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近地坐在海边,看海水摇曳出一片一片光波,如无数的刀在飞舞,而刹那间恍惚,整个海面陡然翘起,似乎要颠覆过来,这还是平生第一次。两千年的七月十五日下午,我就是这样坐在尖山下的小渔村口,面对着云南的抚仙湖。抚仙湖当地人称之是湖,我却认作它是海的,因为陕西缺水,少见多怪,把湖都叫做了海。海是这么地蓝!原以为水清五色,清得太过分了竟这般蓝,映得榕树也苍色深了一层。有人就坐在树下的石砌岸上,将赤着的腿浸在海里,上身的白衫发着荧光,却能看见水中那如藕的腿和染成绛红的脚的指甲。屋主用一种大的捞勺从海里舀水冲洗石子走道,舀上来的水里有一尾青脊梁的小鱼,欢乐地蹦着,然后就蹦到了海里。而榕树枝上就挂着了一个如罐似的铜锅,锅里正为我们烹着辣汁的鱼。
今天能吃到最鲜美的鱼了,我是这么想着,异常地兴奋。一份考古杂志上讲,人并不是猴子所变,而是来自水里,如果这种结论成立,鱼与人类应该算是亲近的,是鱼养活了人。花的开放是为着蜂蝶来采,鱼的生成就为着把坟墓建在人腹吗?那么,铜锅里的鱼来自海的哪一角呢,它活了多少岁月在等待着了我这个北方的人?!
我环顾着海的周边,午后的霞光和水气使群山虚化成山墨画中的皴染,惟独尖山就在屋后,真实明显,它无基无序,拔地而起,阴影就铺了全部的渔村。将眼光尽量地往远处看,海的那边影影绰绰能看到有着楼房的县城,半个小时前,我们就是从那里驱车绕道从尖山的背后过来的。同来的云南人告诉说,她就是海那边县城的人,数百年前,海水并没有到尖山下,旧城就在这里,如果运气好,逢着个好的天气,清晨依稀能看见在海面上有原来县城的幻影。但我没福看到。我看到的只是这么几户人家的小渔村。或许这地方原本就是一个小渔村,小渔村发展成了旧城,旧城又发展成了小渔村。沧桑变化,变化成如今的模样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据说那次旧城沉没,正好是一个晚上,除一对无眠的老夫妇逃出外,屋舍、人物、家畜全无消息。人是从水里爬上岸的动物,而那么一城的人又复归于水里,他们是变成了人鱼吗?一只水鸟贴着海面飞过来,兜一个圈儿,又贴着海面飞了去,在偶然望见的那一个崖头下,石头上坐着了一个人,我想象那会不会坐着一个人首鱼身的美人鱼呢?
“那是捞鱼的。”陪我的人说。
“捞鱼的?”我怎么能相信呢,“坐在崖头下捞鱼?!”
原来这里的人很少荡船在海里张网捕鱼,古老的时候,他们用勺能连鱼带水舀上来,或者用竹茅在水里扎,如今鱼的需求量多了,也只是在崖头下的小石穴里等着鱼钻竹篓,这如同猎人的守株待兔。小石穴里,都是有泉水往海里流的,流出的泉和海的颜色不同,水质也不同,鱼顺着泉水往下游,只消在那儿放一个竹篓,鱼就进去了。泉水在海水中的光亮,如佛在尘世的召唤,海里那么多的鱼,能不能完满自己的生命,将坟墓修建在人的肚腹,就看它的造化了。
关于这个海里的鱼,是怎样的一种社会,有怎样的生存方式和信仰,真是无法想象的神秘。我提议能否去海上看看呢,于是搭乘了汽艇,遗憾地是并没有见到一条鱼,鱼一定是沉潜在海底,海底里有水晶宫一样的去处吧?汽艇开得快起来,柔软的水间竟成了坚强的陆地,颠簸得身子生疼。陪同的人说要看鱼得阴历十五月圆的夜里,所有的鱼都游近了远处的那个孤岛下,若站在孤岛上可以看见四周一圈几米宽的鱼群带,白花花一片,鱼的划水声响成一种轰轰声。但那天不是阴历的十五,天又不是晚上,我仍是没有看到鱼,上得了孤岛,岛上住着一座佛庙,佛庙的门掩着,庙的花坛边坐着一群鲜艳的年轻女子,我弄不明白那是来庙里烧香的游客,还是鱼上了岸的化身?
汽艇又开始了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游弋,几乎是到了海的一角,海水变成了一条河向山垭间漫过去,陪我的人告诉说山垭那边,仍是还有一个湖的,面积比这个湖还要大,两个湖便通过这条河连通的。天近了黄昏,穿过河去另一个海是不可能了,却生了玄想,如果要捞鱼,只站在那河里张一个网,那鱼就千船万担地收获了。
“不,”陪我的人叫起来,“两个湖的鱼从不相互往来的,河中间有一块礁石,就叫分鱼石,各自湖里的鱼游到那儿,全都掉头又游走了。”
“这是为什么?”
“这谁又知道为什么,恐怕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家园,从不混乱的。”
这话说得真好。我说,鱼不混乱,人却混乱了,人污染了自己生存的地方,又以旅游的名义,到处去污染了。我一到云南听说这里环境优美,驱车就来了,从尖山后绕过来时,山脚那边已经是一个很繁华的小镇,有那么多现代的设施和那么多的游客,如果这里向外并没有道路,就那么几户的小渔村,该是多好呢?我一时也烦起了我和我一样丑恶的游客,蓦地倒醒悟了旧城沉没的秘密:是不是当旧城发展得人越来越多,他们就讨厌了作为人的生活而集体变成鱼了呢?
从海上返回小渔村,在一家厅室里,我看见了展示的两条青鱼的标本。鱼真是大,大到像一个人躺在那玻璃罩里。介绍的文字说,这两条鱼先后都是从湖里钓上来的。鱼是涂上了防腐剂,看上去如活的一样,我看着鱼眼,鱼眼也看着我,我最后是不敢再看它的眼睛了,退出了厅室,鱼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夜里,我睡在了昆明市的豪华宾馆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那两条大青鱼,大青鱼似乎在对我说什么,可我终听不明白鱼话,醒来我想起了小的时候看过的一曲戏,戏是《柳生传书》。我是不是也该是那个柳生呢,可我给谁传书,传给谁去,怎么个传法?心中总有一团疑窘压着,所以写下了这篇文章求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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