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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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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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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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0640字

楚留香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为了要做一件他认为应该做,也愿意做的事,他是完全不顾一切后果的,就算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他这种人也许有点傻,但你能说他不可爱么?


“鼻烟壶究竟找到了没有?”


这句话是胡铁花听了这故事后问他的。


“当然找到了。”


“等你找到那鼻烟壶的时候,你的命也许就找不到了。”


“我现在岂非还活着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


“你小子真有点运气,但在那种黑暗中,你是怎么找到小小一个鼻烟壶的呢?那岂非和想在大海里捞针差不多?”


楚留香笑了笑,回答得很绝:“针没有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什么意思?”


“针没有味道,鼻烟壶却有味道……鼻烟壶跌到地上时,盖子已跌开了,别的味道已散开,我们虽看不到它,却能嗅出它在哪里。”


胡铁花这下子才真的服了,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实在是个天才儿童,若要换了我,在那种时候绝不会想到这一点,若要我去摸,只怕三天都找不到。”


“老实说,我实在也有点佩服我自己。”


“我知道你脑袋一向都灵,可是,你的鼻子怎么突然也灵起来了呢?”


“就因为我鼻子有毛病,一嗅到鼻烟就会流鼻涕,所以找起来更容易。”


胡铁花又只有叹息。


“有时连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在最后的时候想出最绝的主意,用最绝的法子化险为夷,这究竟是你的本事?还是你的运气?”


楚留香将鼻烟壶交给那可怜的女人时,她的泪已流下,滴在他手上。这滴泪,也许比任何人的泪都值得珍惜。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有泪可流。


现在,她就算死,也没关系了,她已找到了人性中最可贵的一部分,这世上毕竟还有人拿她当人,对她关心。无论对任何女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只可惜世上偏偏有很多女人只懂得珍惜珍宝,不懂得这种情感的价值,等她们知道后悔时,寂寞已纠缠住她们的生命。


鼻烟壶虽找到了,楚留香却还是留在那里。他已无法走!


四面八方都充满了那种奇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这地方显然已被包围住,既不知来的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么样的人。


就连石壁也响起了那些声音,他们的包围就像是一面网,这面网绝没有任何漏洞。


楚留香无论往哪面走,都要堕入他们的网中!但他若是留在这里,岂非也一样要被他们找到?


他似已完全无路可走,若是胡铁花,早就冲上去和他们拼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么样做。他做事永远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他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想出最绝的主意。”


这屋子最多只有两丈宽,三丈长,只有一张桌、一张凳、一张床。既没有窗子,也没有别的门户。


这屋子就正如一只瓮。楚留香就在这瓮里。


来的人最少也有一两百个,进来搜索的也有七八个,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根很细很长的棒子。


这枝棒正如昆虫的触角,就等于是他们的眼睛。


这么多人要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找两个大人,简直比“瓮中捉鳖”还容易,只要他们的棒子触及楚留香,他就休想逃得了。


他们的棒将这屋子每个角落全都搜索遍了,连桌子下、床底、屋顶都没有放过。


他们竟始终没有找到楚留香。楚留香藏到哪里去了?


他又不是神仙,也不会魔法,难道还能真变成只臭虫藏在床缝里不成?何况他还带着东三娘。


这么大两个人,就躲在这屋子里,为何别人就硬是找不到?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进来搜索的人显然都很吃惊,已开始在拷问那可怜的女人!


“人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这里根本就没有外人来过。”


“若没有人来,他们三个是怎么会死的?”


“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到一两声惊呼,说不定他们是彼此互相杀死的。”


她声音已因痛苦而颤抖,显然正在受着极痛苦的折磨。


但她还是咬着牙忍受着,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实话。


突听一人道:“死的人是谁?”


话声很熟,赫然正是丁枫的声音。


有人很恭敬的回答道:“是大名府的赵刚,还有第六十九次巡逻的两个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也吃了一惊。


赵刚人称“单掌开碑”,武功之强,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连楚留香自己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间将他制住。


人惟有在急难中,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丁枫才缓缓道:“这三人都没有死,你们难道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么?”


没有人敢答话。


然后就是赵刚的呻吟声。


丁枫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点了你的穴道?”


赵刚愤愤道:“谁知道,我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


丁枫沉吟着,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将你穴道点住的?”


赵刚道:“也不知道,我糊里糊涂就被他点住了穴道……你们难道没有捉住他?”


