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博物馆的主题是大脑,以及那些和大脑有关的故事,”尚卡尔说。在他的所有这些“故事”中,尚卡尔向我提起了一位图书管理员的轶事。故事说到一半,尚卡尔自己停了下来,手指在摆满标本的架子上滑动,接着拿下了贴着无关标签的一些标本让我仔细研读,上面写着“动脉粥样硬化性脑萎缩”,或者“乙型脑炎”。尚卡尔把这些东西塞到我手里,嘴里喃喃地说道,“拿着这个”,然后“把这些放到桌子上,就是那儿”。
福尔马林确实是一种强效防腐剂:在那些尚卡尔从架子上挑选出来的标本中,我们很难用肉眼分辨出哪些是几十年前的标本,哪些是最近才制作好的。然而,尚卡尔却清晰地记得每个标本制作完成并送到博物馆里的具体时间。我问他这里面哪个标本是他的最爱,他开玩笑地回答:“它们都像我的孩子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那个患上了脑囊虫病的女子的遗体是在博物馆建立之初送到印度国家心理健康和神经科学研究所的停尸间的。作为工作流程的一部分,这位女子的真实身份和她捐献出来的这片脑组织已经“解绑”了。如果说还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的话,那只能是尚卡尔,但他永远不会告诉你:即便自己的病人都去世了,医患间的特殊关系也仍旧存在。
然而,这些隐去了主角姓名的故事仍旧静静地埋藏在这些标本中,等待着人们倾听它的诉说。其中的部分故事还有道德寓意。
三面墙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包裹在透明硬塑料外壳中的大脑切片。图源:MAYA PRABHU
在尚卡尔的团队于这位女子的大脑中发现绦虫蛀的洞之后,她那身陷拘留所的丈夫也被释放了。女人的父母主动放弃了控告。我猜想,这个家庭接下去会在悲伤中和谐相处,通过平凡的劳动,默默地度过余生。病理学家们的“最终诊断”――排除了任何临床诊断错误,排除了任何猜想与假设――换句话说,拥有一种冷却效果。任何由谜团和怀疑激起的狂暴力量都会在大脑解剖的实际结果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这种对直接经验的信服,就是为什么大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鼓励参观者们伸出他们未经训练且未带手套的双手捧着这些真实的人类大脑,感受着还带有保存液的滑腻表面。
和储藏在塑料壳中的大脑不同,这些标本是“正常”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健康的,尽管将这个词用在一个逝者的大脑切片上显得有些奇怪。实际上,这意味着大脑的主人死于其他原因,死于身体其他部位的不幸而非大脑。这些大脑捐献者有可能在逝世前就决定要将自己的器官贡献出来了,但通常情况下,这些大脑都来自那些死于致命交通事故的无知受害人――在班加罗尔,交通死亡非常常见。
在这些案例中尽管调用了印度国家心理健康和神经科学研究所的病理学家,但让他们作出“死因”声明的就不再是临床治疗医师了,而是城市警察。验尸环节也成了这些科学家询问死者家属,是否愿意将他们挚爱之人的肉体遗骸托付给这种特别的身后事处理方式的唯一机会。
博物馆中陈列的各类器官。图源:MAYA PRABHU
我第一次去这座博物馆的时候,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件白色搪瓷盆,里面放着两件完整的大脑标本以及几个其他器官――肺、肝、心脏、从硬膜囊中溢出的一团粉条状脊髓神经――所有这些都浸泡在搪瓷盆内一两英寸(一英寸约2.5厘米)深的溶液里。打着结的粗棉布里还包裹着第三个大脑标本――这个是切了片的。引导我参加的这场公众游览的科学家将手指放在这些大脑切片上慢慢滑过,就好像在浏览名片一样,想要找到那份最能表现海马体外形的切片。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浸泡过特殊溶液的身体器官捧在手心,再转交到我们掬着的双手中。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某种奇怪的宠物动物园之中。
用福尔马林固定的完整大脑标本沉重、完整,即便是在两个半脑的结合部位也十分牢固,从质地上说,这就像个有弹性的肉球。那些来到大脑博物馆作校外参观学习的小学童总喜欢将这件标本比作坚硬的印度奶酪。负责讲解的科学家告诉我,鲜活的大脑更像果冻,但即便是这种硬化了的状态,这个器官作为一个肉质的普通物质实在――容纳人类所有思想和感情的剧场――也仍旧有点像是一场显灵,像是一场逆序的奇怪超自然体验。
展品中还包括一些动物大脑。图源:MAYA PRABHU
尚卡尔和马哈德万用“启蒙”这个词来描绘他们期望这座博物馆取得的成就。在印度,大脑疾病常常会与耻辱和迷信联系在一起,因此,“启蒙”这个词会引发一种特定且有实际意义的共鸣。“人们总是认为这些神经疾病就像是邪恶的魔鬼。而我们想要破除人们心中的这个想法,”尚卡尔对我说。博物馆墙面上张贴的海报直截了当地把矛头指向了癫痫症。其中有一条是这么说的:“持续接受有效治疗,重现美好光明未来!”
巴拿勒斯印度大学坐落于印度北部的古老城市瓦拉纳西。维贾雅・纳特・米什拉(Vijaya Nath Mishra)医生就是这所大学的神经学家,20年来,他一直致力于研究癫痫症及其特征。“很多人觉得,癫痫症是恶魔的诅咒,因此,癫痫症患者常常被遗弃并且遭到社会的歧视,”今年米什拉作为共同作者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如是写道。
2012年,一项发表在《柳叶刀》(Lancet)上的研究表明,在印度,只有60%的城市癫痫症患者和10%的农村癫痫症患者被送往就医。根据米什拉和他同事的说法,剩下的癫痫症患者依靠“三姑六婆的巫术”治病。
“当我看到这些饱受折磨的病人时,我总会感到无助,”在一封电子邮件中,米什拉这么对我说。他曾见过一名18岁的少女被铁链束缚着送到医院。无数癫痫症患者被他们的配偶遗弃或是被他们原本的未婚夫/未婚妻拒绝。
在WhatsApp上,米什拉给我发了一些他在印度北方邦的偏远地区作田野调查时拍摄的视频。在其中的一段视频中,一个米什拉描述为“受过教育的”男子坚持认为,治疗癫痫症患者的最好方式就是给他一只小猴子。当小猴子长大之后,它就会将疾病吸收到自己体内,就像道林・格雷(Dorian Grey)的生动画像一样。(译者注:在王尔德的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中,主人公道林・格雷颜值爆表还心地善良。后来,有个画家给他画了一幅肖像画,道林的岁月沧桑和犯下的所有罪孽都由画像中的自己承担,而自己则永葆青春美貌容颜。)在另一个视频中,一名男子则开出了吞食臭虫的药方。
粗棉布覆盖着的就是可以让参观者手持的器官。图源:MAYA PRABHU
“这些迷信只不过是人们对自己未曾亲眼目睹的器官的一些思索过程,”米什拉在电话中这么跟我说。他解释说,大脑是隐藏在头颅内,无法用肉眼直接看到的:心脏会跳动,胃会咕噜咕噜响还会疼,但大脑则无法感知――“始终是生命中的一大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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