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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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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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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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4110字

“箱子里这个人是谁?难道是个我认得的人?”


“你们不但认得,而且很熟。”薛穿心说:“不但很熟,而且是好朋友。”


他说得好像真有其事,胡铁花不能不问了:“我的朋友不少,你说的是谁?”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当然是楚留香。”


“那么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怔住:“你是不是说,箱子里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是不是说楚留香已经被你装在这口箱子里了?”


薛穿心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杀了他的,又觉得有点不忍,要是放了他,又觉得有点不甘心,所以只有把他装在箱子里带回去,如果有人想用他来下酒也没关系,无论清炖还是红烧我都赞成。”


胡铁花瞪着他,用一双比牛铃还大的眼睛瞪着他,忽然大笑:“有趣有趣,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有趣极了。”他大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人吹牛的本事比我还大。”


薛穿心也笑了:“吹牛能吹得让人相信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可惜你这次的牛皮吹得实在太大了一点。”胡铁花说:“楚留香会被你装在一口箱子里?哈哈,这种事有谁会相信?”


薛穿心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种事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胡铁花忽然板起了脸:“可是你既然知道楚留香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这样子开他的玩笑?”他沉着脸说:“你在我面前开这种玩笑,实在一点都不好玩。”


“你说得对。”薛穿心承认了:“这种玩笑的确不好玩。”


“你们两个人都不好玩。”花姑妈也板起脸:“如果你们还不赶快陪我喝酒,我就把你们两个全都用扫把赶走。”


被人用扫把赶走也是很不好玩的,所以大家开始喝酒。


只可惜酒已不多,夜却已深。


花姑妈摇了摇酒坛,叹了口气:“看样子我们每个人最多只能再喝三杯了。”她叹着气道:“喝完了这三杯,我们就各奔前程,找地方睡觉去吧,难得清醒一天也满不错的。”


“错了错了,简直大错特错。”胡铁花拍着桌子:“喝到这种时候就不喝了,那简直比杀头要命。”


“我也知道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可是现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得到酒?”


“当然有地方。”


“还有什么地方?谁能找得到?”


“我。”


遇到这一类的事,胡铁花一向是当仁不让的。


事实也如此,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坛酒了,能找到这坛酒的人一定就是他。


花姑妈又吃吃的笑了:“要是你真的能找到酒回来,我就承认你是天下最孝顺的乖儿子。”


乖儿子不能做,酒却是一定要喝的。


所以胡铁花走了,走得比后面有人拿着一把刀要砍他的时候还快。


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时,花姑妈脸上的笑容也已消失,瞪着薛穿心问:“这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薛穿心根本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这句话,反而问了她一个现在根本已经不应该再问的问题:“你说我刚才开的那个玩笑好不好玩?”


“不好玩。”


“我也觉得不好玩,胡铁花也跟我们一样。”薛穿心说:“可是,还有一个人一定比我们觉得更不好玩。”


“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薛穿心说:“觉得这个玩笑最不好玩的一个人就是楚留香。”


“为什么?”


“因为箱子里的人就是他。”


花姑妈看着薛穿心,就好像这个人忽然长出了十八个脑袋三十六只角一样。


“你真的把楚留香装在这口箱子里了?”


“大概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薛穿心说:“而且他好像还跟焦林有点关系。”


花姑妈的脸色立刻变了,压低声音问:“这件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冒险。”薛穿心说:“我不能让这件事毁在他手里。”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他带回去,关起来,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说。”


“你能把他关多久?你能保证他不会逃出去?”花姑妈说:“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他都能出得去,只要他活着,谁有把握能关得住他?”


“你的意思呢?”


“要关住他只有一个法子。”花姑妈说:“只有死人是永远逃不走的。”


“你要我杀了他?”


“一不做,二不休,你反正已经这么样做了,为什么不做得更彻底些?”


薛穿心看着她,叹息摇头苦笑说:“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句话说得可真是一点也不错。只可惜我做不到。”


花姑妈冷笑:“你做不到,难道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这个人又阴险又奸诈,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薛穿心傲然说:“可是这种事我还做不出。”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会落在我手里的?”薛穿心说:“他是为了要救我,才中了我的计,如果他要杀我,我恐怕早就死在他手里了。他既然没有杀我,我怎么能杀他?我薛穿心虽然阴险毒辣,却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花姑妈叹了口气:“好,我承认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是条男子汉.幸好我不是。”花姑妈说:“你做不出这种事,我做得出。”


“我保证你也做不出。”薛穿心冷冷的说:“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做的。”


“如果我一定要做,你能怎么样?”


