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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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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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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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9478字

“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马厩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马,大厅中也有最风雅的食客。


但左二爷最得意的事却还不是这些。


左二爷平生最得意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衣人”薛大侠。


他和薛衣人做了三十年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薛衣人虽然威震天下,却也将他无可奈何。


这件事左二爷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开怀大笑。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听话的乖女儿。


左二爷没有儿子,但却从来不觉得遗憾,只因他认为他这女儿比别人两百个儿子加起来都强胜十倍。


左明珠也的确从来没有令她父亲失望过。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生过病,更绝没有惹过任何麻烦,现在她已十八岁,却仍和两岁时一样可爱,一样听话。


她的武功虽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两趟之后,也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仙娃”。


虽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场,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爷的面上,但左二爷自己却一点也不在意。


左二爷并不希望他女儿是个女魔王。


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练武,她不但要陪她父亲下棋、喝酒,还要为她父亲抚琴、插花、填词、吟诗——她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她父亲做的,因为她生命中还没有第二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位左姑娘正是每个父亲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乖女儿,左二爷几乎从来没有为她操过心。


——直到目前为止,左二爷还未为她操过。


但现在,现在这件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最可怖,几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发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经很重了。


但无论在多冷的天气里,只要一走进“掷杯山庄”,就会生出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就好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掷杯山庄”中上上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欢乐而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门口的门丁,对客人也是那么殷勤而有礼,你还未走进大门,就会嗅到一阵阵酒香、菜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会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像是在告诉你,所有的欢乐都在等着你,那种感觉又好像一双走得发麻的脚泡入温水里。


但这次,楚留香还远在数十丈外,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掷杯山庄”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马。


楚留香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他见到楚留香,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容,但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种欢乐的气氛,如今竟连一丝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满了落叶未扫,一阵阵秋风卷起了落叶,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轻侯时,更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红润的面色,竟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见,他好像就已老了十几岁。


在他脸上已找不出丝毫昔日那种豪爽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那种忧郁愁苦之色。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却积满了灰尘,甚至连梁上的燕子都已飞去了别家院里。


“掷杯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惊人变故,怎会变成如此模样,楚留香惊奇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左二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是叹久都说不出话。


楚留香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二哥你……你近来还好吗?”


左二爷道:“好,好,好……”


他一连将这“好”字说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紧,嗄声道:“只不过明珠,明珠她……”


楚留香动容道:“明珠她怎么样了?”


左轻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强笑道:“年轻人病一场算得了什么?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轻侯摇着头,长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种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轻侯道:“她躺在床上,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不吃不喝已经快一个月了,就算你我也禁不起这么折磨的,何况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左轻侯道:“我已将江南的名医都找来了,却还是查不出这是什么病,有的人把了脉,甚至连方子都不肯开,若非靠张简斋每天一帖续命丸子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语声哽咽,老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楚留香道:“二哥说的张简斋,可是那位号称“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简斋先生?”


左轻侯道:“嗯。”


楚留香展颜道:“若是这位老先生来了,二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还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左轻侯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来也不肯开方子的,只不过……”


突见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华服老人匆匆走了进来,向楚留香点点头,就匆匆走到左轻侯面前,将一粒丸药塞入他嘴里,道:“吞下去。”


左轻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药,讶然道:”这是为了什么?”


老人却已转回头,道:“随我来。”


楚留香认得这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简斋先生,见到他这种神情,楚留香已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


三个人匆匆走人后园,只见菊花丛中的精轩外,肃然凝立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一个个俱都垂着头,眼睛发红。


左轻侯耸容道:“珠儿她……她莫非已……”


简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左轻侯狂呼一声,冲了进去。


等楚留香跟着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的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发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噩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的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他连日劳苦,老朽只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股内力源源不绝的输送了过去——


暮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山庄”,尚还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后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生怕有来自地狱的鬼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等着拘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己跪在灵床旁,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说不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那些来自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的往来蹀躞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满布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么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的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卷了进来,卷起了盖住尸身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钩摇起了一阵阵单调的“叮当”声,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笑着飞舞。


