肚子,说声“好了”他恐已想好如何面对父亲的猝死了。浓姬从刀架上取下大刀,递给信长。


“阿浓,”信长脸上露出笑意,却马上流下泪来,“不会让你看到织田信长第二次流泪。你不要笑话。”


“是……是。”


“父亲留给我一宗巨大的遗产。你知道是什么?”


浓姬摇头。


“他在最后方明白了我。他说,只有我才能实现他未竟之志……他相信了我。”


“父亲大人的志向?”


“你马上就能明白。尾张一国之守算甚?比起振兴织田氏,还有更大的事等着去做!”


浓姬突然想起,这些话,信秀也曾对平手政秀说过。“只要有在下在少主身边,断不会让织田氏败落。”在他们讨论继承人问题时,平手政秀这样对信秀说。信秀当时笑道:“织田氏若是败亡,也没有办法。但你若能辅助他,万里江山自由他纵马驰骋。”


“家中诸事都拜托你了。”信长说完,快步走出卧房。


“少主到!”


座中顿时喧哗起来。这个臭名昭著的年轻人究竟如何控制局面?或者,他会怎样辱骂和嘲弄重臣?众人饶有兴趣等待着,幸灾乐祸之意弥漫大厅。


还未见到信长的姐妹和土田夫人的身影,表面上,乃病重的信秀召见重臣们商议后事。除了平手、林、青山、内藤四家老之外,织田玄蕃允、勘解由左卫门、造酒丞也在座。佐久间、柴田、平田、山口、神保和都筑等家臣均在。信长的兄弟中,只看到信广和信行。信长的妹婿信清也从犬山城赶了过来。


“少主,这边请。”看到信长,平手政秀招手让信长坐到信行上首。


信长没有理会平手,大步走到父亲身边,弯下腰去,手放在信秀额上。


“少主!”看到信长荒唐的举止,平手政秀和林佐渡几乎异口同声惊道。但信长置若未闻。


“他已经冰凉了!”他自言自语着,但声音响亮得满座皆能听见。“往生极乐世界。为何不让枕头朝北?为何还不献上鲜花和香烛?”


“少主!”


“还未发丧呢。”


“哼!”信长翻着白眼,“就这样放着一个死人?听着。马上将遗体运回古渡本城。”


“信长公子。”犬山的信清望着神情悲苦的信长,道,“请您先坐下。何时发丧事关重大。”


信长盘腿坐下,“为何?”


“现今东有今川、西有北畠(zai)、北有斋藤,均在时时窥视着我们。将主公运回古渡城我无异议,但就此回去,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乘轿回去?”


信长挥挥手,道:“不必。”


“您是何意?”


“那种小聪明怎能骗得了敌人?”


“兄长。”信行向前挪了挪,“外间传言父亲是在和岩室夫人同床共枕时去的,你难道就不觉难堪?那样是否合乎孝道?”


“信行!武士未死在战场上,而是在榻榻米上往生极乐世界……这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和爱妾同床共枕气绝,更为父亲之死增添了荣光。那些笑话父亲的家伙内心羡慕还来不及呢。父亲岂会喜欢你那种孝道?”


“少主!”平手政秀忍耐不住,扯了扯信长的袖子。


“实际上……”从末席传来声音,“主公有遗言,无论如何必须在此向各位公布。”


“遗言?”人们不约而同望向出声之人。说话人乃柴田权六。权六神情诡异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


“嗯,遗言?拿上来。”信长声音沉稳,自有一种震慑的力量。


权六犹豫起来。他本以为信长会惊慌起来。遗书当然是伪造的。信秀没有留下遗言,岩室夫人也没有写下任何字句。权六本来想着只要向众人宣读一遍即可……由于众臣对信长的反感,只要读一读伪造的遗书便足以达到更废信长的目的。而且信长越愤怒,对信行一派越有利。若信长胡乱对遗言生疑,众人自会更多怀疑起信长的品性:如此一人,可堪大任?


“嗯?有遗书……太好了。”信长道,“我来读给大家听,拿来!”信长沉静地催促道。权六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信长从权六手中接过遗书,先在额上触了两下,然后直接装进了口袋里。“宣读遗书之前,我想问问父亲弥留之际的事情。信行,你当时可在场?”


