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围攻

作者:马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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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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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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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940字

场上二人斗了多时,那长须男子手上不缓,妙招仍是层出不穷。那瘦小僧人手腕不便,一套拳法反复使出,不再刻求奇巧变化,渐渐转为平淡。二人斗了足有七八十招,均无败象,但那长须男子招式虽跌宕雄奇,深微之处却略失于细腻,不似那瘦小僧人含蓄蕴藉,毫无缺漏,拳法上自是逊了一筹。那瘦小僧人初时接招,手法尚有些花样,斗在酣处,那长须男子招式愈演愈繁,攻势益发凌厉,他拆解之时却以简代繁,显得漫不经心。


那长须男子将家传武学发挥到极处,仍占不到半点便宜,只觉对方这一套简朴的拳法中,竟似蕴藏了千招万招,无论怎样变招换式,均难寻出丝毫破绽,不禁惊怒交集。耳听对方腕上索链呛啷声响,似在嘲笑自己占尽便宜,仍无寸功,猛然大吼一声,将近年来新创的一套拳法施展出来。


众人见他拳式大变,每一出手最多攻得三四招,便即抽身换式,一旦靠近那瘦小僧人身前,肩、肘、腕、胯、膝竟同时作势击人,虽是一击便退,但招招阴狠古怪,极难防范,心下无不吃惊:这难道也是岳氏散手?为何与适才迥异?这等武功最易伤人,稍有不慎,便要被他暗劲震断经脉。那僧人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愈看愈惊,眼见那长须男子周身上下渐渐露出几分邪气,心头俱生寒意。但看了一会儿,又有些奇怪,只觉他招式固然诡谲险恶,极难应付,却又往往莫名其妙,无的放矢。有时连环几招,已占上风,忽又弃了攻势,反向那瘦小僧人身前身后胡乱拍出几掌,随即倏然后退。这一来前功尽弃,再要抢占先手,又须费许多周折。众人见状,纷纷鼓噪起来,几十名黑衣人高声叫嚷,对那长须男子大是质疑。


其实众人有所不知,场上二人如此身手,可说俱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斗在一处,自然招招出人意料,式式不可捉摸。寻常人物以自家眼光品评优劣,又哪能识得每一招的精深博大之处?这便好比两大高手对弈,每投一子,皆附深意,往往一子之间,已伏下后面十余步的远虑深谋,庸者看来,却觉这一子平平淡淡,甚至毫无道理。所以说人分贤愚,意趣殊途,中间如隔鸿沟,万难逾越。遍观满场数百之众,其实真能辨识二人技法之妙者,最多也不过二十几人。


此时二人已斗在百余招上,看似胜负未分,但在少数明眼人心中,却早已做出评判。当下众人虽吵吵嚷嚷,喝彩鼓劲,人群中却有十几人仰面长叹,对那瘦小僧人流露出衷心钦佩的神情。这十几人技艺之高,原是颇足自负,但眼见那长须男子连攻数招,招术比前时巧妙了几倍,而那瘦小僧人化解之时,手法却愈发简拙,到后来那长须男子一口气攻出一十七招,仿佛疾雨狂风一般,那瘦小僧人居然只用铁索横江一式,便将其一一化解,不由又是惊服,又是感慨:这一十七招如若向我攻来,我至少要回击二十余招,连变四五种身法,忽退忽近,才有望勉强躲开。若有一处算计不准,便要中拳受伤,对方随后来攻,那便万万躲不开了。这僧人只出一招,便能化险为夷,拳法之高,我一生怕也难望项背。思来想去,又觉似这般一十七招一并攻来,自己便倾尽全力,也未必能招架得住,一时望向那瘦小僧人,目中充满了由衷的崇敬。


周四观斗良久,也被那瘦小僧人返璞归真的拳法折服,心道:我昔日在寺中栖身,常见这僧人腕穿索链,坐在藏经阁前发呆,往往十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只当他是犯戒的僧人,一直不敢与他搭讪。谁想他武功之高,竟为全寺之冠,单以拳法论,我亦未必胜他。少林既有此人,实为我添一强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不敢轻易露面,一来怕各派人多,自己抵挡不住,二来也因摸不清双方底细,深恐弄成混战大局,少林僧死伤惨重。这时见了此僧身手,大是欣慰,忍不住冲木、盖二人道:这僧人拳法精湛,令人钦佩。少林藏龙卧虎,我等倒是多虑了。


木逢秋望向场中道:此僧武功之高,竟不在当年空问等人之下,少林天字辈中若多出几个这样的人物,确无须教主大驾亲临。但不知这僧人是谁?周四道:我在寺中常与他见面,却不知他唤做什么。莫非是天心方丈的同门师兄?盖天行低声道:此僧武功较空寂、空如等人犹高了一截,与空问也只在伯仲之间,若是天心等人的师兄,那可奇了。同门师兄弟竟有霄壤之别,天心等人岂不比猪狗还笨?一语未了,忽听叶凌烟轻声笑道:你们几个胡乱猜测,全然不对。那和尚是天字辈的人物不假,但与天心等人却非一师之徒。他法号天觉,乃是空问那个秃厮的惟一弟子。我当年与他比试过一遭,赢得他心服口服。这和尚原也算不得什么。几人听了,均露疑情。


周四笑道:你怎知他法号天觉?叶凌烟见教主笑得古怪,知他不信自己所言,忙解释道:属下当年常跟少林派的秃驴打交道,光少林寺也不知来过多少趟,他寺中大大小小的和尚,被属下教训过的着实不少。当年我与老莫来在嵩山,正巧碰上这瘦小和尚,他当时只有二十多岁,武功和空问等人却差不太多。老莫掌法高明,百余招上轻轻拍了他一掌。这和尚极是要脸,不依不饶地还要跟老莫较量。老莫胜他一招,也着实不易,便想一走了之,谁料这和尚追出数里,偏要再斗。老莫无奈,想出个法子,让他与属下赛赛脚程,若能赢了我,便与他再斗一回。这和尚那时狂傲得很,根本没将属下放在眼中。属下一怒之下,略施手段,将这秃驴落下数十丈远。这秃驴赶我不上,又回身来寻老莫,不料老莫早已离去多时,让他扑了个空。过后我与老莫相遇,都乐得不行。此事千真万确,日后教主见着老莫,自管问他便是。


周四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已然相信,又问道:你可知他为何腕穿锁链?叶凌烟皱眉道:当年属下见他时,他可未穿锁链。莫非是此后犯了色戒,与小娘子搞得火热,众僧又妒又羡,才想出这办法制他?说罢捂嘴偷笑,明知自己猜得不对,却眼望教主,神情十分认真。周四知他改不了油滑品性,微微一笑,心道:当年空问等人被周老伯杀死,空信、空义二人勾心斗角,争夺方丈之位。这天觉僧既是空问的亲传弟子,武功又较空信等人为高,理当做少林方丈,却为何锁链穿臂,形同囚徒?难道是被空信所害,方落到这步田地?他昨夜听了天心等人殿中长谈,于少林诸多往事已有所知,凭空猜想,倒将个中情由揣摩出了几分。只是天觉身系锁链,并非是空信所为,作俑之人,乃是少林僧空义。当年周应扬将空问等僧击毙,空义斗智斗力,逼空信撞死阶前,原可顺理成章做少林方丈,但其后他却百般推辞,不肯披裟为主。众僧不识其心,还道他虚怀谨慎,不慕高位,自是大生好感。其实空义之所以故作谦让,一来是为了显示仁德,收买人心;二来便是怕天觉从中做梗,私欲难成。天觉虽是后辈弟子,但随乃师空问习武多年,武功已较诸多师叔为高,因其悟性超绝,深得神光和尚喜爱,故神光离寺之前,已将平生所学倾囊而授。天觉由此技艺猛长,其时虽只二十多岁,武功与空问已不分轩轾,每每较艺,空如、空寂等人也往往自愧弗如。天觉年少艺高,行止不免疏狂;空问以言导之,渐敛其性,但他向来不将空义等人放在眼中。空义逼死空信,反被天觉所阻,大欲难偿,自不肯善罢甘休。含忍数日,用话先稳住了天觉,忽一日使出卑鄙手段,将天觉迷倒在禅房。天觉昏睡三日,醒来后见腕脉已断,一条铁链束住手臂,顿时万念俱灰。以他当时身手,要杀空义仍是不难,但空义已抢先做了方丈,众僧趋炎附势,尽成其翼,谁又肯出来主持公道?天觉自知再去理论,便是与群僧为敌,成了众矢之的,一旦大打出手,寺中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含屈忍愤,在寺中做了无职无守的闲人。后空义病逝,天心做了方丈,他已然将世事看破,一笑置之,更无意与争。


周四虽然聪明,但往事错综复杂,思忖良久,仍难理清头绪。正这时,忽见那长须男子飞身而起,手足腾缩,瞬息万变,一张脸狰狞扭曲,大露狂态。众人虽知那瘦小僧人技艺精湛,但见那长须男子犹如鬼魅一般,在他头上盘旋转折,久不坠落,都不禁为这僧人担心起来。


天觉挥拳上击,拳上劲力忽实忽虚,不让对方借力飘腾。怎奈那长须男子每击一掌,掌力都怪巧异常,不易捉摸。天觉挥拳之间,觉出他掌上隐伏了四五股怪异的力道,便不敢故示以虚,收敛拳劲。如此一来,已难以虚应实,辨清对方掌力变化。


那长须男子几股力道交并来攻,只要有一股力道撞上对方拳劲,便可借力飘跃,余下几股怪力仍是寻隙而入,伺机伤敌。这般斗法,最耗心力。那长须男子居高临下,占尽主动。倏东倏西,倏落倏起,将一身本领发挥到了极致。连斗二十余招,居然换了十余种身法,身子愈斗愈飘,腾折翻滚,直似一片柳叶相仿。众人见他如此轻功,尽皆吐舌,连叶凌烟也骂了一声,大是心服。


天觉仰面上击,一应妙招皆施展不出,加之铁链晃动,遮住视线,故十招之中,倒有七招取了守势。众人见他一味招架,都知那长须男子获胜有望,众黑衣人率先喝彩,紧接着西北两面也有人叫起好来。


喝彩声中,忽见那长须男子从半空中坠了下来,好似一块巨石,直向天觉头顶砸落。这一下出人意料。众人尚未看清究竟,只听锁链声响,天觉已轻轻弹起,落地之时,那长须男子手臂已被铁链缠住。


二人刚一落下,那长须男子起足便踢。他双臂被制,状如困兽,两腿连环踢来,都奔对方要害之处。天觉拉住铁链,带得他左右摇晃,那长须男子出腿虽凌厉狠毒,但体斜身倾,便难踢到天觉身上。天觉乘势展动身形,拽着他在场中奔跑起来。二人一高一矮,相差悬殊,那长须男子直似庞然大物一般,足足比天觉高出两头,但天觉带着他在场上转绕开来,竟尔奔行如飞,片刻不停。那长须男子几番挣脱不得,急得咻咻乱叫,两只眼瞪得似铜铃大小,一张脸凶恶无比,活像吃人的野兽。众人都恐他挣脱出来,胡乱伤人,眼见天觉手拉铁链,奔跑间毫不吃力,大是惊奇。