“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没。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开始发抖,有的人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尸体忽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刹那之间,每个人的心房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然后就有人不由自主,放声惊呼出来。


就连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后了半步。


只见那“尸体”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着前方,再渐渐开始转动,但双目中却仍带着种诡秘的死气。


左轻侯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尸体”眼珠子呆滞的转了两遍,忽然放声尖呼起来。


呼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有的人已想夺门而逃,但两条腿却好像琵琶似的抖个不停,哪里还有力气举步。


那“尸体”呼声渐渐嘶哑,才喘息着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左二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明珠没有死,明珠又活回来了……”


他日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来,搂抱着他的爱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这是你的家,你又重回阳世了!”


谁知他的女儿却拼命推开了他,两只手痉挛着紧抓住盖在她身上的白被单,全身都紧张的发抖,一双眼睛吃惊的瞪着左轻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惧而张大了起来,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


左二爷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么?”


那“尸体”身子缩成一团,忽又哑声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儿,我不认得你!”


左二爷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个人都怔住了。


左二爷求助的望着楚留香,道:“这……这孩子只怕受了惊……”


他话未说完,那“尸体”又大喊起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来?快放我回去,快放我回去……”


左二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么?这孩子疯了么……”


实在他自己才真的已经快急疯了。


那“尸体”挣扎着想跳下床,哑声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我要回去,让我走!”


楚留香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下来了。


他拍了拍左二爷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说话,我先去让她安静下来再说。”


他缓缓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你大病初愈,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不该乱吵乱动,你的病若又复发了,大家都会伤心的。”


那“尸体”正惊慌的跳下床,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却似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镇定力量,令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两只手紧紧的挡在自己胸前,面上虽仍充满了恐惧惊慌之色,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留香温柔的一笑:“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现在我问你,你可认得我么?”


那“尸体”张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认得?”


那“尸体”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谁么?”


那“尸体”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那么,你难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儿?”


那“尸体”眼睛亮了,道:“一点也不错,你们既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头,就应该趁早送我回去,免得自惹麻烦上身。”


左二爷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跺着脚道:“这丫头,你们看这丫头,居然认贼为母起来!”


那“尸体”瞪眼道:“谁是贼?你们才是贼,竟敢绑我的票。”


左二爷气得全身发抖,退后两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气,过了半晌,目中不禁又流下泪来,颤声道:“这孩子不知又得了什么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不惜将全部家产分给他一半。”


楚留香显然也觉得很惊讶,望着张简斋道:“张老先生,依你看……”


张简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看她的病情,仿佛是“离魂症”,但只有受过大惊骇、大刺激的人才会得此症,老夫行医近五十年,也从未见到过……”


那“尸体’’的脸竟也气红了,大声道:“谁得了‘离魂症’,我看你才得了‘离魂症’,满嘴胡说八道。”


张简斋凝注着她望了很久,忽然将屋角的一面铜镜搬了过来,搬到这少女的面前,沉声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少女怒道:“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用不着看!……”


她嘴里虽说“用不着”,还是忍不住瞧了镜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脸上就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惊骇、恐惧,失声惊呼道:“这是谁?我不认得她!我不认得她……”


张简斋沉声道:“照在镜子里的,自然是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


少女忽然转身扑到床上,用被蒙住了头,哑声道:“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会变成这模样,我怎会变成这模样!”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捶着床,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俱是目定口呆,则声不得,大家心里虽已隐隐约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但却又谁都不敢相信。


张简斋将楚留香和左轻侯拉到一旁,沉着脸道:“她没有病。”


左二爷道:“没有病又怎会……怎会变成这样子?”


张简斋叹了口气,道:“她虽然没有病,但我却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爷道:“为……为什么?”


张简斋道:“只因她没有病比有病还要……还要可怕得多。’”


左轻侯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嗄声道:“可怕?”