“我也不能怎么样。”薛穿心脸上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能对你怎么样?”


他微笑着道:“我最多也只不过能砍断你一双手而已。只要你去碰一碰那口箱子,我会把你这双又白又嫩的小手轻轻的砍下来,装在一个很漂亮的匣子里,带回去做纪念。”


花姑妈的脸色已经发白,瞪着他看了半天,居然又甜甜的笑了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去动这口箱子的。楚留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被你装进一口箱子里?”她吃吃的笑道:“箱子里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个被你骗得晕了头的小姑娘而已。”


薛穿心忽然一拍巴掌:“这下子你才说对了,箱子里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也许只不过是一堆破砖头而已,连一文都不值。”他笑得像是条狐狸:“可是箱子里也说不定真的有个楚留香。”


他盯着花姑妈,笑眼里闪着光:“你想不想知道箱子里究竟是什么?”


“想。”


“那么你就不妨出个价钱,把这口箱子买下来。”薛穿心说:“那时不管你要把这口箱子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花姑妈也在盯着他,盯着他那如狡狐般的笑眼,“你要我出多少?”


“十万两。”薛穿心说:“我知道你身上现在最少也有十万两。”


花姑妈吓了一跳,“十万两,你叫我花十万两买一口箱子?”


“可是箱子里如果真的有个楚留香,十万两并不算贵。”


“如果箱子里只不过是堆破砖头呢?”花姑妈说:“你要我怎么回去对杜先生交账?”


薛穿心笑得更愉快:“那就是你家的事了,跟我也没有半点关系。”


花姑妈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学他一拍巴掌:“好,我买了,我就出十万两。”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薛穿心还没有收下她那张银票时,院子里忽然有个人大声说:“我出十一万。”


樱子姑娘居然没有死,居然又出现了,穿着一身像开着樱花的衣裳出现了,看来居然比没有穿衣裳的时候更美。


花姑妈对女人一向是没有对男人那么客气的,尤其是对比她年轻、比她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只问薛穿心:“这个东洋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东洋女人当然是从东洋来的。”


“她算什么东西?”


“她不能算什么东西,她只能算是个女人,跟你一样的女人。”薛穿心在笑:“而且好像还比你大方一点。”


“她只比我多出了一万两,你就把箱子卖给她?”


“一万两银子也是银子,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的。有时候甚至可以买好多个女人。”薛穿心说:“有时候甚至还可以买好多个男人。”


樱子银铃般笑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从薛穿心手里逃走的,可见一个练过十七年忍术的美丽女人,不管要从什么样的男人手里逃走,都不是件困难的事。


何况薛穿心的目标并不是她。


花姑妈终于转过脸,瞪着她:“你为什么要花十一万两银子买一口箱子?”


樱子也不理她,只问薛穿心:“薛公子,我可不可以说老实话?这位老太太听了会不会生气?”


“她不会生气。”薛穿心忍住笑:“老太太怎么会生小孩子的气?”


“那么就请薛公子告诉她,我肯出十一万两买这口箱子,有三点原因。”


“哪三点?”


“第一,因为我有钱;第二,因为我高兴;第三,因为她管不着。”


薛穿心大笑。


外面也有个人在大笑,笑的声音比他还大。胡铁花已经提着两坛酒回来了,而且好像已经在外面偷听了很久。


他是个酒鬼,却不是那种除了喝酒之外,什么都不管的酒鬼。


如果他是那种酒鬼,现在他早已变成了鬼。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口箱子里很可能真的有个楚留香,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所以要买这口箱子的人,就得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了。”胡铁花笑道:“谁的赌注大,谁出的价钱高,这口箱子就是谁的。只不过,花了十多万两银子后买回来的如果是口空箱子,那就冤死了。”


“你呢?”薛穿心问他:“你是不是想赌一脚?”


“我碰巧不但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


“现在已经有人出十一万了,你出多少?”


“我当然要多出一点。”胡铁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出二十万。”


“二十万?”薛穿心打量着他:“你身上有二十万两银子?”


