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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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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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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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9622字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已足够让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


手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裙脚,露出了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绣花鞋,鞋底薄而柔软。


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已又摆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深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只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要回来。”


艾虹垂下了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欣赏你的鞋子,但这次并没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挟了块炸响铃,送到她面前的酱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


艾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一百句丑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们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杀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么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楚留香现在总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性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了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巳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么她无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样。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的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一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样对你?”


艾虹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怕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的一只手,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已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的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己惟一可以依赖的人。


她这次来,除了要楚留香谅解外,或许也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


楚留香刚走进去,就有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想来挑匹马?还是买头骡子?我们这里卖的保证都是最好的脚力。”


这句话说得总算还很客气。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想来打听点消息。”


听到并不是生意上门,就连客气都不必客气了。


伙计冷冷道:“我们这里只有畜生的消息,没有人的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来打听有关一头骡子的事。”


伙计冷眼打量着他,总算忍住没有说难听的话来。


楚留香道:“刚才有头没有人管的骡子跑进来,你看见了没有?”


伙计道:“怎么,那骡子难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伙计的脸色这才稍为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们的,你还问什么?”


楚留香道:“但这头骡子当然已被你们卖出去过一次,我只是想问问是谁买的?”


伙计的手忽然向前一指,道:“你看见了么,这里有多少骡子?”


楚留香看见了,后面栏里的骡子的确很多。


伙计道:“骡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俊,骡子长得全是一样的,我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头骡子,怎知道那头骡子是卖给谁的?”


伙计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后的一种武器,也是最厉害的一种。


你就算用这样东西把别人的头打出个洞来,那人说不定还要笑眯眯的谢谢你——除了银子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伙计的样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骡子身上若是烙了标记,也许就能查出他以前的买主是谁了。”


骡子身上没有烙标记,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简直连一根杂毛都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准备放弃这条线索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头骡子就是刚才自己从外面跑进来的?”


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子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总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认得出来。”


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不错?”


伙计道:“非常不错,一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么好的骡子来,所以……”


“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赔笑道:“像这么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


楚留香的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


伙计笑道:“这么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么撑得住?”


他接着又道:“像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镖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年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的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


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


伙计点点头,道:“别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


伙计道:“所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边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在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指挥这么多高手,布下这么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么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过她的命。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分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叔伯们,都不知道楚留香这次来拜寿的事。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越想越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句:“什么事?”


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么人绑架?绑谁的架?”


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


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红衣裳……”


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冲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捡枇杷,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着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嚎啕大哭。


远处尘头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枇杷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翻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已打马绝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你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一定就会选楚留香。


楚留香的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无论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的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说话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黄昏,黄昏后。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惟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婀娜,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炒蛋加莱。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么?”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撅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嗖嗖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嗖嗖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窜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侠名留香之桃花传奇》第四回 好梦难成◆


日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窜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窜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嚎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波”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的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准,却未算到楚留香还能从地上跳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卜担夫脸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缩成了一团,就像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却笑了,微笑着道:“原来你酒量不错,看来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此时此刻,他居然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你说绝不绝?


卜担夫也只有咧开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缩,居然从衣服里缩下来,就地一滚,已滚出好几丈。


等他身子弹起时,已远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轻功!”


这三个字说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担夫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往前窜,他轻功的确不弱,若非遇见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过竹篱,楚留香眼见已将追上他。


谁知楚留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梳头。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卜阿鹃正坐在月光下,慢慢的梳着头。


这次她当然没有把头拿下来。


她的头发漆黑光滑,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苍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罗衫,很轻,很薄,风吹过,罗衣贴在身上,现出了她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和笔直修长的腿。


风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轻罗中晶莹的躯体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人在雾中?还是花在雾中?


楚留香并没有走过去,但也没有走开。


他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瞎子。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还是人,不是鬼。”


卜阿鹃道:“那迷药不灵?”


楚留香道:“迷药很灵,只可惜我的鼻子不灵。”


卜阿鹃道:“那种迷药的厉害我知道,就算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没有鼻子,头也不会那么轻。”


卜阿鹃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发觉那人头太轻,就立刻闭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只不过运气特别好。”


卜阿鹃也笑道:“我知道你近来运气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嫣然道:“交了桃花运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运?”


卜阿鹃笑道:“因为你不但有双桃花眼,还有个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还能好好的坐在那里。”


卜阿鹃眼波流转道:“你的手很老实?”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实?”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实,就过来替我梳梳头吧。”


楚留香不说话,也不动。


卜阿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会梳头?”


楚留香道:“我的手虽老实,却不笨。”


卜阿鹃道:“你不喜欢替人梳头?”


楚留香道:“有时喜欢,有时就不喜欢,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个人的头是不是能从脖子上拿下来。”


头发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缎子。


楚留香忽然发觉替女孩子梳头也是种享受——也许被他梳头的女孩子也觉得是种享受。


他的手很轻——


卜阿鹃的眸子如星光般朦胧,柔声道:“我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过,楚香帅从不会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现在呢?”


卜阿鹃回眸一笑,道:“现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还听人说过我什么?”


卜阿鹃眨着眼,缓缓道:“说你很聪明,就像是只老狐狸,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也没有人能令你上当。”她嫣然接着道:“这些话现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但现在我自己却已有点怀疑。”


卜阿鹃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见了一样我不懂的事。”


卜阿鹃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那人头怎么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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