张简斋道:“她缠绵病榻已有一个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澈,体力也绝不会恢复得这么快,何况,她方才明明是心脉俱断,返魂无术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誉作俱,绝不会诊断有误。”


楚留香勉强笑道:“张老先生的医道,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信。”


张简斋脸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就要请教香帅,一个人明明已死了,又怎会忽然活回来呢?香帅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见过,连听也来听说过。”


张简斋道:“但她却明明已活回来了,以香帅之见,这种事该如何解释?”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张老先生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释呢?”


张简斋沉默了很久,目中似乎露出了惊怖之色,压低声音道:“以老夫看.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左轻侯跳了起来,吼道:“张简斋,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高见,谁知你竟会说出如此荒谬不经的话来,请请请,像你这样的名医,左某已不敢领教了。”


张简斋沉下了脸,道:“既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辞。”


他一怒之下,就要拂袖而去,但楚留香拉住了他,一面向他挽留,一面向左轻侯劝道:“事变非常,大家都该分外镇定,切切不可意气用事。”


左轻侯瞪着眼道:“你……你…山你难道也相信这种鬼话?”


楚留香默然半晌,沉声道:“无论如何,两位都请先静下来,等我再去问问她,问个清楚再说。”


他走到床边,等那少女的哭声渐渐小了,才柔声道:“姑娘的心情,我不但很了解,而且很同情,无论谁遇着这件事,都一定会很难受的,我只希望姑娘相信我,我们绝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更不是我们将姑娘绑到这里来的。”


他声音中似乎有种令人镇定的力量,那少女的哭声果然停止了,但还是将头蒙在被里,嗄声道:“不是你们将我绑来的,我怎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姑娘何妨静下心来想想,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少女道:“我……我的心乱得很,好像什么事都记不清了……”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迷雾,楚留香并没有催促她,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接着道:“我记得我病了很久,而且病得很重。”


左轻侯目中立刻现出喜色,道:“好孩子,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的确病了很久,这一个多月来,你始终躺在这张床上,从没有起来过。”


那少女断然摇了摇头,大声道:“我虽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但却绝不是躺在这张床上。”


左轻侯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那少女道:“自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我自己的屋子里。”


楚留香见到左轻侯脸色又变了,抢着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是间怎样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着道:“那间房子和这里差不多,我睡的床就摆在那边,床旁边有个紫檀木的妆台,妆台旁是个花架,上面却摆着一炉香。”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妆台上摆着些什么呢?”


那少女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托人从北京城里的“宝香斋”买来的。”


她的脸似乎忽然红了又红,立刻就接着道:“但我的屋子里却绝没有花,因为我一闻到花粉的味道皮肤就会发痒,而且我屋里的窗户上都挂着很厚的紫绒窗帘,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阳光。”


这屋子的窗户上虽也挂着窗帘,但却是湘妃竹编成的,屋角里摆着一盆菊花,开得正盛。


那少女见到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憎恶之色。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欢花的,而且最爱的就是菊花,所以才将菊花连盆搬到屋里来。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菊花搬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的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却忽然盼望见到阳光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将屋里的窗户全都打开。”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姑娘是叫什么人将窗户打开的?”


那少女道:“是梁妈,也就是我的奶娘,照顾我已有许多年了,因为家母一向很忙,平时很少有时间和我们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忍耐着没有说话。


那少女目光凝注着窗外,缓缓道:“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但现在……现在天怎会忽然黑了?我难道又睡了很久么?”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还记得些什么?”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阳光很美,心里觉得很高兴,忽然想到园子里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动?”


那少女凄然一笑,道:“其实我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梁妈不忍拂我的心意,还是扶我起来,替我换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现在穿的这套?”


那少女道:“绝不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是梁妈亲手做的,料子也是托人从北京“瑞福祥”带回来的织锦缎,红底上绣着紫色的凤凰。”


也不知为了什么,说着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楚留香道:“后来姑娘可曾出去逛了么?”


那少女道:“没有,因为家母恰巧来了,还带来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张简斋抢着道:“是谁?”


那少女恨恨道:“家母常说就因为江南的名医全都被“掷杯山庄”抢着请走了,我的病才不会好,所以她老人家这次特地从北方将王雨轩先生请了来,也就是那位和南方的张简斋齐名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称“北王南张”的。”


张简斋板着脸道:“是南张北王,不是北王南张。”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声道:“你难道就是张简斋?这里难道就是掷杯山庄?”