二人在场上愈奔愈快,仿佛走马灯一般,眨眼间绕了十数圈。众人睛眸不转,直看得气短心慌,神驰目眩。那长须男子初时连连挣扎,不肯就范,几次抱住场中古松,将树皮片片抓下。绕得几圈,似乎清醒了几分,随着天觉奔跑,不再死命挣脱。天觉见状,微露喜色,愈发加快脚步。那长须男子武功虽高,脚下功夫终是逊了一筹,磕磕绊绊,渐渐跟他不上。天觉微微一笑,突然停下脚步,那长须男子收势不住,扑通坐倒在地。


天觉转回身来,出掌抵在他前心,将一股柔和的掌力传入其体。那长须男子颓然坐倒,目中凶光忽隐忽现,双臂暗暗运劲,欲将锁链崩断。天觉见了,掌力更柔,稳稳护住他一块心田,不受各脉逆气冲扰。


那长须男子大口喘气,目光渐渐黯淡下来,脸上却青紫一片,并不消褪。天觉掌力轻输缓送,不敢稍停,及见他狂态已敛,方舒了口气道:施主这套拳法已入歧途,运劲之时,全不依正常经络而行。适才贫僧见你真气行入岔路,便思用佛门内功震开你闭塞的经络。怎奈施主陷溺太深,贫僧数次运劲,施主皆避过锋芒,借力高跃,到头来逆气激增,冲扰心脉,反而弄巧成拙,坠落下来。贫僧恐你经脉有损,故牵你疾行,疏导逆气,但你几番挣扎,已伤了手太阴肺经和足少阴肾经。贫僧功力微浅,不能护你周全,那也是无可奈何。说罢低宣佛号,露出痛怜之意。


那长须男子体内杂息奔腾,已然开口不得,听了这话,口中发出呜呜之声,挣扎欲起,似乎仍不服输。天觉出另一掌搭在他肩头,微微用力,将他按坐在地,摇了摇头道:贫僧与施主人前较艺,并无炫耀之心,只是想让各位知道,我少林一套最简朴的拳法,便足以应付天下人物。其它高深武学,更是妙绝时人,堪可傲世。诸位诬我少林偷习魔教武功,难道魔教邪法真的高过敝寺博大精深的武学么?他这话虽是冲那长须男子所讲,满场人物却都听得真真切切。众人在此之前若听了这番言词,多半不会相信,此刻却心服口服,知其所言非虚,人人垂头不语,仿佛一群无知的孩童,在聆听长辈谆谆教诲。


众僧见状,个个扬眉吐气,挺立如松。不少年轻武僧打定主意,一旦各派退去,便拜在天觉门下,苦研本门技法,纵使方丈不依,也要背地里偷偷讨教,以求来日光大门楣。天字辈的僧人虽无拜师之念,暗下却羞愧难当,偷偷自问:天觉师兄与我一门学艺,武功却比我授业恩师也不知高出多少?我在少林研武数年,连本门武功的一点皮毛也未得到。天觉师兄技艺通神,我怕是一生一世也赶他不上了。想到这里,又不禁生出另一个念头:方丈师兄为了逐退各派,竟抬出魔教欺吓众人。他给寺僧人扣上这偷习魔技的恶名,实在是得不偿失。其实我派武功远较魔教邪法为高,天觉师兄上场较艺,全是为了激励我等,使众僧对本门武学重生自信。有此一念,更觉天觉可亲可敬,相比之下,天心在众僧心中顿时黯然失色。


天心自为少林之主,从未见众僧对自己如此漠然,但他谋虑深远,也无暇计较此等小事,暗暗合计:众人适才听我一言,都当我寺僧人邪技在身。天觉师兄此番登场,偏又以本门武功震怖群雄,这一来各派更要胆寒,只怕不须多时,便要遁离嵩山了。他料得大祸将免,欢喜无限,偷眼望向天觉,内心感慨丛集:师兄顾全大局,胸襟远非我等师兄弟可比。少林若奉他为主,原是胜我百倍,只可惜他一技独秀,不能广教余子,否则寺内只须有三两个这样的人物,又何惧各派来攻,何求魔教来助?想到天觉多年来无欲无争,甘受清苦寂寞,而自家高高在上,毫不抚恤其痛,不禁内疚起来。与此同时,又后悔不该弄巧成拙,自担私结邪魔之名,更不该将智明视作合寺救星,盼魔教人物来解危难。


那红衣人眼见天觉技艺惊人,方寸早乱。他纵横江湖几十年,与少林僧曾交手数次,却不知少林寺内,尚隐伏着这等好手,自思亲自出手,也无胜算,心道:我当退不退,强要寻机生变,此时少林派占在上风,怕是退也不能了。此僧既有如此身手,余者岂是善类?一会儿少林僧趁机反扑,场上恐无几人能逃得性命。他惧意大起,恨不能立时飞下嵩山,但此刻形势危急,如若仓皇逃窜,乱了阵脚,少林僧猝下毒手,更要杀得众人满地尸横。他惯于审时度势,这时却进退维谷,没了主意。


忽听得场外一人尖声叫道:各位朋友忙了半天,不知赢了几场?在下晚来一步,可得宰个秃驴,抢一份功劳!这人说话时尚在数丈之外,一言未了,人已到了场边。


众人听得此声,心中暗骂:哪来的鸟人?这般不知死活,偏偏在这时触怒众僧!扭头看时,只见一人自场外腾身跃起,似一只灰色大鸟,直向场中飞来,划过众人头顶,落在天觉身后。这人来得极快,刚一落地,挥拳便拍向天觉背心。


天觉正运掌为那长须男子疗伤,猛觉背后恶风不善,忙起脚反踢。来人出掌如电,堪堪击上其身,不料天觉腿发似箭,正踢在他臂弯。这人手臂酸麻,掌力顿失,尖叫一声,突然手脚并用,击向天觉后背要害。天觉为那长须男子驱除逆气,正在紧要关头,此人拳脚来攻,竟无法回身招架,当即仍出腿反踢,与之周旋,一半心思却注于掌上,生怕运力太猛,伤了那长须男子。来人在他身后蹿蹦跳跃,轻捷无比,两手抓、砍、戳、点,灵活异常,招招意在三盘,处处皆走弧线,变招奇快,令人防不胜防。


天觉只以一腿应付,甚感吃力,二人斗了数招,他脸上已渗出汗来。原来他运气疗伤,已然大耗心力,再与来人拆招,又要卸去他拳脚上诸多古怪力道,方不致伤了那长须男子。如此一来,心神渐分,比之适才酣斗数百招,更加动魄惊心。


天心见来人尖嘴猴腮,身材高瘦,拳脚却收发如电,极尽刚柔变化之能,只恐天觉有失,忙向身后几僧使个眼色。几僧会意,纵身而出,齐向那瘦高男子扑去。这几人都是天字辈中的好手,纵跃之间,颇见功力,眨眼间抢到那高瘦男子近旁。


那高瘦男子斗天觉不下,甚为沮丧,见几僧扑来,飞起一脚,踹向一僧小腹。那僧人侧身出掌,毫不相让。不期那高瘦男子发腿无踪,砰地一声,正踢在那僧人额头,直将他踢得倒飞出去,血溅而仆。


那高瘦男子踢倒一僧,冲场外叫道:这和尚厉害的很!我一人斗他不过,你们几个再不过来,秃驴们可要以众欺寡了!话音未落,只听场外有人哈哈大笑道:久闻郭先生一套五形鹫拳,打遍秦晋两省,怎么一到了少林寺前,便派不上用场了?这人刚一说罢,场外又有几人笑了起来,笑声洪亮异常,直震得周遭林木沙沙做响,听来却纯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炫耀内功。


众人笑声入耳,心头俱是一震,但觉几人一笑间内力虽各有千秋,却都醇厚至极,若无四五十年寒暑苦修,断难达此境地,均想:听这笑声,几人必是顶尖的人物。这几人一到,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周四杂在人群,也甚吃惊:来人是何方神圣?内力竟这般了得!看来今日之事,终无了局。


场外几人笑罢,又有一人开口道:能胜郭先生的人物,当世可不多见。少林派有此能人,大伙便进去瞧瞧吧。说话之间,只见场外轻飘飘跃入六人。这六人自众人头顶掠过,竟尔微风不起,状如飘絮,落地时无声无息,好似原本就站在那里,连衣袂也不摆动。众人见状,惊讶更甚。木、盖二人同时咦了一声,只觉这几人甚是眼熟。


几人跃入场中,便有二人晃动身形,奔天觉扑去,余者面带笑容,都向那红衣人望来。那红衣人见这几人倏然而至,竟似得了极大的强援,精神一振:主人终于将他等请来,我又可在少林周旋一阵了。众黑衣人也都双眼发亮,胆气大壮。


周四定睛观瞧,只见站立四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人身着华服,红光满面,一副养尊处优的富绅模样;另一人乱发披垂,僧衣破旧,是个胖大头陀。余下二人,身上都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头上却裹了块灰色方巾,非道非俗,器宇甚是不凡。这几人随便站立,却与常人大不相同,每人身上都隐隐然透出一代宗师的超凡气象,虽只寥寥几人,气势上竟丝毫不输于百余僧人。周四又见强手,心中烦乱。木、盖等人也眉心深锁,预感将生变故。


忽听得惊呼声起,场上两名僧人突然飞向半空,恍似断了线的风筝,直向众僧立身之处砸去。原来二僧见入场几人中有两人飘身向天觉扑来,急忙上前阻拦,不料这两人来势不缓,竟与他二人撞在一处。二僧经此一撞,登时飞腾上天,只觉得五内翻滚,如万虫咬噬,落地后骨骼劈啪作响,胸骨、肋骨尽被撞断。


那两人震飞二僧,脚下轻点,来在天觉背后。一人含笑出掌,印向天觉背心;另一人自顾身份,立在一旁观战。二人年纪都已不轻,出掌之人身着青衫,做书生打扮;观斗之人粗衣旧鞋,面带刀疤,身躯高大健壮,倒像个打铁的铁匠。


天觉惊觉背后有人挥掌击来,忙俯身起腿,向后弹踢。那书生见他腿法了得,腾高三尺,避开来腿,挥掌又击向他肩背。天觉一腿踢空,隐觉来掌用力极巧,实而若虚,有而若无,较之那高瘦男子又高明了许多,自家如不回身招架,势难躲开,心中不由一紧。他出掌抵在那长须男子背心,自不敢轻易收回,只恐收掌之下,那长须男子气冲心脉,立时要死于非命,只得运气护住后心,硬接对方一掌。


那书生见他不躲不闪,已明其意,突然翻掌变招,拍向他头顶。天觉猝不及防,这一掌击个正着。但听砰地一响,那书生竟被震飞出去,在空中翻滚卸力,方才拿桩站定。场边四人见状,眉毛都是一跳。观斗的疤脸老者也咦了一声,显得甚是吃惊。


天觉实受一掌,头上一阵晕眩。他本有护体之功,不畏拳剑,但一来那书生出掌险诈,击其未防之处;二来他护体之功须反弹对方之力,方有护己伤敌之效。无奈他掌抵那长须男子前心,不敢运气反击,故尔一掌击来,他竟硬生生接下了九成掌力,只将一层掌力反击回去,将那书生震出丈外。


那书生未料这僧人功深至此,吃了小亏,低叱一声,又向天觉扑来,双掌翻飞起落,掌上如添锦簇。天觉虽不回头,也知这几掌高妙无方,自家拆解不得,低哼一声,唯有运气挺受。那书生出掌如电,顷刻间在天觉背上印了数掌,一件僧衣被掌力震得片片飞舞,四散飘落。这数掌奸险巧妙,掌掌运劲不同。天觉既要防身,又要化其掌力,其间便生疏漏,虽只有一丝掌力顺他手掌传入那长须男子心脉,已激得那长须男子满面血红,全身巨颤。