“在场。”信行答道,“我过去时,父亲大人尚自清醒……”


“哦。”信长摇手止住信行,“好个不孝之子。”


“兄长何出此言?”


“既然清醒,为何不立刻将父亲大人移到这里?你刚才不是说父亲大人和岩室同床共枕时气绝吗?……还担心被世人笑话!”


“这……我是说过。”


“信行,你难道在愚弄我?若确是在爱妾身边气绝身亡,世人笑话也就罢了。但父亲尚自清醒,你却不将他搬离卧房,故意让他受世人耻笑……到底是何居心?”


“这……”柴田权六忍耐不住,开口了。


信长笑着摇了摇手,“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心。你好好待着。信行!”


“兄长。”


“权六说这份遗书是岩室笔录的父亲遗言,你确信?”


“啊……这……我当时不在场。”


“你不知?不知便能相信?好!我明白。你既然在父亲一息尚存时见了他,他却没有让你代写遗书,而要女人去写,也难怪不足为凭。这封遗书就由我保存吧。权六!”


“在。”


“为慎重起见,我还有一事要问你。”信长带着讽刺的微笑。


权六顿觉毛发倒竖。信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若此时继续纠缠遗书之事,信长定会不耐烦地摆着手说:“知道了知道了。因为你的愚忠,被女人欺骗了。”若是信长叫出岩室夫人来对质,事情就更糟糕。


“为慎重起见?您是指……”权六腋下冷汗直冒,他惴惴地望着信长。


“无他,发丧之事而已……若不加掩饰直接发丧,也许会有人欺我信长,领兵攻人尾张,你认为那人可能是谁?”


“啊,这……”


“不知?哈哈哈。你仔细思量一下。到底是谁?”


权六满面通红。不仅仅是他,信行也如石雕般僵在那里。犬山城的信清,以及林佐渡等人,都神色尴尬。


“哼!”信长又笑了,“我心明如镜。信长虽被称为尾张第一傻瓜,但那些人的伎俩,这傻瓜早已看透。休要担心。”


“是。”


“权六,我生来便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懦弱者,也非不明事理之人。只要有人敢蠢蠢欲动,我便毫不留情取他狗命。你们大可放心地将遗体移往古渡。马上准备葬礼吧。”


此前一直闭着双眼的平手政秀突然插话道:“且慢……少主……不,从今日、从此时开始,您就不再是少主,而是主公了。主公既如此吩咐,在下也认为,诸事有备无患。葬礼必须要办,故不如立刻准备,定好善后事宜,这样反而能够避免世人的议论和污蔑。诸位以为如何?”他静静扫视了一遍在座众人。信长也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家。


内藤胜助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是主公的吩咐,就必须服从。”


“对。”青山与三左卫门也点点头。


四家老中的三个人都已经同意了,信行见机,便也冲信长道:“我觉得兄长的意见可行。”


信长翻翻白眼,暗自冷哼。信行的懦弱让他无法忍受。虽然八面玲珑讨人欢心,但凡事都无主见,毫无能耐,竟有野心?


“那么,立刻将先主遗体运回古渡。准备葬礼。”平手政秀静静道。


怀着对信长的强烈不满,织田氏家臣们开始筹备信秀的葬礼。


时间定于天文二十一年三月初七,墓地为信秀十一年前亲自发愿建立的那古野村龟岳山万松寺,住持禅师也是信秀于开山时亲自选定的大云和尚。


但新继家督位的上总介信长却几乎没有参与筹备事宜。林佐渡和平手中务互相猜测着对方的心思,尽力掩饰神突,他们在顺利举行葬礼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


除了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与其弟七郎左卫门、林佐渡、佐久间大学、山口左马助和都筑藏人之外,信长舅父土田下总,妹婿神保安艺、织田信清,都声称信长将是导致织田氏走向败亡的罪魁祸首。


“倘若葬礼之后,这些人一起谋反……”想到这里,信长就心痛不已。他之所以希望让父亲离开岩室夫人,尽早返回古渡,正是出于这些忧虑。今川氏整修武备,磨刀霍霍。信长发现,鸣海城主山口左马助父子已有通敌迹象。安祥城被今川收回,樱井也落入敌手。今川氏的名将葛山备中守氏元、冈部五郎兵卫元信、三浦左马助义就、饭尾丰前守显兹、浅井小四郎政敏等,正在鸣海城对面不断修筑工事。因此,若是父亲故去导致织田氏内部混乱,他们必会乘此机会出兵尾张。信长自信尚能对付得了他们。但这样一来,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就难免乘虚而入了。


六日下午。


“阿浓,刀——”一直躺着的信长,突然跳了起来。浓姬吃了一惊,取下刀架上的长刀递给信长。


“阿浓!”