“我没有,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我只有这两坛酒。”胡铁花居然面不改色:“可是在这种时候,一坛酒价值十万两已经算便宜的了,如果到了那个鸡不飞狗不跳连兔子都不撒尿的大沙漠里,你就算花一百万两,也休想买到这么一坛酒。”


“有理。”


花姑妈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反而笑得更甜:“如果有人不答应,我就替你出这二十万两。”


樱子眼珠转了转,居然也同意:“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一坛酒估价十万两也是应该的。”她很温柔的说:“薛公子,我们就把它算做二十万好不好?”


“好。”薛穿心微笑:“你说的就好。”


“还能不能再多算一点?”


“大概不能了。”


樱子的声音更温柔:“如果我马上就可以拿出银子来,是不是还可以再多出一点呢?”


“当然可以。”薛穿心笑得实在愉快极了:“不管你出多少,我都绝不会反对的。”


“我出三十万两好不好?”


“好,好极了!”薛穿心大笑:“简直好得不得了。”


银子是要立刻拿出来的,没有银子,银票也可以,当然要十足兑现,到处都有信用的银票。


花姑妈看看胡铁花,胡铁花看看花姑妈,两个人都拿不出来。


就算他们心里已经另有打算,也只有看着薛穿心把这口箱子卖给别人。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樱子还不是出价最高的人,还有人出的价钱比她更高,高得多。


“不行,三十万两还不行。”


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说:“要买楚留香,三十万两怎么够?就算三百万两也不够的。”


大家还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他们要买的这口箱子却忽然被打开来了。


被箱子里面的人打开的。


一个人慢慢吞吞的从箱子里站了起来,用他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摸着他自己的鼻子,慢慢吞吞的说:“我出三千万两。”


薛穿心绝不是那种时常会将喜怒之色表现在脸上的人,甚至有人说他,就算眼看着他的老婆掉进河里去,脸上也不会有一点表情。


可是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将他的耳朵割了下来,而且还要他自己吃下去。


楚留香明明已经中了从他嘴里含着的一根吹管中喷出来的迷香,而且还被他亲手点住了三处穴道,在三天之内应该是动也动不了的。


他对他用的那种独门迷香和他的点穴手法一向都很有信心。


可是现在楚留香居然从箱子里站起来了,就好像一个人刚洗过澡从浴池里站起来,显得又干净、又精神、又愉快,而且清醒无比。


那种要花三百多两银子才能配成半钱的迷药,和他苦练了十七八年的点穴手法,用在楚留香身上,居然连一点用都没有。


楚留香刚从箱子里站起来,已经有一个酒坛子飞过去。


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用两只手捧着酒坛,仰起了脖子就往嘴里倒,一下子就倒下去两三斤。


胡铁花大笑:“我还以为这小子真的已经变得半死不活了,想不到他喝起酒来还是像饿狗吃屎一样,一下子就喝掉我好几万两,也不怕我看着心疼。”


楚留香也大笑:“不喝白不喝,十万两银子一坛的酒毕竟不是常常都能喝得到的。”


“那么你就喝吧,我就让你喝死算了。”


他们笑得越开心,别人越笑不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胡铁花问楚留香:“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让人把你装进箱子里去?”


“因为有些事我还不明白,我一定要想法子弄清楚才行。”


“我知道这些事薛公子一定不肯告诉我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已经被装进箱子里去,别人就不会提防他了。”楚留香笑道:“被装在箱子里的人常常都可以听到很多别人本来不愿告诉他的事。”


“你听到些什么?”胡铁花又问他:“那些你本来不明白的事,现在是不是都已经明白了?”


“最少已经明白了好几成。”


他看着薛穿心微笑:“最少,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花姑妈都是杜先生的人,正在为杜先生筹划一件大事,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就是焦林的女儿,就因为我看见了她,而且知道她的来历,所以你才会对付我。”


薛穿心虽然还是笑不出,却忍不住问:“就为了想要知道这些事,所以你才故意被我迷倒?”他问楚留香:“如果我不把你装进箱子,当时就一刀杀了你,你死得岂非冤枉?”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你还做不出这种事来。”楚留香说:“就算你要杀我,我大概也死不了。”


他又在摸他的鼻子:“用迷香来对付我,就像是用小牛腰肉去打狗一样,非但没有用,而且简直是种浪费。”


“难道你也不怕别人点你的穴道?难道你根本没有穴道?”