那书生连发数掌,伤敌不得,高声赞道:少林高僧,果然名不虚传!说话间向那疤脸老者递个眼色。那疤脸老者飞身上前,与那书生同时出掌,击在天觉背心。


天觉中掌之下,只觉两股力道一股刚猛无俦,一股暗柔难测,一反一正,俱含无穷后劲。身后二人乘他迟疑,掌力狂吐而出,如泄如崩。天觉向前俯身,仍难卸尽这两股大力,一小半掌力顺他手掌冲入那长须男子体内,多半掌力自双腿传到地上,两脚登时陷入土中半尺多深。


那长须男子心脉被逆气冲扰,神智已然失常,全仗天觉柔和的掌力,方保得气顺血平,猛觉一股大力撞入心间,周身如欲炸裂,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蓦地大叫一声,双掌齐出,击在天觉胸口。天觉一番心思都在背后,那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饶是他内功深湛无比,也受不得这开石裂碑的两掌,叫得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栽了两栽,单膝跪在地上。背后二人见他已受重创,居然并不逼迫,飘身退在丈外,面上俱有得色。天心见天觉吐血不止,心急如焚,正待唤众僧去救,背后已有四僧抢出,向天觉奔去。


那红衣人见状,冲身后叫道:此僧已伤,还不取其性命!他知众僧即使习了邪技,也未必有人高过此僧,此僧若毙,实乃去一大患,纵使群僧恼怒,大打出手,最多也不过群殴之局,己方已有强援到来,便是混战,也可抵挡一阵,大伤少林元气。众黑衣人闻言,均知良机难再,当即有五人纵身入场,三名黑衣人拦住四僧,另两人欺上前去,挥拳出腿,猛击天觉。


天觉伤势沉重,眼前金星直闪,勉强抬起手来,左右遮挡。那两名黑衣人在他身前身后转绕不停,招招狠毒,欲置他于死地。天心见四名僧人被三个黑衣人挡住,天觉已是性命堪忧,便思唤众僧一拥而上,来救天觉,猛然想到:我若命众僧齐上,立成混战之局,非但合寺僧人要死伤惨重,各派也不知有多少人要毙命嵩山?纵有智明等人帮助,我少林派也毁于一旦了。他知合寺武僧绝难与满场人众相抗,便不敢轻下决心,一时又急又气,暗怪智明无情,直到这时还不现身。


便在这时,又有三名黑衣人冲入场中,围住天觉。这五人虽非顶尖人物,但联手对敌,显然训练有素,同时出招,威力陡增。游斗之间,天觉背上又中了一拳一腿。众僧目中喷火,几名年轻武僧大喝一声,冲出队来。天心大急,忙将几人喝住。几僧握拳侧目,各现怒容。天心不敢与几僧目光相对,强忍悲痛,垂下头去。


周四眼见那五名黑衣人似五只恶狼,围住天觉嗥叫猛打,一腔怒火冲上顶门,眉锋一挑,便要现身。木逢秋见了,忙将他衣袖扯住,暗下摆手道:场上能手甚多,我等未明虚实,不可轻动。周四向场边四人望去,心道:这几人俱是劲敌,人群中更不知有多少强手?我此时出去,大是吃亏。此番我意在保全少林,这天觉僧的性命,只有交由天定了。当下仰头望天,任那五名黑衣人肆虐。


那五名黑衣人见众僧无意来救,狂胆更盛。一人狂吼一声,从后面将天觉拦腰抱住。天觉挥掌后击,忽觉腰间一麻,已被利器戳中,忙气运腰背,将那人震倒在地。正要起身时,迎面又有一人凌空踢来,足尖晃动不定,点向他咽喉。天觉闪避不及,挥铁链缠向那人双足,不料半个身子突然麻软难动,适才被戳之处,似已有剧毒侵入。他手上一缓,来腿正踢在他左肩。那黑衣人鞋内藏了细小的暗器,一踢过后,他半个肩头立时酥麻不堪,无法转动。


天觉怒不可遏,右掌暴伸,将那黑衣人足踝抓住,左腿随起,将另外三名黑衣人踢翻在地。这一腿似扫似点,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那几名黑衣人中腿之下,腹部阴交穴尽被封住,一经栽倒,再也无法爬起。天觉一腿踢出,倾尽全力,毒质乘虚而入,荼毒全身,一张脸由白变青,罩上一层死气。他连中数掌,本已受了重伤,毒质入体,自然发作极快。众人见他伤重至此,犹有这般神威,无不骇然。


天觉自知性命难保,露出凄苦的笑容,费力将手上黑衣人提起,向他脸上淡淡扫来。那黑衣人头下脚上,直吓得面如土色,口中呜呜咽咽,似哀恳、似哭泣,竟难吐出一字。


天觉冷冷一笑,神情极是轻蔑,运劲抖臂,将那黑衣人掷了出去,口中缓缓地道:原物奉还,原物奉还。声音低沉嘶哑,似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方吐出这四个字来。那黑衣人被他掷出,直飞出七八丈远,落地时正撞在那红衣人脚下,地上尘土飞起,直贯入他口鼻。


那红衣人掩鼻疾退,心下骇怖:这僧人已中剧毒,仍有这等神力,若非他存了救人之心,今日谁能杀他?


天觉掷罢一人,再也支持不住,两腿一软,缓缓坐倒。众僧见他嘴角流出黑血,便知不妙,却不知他中毒已深,此刻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天觉眼望众僧,强挤出一丝笑容,似在安慰众僧不要难过,随即望向天心,饱含深情道:方丈多年来容贫僧散漫无纪,贫僧实感大德。我少林风雨路长,望方丈好自为之。略整僧衣,忽冲人群中道:众僧遵阁下之言,今日皆奋力死战。阁下若念旧情,望能临危践言,护我合寺周全。言罢苦苦一笑,闭目而逝。


原来他初时尚存了自强之心,希以合寺僧众之力,便可与各派斡旋。及后忽有七八人入场,武功俱深不可测,自家又中奇毒,寿不能延,方知今日之事,若无智明等人相助,少林必致倾颓,故临终时求助周四,盼他能力挽狂澜,拯救危局。


周四听得真真切切,内心羞愧不已,眼见天觉死后尸身不倒,犹面向人群,有乞盼之意,面上一阵发热:我若挺身而出,此僧未必会死。今日我审势自保,在众僧眼中已成了食言的懦夫。但想此举全为大局着想,取舍之间,难免要送了几僧性命,内心便又平静。木、盖等人虽也惋惜天觉之死,然教主安危重于一切,惋惜之余,倒无愧疚之意。


众僧眼睁睁看着天觉被人害死,山门前百余僧人竟救他不得,许多人顿足捶胸,落下泪来。空字辈僧人目睹天觉惨死,个个垂首唏嘘,如失至宝。天字辈僧人年轻时便对天觉满怀敬意,此时更是痛心疾首,如丧兄父。


天弘痛哭失声,大步抢上前去,将天觉抱在怀中,声泪俱下道:方丈若决意死战,天觉师兄断不会死。众僧今日都存死志,谁也不曾顾及性命。方丈为何惧怕各派,坏了我少林名声?天觉师兄死得冤枉,死得冤枉啊!跪在地上,紧抱天觉尸身,放声大哭。


这番话不顾尊卑,十分无礼,但一针见血,直指天心之失。众僧痛心入骨,听后更增愤慨,对天心俱生厌恨。天宝、天际虽知天心苦衷,也不禁暗暗摇头,怪他太过胆怯。


天心见众僧眉眼不善,羞怒交集。他顾全大局,用心着实良苦,不想众僧只重天觉之死,对他毫不见谅。身当此时,也忘了周遭强敌环伺,竟将一腔苦水都倒了出来,顿足道:你等只知为虚名搏命,谁人体谅我心?今日各派势强,一拼则寺毁人亡。我少林寿延千年,若顷刻化为瓦砾,你等于心何忍?他情绪激动,言中尽吐少林之虚。话一出口,便知失策,但一言既出,已入众人之耳,惟有懊丧不迭。


那红衣人听了天觉临终之言,已断定人群中早藏了少林派的强援,心中不由一乱:我杀了少林高僧,众僧必要死拼。人群中既伏了对方邀来的强手,武功自然高过众僧。众僧邪技在身,已不可测,来人岂不更为可怕?他前时因有那七人到场,也不怕杀了少林僧后,众僧拼死报复,这时摸不清对方底细,反而怕了起来,死死盯住群僧,深恐百余之众因哀生愤,齐力死战。不料少林僧哀则哀矣,愤则愤矣,却自相诘责起来,并不出手。尤其天心激愤之言,分明示弱于众,流露出畏惧各派之意。


众人听了,相顾狐疑:众僧既然技高一筹,天心为何还怕各派毁了少林?难道他前时之言乃欺人之谈,少林僧其实并未习得邪法?那红衣人也自生疑,当即拿定主意,不进不退,只看众僧是否空空如也,虚张声势。众僧听了方丈之言,虽仍心痛难平,但知此言究属实情,恨意不由消了大半,环顾周遭强手如林,人人含悲忍耻,不敢轻动。


天弘见众僧复仇之念已淡,气炸心肺,起身抓住那长须男子,嘶声吼道:我师兄之死,你为罪魁!他一心救你,你却昧心害他,如此丧尽天良,与禽兽有何分别?重重一推,将那长须男子掼在地上。


那长须男子击了天觉两掌,逆气冲入心脉,已如废人一般,被天弘一推,热血又冲口而出,连七窍中也溢出血丝。他初时神智混乱,此刻却清醒了许多,眼见天觉瘦小的身躯软软地垂在天弘臂间,目中忽流下泪来,强自爬起,向天觉尸身拜了两拜,跟着冲那红衣人道:尊主有召,我兄弟二人即刻赶来。阁下若念我等效死之心,望能好生看护我弟,保他平安离开嵩山。


那红衣人听他这般讲话,知他已存死志,忙道:岳三侠尽管放心。在下舍却性命,也要护令弟周全。待此间大事一了,在下便将他送往敝处,精心疗治。那长须男子点了点头,向躺在不远处的矮壮男子看了一眼,突然挥起一掌,击在自己额头,掌力催送,登时将头颅击碎,脑浆四散飞溅,有少许落在天觉尸身上。


众人见他自戕谢罪,无不动容:这大汉以死抵罪,实是万中无一的磊落男子,可惜受人挑拨,白白送了大好头颅。那矮壮男子见兄长殒命,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口中流血不止,也不知能否活命。二人为人作嫁,一死一残,岳氏一门自此衰微不振,实与此役大有关联。


天弘见那长须男子颅裂而死,心中大悔,知此人虽有过失,罪不当死,若非自己人前斥责,激起他一腔热血,断不会羞愧轻生,跺了跺脚,忽向倒在一旁的几名黑衣人冲来,挥起一掌,拍向一人顶门。他早看出天觉是中毒而死,一掌击下,劲力十足。那几名黑衣人被天觉踢中穴道,动弹不得,见天弘要下毒手,尽皆惊呼失声。