丁枫道:“没有。”


另一人道:“小人们早已将这地方包围住,就算是苍蝇都逃不出去的。”


丁枫冷冷道:“苍蝇也许逃不出去,这人却一定能逃出去。”


赵刚叹了口气,道:“他简直不是人,是鬼,我一辈子也没有遇见过出手那么快的人。”


丁枫道:“你应该能猜得到。”


赵刚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枫道:“嗯。”


赵刚道:“谁?”


丁枫道:“楚留香!”


这三个字说出,赵刚仿佛倒抽了口凉气,怔了半晌,才讷讷道:“你怎知道他就是楚留香?”


丁枫冷冷道:“他若不是楚留香,早就将你杀了灭口了!”


赵刚没有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定难看得很。


“盗帅”楚留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杀人,数百年来,武林名侠中,手亡从未沾过血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早已成为武林佳话,赵刚自然也听说过。


他竟然遇见了楚留香,这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倒楣,还是走运。


丁枫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退,全退到原来的岗位去!”


有人嗫嚅着道:“退?可是……”


丁枫冷笑道:“不退又怎样?楚留香难道还会在这里等着你们不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岗位。”


丁枫道:“第七十次巡逻开始,每个时辰多加六班巡逻,只要遇见未带腰牌者,格杀勿论!”


“你究竟是躲在什么地方的?”


以后胡铁花当然要问楚留香,他当然也和别人一样猜不到。


楚留香笑了笑,答道:“床上,我们一直都躺在床上。”


胡铁花叫了起来,说道:“床上?你们这么大的两个人躺在床上,他们居然找不到?难道他们都是死人?”


楚留香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胡铁花道:“什么法子?难道那张床上有机关?”


楚留香道:“没有,床上只不过有床被而已。”


胡铁花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你难道真的变成了只臭虫,钻到棉被里去了?”


楚留香道:“你猜猜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胡铁花道:“谁能猜得到你的鬼花样?”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其实我用的那法子一点也不稀奇……我叫她睡在另一头,用力拉住棉被的两个角,我拉住另外的两个角,他们用棒子在棉被上扫过,就以为床上是空的,却不知我们就躺在棉被底下。”


胡铁花怔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这法子实在他妈的一点也不稀奇,但只有你这种活鬼,才能想得出这种不稀奇的法子。”


楚留香笑道:“我当然早已算准他们绝不会想到我就躺在床上,而且,棉被拉直了,就等于在上面又加了一层床板。”


胡铁花道:“但那时只要有一点火光,你们就完蛋了。”


楚留香道:“你莫忘记,蝙蝠岛上绝不许有一点火光的,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蝙蝠公子只怕再也想不到这黑暗反而帮了我很多忙。”


胡铁花道:“但他们巡逻得那么严密,你又怎么能逃走的?”


楚留香道:“他们一退,我立刻就走了。因为我知道经过那次事后,他们巡逻得一定更严密,但退的时候,总难免有点乱,我若不能把握住那机会,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走得了。”


“永远不放过任何机会。”


这正是楚留香一生中奉行不渝的座右铭。


黑暗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较重,另一人的脚步声却轻得如鬼魂,胡铁花若非耳朵贴在地上,根本就听不见。


除了楚留香,还有谁的脚步声会这么轻?


胡铁花心里只存下最后一线希望,试探着道:“老臭虫?”


来的这人立刻道:“小胡?”


胡铁花整个人都凉了,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完结,恨恨道:“你他妈的怎么也来了?你本事不是一向都很大么?”


楚留香什么都没说,已走到他身旁。


胡铁花愕然道:“你是自己走进来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当然是自己走进来的,我又不是鱼。”


他已解开了网,拍开了胡铁花的穴道。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是鱼,死鱼,你的本事的确比我大得多。”


这时张三的穴道也被解开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楚留香道:“多亏我这位朋友带我来的。”


张三愕然道:“朋友?谁?”


楚留香道:“她叫东三娘……我相信你们以后一定也会变成朋友。”


胡铁花笑道:“当然,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们现在瞧不见她。”


他笑着又道:“东三娘,你好吗?我叫胡铁花,还有个叫张三。”


东三娘道:“好……”


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着,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未有过朋友——从来没有人将她当做朋友。


楚留香道:“金姑娘呢?”


张三抢着道:“不知道……小胡也许知道,但却不肯说。”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三道:“鬼才知道他为了什么!”


胡铁花沉默了很久,才咬着牙道:“我们用不着找她了!”


楚留香吃惊道:“难道她已经……”


胡铁花道:“她根本就没有跳下滑车。”


张三失声道:“真的?”


