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本章字节:31744字
“那么,铁大爷发动的第一次攻击用的是这种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听起来的确未免太轻忽,所以直到多年后,这个醉心于研究这一役战略的年轻人,仍然忍不住要怀疑。
“是的。”长者的答复却很明确:“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过他在街道两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强弓,每人配带三十六根雕翎箭,弓箭手都是擅射“连珠”的专家,别人射出一箭时,他们已射出三箭!”
他又补充:“这一百零八人弯弓射箭,只发出“蓬”的一声。向,从这一点,你大概已经可以想见他们配合之密切,和他们反应之灵敏了!”
密令一发,弓弦齐响,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应当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过了很久才问:“铁大爷和丝路先生为什么不用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说的是丝士?”
“是的。”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长者说:“他们的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绝对想像不到的隐秘之处,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少年,表情严肃:“这一类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犹疑着:“我还是觉得用那些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势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
“不弱。”长者说:“绝对不弱。”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
“用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势,至少先占了三点优势。”
“哪三点?”
“第一,慕容他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想不到对方会用弓箭手发动攻击,而且在双方还没有对面的时候,就已发动。”长者说:“现在我虽然看得比较清楚,只不过是事后的先见之明而已,当时他们一定会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来,每一位战略家,每一位大将军,都奉行不渝。
这个醉心于兵法的少年人,当然更不会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第二,弓弦一响,灯光立刻熄灭,表示他们的箭在射出时,就已瞄准了对象。”老者说:“可是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却在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从亮如白昼的灯火辉煌处,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应,他们的心态也不能应变。”
这两点虽然已足够,可是他还是要用第三点来补足:“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来至少要对付一百人的,现在却将攻击力全都集合到他们身上,何况在黑暗中闪避暗器总是比较困难,纵然有听风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为他们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这么说来,铁大爷这一次攻击完全成功了?”少年问长者。
长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
“其实铁大爷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他们要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其实包括了三个独立的程序,弓箭作业,只不过是第一个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错,这一个程序,主要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要让对方的阵脚动乱。”
长者微笑:“说下去。”
“像丁子灵那样的高手,要避开这种弓箭绝非难事,也许在弓箭声响时,他们就已脱离了攻击区。”少年的神情很兴奋:“可是他们的阵脚一乱,在黑暗中闪跃躲避追捕追击,动乱间就难免会落人对方埋伏的陷阱里。”
他急切的问:“当时情况,是不是这样子的?”
长者笑得更愉快:“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他带着微笑说:“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冲霄。”
少年对上一代的武林名人显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娶了五个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长者又笑:“当然就是他。”
燕冲霄,五十三岁,飞云提纵术和燕子飞云三绝手,都是江湖公认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当然也是丝路先生所认定的第二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响,灯光骤减,燕冲霄已冲天窜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没想到射来的箭会有这么多。
射过一排箭,燕冲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旧力将尽,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风破空。
想不到燕冲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再以力借力横掠,越过屋脊。
可是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时,就再也没有什么余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胃在翻腾,头脑也开始在不停的晕眩。
近来他常会有这种现象,每当激烈的运用真力后,就会觉得虚脱而晕眩。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警告自己,有时候他也应该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娇嫩可爱而又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总是比较容易耗损体力。
他落下来的地方,是条阴暗而狭窄的小巷,经过的老鼠远比人要多得多,堆满了垃圾的角落里摆着个破旧的漆木马桶。
这个马桶居然是这条窄巷里最干净的地方。