“大人。”


“从现在起,信长要斩断迷惑。”转眼间,他已经跳到庭院中。但他并未拔出刀,只是双眼怒睁,死死盯着天际。


浓姬明白信长的痛苦。若今川氏和斋藤氏趁织田内乱而兴风作浪,无论他们两家孰成孰败,信长都将无立足之地。到那时,年仅十九岁的织田上总介信长大概会和松平竹千代一样,成为乱世的弃儿。


“啊!”大刀出鞘。灰蒙蒙的天空下,花蕾绽放的樱花树微微颤动了。


翌日。


万松寺内樱花盛开。浓姬心事重重地从樱花树下匆匆而过。信长昨日午后拿起长刀顾自而去,直到今日早上也不见踪影。他恐是去古渡城参加最后的议事,浓姬未能亲手给信长穿上丧服,感到一丝遗憾。不仅仅是遗憾,她还在想自己的父亲是否会前来……他会装作为吊唁而来,实际上却对织田氏虎视眈眈。浓姬当然很想念父亲,但她现在也很疼自己的丈夫,然而他们二人却水火不容……


信秀的亲信五味新藏一看见浓姬,便高声道:“浓夫人到!”


族人已经聚集在正殿。浓姬紧张地捻着手珠,被领到信长座位之后。信长的席位尚空着,旁边的勘十郎信行着一身崭新的丧服,恭敬地向浓姬致意。浓姬回礼后,方才坐下。


信行下首坐着信秀三男喜十郎,接下来是三岁的阿市小姐。他们与信长都是正室土田夫人所生。


阿市下首坐着曾经是安祥城城主的异母哥哥三郎五郎信广。他以后,按年龄大小分别坐着信包、喜藏、彦七郎、半九郎、十郎丸、源五郎,最后是襁褓中的又十郎,他在岩室夫人怀里牙牙学语,咬着小拳头。这一列人之后,除了浓姬和土田夫人,还坐着信秀的十二个女儿。第三列都是信秀的侧室。这么多年幼的孩子,本来令人心生悲哀,但众多的女人,又让人有花团锦簇之感。浓姬低下头,泪水直流。看似如此盛大的葬礼,却暗藏着众多的憎恨和猜忌。


遗族旁边的席位上坐着本家清洲城主织田彦五郎和织田氏的宗主斯波义统……虽然他出生名门,但已因失势而沦落为清洲的食客。他们无不一脸严峻,时刻准备发难。他们之后,便是正襟危坐的重臣们。


小和尚点燃香烛,熏上香。不久,住持大云和尚走了出来,他身后,是从各处聚过来的僧侣。足有四百余人。在自己发愿建立的寺中举行如此盛大的葬礼,信秀果真能修成正果吗?烛光照亮了立于正面的白木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头攒动的宽敞正殿里响起了庄严的诵经声。


浓姬心不在焉。诵经已经开始,但信长的席位上空空如也。难道出了什么意外?想着想着,她内心不禁害怕起来。平手政秀弯着腰小心翼翼向她靠过来,浓姬一阵惊悸。


政秀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然后附在浓姬耳边焦急地问道:“主公是和夫人一起出城的吗?”