“我当然也有穴道,而且连一个都不少。”楚留香说:“只不过我碰巧偶尔可以把穴道中气血流动的位置移开一点点而已。”


就好像受了传染一样,薛穿心也开始在摸鼻子了。


“遇到了你这种人,大概是我上辈子缺了德,这辈子也没有做好事。”薛穿心苦笑:“现在我只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帮你什么忙?”


“把我装进这口箱子,然后再把箱子丢到河里去。”


薛穿心当然不是真的要楚留香帮他这个忙,他无论要把谁装进一口箱子都不必别人帮忙,就算要把他自己装进去也一样。


这种事绝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箱子是开着的,他的腿一抬,就已经到了箱子里。


想不到这口用上好樟木做成的箱子竟忽然一片片碎开,变成了一堆碎木头。


“看来我已经不能帮你这个了。”楚留香微笑:“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能把你装进这口箱子了。”


“这一定又是你做的事,你刚才一定已经在这口箱子上动了手脚。”薛穿心看着楚留香苦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忽然发现被人关在箱子里一点都不好玩。”楚留香说:“我觉得不好玩,别人一定也觉得不好玩,我为什么要别人做不好玩的事?”


他拍了拍薛穿心的肩:“如果你觉得对我有点不好意思,等一下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薛穿心苦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我能帮你什么忙?”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


樱子姑娘早就想溜了,却一直没有溜。


她看得出无论谁想要在这些人面前溜走都很不容易,她只希望楚留香赶快把薛穿心关到箱子里去,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除了薛穿心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更不会知道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薛穿心进了箱子,她就可以像鸟一样飞出这个笼子了,现在她何必急着溜走?


想不到楚留香居然放过了薛穿心。


——中国人真奇怪,为什么会如此轻易的就放过曾经狠毒陷害过他的人?


在她的国家里,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的,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能原谅,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用长刀剖开自己的肚子,要他们宽恕别人,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想不通这种事,可是她已经发现楚留香在对她笑了。


那么愉快的笑容,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可是楚留香说的话却让她吃惊。


“我看过樱花。”楚留香说:“在你们那里,一到了春天,樱花就开了,我也曾经躺在樱花下,听一位姑娘弹着三琴,唱着情歌。”


他带着微笑叹息:“只可惜那位姑娘没有樱花那么美,也不叫樱子。”


樱子傻了。


这些话有些是她自己说的,当时在场的只有她和薛穿心两个人,怎么会被第三个人听到?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她当然也知道楚留香的名字,远在多年前她就听说过中土武林中,有这么样一个充满浪漫和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


但她却还是想不到他竟是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也想不到他居然还这么年轻。


她已经发现如果用对付别的男人那种手段来对付这个人,只有自讨无趣。


在这种人面前,还是老实一点好。


所以她什么话都不说,只笑,笑总是不会错的,不说话也不会错。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自己的嘴。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向最会对付这种聪明的女人,遇到又丑又笨的,他反而没法子了。


“刚才我好像听说樱子姑娘要出三十万两买这口箱子。”楚留香问:“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


“那就好极了。”楚留香微笑:“这口箱子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原来他是要她花三十万两买一堆破木头回去,现在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楚留香厉害,可是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


“这一次香帅好像弄错了,箱子不是我的,是你的。”樱子带着点异国口音的语声听来柔若春水:“我记得香帅刚才好像出过三千万两,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也没有听错。”楚留香说:“可是你看我这个人像不像有三千万两的样子?”


“我看不出。”


“那么我告诉你,我没有。所以我出的那个价钱根本就不能算数。”楚留香笑得更愉快:“所以箱子还是应该卖给你。”


樱子静静的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欣赏这种男人,不但欣赏,而且有点害怕,只不过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压倒的。


“我相信樱子姑娘一定随时都可以拿出三十万两来。”楚留香说:“我绝对相信。”


“我确实有三十万,我也愿意拿出来。”樱子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箱子已经没有了。”


楚留香好像觉得很吃惊。


“箱子没有了,箱子怎么会没有呢?”他看着那堆破木头又说:“这不是箱子是什么?难道是一块肥猪肉?”