那书生与疤脸老者站得虽近,但恨几人使毒害人,便不上前。那红衣人相救已然不及,一闪念间,又觉少林僧行凶杀人,也未必不是好事。


天弘手掌拍落,堪堪击在那黑衣人头顶,忽听天心高声叫道:师弟不可鲁莽!天弘收势不住,掌向斜划,拍在那黑衣人左肩。那黑衣人大叫一声,登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天弘收回掌来,怒视天心道:这几人害了天觉师兄,为何不让他等抵命?天心避开他目光,强掩窘态道:我寺僧人从不杀生,这几人罪孽深重,日后自受天惩。


众人闻听此言,都是一怔:少林僧果真习了邪技,哪会在乎杀几个江湖人物?那瘦小僧人既死,众僧便杀了几名黑衣人为之偿命,也不为过。天心故作慈悲,明摆着外强中干,心虚无力。我等适才畏之如虎,可让他骗得不轻。当下人人振奋,多数人面带冷笑,对众僧投去轻蔑的一瞥。一干畏死之徒,顷刻间变成骄慢之旅。


妙清前时恐众僧凶性勃发,一直躲在众黑衣人当中,伺机逃窜,这时看出端倪,顿时摆出一副凛然无畏的神情,走到那红衣人身后道:适才天觉临死之时,曾向人群中哀恳求助。老衲胡乱猜测,这场上必有少林派的帮手。


那红衣人恨他缩首人后,哼了一声道:此事我早已知晓,不必你再来罗嗦!妙清见他不悦,忙躬下身去,连连称是,又满脸堆笑道:尊驾可能有所不知,按说少林派在江湖上分枝虽多,但所习各有偏重,门下自来难出傲世之才。老衲猜想,天心此次邀来的帮手,十有八九会是那个小魔头。那红衣人道:哪个小魔头?妙清诡秘一笑道:便是多年前被天心逐出少林的小僧。


那红衣人道:是主人时常提起的那个小僧么?妙清点了点头,沉吟道:照说这小僧得了周应扬衣钵,理应召唤群魔,再起波澜。不知为了什么,他却投入秦晋流贼营中,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老衲当年在显通寺见到他时,尚不知他真实身份,及后想起,这魔头确是一身匪气,是块天生做贼的材料。


那红衣人不愿听他唠叨,又问道:主人常夸他非比寻常,日后必成大患,却不知他武功究竟如何?妙清笑道:这小魔头武功虽较老衲为高,比之尊驾便差了许多,事隔几年,想也不会突飞猛进。此番他若赶来,或许招来几名魔教余党,为他撑腰坐阵。果是如此,不知尊驾如何行事?说罢盯住那红衣人,一脸的不怀好意。


那红衣人听了这话,无端恼了起来,厉声道:他等若来,我自要一并除去。你这秃厮怎敢多问!妙清见他动怒,忙赔罪道:主人将这副重担交给尊驾,老衲自当唯尊驾之命是从。适才之言,并无它意,尊驾切莫多心。


忽听南面人群中有人嚷道:少林僧邪技缠身,都已成了鬼怪妖魔,可大伙存了伏魔之心,谁又怕他的邪技伤人?在下老恩师过世得早,没传授我什么高明的手段,只是在江湖上闯荡久了,这胆量倒练出一些。今日薛某明知妖僧在前,也要迎难而上,为武林降魔除怪。这人中气充沛,字字铿锵,语中大有舍身取义,蹈难赴死之意。众人听来,心中暗笑:这厮看出众僧心虚,方敢跳出来故作姿态。适才那瘦小僧人技压全场,众心惶惶之时,他又在哪里?


只见人群中昂首阔步走出一人,年约四十岁左右,面如银盆,眉浓眼亮,身材魁梧高大,仿佛庙中供的护法金刚,神情异常威武。此人一出场来,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他手上兵刃,心道:又不是冲锋陷阵,这厮拿它做甚?原来这大汉手上竟托了一杆长约丈二的青龙戟。众人久在江湖,从未见人以此为器,顿时心生好奇。


这大汉健步走出,浓眉一挑,冲那红衣人施礼道:常言道:朋友应急,义当披发缨冠以救。薛某虽不配与阁下论交,却愿为阁下分些忧劳,挡群僧汹汹之势。那红衣人还礼道:薛兄弟临危不惧,确是空群之选。此情此心,在下没齿不忘。那大汉哈哈一笑,脸上似添了十分光彩,大戟一挥,点指众僧道:一班妖僧!可有人敢与薛某较量么?说罢将大戟往地上一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众人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分明是故示胆豪,要讨那红衣人欢心,均露出不屑之意,心道:此人面凶骨媚,不似有真实本领,即便众僧未习邪技,教训他也非难事。


天弘怀抱天觉,高声喝道:你要找死,那也容易,不必哇哇乱叫,脏了众人耳朵!快步走向众僧,将天觉尸体轻轻放在几名老僧脚下,顺手从一年轻武僧手上接过木棍,飞身跳回场中。众僧眼望天觉尸身,又有不少人落下泪来。天心偷望一眼,便不敢再看,移目场中,暗暗为天弘担心。


与此同时,那红衣人已命数名黑衣人入场,将岳氏两兄弟和地上几名黑衣人抬到场边。几名黑衣人穴道被封,个个如痴如呆,做失魂模样。那红衣人指戳掌揉,竟不能解穴令起,不禁钦佩天觉功深别样,等闲难识。


那大汉见天弘挥棍上前,横戟笑道:此戟本是一条龙,张牙舞爪向前行。薛某艺成之后,专扎虚名无实、不通世理之人。这位师傅蛮横任性,正可归于此类。薛某今日卖卖力气,管教你身上多几个透明窟窿。仰面大笑,气焰甚是嚣张。天弘大怒,抡棍便打,棍上风声呼呼,声势夺人。那大汉见他一条棍挟风打来,并不慌乱,戟自斜出,刺向天弘小腹。这一刺后发先至,潇洒舒展,一式中附了黏、缠、滑、挑诸法,如苍龙破雾而出,尾动头摇,丰采多姿。众人见他一刺间形神威武,刚柔难辨,都咦了一声,诧以为奇。


天弘眼见戟来,连忙撤棍封挡。棍戟相交,忽觉一股粘连之力传上棍身,对方长戟看似不丢不顶,却又有向外抛带之意,若非自家奋力抓棍,木棍几乎脱手而飞。惊愕之下,忙运力抖棍,震开长戟,跟着抡棍横扫,击向那大汉头颅。他抖棍时用上真力,握棍比平素紧了几分,一棍扫出,不知不觉中已犯了棍法之忌。


但凡使棍,皆须松肩活肘,以肩摧力,从腰发力,而后力贯棍尖,方得棍法之妙;执棍稍紧,动作自然迟笨不灵。那大汉趁机出戟,嗤地一声,将他左肋下僧衣挑破。天弘大惊,疾向后退,只觉肋下隐隐作痛,却未看清对方如何出戟。众人注目观瞧,也只见那大汉戟头一闪,天弘肋下便着,个中变化之妙,竟如电光石火一般,一闪即逝,无从领会。


那大汉一刺得手,抽戟笑道:我这杆戟以十二字六法为本,补以连环变化之法,相生为用。我适才只使出贴靠之护法,你便招架不住,其它封、进、闭、化诸法奥妙无穷,你更加难识其妙。少林棍法一向驰名天下,原可与我这戟法斗上一斗,可惜你未得棍法精髓,这般斗来也是无趣。不如你暂且回去,将传你棍法之人叫来,我与他见个高低。


天弘脸色铁青,沉声道:施主休要夸口,咱二人再来比过。向前踉跄一步,一腿高高荡起,一腿足尖点地,脚起棍动,棍转身随,仿佛疾风卷叶,腾起丈余,棍自空中砸落,身子却如颠似倒,怪状连连。那大汉微微撤身,运戟刺其腰肋,因不知对方有何名堂,连环三戟,皆用虚招。天弘不闪不避,大棍劈头砸落,猛然间在空中拧腰翻滚,腰力传上棍身,棍端立时重逾千斤。


那大汉未料此变,不敢横戟接棍,托戟斜行,反身刺其双足。他早知少林僧功力醇正,这一戟似刺似架,有心一试对方棍上力道。棍戟相碰,那大汉虎口一麻,大戟险些脱手落地,不由一惊:少林僧人,果然功力扎实!当即向旁圈走,抖戟如花,以备不测。


天弘落下身来,仍以一足点地,一足前后虚荡,身子前仰后合,散乱无规,手上棍棒频频击出,似乎没了章法,但一棍紧似一棍,一棍重似一棍,棍棍皆攻敌要害,凶猛准确。


众僧见他舞棍如风,身乱步活,渐渐露出癫狂之态,而棍在其手,却似活了一般,两头交打,梢把翻飞,均想:本门棍法讲究势势相连,招招紧凑,其中尤以换把之法最难掌握,须达到两手忽隐忽现,双臂开合无迹,换手而不见其手的境界,棍上方能生出巧劲。若再补以腰胯之力,便可在抖腕之时,力透棍尖,打出寸劲。天弘师傅故意乱了身法,是为了倾注腰胯之力于棍身,以便放长击远,劲力顺达。他这套棍法我也练过,但要使得这般癫狂无羁,而又巧妙快捷,我便不能。


原来天弘所用棍法,乃是少林棍法中一套十分难练的疯魔棍法此棍法由宋末一位在少林挂单的僧人所创,据传此僧终日在少林饮酒食肉,佯做痴狂,为众僧所恶,惟棍法为全寺之冠,人不能敌。故众僧虽有不喜,仍将此路棍法归入少林一宗,遗教子弟。天弘十余岁上得授此路棍法,研习多年,尽窥秘奥,一经施展开来,顿时周身是棍,将自己罩在棍影之中。众人见他犹如凶魔附体,棍棍凶狠无比,如兽欲噬,还道他这棍法百怪千奇,非生具异禀之人不能舞得如此酣畅淋漓。却不知这疯魔棍乃是一路迷心乱性的武技,若无极大定力,实难达到情移而神定、身乱而心平的境地。当年那酒肉和尚恨少林僧百般刁难,有意将这套棍法授于群僧。少林僧视为神技,从未想过这棍法中已伏下摄心之患。天弘习成此棍,一直没有施展之机,这时得遇强手,愈斗愈凶,心中魔障渐起,斗不多时,已有些收束不住。


那大汉任天弘占了十分攻势,大戟虚实夹杂,得机则进,失利则护,不与争锋。待天弘一路棍法使到极致,忽开口道:这路棍法还算不错,只是漏洞多了一些。大师已出尽风头,也该薛某露露脸面了。双把一合,长戟斜斜钻入天弘棍网之中。他这戟法似乎不管方位,不论高低,不分里外,皆走斜行,一旦出戟,确似游龙一般,得隙便入。明明天弘舞棍如风,护得周身上下风雨不透,他一戟刺来,却似毫无阻挡,一下子便贴在木棍之上。


天弘棍随心动,汹汹难挡,一觉有物贴上棍身,立感心口如堵一物,突然向前翻滚,棍自背后打出,棍尖直点那大汉鼻端。那大汉戟向上挑,戟头的月牙刀忽将棍头叼住。


天弘一惊,连忙抽棍。那大汉顺水推舟,运戟又向他当胸刺来。天弘擎棍急架,不料那大汉戟向回拉,似蛟龙缩首云中,戟头月牙刀重重地划在天弘左臂。天弘痛急前扑,单手抡棍扫向那大汉足踝。那大汉哈哈一笑,退在丈外道:我这连环变化之法,讲究凡贴必叼,凡叼必钻,凡钻必拉。此是最简单的变化,你也招架不得么?天弘心魔已起,低头见左臂血流如注,目中更射出异样的光芒,似乎怒不可遏,又好像兴奋无比,大吼一声,身子平平飞起,如陀螺般旋转不停,木棍随势搅动,恍恍惚惚地向那大汉打来。


那大汉只觉眼前有无数个棍头晃动,棍影愈晃愈大,竟成了一个径约数尺的大圆,仿佛迎面飞来一张大网,就要罩在自己身上,当即不加思索,抖戟刺入圆心。他这一刺十分奸巧,戟头刚入棍网,又缩了回来,顺大圆边缘钻入。天弘搅棍不停,猛觉棍身上爬来一条毒蛇,黏滑无比,直向右臂咬来。他身在空中,势猛难收,本要向旁滚滑,忽觉右半身一阵巨痛,腰、胯、臀三处竟同时中戟,身子一软,登时坠了下来。那大汉得势不让,长戟斜划,又挑向他咽喉。


天弘躲闪不及,右肩又中一戟,突然仰面叫了起来,似孤狼引颈长嚎,声音尖厉异常。那大汉一惊收戟,心道:这秃驴莫非疯了不成?