燕冲霄虽然仍在晕眩,可是眼睛却习惯了黑暗,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看见了这个马桶,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只不过他坐下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警觉,他袖中的“燕子飞云三绝”随时都可以发动,他坐下的地方也正好在这条死巷的死角里,无论谁进来,都在他这种一筒十三发的致命暗器威力笼罩下。
他确信自己绝对是非常安全的,无论多可怕的敌手要来对付他,他都有把握先发制人。
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很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恶劣的情况,都可以找到机会舒服一下子的。
燕冲霄对自己这一点专长一向觉得很满意。
想不到这一次他这口气刚叹出来,忽然间就变成了惨呼。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条被人烧着了尾巴的猫一样,从马桶上直窜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尾巴,可是尾巴本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那个地方他有。
他的人窜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地方”中间,赫然多了一把刀——也许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见的只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经隐没在他身子里。
刀在一个人手上,这个人竟藏在这个绝对无法容人藏身的马桶里。
燕冲霄窜起,他也跟着窜起,刀锋在燕冲霄身子里,刀柄在他手里。
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果有半截刀锋从某个地方插了进去,他有多么痛?那种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一个人痛极了的时候,什么力气都可以用出来了,何况燕冲霄本来就有一飞冲霄的轻功,所以他这一窜,速度一直不减。
握刀的人却觉得这一刀已经刺得够深了,所以身子已经开始往下落。
一个上窜之势不减,一个已在下坠,刀把犹在手,隐没的刀锋,立刻出现,随着握刀人的下坠而出现。
于是鲜血就忽然从刀锋出没处花雨般洒了出来。
燕冲霄死不瞑目。
他永远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个高不及三尺,直径不及尺半的马桶里。
他更想不到致他于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这一生最大的一个弱点上。
吕慎和吕密是兄弟,他们练的功夫是豹劈铁掌、开山铁斧这一类的外门硬功,可是他们的心思却绵密细致如抽丝。
他们是第二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们已经是第一流的好手。
他们听风辨位,辨出了一组箭射出的方向,闪避过这一遭箭雨后,他们立刻就乘隙飞扑到这里。
这里是个厨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测,应该就是“盛记”的厨房。
“盛记”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饭,他们的厨房当然很大,锅灶当然也很大。
可是现在“盛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厨房里的大灶却还有火,灶火还烧很得旺,两个灶口上,一边一个大铁锅,一边一个大蒸笼。
——一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大铁锅,和一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大蒸笼。
吕氏兄弟对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兄弟已经到了大灶前。一个人用左手掀大锅的锅盖,一个人用右手提蒸笼的笼盖。
——他们兄弟的掌力,一个练的是右手,一个练的是左手。
左手提锅盖,掌力在手,锅盖一起,右掌痛击,一击毙命。
不管藏在锅里是什么人都一样。左掌击下时,笼中人的命运当然也一样。
惟一遗憾的是,他们这一掌竟没有击下去,因为锅里没有人,笼中也没有。
人呢?
吕氏兄弟忽然惨呼如狼嚎,大灶里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两根通红的铁条,忽然间就已***了他们的小肚子里。
这两根铁条无声无息的刺出,直到刺人他们的小腹后,才发出“嗤”的一声响。
一响之后,忽然又无声无息。
听见这一声响,吕氏兄弟才低下头,眼中立刻涌满了说不出的惊恐惧怕之色。
他们赫然发现他们的小肚子上在冒烟,而且还发出了一阵阵毛燎火焦的恶臭。
他们忍不住开始呕吐。
呕吐并不是太坏的事,只有活人才会呕吐,只可惜他们一开始呕吐,忽然间就吐不出了。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呕吐的死人?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呕吐?
大灶忽然崩裂,两个黑衣人在燃烧的火焰中翻飞而起,就好像刚从地狱中窜出来的一样,黑衣上还带着一星星一星星闪动的火花。
灯笼是用一种透明的桑皮纸糊成的,高高的挂在一排高檐下,轻飘飘的随风飘动。
如果说有人能够藏在这么样一个灯笼里,有谁会相信?
谁能一直轻飘飘的悬挂在高檐下,随着灯笼不停的摇晃?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何况灯笼是透明的,就算有一个精灵般的人能够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缩小塞进灯笼悬挂在高檐,外面还是可以看得见。
所以慕容门下第二组中战绩最辉煌的虎丘五杰到了这里,戒备之心也减弱了。
因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大行家,还不知道江湖中随时都会有一些不可能的事发生,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人、事、物。
有一种用很奇秘的方法制成的桑皮纸,其中甚至还混合着一些很珍贵的汞,这种纸就是从外面绝对看不到里面的,里面却可以看见外面。
有一种人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悬挂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把自己的肌肉骨骼都缩小到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这些人忍受痛苦和饥饿的耐力,几乎也已到了人类的极限。
虎丘五杰不能了解这些人的耐力,所以他们就死定了。
就在他们心情最放松的一瞬间,灯笼里已经有人破纸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闪动,动如电击,在刀光一闪间就已操刀割下了他们的头颅。
这些人割头的动作虽然没有那个红衣小儿那样快,可是已经够快了。
被他们割下的头颅落地时,有的眼睛还在眨动,有的眼中还带着鲜明的恐惧之色,有的舌头刚吐出来,还来不及缩回去,有人身上的肌肉还在不停颤动。
那种颤动,居然还带着一种非常美的韵律,看来竟有些像是一个处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时那种震颤一样。
——在这种颤动下,处女很快就会变成不是处女,活人也很快就变成死人了。
为什么在生命中动得最美的一些韵律,总是不能久长?