胡铁花道:“我一直站在她旁边的,数到五十的时候,我就赶紧往下跳,但她却还是留在滑车上,绝对错不了。”


张三讶然道:“她为什么不跳?”


胡铁花恨恨道:“她根本就是蝙蝠岛上的老朋友了,为什么要跟我们在一起?这滑车说不定就是她串通好的圈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已冤枉了她两次,千万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胡铁花道:“你说我冤枉她?”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你说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跳?难道她连五十都不会数?”


楚留香叹道:“她这么样做,是为了我们,更为了你。”


胡铁花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为了我?为了要叫我往网里跳?”


楚留香道:“她绝不知道下面有陷阱。”


胡铁花道:“那么她就该跳。”


楚留香道:“但她若也跳下来,滑车岂非就是空的了?”


胡铁花道:“空的又怎样?”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若是看到一辆空滑车无缘无故的滑下去,一定就会知道有人溜进来了,一定就会特别警戒,所以金姑娘才会故意留在滑车上,宁可牺牲她自己,来成全我们。”


东三娘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你好像总是会先替别人去着想,而且还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张三笑道:“所以有很多人认为他比别人都可爱得多。”


胡铁花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既然要这么样做,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楚留香道:“她若先告诉了你,你还会让她这样做么?”


胡铁花跺了跺脚,喃喃道:“看来我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大混蛋。”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位朋友是谁?”


张三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的。”


楚留香淡淡道:“莫非是勾兄?”


张三也怔住了,苦笑道:“看来你真有点像是个活神仙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楚留香当然知道。


他早已算准了像勾子长这种人,必定会有这样的下场!


楚留香道:“勾兄是否伤得很重?”


勾子长呻吟着,道:“香帅用不着管我,这本就是我的报应,你……你们走吧,那蝙蝠公子就在最上面一层,此刻也许正在大宴宾客。”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们不走,他们也要留在这里陪你!陪你死!”


声音竟是从门外发出来的,谁也无法形容有多可怕、多难听,那简直就像是夜半坟间鬼哭。


这句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冲过去。


胡铁花刚冲过去,门已关起。


石门。几乎有四五尺厚。


石壁更厚。


只要石门从外面锁起,这地方就变成了一座坟墓。


楚留香他们竟已被活埋在这坟墓里!


胡铁花嗄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留香道:“外面本来锁住了,我扭开了锁。”


胡铁花道:“你进来时有没有关门?”


楚留香道:“当然关了门,我怎会让人发现门是开着的?”


胡铁花道:“有没有人知道你们进来?”


楚留香叹道:“外面并没有守卫的人,也许就因为他们知道绝没有人能从这石牢里逃出去。”


胡铁花悚然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三道:“也许……那人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楚留香叹道:“也许……”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说道:“有人跟在你身后,你居然一点也不知道,难道那人是个鬼魂不成?”


张三道:“你叫什么?这种地方本就可能有鬼的,你再叫,小心鬼来找你。”


胡铁花咬着牙道:“我自己也就要变成鬼了,还怕什么鬼?”


张三道:“谁手上有火折子?”


胡铁花恨恨道:“谁会有火折子?你莫忘记,我们是从海里被人捞起来的。”


勾子长忽然道:“我有……我在袜筒里藏了个火折子。”


张三大喜道:“还没有被搜出来?”


勾子长道:“这火折子是京城‘霹雳’堂特别为皇宫大内做的,特别小巧,而且不怕水。”


张三道:“不错,我也听说过,据说这小小的一个火折子,就价值千金,很少有人能买得起。”


胡铁花道:“我找到了,火折子就在这……”


他话未说完,东三娘忽然大声道:“不行,这里绝不能点火。”


胡铁花道:“不能点火,是怕被人发觉,现在我们反正已被人关起来了,还怕什么?”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也想看看你,只要是老臭虫的朋友,我都想……”


东三娘嘶声道:“不行,求求你,千万不能点火,千万不能。”


她声音竟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


她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怕火光?


楚留香忽然想起她还是着的,悄悄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东三娘身子在发抖,道:“求求你,不要让他们点火,我……我怕。”


但这时火已亮起。


火光一亮起,每个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在这已接近永恒的黑暗中,纵然是一点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但现在每个人脸上却都充满了惊奇、诧异、恐惧和悲痛之意。


这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瞧着东三娘。


虽然楚留香已经为她披起了一件衣裳,但还是掩不住她那柔和而别致的曲线,那修长而美丽的腿。


在灯光下看来,她的皮肤更宛如白玉。


她脸色是苍白的,因为终年都见不到阳光,但这种苍白的脸色,看来却更楚楚动人。


她的鼻子挺直而秀气。


她的嘴唇虽很薄,却很有韵致,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动人的表情。


她果然是个美人。


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觉得可爱,又怎会觉得可怕呢?