天弘血流遍体,比前时更为亢奋,猛地撕裂僧衣,赤膊舞棍,冲向那大汉。那大汉见他棍法凶狠散乱,一笑出戟,又搠中他左肩。天弘直似不觉,目中凶光更盛,口中发出呜呜之声,手上仍是不停。众人见他出棍全无章法,都暗暗摇头。


那大汉应付几下,看出天弘神智已乱,失声笑道:大伙说得不错。少林僧果然已习了邪法,否则这和尚怎会邪魔附体,状如猛兽?众黑衣人听了,拍手笑道:少林僧虽是妖魔鬼怪,薛兄弟却有降妖伏魔的手段。我们大伙可等着看你再显神威,制服这只秃兽。


那大汉受人吹捧,脸泛红光,一面应付天弘,一面冲众黑衣人道:大伙要看,咱就再露露本事。大戟平着刺出,中途变招,又刺中天弘右股。众黑衣人见了,齐声喝彩。


天弘连中数戟,仍似着魔一般,舞棍猛打,手脚却已不听使唤。那大汉有心戏弄于他,竟单手握戟与他周旋,间或出戟,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连着刺中天弘肩、肘、胸、背,戟尖只稍稍入肉半寸。众人见天弘似血人一般,已是任人宰割,都含笑观赏,对少林没了半点惧意。


那大汉出尽风头,兴致已减,笑望四周道:我说这和尚蛮横任性,不通世理,诸位可都亲眼看到了吧?薛某虽有心惩制于他,却不忍害他性命。现我闭上双眼刺他两膝,好让他彻底歇上一歇。这不能算薛某以强欺弱吧?众人见他如此轻狂,都有些不以为然,只有一班黑衣人鼓掌叫好,高声怂恿。


那大汉嘿嘿一笑,闭上双目,单手执戟往前刺去。此时天弘虽已神智失常,出棍却更加颠三倒四,怪异难测。不意那大汉闭目出戟,竟毫厘不差地算准他所处方位,戟头晃动如蛇,准确无误地刺奔他左右两膝。众人见他戟头颤动之际,似刺左膝,又似刺向右膝,眼看这少林僧两膝均要中戟,也不得不佩服他戟法高明,别具深功。


那大汉料可中的,脸上溢满得意之情。众僧大急,齐唤天弘闪躲,心中却知那是万万躲闪不开了。便在这时,猛见一僧跃入场中,右手一探,将天弘揪到一旁,左手抓住天弘手中棍棒,轻轻一震,已将木棍夺入手中。那大汉长戟刺出,未觉察迎面已换了一人,戟头摇摆,势不稍停。那僧人冷冷一笑,待来戟刺到胯下,左手木棍忽向戟头上搅来,一股大力自手臂传上棍端,那大汉顿觉长戟刺入了一个漩涡,连戟带人向前冲去。


那僧人见他收势不住,似乎不愿占他便宜,手腕一震,将长戟震起四五尺高,喝道:你先睁开眼来!那大汉长戟高高荡起,同时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自己前胸扶了一把,身子登时站直。睁眼看时,只见对面站着一位老僧,身高体瘦,须眉皆白,两只眸子似一潭深水,令人胆寒,心道:适才我一时托大,已入他掌握之中。这僧人不下杀手,可算留情。又想:他乘我不备,方得小胜。真要较量,未必在我之上。当即横托大戟,斗志又起。


天弘虽被那老僧揪住,手足仍胡乱踢打,咻咻乱叫。那老僧叹息一声,右掌轻拍,封了他后背几处穴道。天弘狂态不敛,怒目瞪视老僧,全身抖个不停,仿佛随时都能张口咬人。


那老僧棍头一扬,搠在他膝弯,迫他跪倒在地,似痛惜,似怨责地道:你在少林苦修多年,怎会于本门棍法一窍不通?本门棍法向以单头为无上法门,单双并用,频于换把,乃俗手下乘功夫,不值名家巨子之一噱。棍之用力,全在虎口及食、中二指松紧适度,随机生巧,而两手离合抖弹之整劲更为紧要。明此不二法门,才可转求步法之进退起落,眼法之刁、准、快、毒。倘此等紧要之处不能深悟精熟,则区区一棍之微,亦殊难挟持。你这疯魔棍乃左道双头棍法,原本卑不足道,而你又故意乱了身法,强求棍上之蛮力。似此毫无身法、眼法可言,直似门外汉一般,又如何能克敌制胜?天弘闻言,大瞪双目,也不知是否真的听懂。众僧却泥塑般僵在那里,俱露茫然之情。


那老僧说罢,侧目向那大汉望来,露出思虑之色道:施主这套戟法乃是从枪法中化来,却又与枪法迥然不同。枪法以拦、拿、崩、刺为主,施主这戟法却以贴、靠、叼、钻为用。技法上似较当世诸路枪法犹高一层,可算十分难得。说到这里,又自言自语道:戟之为器,始于殷商,乃由矛、戈衍化而来,隋初被刀、枪替代,戟法从此失传。到了唐代,官阶三品以上者允许在门前立戟,故显贵人家亦称戟门,可见戟在唐代已成了豪门摆设。虽说宋代仍有武将用戟,但未见史书记载,想来多属讹传。今日老衲能重睹此技,甚感荣幸。说罢露出一丝笑容,眼望那大汉手中长戟,似在端详一件珍贵的古器。


众人见他嘀嘀咕咕,搬经弄史,心道:这和尚适才救人时身手不凡,这当儿怎像个腐儒一般,谈什么殷商唐宋?


那老僧盯住长戟看了半晌,忽收了笑容,正色道:戟有王者气,乃百兵中华贵之物。施主用来,却刁钻狠毒,全无雍容大度之象。按说你伤我天弘师侄,理当重惩,老衲念你独精此技,尚有赖精研细琢,广传江湖,今日便不与你计较。你只将此戟留在少林,这便下山去吧。说到最后一句,竟似下命令一般。


那大汉心下气恼,捻戟笑道:大师要留此戟倒也不难,只要胜了薛某,薛某连大好头颅也一并奉送。那老僧木然道:老衲一生从未与人较量过武艺,你要比试,那可找错了人。提起天弘,转身便要回去。众人见他虎头蛇尾,举止莫名其妙,都哄笑起来。众黑衣人齐声叫道:兀那秃驴!你忝着一张老脸出来现世,为何又急着回去?薛兄弟,你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溜了!


那大汉见老僧转身急行,只当他生了惧意,大笑一声,运戟向他右心扎来。那老僧头也不回,左手木棍向后一撩,将来戟轻轻拨开。那大汉这一戟使了七层力道,竟被他轻描淡写地拨在一边,心中微微一沉,大戟横扫,用上全力。那老僧仍不回头,木棍后搠,棍头正搠在戟柄之上。


这青龙戟长约丈二,矛与月牙刀为龙口,戟柄为龙身,戟柄托为龙尾,他棍头所搠之处,正是戟柄中部。这一来如截龙身,长戟立时弯曲过来。那大汉只觉戟身大震,双臂被铁戟带得绞在一起,登时手忙脚乱,惊出一身冷汗。那老僧见他惊窘不堪,一笑停步,棍头往戟身上一挑,那大汉双臂立时分开,比巧手解绳还要随便。


那大汉心中骇异,仍存了一丝侥幸,只想趁他单手执棍,争回脸面,大戟抖出一团青光,直刺对方心口。这一刺有个名目,叫做青龙吐雾,乃是他戟法中歹毒招术。一戟刺出,内力传上戟头,月牙刀内机括弹开,一团白雾扑散出来。那老僧毫无防备,鼻中吸入少许雾气,连忙放下天弘,闭住呼吸。


白雾散尽,那大汉见老僧并不跌倒,暗吃一惊,长戟提、挂、抄、挑,顷刻间连施几记杀招。那老僧并不招架,只以灵动身法躲闪,待头上稍稍清醒,这才定住身形。


天心见那老僧身体微微摇晃,知他中毒非浅,不禁为他担起心来,焦虑之中,却又充满好奇,心道:师叔瘫痪多年,终日在藏经阁中诵经不出,怎地突然来在这里,行动如常?适才听他将本门棍法讲得头头是道,难道他果有深功?众僧自那老僧入场,也都惊讶不已,仿佛看到了一件最不可思议之事,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原来这老僧法号空行,多年来一直司守藏经阁,做些琐碎之事。他为人木讷,平素只在阁中抄经翻典,以书自娱,从无人见他习过武功。十多年前,空行忽言下肢风瘫,自此便闭门不出,与众隔绝,众僧已是多年未曾见他。空行未瘫之时,常劝众僧弃武修经,远避是非。众武僧笑其愚腐,都懒得理他。少数修为深湛的僧人虽知空行博学多才,却未想他触类旁通,已深悟少林武学正法眼藏。适才众僧关注天弘安危,均未留意空行从何处跳出,猝见斯人病体痊愈,自然吃惊不小。


那大汉见空行脚下不牢,料得使毒收效,运戟疾挑空行腰、胯,出戟干净利落,眨眼便到。空行略定心神,双手握棍向戟上拨来,棍法朴实无华,只是方位角度拿捏得异常准确,木棍一挨戟身,立时如拔浮草,将大戟弹得转了方向。那大汉只觉对方棍上似装了弹簧,一股寸巧之劲莫可抵挡,待要抽戟换式,木棍已乘势点到胸前。


那大汉胸口一凉,一小片衣布已被棍头带下,肌肤却不痛不痒,毫无伤损;对方使棍之巧,运劲之妙,实是不可捉摸。那大汉面如死灰,似乎连托戟之力也骤然消失。


空行粘下对方衣片,便即收棍,转望众僧道:本派《棍法总论》有云:夫棍之使运术,与剑击术甚相似,总在平时练之最精熟,有游龙屈伸,草蛇舒卷之妙,而后可得心应手,从容制胜。此不过泛泛之论,未议其术之精髓。老衲多年闭门深考,觉棍之用法,实与我少林五拳甚相合,凡于五拳有功夫者,只须稍加揣悟,则棍法自在其中矣。众僧听了,茫然不解,如聆仙偈。


空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长棍一抖,向那大汉当胸点来。那大汉虽知不敌,仍本能地横戟招架。岂料一架便空,身子突然飞了起来,如驾了七彩云雾,呼呼悠悠地向后飞跌,大戟仿佛着了魔法,莫名其妙地脱开双手,缓缓向对方落去。


空行随手操住铁戟,眼见那大汉飞出四五丈远,落地后站立不住,险些撞在那华服老者身上,不禁皱起眉头,轻声嘀咕道:这一式中四平顺步披身转高提势,乃从龙形中化来,贵在拨挑捷巧,力发于无形。看来老衲苦修多年,仍未能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摇了摇头,又望向那大汉道:老衲功力未纯,方使施主跌倒,实在惭愧的很。施主已得戟法之妙,但争斗时凶狠无威,便不能尽展戟法之长。此戟沾我寺僧人鲜血,理当收归敝寺,消其戾气,还望施主不要生怨。那大汉惊魂未定,倒在地上一声不吭。那华服老者生***洁,眼见袍服上溅满灰尘,脸色阴沉下来,动手褪下外衣,飘身来在场中。


众人见他里面穿了件淡青色锦缎花袍,一尘不染,心道:这人是何来头?穿着可真是讲究!


