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贾樟柯，不完美的江湖儿女

在正式开始这篇影评之前，我首先要感谢江湖人称“横推八百无逼数，轩辕重出胡圣人”的一位供职于《环球日报》的老前辈。没有您对《江湖儿女》反人类的怒黑，我这篇影评就又一次成了没蹭上影片热度的过期文。

我在《江湖儿女》中看到了一个发挥完美的贾樟柯，但是完美的贾樟柯却并没有能带给我们一部完美的电影。

贾樟柯的完美体现在他对电影的掌控力上。这种掌控力首先体现在对剧作的整体把握上。

一般影迷在观看《江湖儿女》的时候，可能会对本片的剧作感到不适应：在贾樟柯的设计之下，无论是斌斌还是巧巧，都遭遇了大量的偶然事件。这些事情事先没有铺垫，事后没有后续的交代，甚至一些重要的配角，都给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感。

例如黑道前辈二哥的突然死亡；例如斌斌忽然遭遇到的小流氓袭击（用管子打人的细节真是真实又讲究）；以及斌斌和巧巧在大同火车站广发超市遭遇的袭击――这可是堪称两个人物命运转折点的事件，却发生得忽然到近乎草率；巧巧在奉节遭遇骗子和企图强奸她的摩的司机；巧巧在离开奉节的火车上遭遇的江湖骗子；甚至是最后彬彬脑出血瘫痪――这一系列与两个主人公命运休戚相关的遭遇，竟然全部都是偶然性的。

一个学院派的编剧恐怕会因为这样的剧作而在观影中数次抓狂。

但是在看完影片之后，你会发现这一系列的偶然整体上构成了两位主人公命运的必然。斌斌从江湖大哥堕落到江湖的局外人，巧巧从一个渴望过小日子的小太妹变成江湖大姐。命运的交错，或许用影片中斌斌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概括是最为准确的。

就某种意义而言，所有的犯罪片无不涉及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主人公渴望摆脱命运，却又不得不屈服于命运。

大众最熟悉的《教父》与《美国往事》最是把这一主题发挥到淋漓尽致，前者讲述了麦克・科利昂用尽毕生心血试图把整个家族合法化，可到了晚年仍不得不回归枪火街头腥风血雨；后者讲述了最是以义气为重，甚至为了保护兄弟坐牢多年的好汉面条，在命运的捉弄下背负上了背叛兄弟的罪愆，而且这罪愆伴随了他一生。

在江湖与命运这个主题之下，已经有过无数的经典，但贾樟柯仍然别开生面。一个个偶然到近乎荒诞的遭遇象征着闯荡江湖的那种迷幻感受，象征着江湖的不可捉摸与险恶重重；两条交错的人生之线，象征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的沉重宿命感。贾樟柯的江湖，既是不可捉摸如同梦幻的，又早已写好了每一位江湖儿女的命运起伏。

贾樟柯的掌控力的第二个表现就是一个个睿智的细节。在《江湖儿女》中，到处都有贾樟柯那些或幽默的、或荒诞的、或真实的细节。

影片开头就是个绝妙而幽默的细节！

劲爆的鼓点声，是《男儿当自强》的前奏，可是电影却讲了一个女儿当自强的故事！这是典型的贾樟柯式幽默感。

那葬礼上劲爆的国标舞表演、巧巧的那个拙劣又居然成功的骗术、那个自称有一家旅游公司，其实却只有一家小卖部的江湖骗子、那黄沙大漠上飞舞的UFO，这是典型的贾樟柯式荒诞感。

但是，在整部影片最令我动容的细节中，却只有质朴的真实。一个细节是巧巧来到了“大学生”的公司，却敲不开紧闭的玻璃门。玻璃门成了一个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道具，它象征着最残酷的拒绝――毫不通融，却又透明而不可见。这样一个含义深远的道具，居然就只是常见的不能再常见的现实事物！

另一个令人动容的细节是，已经一无所有的斌哥，在潦倒中投奔巧巧，却仍然要跟厨师和小混混摔摔打打。就如同他最后向巧巧吐露的心声一样，一个落魄者所能期待的最后恩赐是什么呢？

是收留他的人不会笑话他！

在我看来，贾樟柯在《江湖儿女》中达成了一个导演在电影技法层面上的完美。然而这种过度的完美，反而局限了这部影片。

那不断变化的分辨率和画幅比例，对《喋血双雄》中的经典音乐的借用，对贾樟柯之前作品的致敬――这些花招在《江湖儿女》迷幻而苍茫的江湖叙事中，显得那样花拳绣腿、局促小气，似乎配不上影片的格局。一部原本可以质朴大气的艺术佳作，似乎因为这些花招而蒙上了几分油滑，从而使得完美的贾樟柯，终究没能拿出一部完美的作品。

《天龙八部》中，少林寺玄寂和尚有一绝技，名曰一拍两散。这套功夫只有一招，简而言之，就是凝聚全身内力排山倒海的平推一掌。这样质朴的一击，居然让天下无敌的乔峰都难以应对。还有《一拳超人》中天下无敌（天上也无敌）的琦玉老师，他的绝招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全力一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