那只因她的眼睛。


她没有眼睛,根本就没有眼睛!


她的眼帘似已被某种奇异的魔法缝起,变成了一片平滑的皮肤。


变成了一片空白,绝望的空白!


她若是个很平凡、很丑陋的人,纵然没有眼睛,别人也不会觉得如此可怕。


但她的美却使得这一片空白变得说不出的凄迷、诡秘,令人自心里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胡铁花的手已在发抖,甚至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楚留香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怕光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死在这里。


因为她本就无法再有光明!


没有人能说得出一个字,每个人的喉头都似已被塞住。


东三娘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火已点着?”


楚留香柔声道:“还没有……”


他的心虽在颤抖,却尽量使自己的语声平静。


他不忍再伤害她。


胡铁花突然大声叫道:“这见鬼的火折子,简直就像块木头,若有人能燃得出火来,我宁愿把它吃下去。”


张三立刻也接着道:“这种火折子居然也要卖几百两银子一个,简直是骗死人不赔命。”


勾子长也道:“看来我像是上了当了,好在我的银子是偷来的,反正来得容易,去得快些也没什么关系。”


张三道:“这叫做:黑吃黑。”


楚留香瞧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激。


人心毕竟还是善良的。


人间毕竟还有温暖。


东三娘这才长长吐出口气,说道:“好在没有火也没关系,我知道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通路,就算有火,也照不出什么来。”


她表情看来更温柔,嘴角竟似已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她虽然明知这里是死路,可是她并不怕。


她本就不怕死。


她怕的只是被楚留香发现她的“眼睛”。


楚留香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紧紧拥抱起她,柔声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没有火又有什么关系?”


东三娘伏在他胸膛上,轻轻的摸着他脸,缓缓道:“我只恨一件事……我只恨看不到你。”


楚留香努力控制着自己,道:“以后你总有机会能看到的。”


东三娘道:“以后?……”


楚留香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愉快,说道:“以后当然会有机会,你以为我们真的会被困死在这里么?绝不会的。”


东三娘道:“可是我……”


楚留香笑道:“你不想跟我走也不行,我一定要带着你一齐走,让你看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东三娘的脸已因痛苦而抽搐。


她的手紧握,指甲已嵌入肉里。


她显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声音听来愉快些。


“我相信你……我一定会跟你走的,我一定要看看你。”


她甚至连眼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在颤抖。


若是有泪能流,此刻她眼泪必已如涌泉般流在楚留香胸膛上。


别的人又何尝不想流泪?


想到她这种甜蜜的声音,再看到她面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纵然是心如铁石,只怕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胡铁花突然笑了。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笑出来,道:“你不看他也许还会好些,若是真看到他,一定会很失望。”


东三娘道:“为……为什么?”


胡铁花笑道:“老实告诉你,他不但是个大麻子,而且是个丑八怪。”


东三娘却摇着头,道:“你们骗不了我,我知道……像他这么好心的人,老天一定不会亏待他的,他绝不会丑。何况……”


她语声轻得仿佛在梦中,接着又道:“就算他的脸很丑,还是有人能比得上他好看,因为我们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心。”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就算这里真的是地狱,我也情愿去,因为这里令人流泪的温情,已足可补偿在地狱中所受到的任何苦难。


“霹雳堂”的火折子,并不是骗人的。


火光仍然很亮,而且显然还可以继续很久。


大家本都在瞧着楚留香和东三娘,谁也没有注意到别的。


直到这时,张三才发现石牢中竟还有个人。


这人赫然竟是英万里!


张三险些就要叫了出来,但他立刻忍住,他绝不能让东三娘疑心这里已有火光……若没有火光,他怎能看到别人?


他心念一转,喃喃道:“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说不定我们还有朋友在这里。”


胡铁花立刻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立刻接着道:“朋友总是越多越好。”


张三道:“小胡,我们分头摸索着找找好不好?”