“这当然是箱子。”花姑妈忽然甜笑:“箱子就是箱子,猪肉就是猪肉,就算已经被剁得烂烂的,做成了红烧狮子头,也没有人能说它不是猪肉。”


楚留香大笑。


“花姑妈果然是明白人,说的话真是中肯极了。”


樱子也在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连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我才看出来,这的确是口箱子,而且正是我刚才要买的那一口。”她的样子也很愉快:“我能够买到这么好的一口箱子,真是我的运气。”


她居然真的立刻就拿出一大叠银票来,好厚好厚的一大叠,除了银票外,还有一袋子珍珠。


她用双手把银票和珍珠都放在桌上,风姿温柔而优雅。


“银票是十三万五千两,不够的数目,这一袋珍珠大概可以补得过。”


然后她就伏在地上,把那堆破木头一片片捡起来,用一块上面绣着樱花的包袱包了起来,连一点碎木片都没有留下。


然后她又向大家恭敬的行礼,动作不但优雅,还带着唐时的古风。


“那么,”樱子说:“现在我就要告退了,谢谢各位对我的关照,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胡铁花一直在喝酒,不停的喝,直等到这位樱子姑娘带着一大包用三十万两买来的破木头走出去,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好极了,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居然有脸当着这么多人来欺负一个小女孩。”


他红着眼,瞪着楚留香,一副随时准备要打架的神气,甚至连袖子都卷了起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穷得连脸都不要了,为什么硬要拿人家这三十万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你简直把我的人都丢光了?”


他是真的在生气。


我们这位胡大爷一生中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事,为了这一类的事,也不知道跟别人打过多少次架了,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打个明白,就算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却不理他,却对薛穿心说:“现在我就要请你帮我那个忙了。”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把三十万两银子拿去。”


薛穿心怔住,“银子是你的,你为什么要给我?”


“银子不是我的,我也不会给你。”楚留香说:“我只不过请你拿去替我分给万胜镖局那些死者的遗族和黑竹竿。”


胡铁花也怔住。


他心里那一股本来已经要像火山般爆发出来的脾气,忽然间就变得好像是一团刚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烂泥巴,本来他已经准备好好打一架的,现在他惟一想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黑竹竿已经尽了他的本分,所以他有权分到他应得的一份,我只怕他不肯收下来而已。”楚留香叹息:“我很了解他这种人,他们的脾气通常都要比别人硬一点的。”


薛穿心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这种事你不该要我做的,何况我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他说:“我这一生中,只懂得拈花惹草,持刀杀人,从来也没有做过好事。”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骄傲而冷酷,他的眼睛还是像钉子一样盯着楚留香。


“可是为了你,这一次我就破例一次。”薛穿心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胡铁花又开始在喝酒,花姑妈又在笑了,不但在笑,还在鼓掌:“好,做得漂亮,这件事你真是做得漂亮极了,除了楚香帅之外,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她笑得比平时更甜:“只可惜我还是有点不懂。”


花姑妈问楚留香;“那位东洋姑娘又精又鬼,又能受气,而且随随便便就可以从身上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别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拿出来给你了。”花姑妈说:“像这么样一个小姑娘,从东洋赶到江南来,大概总不会是为了要买那堆破木头的。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问问她究竟想来干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死的人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多添一个。”


“你一问她就会死?”


“非死不可。”


“为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反问花姑妈:“如果史天王抓住了你,一定要问你为什么要找人去刺杀他,你是不是也非死不可?”


花姑妈笑不出来了。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姓楚的,楚留香,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揍我一顿?”他大声说:“你难道听不出我刚才骂的是你?而且把你骂得像龟孙子一样。”


“我是不是你骂的那种龟孙子?”


“你不是。”胡铁花不能不承认:“是我骂错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自己骂错了人,心里一定会觉得难受得很,如果我真的揍你一顿,你反而会觉得舒服些。”楚留香微笑:“你说对不对?”


胡铁花用一双已经喝得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你这个老臭虫,你真不是个好东西。从我认识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只不过有时候你倒真他娘的是个好人。”


花姑妈好像也准备想溜了,想不到楚留香的目标又转向她:“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花姑妈有点惊讶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是胡铁花的妈,我能要你干什么?我只不过想要你替我准备一辆车子而已。”


这个要求听起来的确一点都不过分,大多数人都能办得到的。


花姑妈总算松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甜笑:“你要什么样的车子?”