每一个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铺,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样。
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着要住房屋。死人就要进棺材。
一个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这个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户人家里的床铺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爱了。
因为恩爱的比例和床铺的大小,并没有十分绝对的关系,有时候夫妻越恩爱,床铺反而越小。
可是一个地方的棺材铺大不大,就一定看这个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
这个小镇上死的人显然还不够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还不够多。
所以小镇上这家棺材铺里,除了卖棺材之外,还经营一些副业。
卖一点香烛锡箔纸钱库银,为死人修整一下门面,准备一些寿衣,替一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绅士们,写几幅并不太通顺的对联,偶尔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来作一场法事,画几张符咒。
如果运气好的话,而且刚好有这档子买主,一个死人身上还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赚钱的,有时候甚至连毛发牙齿都能换一点散碎银子。
可是他们最大的一宗生意,还是纸扎。
一个有钱人死了,他的子孙们生怕他到了阴世后不再有阳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华美的居室器用车马奴仆,所以就用纸粘扎成一些纸屋纸器纸人纸马来焚化给他,让他在阴间也可以有同样的享受。
这只不过是后人们对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点孝思而已,不管他们所祭祀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样要做的,孝顺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时反而做得更好。
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来了。
棺材店给人的感觉总是不会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对着一口口棺材,心情怎么会愉快得起来?
棺材店的老板见到有客人上门,就算明知有钱可赚,也不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上门来的顾客,都是家里刚死了人的,如果你鲜蹦活跳,满脸堆欢的迎上去,你说像不像话?
来买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人士,就有巨万遗产可得,心里就算高兴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才对。
在棺材店里,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人笑眯眯的进来了。
这个人叫程冻。
程冻今年虽然只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已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见。
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那一战之后,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已冷冻起来了。
——个人成名的一战,通常也是他伤心的一战,一战功成,心伤如死,在他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有时甚至会希望在那一战里死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
所以程冻早就不会笑了,可是他的脸看来却好像终年都在笑,甚至连他睡着了的时候都好像在笑,因为他脸上有一道永生都无法消除的笑痕。
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
所以他虽然终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终年都在杀人。江湖中大多数人只要见到他的笑脸,刀光犹未见,就已魂飞魄散了。
有程冻的地方,就有郭温,两个人形影不离,天涯结伴,二十年来,从未失手。
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走进了这家棺材店,郭温手里的一个火折子,灯火闪动明灭,照着后院天棚里五口已经做好上漆直立放着的棺材,两口还没有完工的白木,三间纸扎的房子、四五个纸扎的纸人“二百五”。
黑暗中惊叱惨叫之声不绝,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人了对方的陷阱埋伏。
这个棺材店更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对方将会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眼角的余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着的棺材上。
两口白木棺尚未完工,棺盖还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无一物,纸扎的彩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着,也没有人能悬空藏进去。
这里如果有埋伏,无疑就在这三口直立着的棺材里。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劲作势,准备发动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是等到他们开始行动时,攻击的对象却是那些纸扎的房舍骡马人物。
他们对这一击显然极有把握。
经过那么精心设计的埋伏,绝不会设在任何人都能想像得到的地方,经过那么精心挑选过的死士,当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无法藏身的藏身处。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不是这种埋伏,怎么能对付他们这种高手?
程冻用刀,四尺二寸精钢百炼的缅铁软刀,平时绕腰两匝,用时一抽,迎风而挺,一招“横扫千军”,十人折腰而死。
郭温也用刀,练子扫刀,刀长二尺八寸,练子长短由心,有时候还可以作飞刀使,刀刃破空,取人首级于百步外。虽带练子,用的却是刚劲。
双刀齐飞,刚柔并用,在江湖中,这几乎已经是——种所向无敌的绝技。在他们双刀齐展“横扫千军”时,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们刀下全身而退。
这一次也不例外。
刀光飞挥,纸屑纷飞。
可是只有纸屑,没有血肉,他们攻击的对象,只不过是些纸扎而已,埋伏并不在。
——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一刀扫出,心已往下沉。
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却不可以。心死只不过悲伤麻木而已,还可复萌,生死之间,却别无选择的余地,也绝无第二次机会。
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只要是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都明白。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明白。
——真正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一个人心里是什么感觉?是一片空白?还是一片空明?是惊骇恐惧?还是绝对冷静?