胡铁花道:“好,我往右面找。”


他们故意的慢慢走,走到英万里那里。


英万里蜷伏在角落中,闭着眼睛,眼角似也有些泪痕。


刚才发生的事,他显然也看到了,只可惜他不能开口。


他的嘴已被塞住。


张三故意“哎哟”了一声,道:“这里果然还有个人,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道:“我摸摸看……咦,这人的耳朵仿佛是‘白衣神耳’,莫非是英老先生?”


张三已掏出了塞在英万里嘴里的东西。


他立刻忍不住要呕吐。


塞在英万里嘴里的,竟是一只手!


一只血淋淋的手。


再看英万里自己的右手,竟已被齐腕砍断!


那蝙蝠公子果然不是人,人怎么做得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英万里的嘴角已被胀裂,穴道一解开,就开始不停的呕吐,却呕不出任何东西来——他的肠胃似也被掏空了!


胡铁花咬着牙,只恨不得能去咬那蝙蝠公子一口!


咬他的手!


张三扶起了英万里,轻轻托着他后心,也咬着牙,说道:“英先生,英老前辈,是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悲愤中,他已忘记了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话——他们都在这里,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绝望。


英万里的呕吐已停止,干涸了的血渍还凝结在他嘴角上。


他喘息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们都会来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英万里道:“人家早就准备好来对付我们了。从一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道:“谁知道得清清楚楚?蝙蝠公子?”


英万里道:“不错,他不但知道我们要来,而且也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来。”


胡铁花道:“他怎么会知道的?”


英万里道:“当然是有人告诉他的,这人对我们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张三忍不住瞪了勾子长一眼。


勾子长立刻道:“我没有说——用不着我说,他们已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张三虽然明知道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再说谎,却还是忍不住道:“若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我们的行动还有谁知道?”


勾子长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这些人中必还有个内奸。”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也知道我说的话你们绝不会相信,但我却还是不能不说。”


楚留香突然道:“我相信你。”


张三道:“你相信他?为什么?”


楚留香道:“杀死白猎的绝不是他,他也绝不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张三道:“你认为杀死白猎的,和定计害死枯梅大师的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也就是那人出卖了我们。”


张三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还猜不出,纵然猜到了一点,也不能确定。”


张三道:“你姑且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楚留香道:“没有确定的事,我从不说!”


宁可自己上当一万次,也不愿冤枉一个清白的人。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张三自然也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绝对遵守原则的,只有苦笑道:“等你能确定的时候,也许我们都已听不到了。”


英万里道:“知道我们行动的人并不多,除了在这里的三个人外,就只有那位高姑娘、华姑娘,和金姑娘,难道是她们三人中的一个?”


胡铁花立刻道:“绝不是高亚男,她绝不会出卖我的。”


张三道:“难道华姑娘会害自己的师父?”


胡铁花道:“当然也不会。”


张三淡淡道:“如此说来,有嫌疑的只剩下一位金姑娘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也不是她。”


张三冷笑道:“既然不是她们,难道是你么?”


胡铁花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丁枫既然也不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知道这件事的人更少——英先生,难道你也是一到了这里,就遇到了不测?”


英万里苦笑道:“我根本还没有到这里,一上岸,就遭了毒手。”


楚留香道:“既然还在海岸上,你想必还能分辨出那人的身形。”


英万里道:“不错,那时虽也没有星月灯火,但至少总比这地方亮些。”


楚留香道:“你看出那人是谁了么?”


英万里道:“我只看出那人穿着件黑袍,用黑巾蒙着脸,武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我根本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楚留香皱眉道:“这人会是谁呢?”


胡铁花抢着道:“除了蝙蝠公子还有谁?”


他自信这次的判断总不会错了,谁知道英万里却摇了摇头,道:“那人绝不是蝙蝠公子!”


胡铁花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英万里道:“他是个女人!我虽然看不清她,却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愕然道:“女人?……难道就是昨夜以绳桥迎宾的那女人?”


英万里道:“也不是,她武功虽也不弱,却也比不上这女人十成中的一成。”


胡铁花动容道:“武功如此高的女人并不多呀。”


英万里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道:“她也就是方才在门口说了句话的那个人。”


胡铁花皱眉道:“方才说话的也是个女人么?女人说话的声音怎会那么难听?”


英万里道:“她本来说话绝不是那种声音。”


胡铁花道:“她本来说话是什么声音?你听出来了没有?”


英万里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特,脸上的肌肉似已因某种说不出的恐惧而僵硬,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老了,耳朵也不灵了,哪里还能听得出来!”


他竟连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发抖。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你是真的听不出?还是不肯说?”