“我要一辆由叶财记特别监工制造的马车,要车厢比普通马车宽三尺,车轮比普通车轮宽三寸,行走起来特别平稳的那种。”楚留香说:“我要你在车厢里替我准备两坛真正二十年陈的女儿红,两坛兑酒用的新绍,七样时鲜水果,七种上好的蜜饯,七品下酒的小菜,而且一定要用苏州雪宜斋的七巧食盒装来。”


他说:“因为我想好好的喝点酒,喝完了好好的睡一觉。”


花姑妈虽然还在笑,笑得已经和哭差不多,想不到楚留香还有下文:“我还要用四匹每个时辰可以走一百五十里以上的好马来拉这辆马车,要用快马堂训练出的马夫来赶车,每隔八百里就要换一次马,马夫当然也要先准备好替换的。”楚留香说:“我要你在一个时辰之内替我准备好这些事,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到的。”


“如果办不到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那么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灭口了,而且一


定非要问清楚不可。”


花姑妈又笑不出来了。


“我要你这么做,只因为我要在一觉睡醒时,就已经到了一个地方,而且立刻可以看到一个人。”楚留香说:“这个地方当然是你知道的,这个人你当然也认得。”


“什么地方?”花姑妈问:“什么人?”


“玉剑山庄,杜先生。”


◆《新月传奇》第八回 神秘的杜先生◆


山坡下的一片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飞入花丛,又飞出来,庭园寂寂,仿佛已在红尘外。


楚留香盘起了一条腿,坐在长廊外的石阶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玉剑山庄。


没有人能轻易到这里来,就算是那些身怀绝技,自视绝高的高手们,也没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来玉剑山庄的威名之盛,几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门派、四大世家。


可是现在他坐在这里,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带一点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更没有警卫森严的样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着鼻子,心里已经不能不承认玉剑山庄的这位主人确实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确实是这样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迹一样忽然崛起于江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来历,除了他的亲信外,也没有人能见到他。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统率着一股极可怕的势力。他的下属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现的绝顶高手,他们跟着他,就好像一个痴情的少女跟着她痴恋的情郎一样,随时都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


——这位神秘的杜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等,没有胡铁花。


因为杜先生只答应见他一个人。


长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轻缓的足音,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妇人,用一种非凡优雅的风姿走了过来。


她的年华虽已逝去,却绝不愿用脂粉来掩饰她眼角的皱纹。


她的清丽与淡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变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想到一个女人在青春消逝后还能保持这种非凡的美丽。


“楚香帅。”


她带着微笑看着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优雅。


“前夕雨才停,香帅今天就来了,正好赶上了花开的时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来赏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见人,可是他已经答应见我。”楚留香绝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绝不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会。”她嫣然而笑:“因为现在你已经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头,吃惊的看着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现在你总应该相信我至少还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光滑的桧木地板上摆着一张古风的低几,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经开出有八片瓣的茶花。


楚留香没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对面锦墩上的这个神奇、优雅而美丽的女人。


现在他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自己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离开她一下子都困难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个女人被称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夫人的。”杜先生说:“战国时就有位铸剑的大师叫做徐夫人。”


楚留香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你从来不愿见人,是不是因为你不愿让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也许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像你这么样看着我而已。”


楚留香没有笑,也没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脸却居然红了起来。


如果胡铁花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要楚留香脸红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骆驼穿过针眼那么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没有再继续讨论这问题,她只问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是不是为了史天王和玉剑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决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气概表现一点出来了,所以立刻大声说:“你就是要把八十个公主嫁给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什么事跟你有关系?”


“我只想帮我一个朋友找到他的女儿,一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说:“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杜先生静静的看着瓶中白色的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好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叠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楚留香眼前,散乱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枝,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


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


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尤了。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白瓷的酒坛上用彩釉绘着二十朵牡丹。


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胡铁花饮尽一坛。


一坛已尽,还有一坛。


“你为什么不再喝?”花姑妈问他:“你也应该知道能喝到这种酒是很难得的。”


“好酒难得,好友更难得。”


胡铁花敞开了衣襟,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花棚下一张石桌前的一个石凳止。


“要是那个老臭虫知道有这么样两坛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的气死才怪,老臭虫变成死臭虫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坛给他喝?”


“不是给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虽然比倒酒还快,我也不慢,他喝半坛,我也不会少喝一点。”胡铁花开怀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坛时,我已经喝了一坛半。”


花姑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


“他为什么不会来?”


本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胡铁花忽然又清醒了,一双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肯替你们做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件不是坏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个狗屎天王就一定会杀过来,就算你们能击退他,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要流成河了。”


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们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即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边。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禅。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非禅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枝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次。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吹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花姑妈幽幽的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枝,却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人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与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的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质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论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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