我可以保证,那绝不是未曾经历过这种事的人们所想像得到的。
我想,大概也只有曾经真正面对过死亡的人,才敢作这样的保证。
程冻和郭温的心虽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却已绷紧。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已将他们生命所有的潜力全都逼入他们的肌肉里,逼人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里。
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产生身体的弹性推动,只有这种“动”,才能制造闪避和攻击。
——避开危机,攻向另一个潜伏的危机,以攻为守。
冷静如已冻结的程冻,温良如美玉的郭温,在这一刹那间,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们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
他们竟忽然极放肆的放声大喝。
大喝一声,胸腔扩张,腹部紧缩,把肺部里积存的真气全都压榨出来,刚刚注入肌肉中的潜力,也在这同一瞬间进发。
这种力量使得他们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种绝不可能再有变化的情况下,从一个绝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种绝不可能的程度翻身回窜。
刀光闪动,赫然又是一招横扫千军,三口崭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
这一次应该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他们的眼中满布红丝,就像是两个渴血的僵尸,渴望着能见到鲜血在他们的刀下涌出。
可惜这一次他们又失望了。
“夺”的一声响,双刀同时钉入天棚的横梁,把两个人悬挂在半空中,像钟摆般不停的摇荡。
——一次错误,也许还可补救,两次错误,良机永失。
——难道这里根本没有埋伏?
不可能。
——埋伏在哪里?
不知道。
程冻和郭温现在只希望能借这种钟摆般摆动的韵律,在最短的时间里使自己的气力恢复。
只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高手相争,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点错误,已足致命。
一个连续犯了两次错误的人,如果还想祈求第三次机会,那已不仅是奢望,而且愚蠢。
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的。
因为一个人到了绝望时,思想和行为都会变得迟钝而愚蠢,因为那种绝望的恐惧,已经像刀一样切断了他们敏锐的反应。
就在这一瞬间,摆在地上那两口空无一物的棺材忽然飞起,棺底之下忽然飞跃出三条黑色的人影。
程冻和郭温眼看着这三条人影飞起时所带动的寒光闪电般刺向他们的咽喉和心脏,却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力。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条已经被吊在铁钩上的死鱼,只有任凭别人的宰割。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也是最后一次。
“程冻冷酷谨慎,郭温机警敏捷,两人联手,所向无敌,我相信他们这一生中一定从未有过那种绝望的感觉。”长者叹息。
“我相信他们以后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少年说:“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所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觉,永远不要把自己像条死鱼般吊在那里任人宰割。”
“是的。”少年很严肃的说:“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小心。”
他的神情不但严肃而且恭谨,因为他知道长者对他说的并不是老生常谈,而是个极为沉痛的教训。
长者又问他。
“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到灯火再亮起时,那位慕容公子带去的人还会剩下几个?”
“剩下的当然已不多。”
“柳明秋一去之后就全无消息,慕容既不问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贸然带着一批人去赴约,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进那个根本一无所知的死镇。”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认为这种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恶。谁也没有权力要别人陪他去送死。”
“你当然会认为这种做法可恶,我在你这种年纪的时候,也会这么想的。”
“现在呢?”少年问长者:“现在你怎么想?”
长者沉思,然后反问:“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这次行动被称为什么行动?”
少年当然记得,用“飞蛾”作为行动的代号,实在很荒谬。
可是荒谬的事,却又偏偏会让人很难忘记。
“飞蛾行动。”少年突然变色:“难道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本来就是要去送死的。”
长者微笑。
微笑有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心情愉快时所表现出的行为,有时候也可以算作一种回答。
对一个自己不愿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作的回答。
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没有期待长者回答他这个问题。
——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用这种问题去问别人,通常都只不过是自己思索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说:“他们这次行动根本就是要去送死的。”
“哦?”长者淡淡的反问:“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人想死?”
“我没有这么想。”
“不想死的人为什么要去送死?”
“他们当然另外有目的。”
“什么目的?”
“他们……”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而是说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是那些去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拼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更清楚:“他要他们去送死,只因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者凝视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问:“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我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个圈套而已。”
“圈套?”
“慕容带那些人去送死,只不过要把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让别人都认为他已经死定了。”
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可是他的师长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带着极为满意的表情。
“慕容为什么要让别人认为他已经死定了呢?”少年自己问自己。
这种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能回答。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来想去,到最后只剩下三个字。”
“三个字?”长者问:“哪三个字?”
“楚留香。”
◆《午夜兰花》第七回 要命的人◆
两个人死了,一个有名,一个无名,可是在别人看来,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在一件极诡秘复杂的行动中,一个死人是绝不会造成太大的作用的。
楚留香死了,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跟别的死人也没什么不同。
这一次行动的原因,为什么会是他?
