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宁夏开会,一位朋友说你若想去哪儿就言语,他出车。我想了想回答,那就走一个阿拉善吧。
阿拉善左旗虽是蒙古地方,却以宁夏的省城为依托。近代以来,不论军事、教育或商业哪个方面,阿拉善蒙古都受着银川回民军阀的控制。尤其求学,呼和浩特太远,要读银川的学校。阿拉善,它像一只脱了臼甩出去的左手,够不着本土的肩膀。但它确是沙漠型的牧场,是最贴近农耕文明的牧区。
后来,结识过在银川读书的蒙古人,也远眺过贺兰山的峥嵘相。蒙古人告诉我:“近得很!去阿拉善,班车一个小时就到了!”而山又丑又瘦。狭窄的它,居然就是楚河汉界的贺兰。
真那么近么?二十年走尽了宁夏,若没有见识一下隔山起伏的阿拉善沙漠牧场,岂不太不像话。
给我车的朋友也说:“你一个小时就到了。”那就是说,羊圈和水稻,沙漠与银川,蒙古人与穆斯林,两个地理和两种文化,中间就只隔着一条狭窄的只有“一个小时”的山。
这个念头,引诱着我。无需再作交代,一个时辰以后,我站在了“贺兰山缺”上。
这一个山口——我依然不费力写它。若说就只说一句:山脉在这儿断成了一个山口,两翼拉拽而来,在山口子上低低地变成一条长脊。
公路如一道细痕,嗖地划过山脊,毫无一丝踟躇。
左手是游牧的沙漠草原,右手是农耕的黄河灌区。左手的沙漠草原一览无余,可是右面的灌区却被山脊挡着。虽然被挡住了,但是那地方我走得熟:我深知村庄就在山脚,上山顶就能瞭望稻子。
在我走熟的这一侧,可以从这些狼牙山下去,绕西夏陵,进回民区。秦渠、汉渠、唐徕渠,用天下黄河惟一这一股好水灌这一隅稻子。这里的人不爱吃面,离不开大米。就在贺兰山背后没多远,回民的清真寺星罗棋布。
等走尽了一座座渠、闸、桥、堡,看遍了古老灌区的处处庄子,再过下马关,深入固海,直下泾阳,穿透它整片的黄土高原。……
什么是“贺兰山缺”?
没走过的一侧,也并不陌生。沙窝子有水草,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说陌生,是因为我没有骑马从乌珠穆沁到达过这儿。若说文化哪里陌生,那是我的本业。绵羊、山羊、马群,居然也和乌珠穆沁一样膘肥毛亮。稀疏的牧民不骑马,坐骑是摩托骆驼。站在圆滚滚的山脊望去,灰毡包呈着深色的影子,沙窝子里炊烟袅袅。照理说从这儿一直能走到蒙古中央去,只是阿拉善人更愿意绕道银川,到了那儿再试试搭火车。
这不像一个山口,倒像是一座桥梁,一条边境线。
我享受着风的呼呼推撞,享受着一字并肩的视野。山脉在此断为一个口子,山口高踞俯瞰,地势比蒙古宁夏高。我意识到正脚跨两边的文明。蒙古的知识,宁夏的经历,都与这山口密切相关,但又语焉不明。风抖摔着车前的小旗,飞来的云朵,染黑了山巅的锯齿。我凝视着,让眸子尽兴,说不出心里的复杂,一阵阵徒然地冲动。
在疾走的山口的强风中,我用身体做轴,端牢相机,用了大约三张底片,照了一帧连接阿拉善沙漠和银川水稻区两个世界的——贺兰山缺口。
这样的地点,有着这样视野的例子,也许我已经能举出不少。当然,没有地理上的特殊含意、没有介于两块地理区之间——但是一样视野辽阔的地点,就更多了。
以前,我喜欢琢磨人的活动半径对人的思想性格的意义。一个牧人大概能享有约八十里方圆。那种羊倌八十、马倌二百的日常生活半径,造成了牧人的视野与心波,给予他们与农耕民族的巨大差异。
由于害怕落一个鼠目寸光,我总是千里投奔,寻找这样的地方。十几二十多年过去了,地点的体验积蓄了很多。我常独自计算自己的拥有:像那些发了的富汉掂量埋在地下的钱,也像那种风华凋逝的浪荡子暗数有过的情人。如今我已上瘾成癖,如受着磁石吸力,脚上绑着“甲马”。闹了半天,我恍然大悟了:我一生的目的,原来就是这个。
那也就无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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