张简斋也不理她,沉声道:“那王雨轩看过你的病后,说了什么?”


那少女眼珠子转来转去,显得又惊讶,又害怕,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王老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把过我的脉后,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将被盖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乱想。”


楚留香道:“后来呢?”


那少女道:“后来……后来……”


她目光又混乱了起来!咬着嘴唇道:“后来我像是做了个梦,梦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穿着那身衣服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别多,但却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听得到我说话,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听到梁妈放声大哭起来,别的人也立刻全都赶到我住的那间屋子里去。”


楚留香咳嗽了两声,道:“你……你自己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来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却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我竟身不由主,被风吹过墙,后来……后来……”


楚留香追问道:“后来怎样?”


那少女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奇怪,后来的事,我连一点也不记得了。”


灯火虽已燃起,但屋子里的阴森之意却丝毫未减。


那少女全身发着抖,流着冷汗,颤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我已将我能记起来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你们……你们究竟要对我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们对姑娘你绝无恶意……”


那少女大声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么还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轻侯一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的病现在还没有大好,还是先在这里休养些时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跳了起来,叫道:“我不要在这里休养,我要回家去,谁敢再拦我,我就跟他拼命!”


呼声中,她人已飞掠而起,想冲出窗子。


左轻侯吼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那少女但觉眼前一花,也不知怎地,方才还站在床边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现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咬了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胛抓了过去。


只见她十指纤纤,弯屈如爪,身子还在空中,两只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


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过。


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后“里风”、“曲恒”两处大穴,左掌扬起,抓向楚留香肘间“少海”、?曲泽”两处大穴,非但变招奇快,而且一出手抓的就是对方关节处的要害大穴,认穴之准,更是全无丝毫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岂是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所能想像,她明明觉得自己的手指已触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将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痹麻,失去抵抗之力。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鱼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后,温柔的低语道:“姑娘还是先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事情也许就会变好了。”


那少女只觉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轻轻拂了拂,轻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风,令人几乎感觉不出。


接着,她就觉得有一阵令人无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袭来,她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堕入睡乡。


张简斋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出手,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这两句话来形容香帅,正是再也恰当不过。”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轻侯赶过来将那少女扶上床,忽然问道:“方才她用的是什么武功?老先生可看出来了么?”


张简斋沉吟着,道:“可是小鹰爪力?”


楚留香道:“不错,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鹰爪力’夹杂着‘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而且功力还不弱。”


张简斋望着左轻侯,缓缓道:“据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这种功夫的女子并不多,只有……”


他咳嗽了两声,忽然住口不语。


左轻侯却已厉声道:“我也知道‘小鹰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传武功,但她也明明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否认。”


张简斋道:“令爱昔日难道也练过这种功夫么?”


左轻侯怔了怔,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不必回答,别人也知道左二爷的“飞花手”名动武林,乃是江湖中变化最繁复的掌法,而且至阴至柔,正是“鹰爪”、“摔碑手”这种阳刚掌法的克星,他的女儿又怎会去练鹰爪力?


张简斋虽是江南名医,但“弹指神通”的功力,据说已练人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对各门各派的武功,俱都了如掌指,他见到左轻侯的忧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色,叹道:“庄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并非不知道,只不过,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现在这种事既已发生……”


左轻侯嗄声道:“你……你为何一定要相信这种荒唐的事?你难道真的相信这是借尸还魂?”


楚留香道:“张老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二哥你先冷静下来,大家再想如何应付此事的法子。”


张简斋叹道:“香帅说的不错,人力也并非不可胜天。”


左轻侯搓着手,跺着脚道:“现在我的心也乱了,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楚留香沉声道:“这件事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明珠怎会忽然使金弓夫人的家传武功?这点更令人无法解释,但我们还是要先查明她方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金弓夫人的女儿是否真的死了。”


左轻侯跺脚道:“你明明知道那老虔婆是我那死对头老怪物的亲家,难道还要我到施家庄去问她么?”