浓姬不知该如何作答:“主公……昨天下午……出去后……”


政秀顿时失色。但他毕竟有历练,未再提问,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听政秀的语气,信长并没有和家老们在一起,浓姬感觉出事了,是身有不测,还是被囚禁在了某个地方?对于习惯了争斗的人们来说,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信长平日的行为举止荒诞不经,这次连父亲的葬礼都不参加——会不会有人故意要陷信长于不义,已派人抓了他……


诵经声响起来。不出所料,人们纷纷转向信长的席位。浓姬已经没有勇气抬起头。“放我出来!浑蛋。”她眼前不时浮现出信长在牢笼中狂呼的情景,甚至看到血肉模糊的信长挣扎着气绝身亡的场面。


不久,僧侣们也好像意识到信长不在,渐渐地有气无力起来。一个僧人起身到住持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腾腾走到首席家老林佐渡身边,说了声“请上香”。


“主公怎生还不来?暂且停止诵经吧。”林佐渡面带难色地皱起眉头看着政秀。“还没见到他的人影?不会忘记给先主上香吧?”


平手政秀紧咬嘴唇,手里捻着佛珠,“快了快了。”


“主公是你一手调教的,应该没有问题,但现在葬礼进行到一半就中断诵经,太不吉利……”


政秀没有回答,四处搜寻大殿的各个角落。有两三个人迎着他的视线站了起来。他们还未坐下,诵经声已经停了。


那僧人又走了过来。五味新藏捧着上香的名单,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林佐渡和平手政秀。林佐渡单膝跪地道:“主公在哪里?”


他眼神中充满愤怒,狠狠扫视着座中众人。“眼看要上香!主公呢……”


“少安毋躁。”平手政秀面带倦色地挥挥手,“虽说主公尚未到来,但总不能由他人开始。我看还是稍等片刻为好。”他声音坦然而冷静,“这是先主的葬礼,纵然主公再放浪不羁,也不至于忘记。”


“平手大人!”


“是。”


“不……不要说了。再等等。”


浓姬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诵经声中断后,一片窃窃私语声,充满了不满和嘲讥。若信长未到,众人必会疑云大生。被这种敌对的情绪包围,信长如何能将家族团结起来……即使没被暗杀或囚禁,信长也前途暗淡。


“他是不是又去抓鱼了?”


“也可能去相扑了。”


“不,怕是在跳舞。现在正是赏花的季节。”


“真了不起,连父亲的葬礼都忘记了。”


终于,本家的织田彦五郎开口了:“各位家老,难道就这样等下去?”


“是。少安毋躁。”政秀回答。


“真是前所未闻呀,政秀。”


“大人。”


“但为慎重起见,我想问一句:若是主公一直不现身,今日的葬礼就此申断吗?”彦五郎声音柔和,却坚定有力,一向沉稳多谋的政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这……”


“要等到何时?”


“这……”


“是让信行公子上香,还是……”


“这……不。请诸位不要急躁。”


“平手。”林佐渡又发话了,“事已至此,我们便宜行事,也不为不忠。你以为呢?”


“言有理。”


“要考虑到在座诸位的心情。再这样等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突然,佛殿门口闪人一个人影。


“啊!”末座的一个人叫了起来。


“主公!是主公。主公来了!”


“主公……”浓姬激动地抬起头。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转向门口。浓姬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她见信长仍穿着昨天下午出去时那一身便服。头发如同倒竖的茶刷子,用红色的发带随随便便束住,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放射出骇人的锋芒。他挺起强壮的胸脯大步走了进来。难道以这身装束参加父亲的葬礼?浓姬屏住了呼吸。


信长左手提着四尺长的爱刀备前广忠,傲然走了进来。腰间竟系着一根革绳。


“啊!”政秀也看到了那根草绳。但信长已大步向灵位前走去,政秀根本没有机会提醒他。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束草绳。”林佐渡也看到了。土田夫人不禁挺起身子。


“成何体统!”


“衣上还粘着泥巴。”


“果然去摔跤了。”


“这真是……”


父亲的葬礼对于儿子乃天大的事情,迟迟不到就已大为不敬,可信长却又穿着如此随便的衣服前来……僧侣们自不消说,就是住持禅师也愣了。但信长若无其事径奔灵位而去,人们赶紧闪开一条道。信长在灵位前止了步。他的刀猛插在祭桌上,当啷有声,殿内顿时一片寂然。


被那声音所惊,五味新藏慌忙道:“上总介大人上香了!”诵经声随之响了起来。但是信长既未坐下,也未低头,他傲然用左手扶着插在祭桌上的刀,定定地站在桌前,凝视着牌位:万松院桃岩道见大禅定门。人们被他的奇异举动吸引,只是静静地望着。突然,他伸手抓了一把香灰。