英万里的嘴唇也在发抖,道:“我……我……”


楚留香忽然道:“此事关系如此重大,英老先生若是听出了,又怎会不肯说?”


胡铁花撇了撇嘴,道:“无论如何,她至少总不会是高亚男、华真真和金灵芝。她们三个人的武功加起来也没有那么高。”


楚留香叹道:“不错,现在我才知道她想必一直都跟在我后面的,我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就凭这份轻功,至少也得下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


张三皱眉道:“如此说来,她岂非已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了?”


胡铁花道:“江湖中武功高的老太婆倒也有几个,但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做蝙蝠公子的走狗,更不会知道我们的行动……”


刚说到这里,他手里的火折子突然熄灭。


火折子是英万里吹熄的,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楚留香已一个箭步窜到门口。


只有他们两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门果然开了一线。


这机会楚留香自然绝不会错过!


他刚想冲过去,门外已有个人撞了进来,撞到他身上!


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合起。


楚留香出手如电,已扣住了这人的腕脉。


他手指接触到的是柔软光滑的皮肤,鼻子里嗅到的是温馨而甜美的香气。


又是个女人。


楚留香失声道:“是金姑娘么?”


这人的牙齿还在打着战,显然刚经过极危险、极可怕的事。


但现在她却笑了,带着笑道:“你拉住我的手干什么?你不怕小胡吃醋?”


楚留香和胡铁花几乎在同时叫了出来。


“高亚男,是你!”


火折子又亮了。


高亚男的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衣襟上带着血渍,嘴唇也被打破了一块,谁都看得出她一定已吃了不少苦头。


胡铁花冲了过来,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高亚男笑道:“知道你们在这里,我怎么会不来?”


她虽然在笑,笑得却很悲惨,眼眶也红了。


胡铁花拉起她的手,道:“是谁欺负了你?是不是那些王八蛋?”


高亚男合起了眼帘,泪已流下。


胡铁花恨恨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不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么?”


高亚男道:“他们现在已知道我是谁了……也许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胡铁花咬着牙道:“英先生说的不错,这些人里果然有内奸。”


楚留香道:“可是……华姑娘呢?”


高亚男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用不着想她了,她绝不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为什么?”


高亚男张开眼,眼泪已被怒火烧干,恨恨道:“我现在才知道,出卖我们的人就是她!”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高亚男道:“将‘清风十三式’的秘本盗出来的人就是她!师父想必早就在怀疑她了,所以这次才故意将她带出来,想不到……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放声痛哭起来。


张三跺了跺脚,道:“不错,她当然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当然知道我们的行动,当然也会摘心手。想不到我们竟全都被这小丫头卖了。”


胡铁花恨恨道:“白猎想必在无意间看出了她的秘密,所以她就索性将白猎也一齐杀了——那时我就已有些怀疑她。”


张三冷笑道:“那时我好像没听说你在怀疑她,只听你说她又温柔、又善良,而且,一见血就会晕过去,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胡铁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叹道:“老实说,这丫头实在装得太像了,真他妈的该去唱戏才对。”


高亚男抽泣着道:“家师临死的时候,的确留下过遗言,要我对她提防着些,但那时连我也不相信,所以也没有对你们说出来。”


张三道:“她想必已知道令师在怀疑她了,所以才会提前下那毒手。”


高亚男道:“但家师一向待她不薄,我又怎么想得到她会和蝙蝠岛有勾结呢?”


胡铁花道:“我惟一想不通的是,她的武功怎会有那么高,能随随便便就杀了白猎?”


高亚男咬着牙,道:“白猎又算得了什么?连你们只怕都不是她对手。”


张三失声道:“那小丫头好像一口气都能吹得倒似的,又怎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高亚男叹道:“你们全都忘了一件事。”


张三道:“什么事?”


高亚男道:“你们全忘了她姓华。”


胡铁花道:“姓华又怎样?难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叫了起来,道:“她莫非是昔年‘辣手仙子’华飞凤的后人?”


高亚男道:“一点也不错。华祖师爷修成正果后,就将她早年降魔时练的几种武功心法全都交给了她的兄弟。因为这些武功全都是她老人家的心血结晶,她实在舍不得将之毁于一旦。”


胡铁花道:“摘心手的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高亚男道:“但摘心手却还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觉得这些武功太过毒辣,所以再三告诫她的兄弟,只能保存,不可轻易去练。”


胡铁花道:“这几种武功的确已失传了很久,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高亚男道:“但华真真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这几种武功偷偷练会了,然后才到华山来找家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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