张简斋道:“左庄主虽去不得,但楚香帅却是去得的。”


左轻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轻侯的好朋友,这件事江湖中谁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庄,那老虔婆不拿扫把赶他出来才怪。”


张简斋笑了笑,道:“但庄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帅的轻功妙绝天下,连‘神水宫’他都可来去自如,又何况小小的施家庄?”


◆《鬼恋侠情》第一回 施家庄的母老虎◆


其实施家庄非但不小,而且规模之雄伟,范围之辽阔,都不在“掷杯山庄”之下,施家庄的庄主施孝廉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施夫人花金弓在江湖中却是赫赫有名,她的“金弓银弹铁鹰爪”,更可说是江南一绝。


施家庄还有件很出名的事,就是“怕老婆”,江湖中人对“施家庄”也许还不太熟悉,但提起“狮吼庄”来,却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轻侯和施孝廉本是世交,就因为他娶了这老婆,两人才反目成仇。有一次左二爷乘着酒后,还到施家庄门外去挂了块牌子:“内有恶犬,诸亲好友一律止步。”


这件事之后,两家更是势同水火。


这件事自然也被江湖中人传为笑话,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庄主固然有孝常之癖,少庄主施传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实这也不能怪施传宗没有男子气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妇,来头实在太大,花金弓虽然勇悍泼辣,但也惹不起她这门亲家。


江湖中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她这门亲家,只因她的亲家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大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时以“血衣人”之名闯荡江湖时,快意恩仇,杀人如草芥,中年后虽已火气消磨,退隐林下,但一柄剑却更练得出神入化,据说四十年来,从无一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轻侯的生冤家活对头。


夜色深沉,施家庄内的灯火也阴暗得很。


后园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肃杀,晚风萧索,就连那一丛黄菊,在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轻功虽独步天下,但到了这里,还是不敢丝毫大意,正隐身在一株梧桐树上,不知该如何下手。


突听秋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他身子立刻跃起,飞燕般掠了过去,在夜色中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灯如豆,满窗昏黄,那悲痛的啜泣声,显然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屋角里放着张床,床旁边有个雕花的紫檀木妆台,妆台旁边有个花架,晚风入窗,花架上香烟缭绕,又一丝丝消失在晚风里。


床上仰卧着一个女子,却有个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正跪在床边悲痛的啼哭着,仿佛还在呢喃:“茵儿,茵儿,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便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闺房中的陈设果然和“那少女”所说的完全一样,而且她身上穿着的,也赫然正是一件水红色的织锦缎衣裳,上面也赫然绣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紫凤凰。


但她的尸身为何还未装殓?此刻跪在床边哀悼的又是谁呢?楚留香知道这老妇人绝不是花金弓。


那么,她难道就是“那少女”所说的梁妈?


只见那老妇人哭着哭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伏到床上,像是因为悲痛过度,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水红色的织锦缎,衬着她满头苍苍白发,一缕缕轻烟,飘过了挂着紫绒帘子的窗子……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凄凉之意,又觉得有点寒嗖嗖的,甚至连那缥缈四散的香气中,都仿佛带着种诡秘恐怖的死亡气息!


他隐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见到床边的老妇人鼻息渐渐沉重,似已真的睡着了,他这才轻轻穿窗入屋,脚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风还轻,就算那老妇人没有睡着,也绝不会听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蜡色,形色枯槁,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挣扎了很久。


这少女眉目虽和左明珠绝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依稀犹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个美人。


而现在,死亡非但已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去了她的美丽,死亡全不懂怜惜,绝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什么。


楚留香站在那老妇人身后,望着床上少女的尸身,望着她衣裳上那只凤凰,想到“那少女”说的话,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赶快转过身,拿起了跷踽上一盒花粉,只见盒底印着一方小小的朱印,上面写的赫然正是:“京都宝香斋”。拿着这盒花粉,楚留香只觉全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手上的冷汗已渗入了纸盒。


突听那老妇人嘶声喊道:“你们抢走了我的茵儿,还我的茵儿来。”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见那老妇人一双已干瘪了的手,紧紧抓着死尸身上穿的红缎衣服,过了半晌,又渐渐放松。