“啊——”人们大惊失色,不知会发生什么。


信长将抓在手里的香灰猛地向父亲的牌位洒去。香灰四处飞散。住持虽然没有惊慌躲闪,左右不少僧侣却慌忙举手擦眼。


“疯了!他确实疯了……”林佐渡正自言自语,信长已经从灵位前退下,瞪大眼睛盯着众人。


诸人没有听见林佐渡的话。对于信长这疯狂的行为,众人已经忘了指责或抱怨,都目瞪口呆,一时没了主意。


信长背对灵位,傲然立住,像一只正在觅食的雄鹰,俯视着座中诸人。


“主公!”政秀开口道,“席位在那边……”


不知信长是否听到这话,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清洲的织田彦五郎,开口道:“辛苦了。”


虽然实力不及信秀,但彦五郎到底是宗家。他脸色苍白,避开信长的视线,他恐被信长令人难以抗拒的威势征服了。


信长又转向犬山城的织田信清:“听说你摔了骨头。”信清一时语塞。他明白信长的话是一种露骨的讽刺,依他平时的性格,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事情来得太突然,信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信长猛地收刀回鞘,走了几步,威风凛凛地对着各位亲戚和各地大名们道:“辛苦了。”


“主公!”平手政秀再次叫他时,信长已经径奔大门而去。


五味新藏猛然醒悟过来,“勘十郎信行公子上香。”他声音响亮。但大部分人还在盯着信长远去的背影。


信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佛殿。夕阳已经染红了丛林,他将刀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腰间的草绳里,大步流星向山门走去。


直到信长不见了踪影,浓姬才醒过种来。“不愧为主公……”虽然如此,但信长的举动毕竟鲁莽了些。她又不禁担心起来。信长已然将全族人树为敌人,适才的举动等于宣布对他们寸步不让。若鸣海的山口、犬山城的信清同时谋反,古渡和那古野无疑将危在旦夕。


明知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为何还要那般傲然以待众人?想到这里,浓姬突然担心起平手政秀来。现今,他是唯一支持信长的人……身为信长师父的政秀,会不会因为今日安排不周而陷入责难,被迫切腹自杀?若是那样,信长将更是孤立无援。她偷偷望了望家老席,却见政秀若无其事。


“上总介夫人。”五味新藏终于恢复了平静的声音,清朗地喊到浓姬。


浓姬站起身,众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那位特立独行的主公的妻子身上。


美丽的夫人。有人觉得她真可怜,嫁到了敌方的那古野城,丈夫又那么古怪。佳人薄命用以形容这位夫人,实是恰如其分。


浓姬手持一把香立于灵位前,闭上了眼睛,只有我知丈夫的心思……她为之诚心地祈祷。浓姬上完香,正要回到坐席上时,三岁的阿市拉住她的袖子,断断续续道:“父亲……死了?”她天真地望着浓姬。这个小姑娘如偶人般可爱,但她的话却引得众人不禁落泪。


土田夫人上香毕,信秀的子女按长幼依次来到灵位前。当十二子又十郎被岩室夫人抱到灵位前时,人群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这种情绪和刚才浓姬上香时的情形又有不同。悲哀的孤儿寡母!但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是以她的妩媚艳丽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如此美貌,也难怪先主不愿意离开末森城。”


“可不是?她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浓夫人的妖艳。”


“对。”


“她只有十八岁,日后不知会成为谁家的尤物。”


对于年轻漂亮的寡妇,人们除了悲哀和同情,还有着更多的关注。平手政秀默默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他还未能摸透信长的心思,他为何突然出现,为何又突然扬长而去呢?那种鲁莽的古怪举止不应该是信长所为,分明在向所有人公开挑战。但他有压制住敌人的能力吗?如果没有,他的行为无异于匹夫之勇,非大将所为。


亲人们上香完毕。听到自己的名字,政秀醒过神来,离开坐席。


“先主,在下无能。”他自觉有负信秀之托,上香时不禁双眼噙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政秀闭上了双眼。他眼前总是浮现出腰系草绳的信长向父亲的灵位扔香灰时的情形,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