空行虽见一人入场,却不理会,戟棍交在左手,迈步向坐在一旁的天弘走去。那华服老者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火气又添了几分,身形一晃,挡在空行面前。


空行停下脚步,合十道:施主意欲何为?那华服老者面无表情道:大师既然下场,何必急着回去?在下已多年未与少林高僧谋面,今日正要领教。空行摇头道:老衲平生从不与人争强。施主欲显手段,可另谋它选。说罢便要前行。


那华服老者展臂相拦,冷笑道:今日各派好手云集,少林已危如朝露。大师置身事外,难道眼看着少林寺毁人亡,惨祸成真?空行向周遭望了一望,不以为然道:我少林此番虽有一劫,并无灭群之祸,各派能者虽多,亦不能撼我根基。况老衲寺中枯朽,本无能为,纵使天降凶祸,也只有坦然相对。何敢以一己之力,抗万众之心?


那华服老者见他执意不肯比试,恼羞成怒,厉声道:大师自言不与人争,适才为何掷人数丈,当众炫耀?空行手指那大汉道:这位施主恃技凶残,以伤人为乐,老衲方稍加惩戒。此举非是较艺,乃为端正其心。那华服老者冷笑道:这么说在下若不做出些丧心病狂之事,大师是不会教训我了?言犹未了,突然倒纵出去,如一缕轻风,飘到天弘身后,身不转,头不回,反掌拍在天弘顶门。这一掌无声无息,如半空絮落。天弘中掌之后,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上一眨。众人见状,大惑不解,只有场边那头陀高声叫好,似识其妙。


猛听得天弘大叫一声,向后栽倒,两只眼珠崩出眶外,一腔热血似喷泉般冲出口来,直溅在丈余高处。众人骇然失色,连西首众黑衣人也目瞪口呆,忘了喝彩。木、盖二人观此一幕,都咦了一声,心道:难道是这厮又重现江湖?二人初见那六七人入场,便觉得人人面熟,只是相隔多年,大家容颜有改,一时便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及至那华服老者出掌伤人,露出武功家数,二人已猜出此人身份,相视一笑,竟似忆起了一件极为开心之事。


空行目睹天弘惨死,饶是他古井心肠,也不禁气动血涌,当即丢开铁戟,握棍道:施主造此罪业,神佛难佑。今生今世,怕不能离开嵩山了。说话间悲愤难抑,棍棒颤抖不定,一语刚了,棍端忽向前指,凝在半空,周身仿佛铁铸钢浇,再无丝毫颤动。那华服老者见他瞬间便能凝定心神,不敢稍有大意,眼望棍端,全神戒备。


二人静静而立,谁也不肯率先出手,均盼对方定力稍欠,露出微小破绽,便可趁机争先,做雷霆之击。过得半晌,场上仍是一片死寂,仿佛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见。僵持之际,只见华服老者一件锦袍渐渐鼓胀开来,目中精光忽隐忽现;空行则神光深敛,连半片衣角也不飘动。


那头陀见华服老者神气外溢,知他定力不及少林高僧,已到了不得不发之时,突然喝道:兀那和尚!你还要等个什么?这一声犹如半空中起个劈雷,本是要惊吓空行,助那华服老者得隙出手。岂料空行恍若不闻,反是那华服老者沉定不住,分神向发声处望来。


空行得此良机,抖棍前点,一棍虚虚实实,分击那华服老者胸腹几处要害。他深得棍法之妙,已到了不拘形式,从心所欲的佳境,随便击出一棍,棍上均能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无论击中对方何处,俱不亚于刀剑之利。那华服老者分神之下,棍已及身,但觉胸、腹几处一阵软麻,仿佛被点中了穴道一般,气淤血滞,提气艰难,当即双臂缠压,搅住棍身,正待上步反击,忽觉棍上一股大力传来,如海浪摧击,势不可挡,脚下登时虚浮无根。他失了先手,不敢与来力相抗,只得借力纵起,在空中翻滚卸力。


空行一击得手,不喜反惊:此人应变好快,若非我抢占先手,断不能将他挑上空中。原来他运棍击挑,本是占尽便宜,一挑过后,便当转棍下按,将对方牢牢压在棍下。哪知那华服老者不待他换式生奇,便即高跃脱困,尤其双臂搅在棍身的一刹那,竟使空行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空行两手酥麻,这一棍便不能挑按相生,尽展其妙。待见那华服老者飞在空中,转眼间便将所受大力化去,更是吃惊不小。众人不明究竟,只道那华服老者落在下风,实则二人相继心惊,可说胜负未判。


空行一棍无功,眼见对方飘身下落,忙执棍上搠,拨点那华服老者足踝。那华服老者身浮空中,只觉脚下尽是晃动的棍头,无论怎样变换身形,均不免被对方搠中,骇怖之余,突然发出一掌,拍向空行面门。这一掌遥遥虚击却似雷奔电闪,发出异样响声。空行只觉迎面似有一道闪电划来,一惊之下,忙侧身闪避。


那华服老者得了空隙,飘飘下落,一足虚点,竟颤微微地立在棍尖之上。空行觉棍上一沉,不加思索地抖棍发力,一股脆巧之力传上那华服老者足心。那华服老者足底大震,一笑弹出,直向山门前两根高大的旗杆飞去。待到切近,猛地飞起一脚,踹在左面一根旗杆之上,身子借力弹回,又向空行扑来。那根旗杆经他一踹,立即折断,呼地砸了下来,吓得众僧纷纷避让。


众僧一面躲闪,一面怒骂不止,连天心脸上也露出憎恶之情。原来这两根旗杆乃当年嘉靖帝为表彰少林僧抗倭奋勇、多著死功而立。右面旗杆细雕盘龙,以示僧皇同心,永固海疆;左面旗杆则刻了应募四十余僧的名字。那华服老者无端作恶,将左面旗杆踢断,无异于将几十名僧人的功绩抹杀,众僧骂不绝口,也是情有可原。


空行见那华服老者踢断旗杆,也自着恼,待其扑至,猛然欺上半步,抡棍扫其腰肋。他使棍以拨、挑为先,从不愿抡、扫相搏,伤人躯干,只因抡扫之力太过横猛,常人万难抵敌,若非怨恨那华服老者行止无状,即或不胜,也不肯轻施此技。


那华服老者见他一棍扫来,疾如风卷,左侧腰肋被棍风撩中,竟是痛楚难当,知对方已用全力,急忙身向斜滑,落在二丈之外,转头向场边纵去。其实说到武功,他与空行当在伯仲之间,只是高手较技,虽不在乎手上有无兵刃,但空行棍法太强,久斗之下,他总是吃亏,故暂避锋芒,欲寻歹毒方法再比高低。


空行不知他另有打算,只当他不敢再斗,喝道:施主做恶太多,此时想离嵩山,怕已晚了。提棍追来,赶到那华服老者身后。那华服老者飞身纵跃,并不钻入人群,大袖飘飘,只在场边游走。二人轻功俱佳,连绕几圈,只在一瞬,直看得众人目乱神迷,头脑发晕。


空行追得一阵,暗生诧异:此人不败而走,莫非要乘我疏忽,另施手段?言念及此,戒意大增,突然加快脚步,赶上前去,抡棍打向那华服老者左肩。那华服老者听风辨物,知这一棍打向左肩,向右一闪,将场边一人抓在手中,反臂一掷,那人平平向来棍飞去。他这一掷运劲极巧,那人飞出之时,左腿高荡,笔直踢向来棍,右腿似曲非曲,蹬向空行面门,虽是不由自主,却正是破解这一棍的绝妙姿式。


空行一怔,棍向回缩,闪开来人左腿,棍头上撩,正挑在那人右腿膝弯。孰料那人势不稍停,仍奔他当头撞来。空行咦了一声,棍端发力,点在那人左腰之上。那人哼也不哼,向一旁滑了出去,落地后一动不动,瞪目吐舌,已然气绝身亡。空行大吃一惊:我以棍击之,均非要害之处,这人怎会毙命?忽听那华服老者叫道:好个妖僧,竟敢行凶杀人!空行大急,怒声道:你你为何诬我杀人?急怒之下,木棍劈头向那华服老者砸落。


那华服老者身似灵猿,又揪住一人,大笑声中,那人又奔空行飞来。空行本不欲挡,怎奈来人眨眼便到,姿态曼妙无比,便似一流好手一般,手足虚击之处,尽是自家要害之所。空行无奈,只得连变几式棍法,将那人挑落在地。那人一经仆倒,也是嘴角淌血,没了气息。


那华服老者厉声道:妖僧!你还没有杀够么?飞身扑入人群,又抓住两名中年男子,向空行掷来。空行又怒又急,知今日不能将那华服老者制住,逼他当众道出实情,不但自己蒙冤不白,更要累及少林清誉,当下稳住心神,木棍连拨带挑,将飞来二人拨在一旁。低头看时,这二人也眼见不活了。


众人见那华服老者如此斗法,都吓得往后退去,生怕被他抓住。少数好手虽不畏惧,却也暗暗纳闷:这厮一抓之下,便能取人性命?思来想去,总不信天下会有这等歹毒武功,又想:或许真是那僧人行凶杀人,也未可知。眼见二人前奔后赶,场边已有六七人做了糊涂鬼魂,也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那华服老者斗得性起,在场边随抓随抛,又将五人掷了过去,其间连变手法,那五人飞在半空,各具形态。空行一面追赶,一面拨开迎面撞来之人,但觉每一人姿式都古怪至极,身上所附力道也是或刚猛、或诡谲,不易捉摸,一口气挑落四人,便如同应付了四名好手交并来攻,头上一阵晕眩;第五人疾疾飞来,左腿横扫,险些踢在他脸上。众僧见他身体摇晃,似有些支撑不住,无不焦急万分。


实则空行前时便已中了那大汉戟中奇毒,只是他修为深湛,强自将毒质逼在胸间,方不致冲犯上焦。此后他与那华服老者争斗大耗心神,一时便忘了毒质仍在体内,气冲血涌之际,自然内毒发作,祸乱元神。


那华服老者见空行步乱身摇,便知他前毒未解,纵了回来,点指空行道:你杀了这么多人物,与各派已结下血海深仇,怕是活不过今日了。突然挥掌拍向空行心口。他本就出手如电,这一掌更迹近偷袭。空行避无可避,惟有出棍点向他小腹。按说高手较艺,绝无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若非料敌机先,稳占先手,谁也不会只求攻敌,不思自顾。空行如此行事,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而这一招妙就妙在将生死摆在两人面前,看谁能超然不悔,一念唯坚。


