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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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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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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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9232字

她还在倚着栏杆,发冷的栏杆。但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莫要恨我的父亲。”


楚留香绝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值得怜悯,值得同情。他们也和楚留香同样是在被人利用,同样是被害的人。楚留香应该恨的是谁呢?


“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该来的。”


他的确很后悔,后悔不该太信任张洁洁,他只希望能见到她。那时他说不定会揪住她的头发,问个清楚,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子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生只怕是永远也不会看到张洁洁了。


她当然绝不敢再来见他。他也没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张洁洁之外,他对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


甚至连这名字究竟是真是假,他都不知道。


“其实能永远不见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这样的女孩子除了会害你,害得你头晕脑涨,头大如斗之外,对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想到以后永远也看不到她时,楚留香心里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怅惘,仿佛突然失落了什么。


高墙上的风真冷。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墙头跃了下去。


这次跃下时他并不觉得惶恐,因为他很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方。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只不过是条很僻静的小巷子。


他可以尽量放心。他太放心了。直到他落下去之后,才发觉下面虽没有火坑,却有个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这水盆里。然后他立刻就听到一个人的笑声。


◆《侠名留香之桃花传奇》第八回 月下水水中月◆


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


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的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么样能令人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的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悦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正是张洁洁的笑声。


楚留香绝不会跌进一个大水盆里……除了洗澡的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噗通”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么地方跳下都不会。


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跌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是“噗通”一下子就跌进了这水盆里。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的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的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后,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后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洁洁。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正用手掬着水,往自己头上淋,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来不想笑的,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却好像比张洁洁还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么弄来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洁做的事,本来就是谁都料不到,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打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跳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面洗过脚,你喜欢闻我的洗脚水?”


她还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也推不动。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都发软了。


她整个人就倒进楚留香怀里。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么粗的?”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


她瞅着楚留香,眼波温柔得竟仿佛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她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美丽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脚。


楚留香终于看到了她的脚。


她赤着脚,没有穿鞋袜,就好像真的刚洗过脚,她的脚干净、纤巧、秀气。


楚留香看过很多女人的脚,但现在却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脚一样。


张洁洁口里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道:“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没有听见。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


张洁洁的脚立刻缩了起来,红着脸道:“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谁说我总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比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张洁洁红着脸,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过去。


她咬到了。


没有声音,连笑声都没有。


两个人躲在水盆里,仿佛生怕天上的星星会来偷看偷听。


水很冷,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已温暖得有如阳光下的春光。


现在既不是春天,也没有阳光。


春天在他们心里。阳光在他们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洁洁才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来应该再打重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在骗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是?”


张洁洁又咬起嘴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为什么又故意用那面大锣去惊动你,为什么还要痴痴的在这儿等你?”


她语音更哽咽,连眼圈都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来。


楚留香当然不会让她跳起来。


张洁洁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个那么恶毒的女人,你还拉住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谁?”


张洁洁冷笑道:“随便你去拉谁都跟我没关系。”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没关系,你那一坛子醋怎么会打翻的?”


张洁洁道:“谁打翻了醋坛子?你见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没有一坛子醋,一锣醋总有,那么大一面锣装的醋也不一定会太少。”


张洁洁恨恨道:“我看你那时连头都晕了,若不是那么大的一面锣,怎么能叫回你的魂来?”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着嘴唇笑道:“我看你呀,到现在你的魂好像还没有回来。”


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我真该把脑袋放在冷水里泡一泡才对。”


张洁洁瞪着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脚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用两只手拥抱着她,叹息着道:“这几天来,我脑袋好像始终是晕晕的而且越来越晕,再不想个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晕死了。”


张洁洁道:“晕死了最好,像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


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张洁洁也在凝视着他,忽然也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没有再说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拥抱却绝不会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候,也曾无法控制住自己。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晕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


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你去?”


楚留香道:“但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怎么会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后,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着进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到了个替死鬼。”


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么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太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疯”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诅咒,一种灾祸。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么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他心里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


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叹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要在那里等你。”


楚留香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张洁洁又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张洁洁凝注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之意,忽又紧紧抱住了楚留香,道:“现在我只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


她阖起眼帘,美丽的睫毛上已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呓般接着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


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


张洁洁忽又张开了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


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已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了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也肯,只可惜……”


张洁洁道:“只可惜怎么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惜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


张洁洁道:“绝没有什么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去,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别人找到的。”


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而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爱情?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的。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的看着楚留香,痴痴的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带着她走。


你还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抛开。


每个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忆。


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两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么能挨得过去?


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叶,铺出了一条细碎的光影,就好像钻石一样。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的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


她心里也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幸福过。


楚留香呢?


他看来虽然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


因为他不知道,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难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


可是他已答应了她。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吹过来,绿阴深处有一双麻雀正喁喁蜜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着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


楚留香道:“他为什么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快乐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


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他一定会后悔,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们已从树下走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起,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张洁洁踮起脚尖,在他颊上轻轻的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


“你想到哪里去?”


“随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么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里算哪里。”


“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你,我跟定了你。”


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他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安定和幸福。


他们静静的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扰,也不愿打扰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每次他看到这样的老年夫妻,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时,是不是也会有个这种可以终生依偎的伴侣陪着他。


只有这次,他心里的感触幸福多于惆怅。因为张洁洁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张洁洁的手!


张洁洁的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样。


楚留香道:“你很冷?”


张洁洁正垂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不大冷,可是很饿,简直快饿疯了。”


楚留香道:“你想吃什么?”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鱼翅?”


张洁洁道:“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再走把里路,就是个大镇。”


楚留香道:“你现在已经快饿疯了,还能捱得到那里?”


张洁洁笑了道:“我越饿的时候,越想吃好吃的东西。”


楚留香笑了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个馋嘴。”


张洁洁甜甜的笑着,道:“所以我们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道:“好,我们快走。”


张洁洁撅起嘴,道:“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身上还有雇车的钱么?”


所以他们就雇了车。


车走得很快,因为张洁洁一直不停的在催。


现在从车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镇上的灯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张洁洁忽然忆起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那个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那个一直在害你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告诉你他是谁?”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都是他在找我。”


张洁洁道:“他以后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么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


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


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前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


鱼翅已摆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


酒楼里这么多人,她的脸贴得这么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甜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像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


可是现在鱼翅已经快冷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么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抬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脸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他刚才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才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间也到了这里!


他们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


楚留香本来觉得很惊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马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么不能?”


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已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两位找谁?”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么。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来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已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只想让张洁洁亲眼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问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让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要了的呢?


楚留香又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他过的一向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已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么?”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


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再回来。”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的在这里等人为什么要出去?”


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么我就偏偏不出去。”


麻冠老人的瞳孔突然收缩,慢慢的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麻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了。”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枯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活人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连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详,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个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走过,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站起来,悄悄的结了账,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的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也很准。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波”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挟,已挟住了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波”一根筷子已断成了三截。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也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离他的骨头已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张洁洁看见他临阵脱逃一样。


他已准备和这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得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本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烙铁似的。


然后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的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一张,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绣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子,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椅子的钱,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已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得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张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后,道:“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不太结实么?”


麻冠老人的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也将他当做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张洁洁脸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


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么你们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然后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


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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