她枯黄的脖子上冒出了一粒粒冷汗,但头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渐渐平静,又渐渐睡着了。


楚留香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可怖的事,但却从来也没有被吓得如此厉害。


他自然不是怕这老妇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尸,严格说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他只觉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阴森诡秘的鬼气,像是随时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无法思议的事发生一样。


“借尸还魂”这种事他本来也绝不会相信,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他眼前,他已无法不信。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紫绒窗帘,窗帘里就像有个可怕的幽灵要乘势飞扑而起,令人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屋子,走得越远越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干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将这盒粉带回去,让左轻侯自己判断,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向左轻侯解释。


这件事根本就无法解释。


但是他的腰刚弯下去,就发现了一双绣鞋。


楚留香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双绣鞋了,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绣鞋,穿在各式各样的女人脚上。他从来不曾想到一双绣鞋也会令他吃惊。


但现在他的确吃了一惊。


这双绣鞋就像突然自地下的鬼狱中冒出来的。


严格说来,他并没有看到一双鞋子,只不过看到一双鞋尖,鞋尖很纤巧,绿色的鞋尖,看来就像是一双新发的春笋。


鞋子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双水葱色洒脚裤管盖住了,洒脚裤上还绣着金边,绣得很精致。


这本是一双很美的绣鞋,一条很美的裤子,但也不知为什么,楚留香竟不由自主想到,这双脚上面会不会没有头?


他忍不住要往上瞧,但还没有瞧见,就听到一人冷冷道:“就这样蹲着,莫要动,你全身上下无论何处只要移动了半寸,我立刻就打烂你的头。”


这无疑是女人在说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没有女人那种:温柔悠美之意,只听她的声音,就知道这种女人若说要打烂一个人的头,她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绝不会只打烂半个。


楚留香没有动。


在女人面前,他从不做不必要的冒险。


何况,这也许并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鬼。


这声音道:“你是谁,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干什么?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但记着,我只要你的嘴动。”


楚留香考虑了很久,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说老实话最好,“楚留香”这名字无论是人是鬼听了也都会吃一惊。


只要她吃一惊,他就有机会了。


于是他立刻道:“在下楚留香……”


谁知他的话还未说完,这女子就冷笑了起来,道:“楚留香,嘿嘿,你若是楚留香,我就是‘水母’阴姬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每次他说自己是“张三李四”时,别人总要怀疑他是楚留香,但每次他真说出自己的名字,别人反而不信,而且还似乎觉得很可笑。


只听这女子冷笑道:“其实我早就已知道你是谁,你休想瞒得过我。”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不是楚留香,那么我是谁呢?”‘


这女子厉声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小畜生,那个该死的小畜生。但我却未想到你居然还有胆子敢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愤怒,厉声又道:“你可知道茵儿是怎么死的么?她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害了她一辈子,害死了她还不够,还想来干什么?”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有紧紧闭着嘴。


这女子更愤怒地道:“你明明知道茵儿已许配给薛大侠的二公子了,居然还有胆子勾引她,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道?”


楚留香现在自然早已知道这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施茵的母亲,就是以泼辣闻名江湖的金弓夫人。


他平生最头痛的就是泼辣的女人。


突听一人道:“这小子就是叶盛兰么?胆子倒真不小。”


这声音比花金弓更尖锐,更厉害。


楚留香眼前又出现了一双腿,穿着水红色的洒脚裤,大红缎子的弓鞋,鞋尖上还有个红绒球。


若要看一个女人的脾气,只要看看她穿的是什么鞋子就可知道一半,这双鞋子看来就活像是两只红辣椒。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世上若还有比遇见一个泼妇更头痛的事,那就是遇见了两个泼妇。


他知道在这种女人面前,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讲不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但他也知道花金弓的银弹必定已对准了他的脑袋,何况这位“红裤子”姑娘看来八成就是薛衣人的大女儿,施家庄的大媳妇。薛衣人剑法独步天下,他的女儿也绝不会是省油灯。


他倒并不是怕她们,只不过实在不愿意和这种女人动手。


只听花金弓道:“少奶奶,你来得正好,你看我们该把这小子如何处治?”