须知少林僧终日参禅理佛,求的便是断爱憎,泯苦乐,任运无为,视死生如虚幻。说到不动心,不着意的禅定功夫,确非一般尘俗中人可比。那华服老者武功虽高,毕竟心如欲海,时有波澜,当此生死关头,岂有不乱了方寸的道理?当下惊叫一声,疾向后退。如此一来,登时由主转从,失了先手。空行乘机换式,一棍正打在他左臂。那华服老者痛入骨髓,发足便逃,空行不敢错过良机,连忙追赶。


二人一前一后,捷逾闪电,空行几番举棍欲打,均因头上昏蒙,不得不丢下念头。绕得两圈,那华服老者愈奔愈快,空行头重脚轻,渐渐跟他不上。那华服老者惊魂略定,索性放缓脚步,只在空行眼前晃来晃去。空行连击数棍,棍棍落空,胸间烦恶无比,料得今日有败无胜,一旦支撑不住,便要命送人手,故明知追赶不上,仍是奔纵不停。众人见那华服老者似引路童子一般,忽疾忽徐,行若清风,故意引逗空行来追,私下里或喜或忧,各自盘算。


那华服老者腾跃之际,又抓起两名点苍派弟子重施故技。空行勉强拨开,汗水涔涔而下。岳中祥、顾成竹等人见弟子横尸场中,无不悲愤填膺,但自忖远非这凶徒敌手,只得含羞忍耻,示意众弟子向后退避。那华服老者抓死数人,犹未尽兴,又将华山、峨嵋两派五六名弟子抛入场中。几派人人切齿,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均盼空行能一击得手,毙此恶獠。及见空行脚步踉跄,毫无获胜之望,又不免泄气。


木逢秋眼望场内死尸多具,轻声叹道:事隔多年,这厮仍是凶心不改。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取了他性命。盖天行笑道:这厮潜匿多年,手段又毒辣了几分。木兄三十招上,能否再制服于他?木逢秋摇头道:他所施五行雷电手乃武当派秘传之技,出掌快如闪电,掌力端的了得。我当年能够胜他,一来剑剑争先,不容他出手,二来有你在侧,他心胆已寒。加之他那时艺业未成,掌法中多有缺露,方才败于我手。此刻若与他较量,总要在五十招上,木某许能占在上风。


盖天行微微点头,又扑哧一笑道:这厮阳根已失,掌上阴柔之力反而大增,真可谓因祸得福。似此一抓之下,阴劲便透体摧心,致人死命,你我也未必能够。盖某一时快意之举,竟成就了一门绝技,确是始料不及,始料不及!木逢秋捻须而笑,斜睨盖天行道:天行绝人子嗣,反说赐人福泽,天高有耳,试问岂有此理?盖天行捂嘴而笑,须髯根根飘起,似对昔日所为犹有余兴。


周四回过头来,见二人眉眼含笑,问道:场上之人,你两个识得?木逢秋笑容不敛,轻声道:这厮姓乔名怡祖,乃功家南派的人物。当年属下与天行游经鄂北,见他为非做歹,奸污良妇,遂出剑将他制住。岂料这厮心顽口凶,竟出言辱骂周教主。天行一怒之下,去其势而逐之,此后三十余年,这厮便未曾在江湖上露面。今日属下等猝见此人,又想起了年轻时那段荒唐往事,回首一笑,教主莫怪。周四皱眉道:先生所说功家南派,不知是何来头?这人武功不低,手法亦邪亦正,莫非来自苗夷之域?他当年远避滇黔,与百夷之众颇有接触,常听人说起壮家、瑶家、傣家、土家种种习俗,此刻听了功家南派四字,因声曲义,自然思及南疆。


木、盖二人相视一笑,心道:教主武功虽高,毕竟对江湖教派不甚了了。


周四见二人神情异样,便知所猜有误,微微一笑,不欲再问。木逢秋忙道:所谓功家南派,不过是武当派俗家分支而已。当年张三丰于武当开宗立派,据说初始便慎择门徒,不欲广传。然则斯人技如神援,乃武林泽被百世的神功巨子,所授之法如海江般渊深博大,门人实难窥其幽径。三丰真人无奈,只得将一身绝学详加剖离,分做上、中、下三乘,因材施教,授与几名入室弟子。后三丰真人病逝,门下八大弟子脱离道统,另立宗墙,与武当派同门异户,遥遥相顾,此即武当俗家三乘九派之来历。而功家南派,便是这九派之一。


周四心道:原来武当派有这么多俗家分支,难怪与我少林并驾齐驱,领袖武林。又想:既然武当俗家分为三乘九派,木先生为何又说张三丰死后,门下仅有八大弟子另立新宗。那另一派又由何人所创?


正待问时,忽听西边怒骂声起,原来那华服老者奔跑之际,竟窜入群丐当中,将两名弟子揪出人群。群丐毫无防备,救护已晚,只有于、杨二位长老纵身追出,挥掌击向那华服老者后背。这二人乃丐帮中年高德劭之人,武功精纯老辣,尤为群丐之冠,虽只各出一掌,掌力却涛翻浪涌,滚滚向前。那华服老者只觉身后有两座小山压来,呼吸一窒,努力前纵,双脚却似陷入泥潭,沉重异常,心知若不松手放人,必然无幸,连忙将手上二人反掷出去。


于、杨二老接住弟子,见二人并无伤损,便不逼迫。二人掌上运了七八层力道,仍不能奈何对方,心下也自骇异,又见场边几人冷冷望来,目中均有敌意,当即各提一名弟子,快步走回人群。


空行趁那华服老者喘息之时,已然追及,一棍三式,棍棍击向对方胸腹,直弄得那华服老者气躁心浮,一口气始终调理不匀。那华服老者气息不畅,不敢与之纠缠,纵起身形,向人群中窜去。他适才虽未被丐帮二老击中,背上经脉已受了极大的震荡,偏偏空行洞烛其微,以棍扰之,不容他调顺逆气。此刻向人群中飞来,体内散息奔涌,难耐无比,只求寻一处落脚之地,调护伤经。那知仓惶之下,居然鬼使神差,直向周四等人立身之处落来。


木、盖二人仰头上望,见他一脸惊慌,奔逃狼狈,都负手微笑,凝立不动。那华服老者身在半空,见脚下二人不闪不躲,任由自己撞上其体,突然暴伸左臂,抓向木逢秋面门。


木逢秋笑意浓浓,忽抬起下颌,向他手上吹了口气。这一下状如儿戏,毫无伤敌之效,但于对方阴厉无比的掌力之下,竟能做得意态悠闲,放眼天下,实无几人能够。那华服老者一惊之下,便知此人武功在自己之上,身向斜滑,又挥掌向盖天行拍去。


盖天行哼了一声,傲然昂首,骨骼劈叭做响,周身煞气弥漫。那华服老者一掌距他头颅仅有半尺,被他两道冷电似的目光所慑,突然大叫一声,认出他来,仿佛被炭火烤灼了皮肉,猛地倒飞了出去。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数十年怨恨恐惧骤然涌上心头,直激得周身血脉贲张,平生功力都附于这一纵之势中。


也是他做恶太多,命当绝于嵩山,空行随后追来,恰巧抡棍击向他后颅。按说这一棍空行恍惚打出,原不指望能击中对方,谁料那华服老者骇极而退,势若惊猿,空行想要撤棍饶他,都已不能。但听噗地一响,那华服老者头颅已碎,脑浆四散飞溅,死尸仍向前飞出二丈多远。这变故来得太快,满场人众皆目瞪口呆。


场边那头陀哎哟一声,纵身奔到死尸近旁,直楞楞盯住尸首,似乎不相信那华服老者真已死去,猛然间转过身来,目中射出凶光,飞身扑向空行。


空行杀死一人,自知犯下极大罪业,呆立场上,如失魂魄。那头陀一拳击来,正中其腹。空行闷哼一声,缓缓坐倒,目视那头陀,露出极惊讶的神情。那头陀知他艺业精深,因恐一击难成,这一拳并未使出全力,但见空行中拳之下,只是坐倒,也吃一惊:我一拳已用七成力道,这和尚犹能挺受,修为确是不浅!飞起一脚,向空行头上踢去。


空行中了一拳,脏腑已然碎裂,全仗数年深功,方压下满腔热血,眼见对方一腿踢来,竟纵跃而起,迎了上去。那头陀一脚正踢在他心口,直将他踢得翻滚而起,摔在几丈开外。


空行吐血倒地,面色却平和了许多,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眼望那头陀道:多谢大师成全,帮帮贫僧赎清罪业。贫僧临死能得得见此拳,也算死而无憾了。说罢呕血不止,气息奄奄。


那头陀见他犹未气绝,飞身上前,又要行凶。众僧见状,再不顾方丈责怪,有七人奔入场中,围住那头陀。另有两僧冲到空行身畔,抱起他跑回人群。待将空行放倒在地,只见他闭目垂眉,已然圆寂,两手放在胸前,神色十分安详。众僧悲不自胜,无不泪下。


场上七名僧人听背后哭声响起,料是空行伤重辞世,目中都喷出火来。这几人年纪不等,辈份有别,却都是罗汉堂中艺业精湛的武僧,此刻怒气冲天,全忘了乃是以众欺寡,一拥而上,抡拳便打。那头陀立在当中,见一名胖大僧人迎面击来,拳脚快如疾风,突然迈上一步,抓住对方手臂。那胖大僧人手臂被抓,并不慌乱,飞起一脚,踢向那头陀小腹。那头陀手上用力,忽将他偌大的身躯抡了起来,呼地一声,向左面二僧砸去。那胖大僧人被他抡起之时,只觉一条臂膀疼痛无比,大叫一声,险些晕了过去。左面二僧见他飞来,急忙伸臂去接,谁知拿桩不稳,三人一同跌倒在地。那胖大僧人手臂断了几处,本已难熬,倒地后断臂压在身下,登时晕了过去。


那头陀打倒三人,又将背后一僧手腕刁住,用力之下,那僧人腕骨亦折,唉哟一声,跪下身去。与此同时,余下三僧拳脚已到。一僧当胸击来,掌上殷红如血,正是大伏魔掌中的一记血海佛光。另两僧趁机使出擒拿手法,一左一右,牢牢抓住那头陀手臂。那头陀身处险境,俯身前冲,一头顶去,双臂顺势缠绕,将左右二僧手臂绞住。迎面那僧挥掌来击,忽见他硕大的头颅顶撞而至,忙转掌下拍,击其后脑。不期那头陀气力雄壮,竟带着身边两僧一同跃起,犹如三人连体一般,直向他迎头撞来。这僧人躲闪不及,二人头颅正碰在一处。那头陀头坚骨硬,内力真贯顶门,这一撞色彩斑斓,将此僧脑袋撞得稀烂。众人见那头陀头上秽物淋漓,面目狰狞可怖,不由得一阵心悸。


天心大惊,高声叫道:天冲、慧云,快些松手!天际也喊道:慧云,还不快些逃命!原来抓住那头陀的二僧,一名天冲,一名慧云,都是空义一支的弟子,天心、天际看出那头陀武功了得,禁不住当众劝逃。


二僧听得方丈呼喊,心中更乱,怎奈手臂被那头陀绞住,好似巨蟒缠身,挣脱不得,惊惶之下,同时向先前与那胖大僧人一齐跌倒的二僧呼救。二僧闻声爬起,抢步来救。一僧纵起身形,挥掌拍向那头陀后心。另一僧滚翻向前,脚尖勾起,望那头陀裆中点去。那头陀见二僧出招狠毒,凶心大起,腰背骤然一挺,左右二僧已头下脚上地折荡而起,倏忽间翻到他身前。二僧翻腾之时,手臂仍被对方绞住,如此一来,一条臂膀便被硬生生拗断。