灯火忽然又亮起,点亮了这条长街。
就在刚才那片刻间,这条长街上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必将流传江湖的搏击刺杀拼斗,也不知有多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
可是长街依旧。
——因为长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所以长街依旧冷寂。
什么人都看不见了,活人不见,死人也不见,甚至连尸体和血迹都看不见。
如果那时你也在那条长街上,除了那一家仿佛已变成鬼屋的店铺,和那一盏盏也好像带着点森森鬼气的灯火外,你只能看见三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轮廓突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带着种上古贵族那种风姿和气质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瞬息间的黑暗,瞬息间的光亮,瞬息间的凶杀,瞬息间的死亡,都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连毁灭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这个人非但对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关心,对这个世界是否应该毁灭也全无意见。
他惟一关心的事,好像只不过是远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个看来宛如兰花般的影子。
此刻正在午夜前后。
另一个人穿一身直统统的长袍,以白巾蒙面,可是看起来还是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也无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间埋入土中也一样,她这种魅力,就算千千万万里之外,也一样可以让你牵肠挂肚。
这种魅力是每一种成熟的男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的,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对面,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无论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同的?谁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来却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他并不英俊,可是看起来却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虽然已渐松弛,可是看起来却依然如少年般矫健灵活。
因为他每一次出现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出现的地位,灯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势和方位,他的发型和服装,每一样都由专家精心设计过。
因为他是铁大爷。不但是老板,而且是老大。
铁大爷远远的看着慕容,慕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神情居然全都很冷静。
灯光的阴影使得铁大爷脸上的轮廓变得和慕容同样明显突出。
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虽然坐着,可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比铁大爷高得多。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铁大爷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先笑一笑?
慕容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都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个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紧张。
慕容却好像是例外。
铁大爷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慕容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找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爷说:“何况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青城故去后,慕容无后,就将他们表亲家的二少爷过继到慕容家来,承继这一门的香烟,当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门户。
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不是秘密。
“我调查过你,”铁大爷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像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慕容家策划过很多件大事,成绩都不错,所以慕容家这次才会选中你继承他们的门户。”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么事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爷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忍,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世出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确定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属,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都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太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太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血泪惨痛经验刻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么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还是很肯定:“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帅这样的人。”
“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少年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要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这是谁说的?”
“是你说的。”少年道:“自从你对我说过一次之后,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何况你已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得的教训。每说一次,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长者苦笑,只有苦笑。
只不过他还是要问,因为问话有时也是种教训。
因为你自己回答出的话,总是会比别人强迫要你记住的话更不易忘记。
“如果楚香帅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长者问少年:“那么你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
我们甚至可以去想像,“他”正乘着他那艘轻捷舒适快速而华美的帆船在邀游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儿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红袖的甜香。
现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经到了波斯,做了他们王室的上宾,正斜倚在柔厚如云絮般的地毯上,浅啜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轻触着甜儿和红袖的手,欣赏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种奇妙的韵律和颤动。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能令人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风血雨中?
“有的。”少年说:“一定有的。”
他说得更肯定:“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你说的是哪些事?”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五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和负疚。”少年的表情严肃得已经接近沉痛:“还有一种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个少年忘了说一件事,他忘了说“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深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这个少年没有提及这种伟大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的深厚与伟大。
因为他是个出生时就被弃置在阴沟边的孤儿。
长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只说:“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悌,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长者说:“他们情之所重之处,也就是他们的弱点。”
“是的。”少年说:“情之所钟,虽然令金石为开,可以换句话说,别人只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样可以把他的心劈开成两半。”
“说得好。”长者出自真心:“你说得好。”
“香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帅,就因为他有情,”少年说:“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就算在生死一发的决胜之战中,他往往也是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这道理更难明白,可是长者也明白。
一个没有爱的人,怎么会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怎么能胜?
少年的声音中也充满信心:“如果要楚香帅复活,当然也只有用这一个‘情’字去打动他。”
他凝视着长者:
“一个人情之所重,就是他的弱点所在,可是如果有人间我香帅的情之所重在哪里?我却无法回答。”少年说:“因为他的情是无所不在的。”
长者沉默。
在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不但严肃,而且还带着种适度的尊敬。
他忽然发现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中有一部分对楚留香深为忌惮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长者归纳少年的意见:“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投下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组成一个机密的组织,来实行一个极周密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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