施少奶奶冷笑道:“这种登徒子,整天勾引良家妇女,活埋了最好。”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也难怪施少庄主畏妻如虎了,原来这位少奶奶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要活埋人。


花金弓道:“活埋还太便宜了他,依我看,干脆点他的天灯。”


施少奶奶道:“点天灯也行,但我倒想先看看他,究竟有哪点比我们家老二强,居然能害得茵姑娘为他得相思病。”


花金弓道:“不错,喂,小伙子,你抬起头来。”


楚留香倒也想看看她们的模样。


只见这位金弓夫人年纪虽然已有五十多了,但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刮下来起码也有一斤。而且她那双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左边一瞟,右边一转,还真有几分之意,想当年施举人必定就是这么样被她勾上的。


那位少奶奶却不敢恭维,长长的一张马脸,血盆般一张大嘴,鼻子却比嘴还要大上一倍。


她若不是薛衣人的女儿,能嫁得出去才怪。


楚留香忽然觉得那位施少庄主很值得同情,娶得个泼妇已经够可怜的了,而他娶的简直是条母马。


楚留香在打量着她们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在打量着楚留香,花金弓那双眼睛固然要滴下水来,就连少奶奶那又细又长的马眼,也似乎变得水汪汪了,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些,道:“果然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难怪我们的姑奶奶会被他迷上了。”


花金弓道:“他居然还敢冒充楚留香,我看他做楚留香的儿子只怕还小了些。”


要知楚留香成名已近十年,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掌法绝世,轻功无双,却没有几人真的见过这位楚香帅。


大家都想楚留香既然有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本事,那么年纪自然也不会太小,有人甚至以为他已是个老头子。


楚留香只有苦笑。


那老妇人梁妈不知何时也走到前面来,像是也想看看这“登徒子”的模样,楚留香觉得她看来倒很慈祥。


他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但这时花金弓大声道:“无论我们要活埋他还是点天灯,总得先将他制住再说!”


只见金光一闪,她手里的金弓已向楚留香的“气血海”穴点了过来,原来她这柄金弓不但可发银弹,而且弓柄如初月,两端都可作点穴镢用,认穴既准,出手更快,居然还是点穴的高手。


楚留香现在自然不能装糊涂了,身子一缩,已后退了几尺,他身子退得竟比花金弓的出手更快。


花金弓一招落空,转身反打,金弓带起一股急风,横扫楚留香左腰,“点穴镢”已变为棍棒。


楚留香这才知道这位金弓夫人手下的确不弱,一柄金弓竟可作好几种兵器用,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她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位女子高手。


这时楚留香已退至妆台,已退无可退,这一招横扫过来,他根本不能向左右闪避,再向后退便要撞上妆台。而金弓夫人这一招却显然还留有后着,就等着他撞上跷踽之后再变招制敌,反点穴道。


谁知楚留香身子又一缩,竟轻飘飘的飘到妆台的铜镜上,忽然间又贴着墙壁向旁边滑了出去。


他身子就仿佛流云一般,可以在空中流动自如。


花金弓面色这才变了变,叱道:“好小子,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施少奶奶寒着脸道:“这种—下五门的淫贼,偷鸡摸狗的小巧功夫自然不会错。”


她伸手一探;掌中忽然就多了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一句话未说,已向楚留香刺出七剑。


这种短剑就是古代女子的防身利器,这位少奶奶更是家学渊源,一出手用的就是“公孙大娘”所创的“长歌飞虹剑”。


公孙大娘乃初唐时之剑圣,剑法之高,据说已不在“”之下,此刻施少奶奶将这八八六十四手“长歌飞虹剑”施展开来,果然是剑似飞虹,人如游龙,夭矫变化,不可方物。


何况,这屋子不大,正适于这种匕首般的短剑施展,她的对手若不是楚留香,人既已被逼到墙角,是再也避不开她这七剑的了。


只可惜她遇着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就算我是叶盛兰,两位也不必非杀了我不可呀!”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但这句话说完时,他的人已滑上屋顶,又自屋顶滑了下来,滑到门口。


花金弓叱道:“好小子,你想走,施家庄难道是你来去自如之地么?”