那头陀弄断二僧手臂,犹未心甘,揪住二僧伤臂,突然翻上半空。这一翻姿态古怪,却又十分高明,既避开身后二僧来袭,又不使折臂二僧脱出掌握,身子仿佛大个的陀螺,在空中疾旋不停。只听得惨呼声起,折臂二僧齐齐栽倒,地上血水横流,二人同时昏死过去。众人见那头陀落下身来,两手各拿一只血淋淋的手臂,直惊得毛发齐立,气不能出,都不信出家之人,下手竟会如此狠毒。


那头陀手拿断臂,哈哈大笑,斜睨身后二僧道:方丈大师已下法旨,你两个小秃驴为何还不逃命?二僧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僧身高体阔,四肢粗壮;另一僧黑面泛光,也甚魁梧,无论如何沾不上一个小字,听他这般讲话,身子都抖了起来,大吼一声,同时扑上。二人救同门不得,本已被对方歹毒手段惊呆,倘若那头陀不出贬损之言,二人自不敢以卵击石,与之再斗。这时羞愤难当,生死皆忘,拼着粉身碎骨,也不肯再退半步,坠了少林威名。


那头陀见二僧扑来,大有同归于尽之势,仰面笑了起来,神情极是轻蔑。那高大僧人乘机出掌,击向他胸口。另一名黑脸僧人两脚连环,直奔他小腹踢去。那头陀右手一划,轻轻拨开来掌,左腿一荡之间,已抵在那黑脸僧人前胸。那黑脸僧人大惊,双臂下压,欲折断他腿胫。不意那头陀骤然发力,将他踢得翻滚而起,骨断血流。


那高大僧人见同伴倒地不动,心中微乱,两手连拿带拍,拼死来击。那头陀不招不架,左手径直前探,五指钢钩一般,抓向对方面门。那高大僧人双臂交错,本欲搅住来臂,触及其臂,忽似碰在铁柱之上,漫说自家只有两条手臂,便是再生几条臂膀,也是形如螳臂,毫无拦挡之能。


那头陀一招之间,抓上对方面门,五指稍一用力,那高大僧人五官尽已挪位,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少林派七人出场,顷刻间一死六伤,人人如枯枝细梗,应手而折。众人见了,心惊肉跳,实难信少林门人会如此不堪一击。


那头陀尚未使出三分手段,便已连败七僧,脸上露出又是狂妄,又是失望的神情,斜着眼望向众僧道:都道少林僧习了魔教武功,却原来无根无据,都是放屁!迈开大步,直向众僧走来。众僧心存忌惮,不觉各现惊慌。


那头陀来在天心面前,瞪着一双铜铃大眼,上下打量他一番,忽冲那红衣人道:尊主说少林僧习了邪法,我等方来此走上一遭。目下看来,这话多半是在骗人。那红衣人笑了一笑,并不言语。


那头陀又看了天心两眼,跟着向场边几人道:大伙辛苦而来,可惜少林派已没了响当当的角色。贫僧此刻便向他寺中方丈挑战,若这和尚也未习得魔教伎俩,大伙便回了吧!场边那书生和疤脸老者微微点头,另两名身穿道袍的男子则不声不响,未置可否。


那姓郭的高瘦男子嚷道:大师这主意不错,他寺中主事的和尚若是不行,其他的秃驴更不中用。大师快快动手,莫误了郭某行程!众人听那头陀要与少林方丈动手,心道:天心主持少林多年,历来无人知他武功底细。这头陀迫他出手,心思着实歹毒。天心如若有负,少林派就此一败涂地,那可比杀死几个僧人更阴狠了几分。众僧闻得此言,都向方丈望来,有心为他抵挡一阵,怎奈那头陀指名道姓,直挑天心,一时人人焦急,却又束手无策。


天心当此关头,心乱如麻。他虽为少林之长,武功却非极高,自知不是那头陀敌手,霎时急出汗来。那头陀既向天心挑战,也加了十分小心,料得少林方丈必有惊人艺业,退后两步,凝神蓄力。他适才与七僧交手,出招***不类,全不露武功家数,这时收心敛意,摆开门户,众僧俱是一惊:这和尚起手作势,怎是我少林派宗法?


正疑时,忽听那头陀全身发出劈叭声响,初时细微低弱,不甚骤密,渐渐愈来愈响,直似爆豆相仿,满场皆闻。众僧大惊失色,都死死盯住他两只大掌,不敢眨眼。


天心强自收摄心神,两掌合在胸前,护住前胸要害,心中不住祷告,只盼能接下对方十招八招,便不算损了少林派颜面。猛听那头陀大喝一声,好似嘴边起个劈雷,随见他身上前冲,一只油锤大的拳头自腰间崩出,直向天心击来。这一拳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刚一打出,地上泥土顿时飞漫而起。众僧只觉迎面狂风大做,情不自禁地纵跃躲闪,百余僧人仿佛冰裂河开,一下子闪出两丈多宽的缺口。


只听数名空字辈老僧惊呼道:紧那罗拳!紧那罗拳!天心首当其冲,对方拳头距他尚有数尺远近,便觉胸闷欲裂,耳听几位师叔大呼紧那罗拳,直惊得魂飞魄散,双脚一点,斜斜纵出两丈。他为群僧之首,按说无论如何不能退却,这一退看似轻巧,却将少林脸面丢个干净。众人轰然大哗,既笑天心胆怯,更惊那头陀拳艺如神。场边那两名身穿道袍的男子原本面无表情,这时也微微点头,意甚嘉许。


那头陀一击不成,纵身向天心扑来,大笑声中,一拳又击向天心胸口。这一拳较前番更为暴烈。一旁年轻武僧躲闪不及,被他拳风带得东倒西歪,十几人栽在地上。


天心自听了紧那罗拳四字,好似吓破了胆,忙不迭地向旁窜避。他闪身极快,背后许多僧人便被罩在那头陀拳风之下。那头陀击天心不着,并不换式,拳劲狂吐,冲撞向前。迎面数名僧人欲闪不能,尽似飘蓬断梗一般,向后跌出。那头陀只凭拳上无形劲气,便将数人撞飞,心中好不得意,索性疾冲不停,欲将前面未倒的僧人尽伏于一拳之下。这十数名僧人被他拳风所笼,你推我抱,谁也无法脱身,惟有向后退避。看情形不消片刻,便要被拳劲撞中,大受内伤。


众人见那头陀只出一拳,便将十数人撞飞,更逼得身前数僧闪无可闪,个个吃惊非小:这头陀拳上劲力充沛无比,委实不可思议。却才众僧叫喊什么紧那罗拳,难道这便是少林派护寺之宝,名震天下的紧那罗拳?


众人久闻紧那罗拳之名,都知此拳威力无穷,乃少林诸多拳法之冠。但传说此拳在百余年前便已失传,是以闻名虽久,却谁也未曾亲见,这时目睹此技,都是信疑参半。说到这紧那罗拳,确是大有来历。紧那罗者,本是佛家八部天龙中八种神道精怪之一,梵语即人非人之意。其形状与人相仿,惟头生一角,因其性情温和,与阿修罗、帝释等难比神通,故为帝释乐神,不甚炫耀法力。相传元至正初年,有一僧忽至少林,蓬头裸背,止着单衫军,在厨中作务数载,朝暮寡言,暇则闭目打坐。人皆异之,莫晓其名姓。至正十一年三月,颖州红巾率众突至少林,欲行抢掠。此僧手持火棍而出,变形数十丈,独立高峰,巾众惊怖而遁。僧大叫曰:吾是紧那罗王也!言讫遂没,人始知为菩萨化身。众感其德,塑像寺中,遂为少林护法伽蓝神。此说虽属无稽之谈,然众僧笃信佛法广大,俱深信不疑。后明永乐年间,少林出了一位百世难逢的高僧。此僧在少林修行多年,自创出一套精深无比的拳法,因恐后世弟子不能珍崇,故托名乃由紧那罗王所遗,取名紧那罗拳。众僧不疑,习练后果然神妙无方,遂代代相传,誉为佛家神技。到了明正德年间,此拳谱忽然不翼而飞。众僧闻知,叹惋不已,寻了数载,全无头绪。寺中习过此技的僧人原本不少,但此拳艰深异常,从无人能练至巅峰。一旦没了拳谱,众僧只能按各自心得习练,到后来如入迷途,都练得似是而非。众僧恐此技失传,遂将数式拳架绘于罗汉堂内,供后代僧人研悟。无奈内功心法随谱散失,后人更难参透妙义,便是神光和尚,当年也只有终日坐在罗汉堂内,望壁兴叹。一班空字辈老僧早年都看过壁上图形,日久天长,自然眼熟,是以那头陀一拳方出,便被他等认了出来。其余年轻武僧修为尚浅,自来不准入堂观看绝学,此刻惊慌失措,只顾胡乱躲闪,哪还理会什么牛拳马拳?


那头陀将迎面十余名僧人罩在拳风之下,前冲之势并不稍缓。他拳上劲力沛不可挡,一经靠近,更如洪水决堤,滚滚而至。那十几名僧人当此恶境,纷纷跌倒,都似断木投入激流,顺着此股大力滚滑不停。那头陀两拳惊散群僧,反身来寻天心,眼见天心躲在十几名红衣老僧背后,猛然纵身而起,凌空向天心击来。他站在地上,拳劲已如怒浪狂潮,摧折万物,此时高腾下击,势头又强猛了几倍。


那十几名红衣老僧护在方丈身前,本要合力接他一拳,哪成想拳风扑面而来,似利刃一般,将十几人须髯尽皆削断。两名老僧拳劲受得实了,口中喷出血来。众老僧自知难敌,拥了方丈向一旁闪跃。天心躲闪之时,便知藏在他身后的僧人必要遭殃,忙向背后喊道:大伙快些闪开!喊声未绝,藏在他身后的几名年轻弟子已怦然倒地,遭了毒手。这几名弟子原打算避在方丈和众老僧后面,求得庇护,未想踏入死地,谁也救他不得。


天心一时胆怯,又送了几僧性命,心如刀剜火烤,痛不能忍,眼见一年轻弟子站在原地,似呆了一般,全然忘了躲闪,不觉失声叫道:慧静,快些闪开!那年轻弟子适才与几位师兄躲在方丈身后,眨眼间几位师兄横尸于地,确是将他吓得呆了,耳听方丈呼喊,方才魂魄归窍,欲待撒腿逃命,那头陀已飞到他身前。众僧心中一痛,都知这僧人必死无疑,想要留个囫囵尸首,怕也不能了。


那年轻弟子见那头陀飞在头顶,直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本能地向那头陀来拳抓去。众人见状,暗暗叹息,俱生恻悯之心。谁料异象忽生,那年轻弟子一抓之下,竟将那头陀铁锤般大拳扣在手中。那一股胜似骇浪惊涛的拳劲,居然于这一抓之势中,遁得无影无踪。众人见了,个个呆若木鸡,仿佛天地间忽然昏暗下来,人人目茫心迷,如坠梦魇。满场死一般沉寂,无一人能吐出胸间浊气。


那年轻弟子一脸茫然,身子微微颤抖,似乎连他自己也不信能接下这天惊石破的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