她出手也不慢,这两句话还未说完,但闻弓弦如连珠琵琶般一阵急响,金弓银弹已暴雨般向楚留香打了过去。


银弹的去势有急有缓,后发的反而先至,有的还在空中互撞,骤然改变方向,有的却似乎射失手了,射在门框上,但在门框上一撞之后,立刻又反激而起,斜斜的打向楚留香前面。


金弓夫人的“银弹金弓”端的不同凡响,不愧为江南武林的一绝,但楚留香身子也不知怎么样一转,已自暴雨般的银弹中飞了出去,身子再一闪,就已远在十丈外。


金弓夫人怔了怔,一步窜到门口,大声道:“喂,小子,我问你,你难道真是楚留香?”


楚留香身子落在竹梢,轻轻一弹又飞身而起,只见他挥了挥手,但却看不清是在招手,还是在摇手。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楚留香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会到这里来?”


金弓夫人出了会儿神,忽然一笑,道:“无论他是否楚留香,反正都跑不了的。”


施少奶奶道:“哦?”


金弓夫人目光遥注那边的一座亭子,道:“你那宝贝二叔既然送了我们回来,没有吃宵夜点心他怎样肯走呢?我算准他现在一定还在亭子里等着。”


施少奶奶嘴角也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道:“不错,只要宝二叔在亭子里,无论是谁都走不了的。”


亭子里果然有个人,正坐在石级上,仰面望着天,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仔细一听,他原来在数天上的星星。


“一千三百二十七,一千三百二十八……?


他年纪最少已有四十多了,胡子已有些花白,身上却穿着件大红绣花的衣服,绣的是刘海洒金钱,脚上还穿着双虎头红绒鞋,星光下看来,他脸色似乎十分红润,仔细一看,原来竟涂着胭脂。


他一心一意的数着星星,一面用手指指点点,手上也“叮叮当当”的直响,原来他手腕上还戴着几只挂着铃铛的金镯子。


楚留香一心只想快快离开这地方,本来也没有注意到亭子里还有个人,听到亭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才往那边瞟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他已忍不住要笑了出来,若是换在平时,他一定忍不住要过去瞧瞧这活宝是何许人也,但现在他却已没有这样好的心情,脚尖微微点地,人已自亭子上掠了过去,只要再两个起落,便可掠出这片庭园。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箭一般自亭子里窜了出来,挡在楚留香前面。


楚留香掠上亭子再掠下,这人却自亭子里直接窜出,距离虽比楚留香短了些,但这种身手却还是惊人得很。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轻功如此精绝的高手,再一看,这“高手”居然就是那忙着数星星的活宝。


他站起来后,就可看出他身上的衣服又短又小,就像是偷来的,头发和胡子都梳洗得很亮,上面还像是涂了刨花油,再加上一脸花粉胭脂,看来倒真有几分像是彩衣相亲的老傻子。


楚留香也不禁怔住了,他看不出这么一个活宝竟会有如此惊人的身手。


这活宝也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忽然嘻的一笑,道:“这位大叔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呢?”


这老头子居然叫他“大叔”,楚留香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花金弓她们还没有追过来,楚留香眼珠一转,也笑道:“老先生不必客气,大叔这两字在下实在担当不起。”


谁知他话刚说完,这活宝已大笑起来道:“原来你是个呆子,我明明只有十二岁,你却叫我老先生,我大哥听到了,一定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又怔住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你只有十二岁?”


这活宝扳着手指数了数,道:“今天刚满十二岁,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楚留香道:“那么你大哥呢?”


这活宝笑道:“我大哥年纪可大得多了,只怕比大叔还大几岁。”


楚留香道:“他是谁?”


这活宝道:“他叫做薛衣人,我叫做薛笑人,但是别人都叫我薛宝宝……薛宝宝……薛宝宝,你说这名字好听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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