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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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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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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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0476字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生的。


那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楚留香和胡铁花甚至连这个城市的地名都不知道,他们既没有打听,也绝不关心,因为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城市。


他们的兴趣就在这些人的身上。


自一望千里无人迹的大沙漠归来,再见到这些和气的、愉快的、善良的人,实在比什么事都能令他们开心。


这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家酒楼,他们就选了这地方,坐在临街的窗子旁,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人们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坐着,这样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桌子上已堆满了锡酒壶,酒壶已都是空的。


胡铁花那张被大漠烈日晒得发黑的脸上,已透出了红光,等到酒壶已开始往地下摆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这些平凡的人,你终日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也许还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可爱,但你若是到那见鬼的大沙漠去了一趟,你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人更可爱的东西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道:“这也正是你可爱的地方,一个对人类如此热爱的人,绝不会是坏蛋,一个坏蛋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胡铁花大笑道:“多承夸奖,我只希望老姬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提起姬冰雁,他开朗的笑脸上忽然有了阴影,连灌了三杯酒下肚,重重拍了拍桌子,大声道:“我真不懂这死公鸡为什么不肯和咱们一齐走,为什么要回家?”


楚留香微笑道:“你若知道家里有人在等着你时,你也会急着回家的。”


胡铁花许久没有说话,又灌了三杯酒下去,才长叹道:“不错,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若知道他的家里随时都有人在等着他、想念他,那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楚留香笑道:“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必定要有个值得他怀念的人,否则他的家就算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就算用鞭子去赶他,他也不会回去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看来却已有些沉重。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蓉儿她们,是么?”


他不等楚留香回答,就又接着道:“其实她们既已回来了,你根本就用不着再为她们担心,就凭她们三个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谁敢动她们一根头发。”


楚留香只有苦笑,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瞧见有个青衣少年正在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这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来很斯文、很秀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惹人注意的,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非常美丽的妻子。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早已注意到这夫妻两人了,他们在喝着酒时,这夫妻两人也在喝着,他们的酒虽然喝得令人吃惊,这夫妻两人喝的竟也不少,丈夫喝酒时,妻子居然能陪着他,胡铁花早就觉得羡慕得很。


现在这少年居然抛下他的妻子走过来,胡铁花正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青衫少年却已走到他面前,抱拳微笑道:“小弟本不敢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爱赌钱的人,就算连裤子都输光,也还是喜欢别人说他赌得精、赌得好;爱喝酒的人,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别人说他酒量好的。何况这少年自己酒量也不错,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令人听着开心。


胡铁花早已站了起来,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青衫少年笑道:“小弟若非早已看出两位是豪迈不羁的侠士,也万万不敢过来的。”


胡铁花忽然沉下了脸,正色道:“你本来就不该过来的。”


青衫少年刚怔了怔,胡铁花已接着道:“你若想找咱们喝酒,叫咱们过去就是,怎么能将嫂夫人一个人留在那边桌子上,这至少该先罚三杯。”


青衫少年拊掌笑道:“两位若肯移驾过去,就算罚小弟三十杯也没关系。”


三杯酒下肚,胡铁花已和这少年称兄道弟起来。


楚留香虽没有胡铁花这么容易就能和别人交朋友,却也不是个古怪孤僻的人,何况这少年夫妻两人,又实在令人觉得愿意和他们亲近。


这少年不但风度好、酒量好,而且口才也好,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更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只不过眉宇间总像是带着三分忧郁,脸色也苍白得不太正常,竟像是在生病,而且病得还不轻。


但这种病态的美,却最迷人。


酒楼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的眼睛在瞪着她的。


只要她眼波一转,四座男人们的眼睛都发了直,若还有人不瞧她,那人也定已醉得人事不知。


这青衫少年竟然毫不在意,别人这么样瞧他的妻子,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很高兴。


最奇怪的是,这夫妻两人看来虽都很斯文秀气,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


楚留香知道只有内功极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这夫妻两人无疑是武功极高明的人物。


但他们无论是言谈和举动,却又偏偏不带半分江湖气,无论怎么看,也绝不像是武林中人。


楚留香也不禁越来越觉得这两人有趣了。


对别人的妻子,他自然不便瞧得太仔细,但此刻这少年正向胡铁花频频劝酒,他的妻子也垂着头在轻轻咳嗽。


灯光斜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楚留香的目光,也和灯光同时落在她脸上。


这几乎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脸上的轮廓和线条,简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样。


但这张秀美的脸上,竟缺少了样东西。


从楚留香这方向看过去,恰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双眉,但她竟然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竟完全是画上去的。


楚留香连呼吸都停住了。


“画眉鸟”!这美丽的少妇难道就是画眉鸟?


在这一刹那间,秘谷中那些少女们的尸身忽然又出现在楚留香眼前,每一个人都死得那么惨,每一个人脸上眉毛都已被人削去……这难道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眉毛,所以她每杀死一个女人时,都先将她们的眉毛削光?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三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三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未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后,就不该再有名字了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三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么?”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么,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膏药的,这么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裹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沉得着气,胡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已疼得头上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么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未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拊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么?你最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只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了?为什么?”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么?”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过的女人很多么,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只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么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的啰啰嗦嗦,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酒,自己却拼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么?”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还有第二个,我拼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么?”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么?”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么?她若是画眉鸟,那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定下了两间干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么香,中秋只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呢……”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接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么?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坛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三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哪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痒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后只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干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光,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其中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未说完,一群人已都拥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三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只怕还要大三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么?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咯咯”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子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个金鱼缸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被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哭,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笑,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铁血传奇之画眉鸟》第二回英雄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么?”


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么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也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这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为之骇然。


戴着哭脸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么?”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未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光瞧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么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光胀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这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帅都在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子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花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光赔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么?”


别的人立刻纷纷赔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光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么?”


毛健光连嘴唇都发白了,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地倒在毛健光头上,毛健光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出,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功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竟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只有一个“鬼王”韩非,但三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夫都看不出么?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我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番恶战了,我本以为回来后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么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未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未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叹道:“又是个坟场,为什么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上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边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盖着草垛,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者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么?”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坐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么过节?”


他一连问了三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上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么?”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后面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身行礼,又转身走入乱坟里。


仿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么?”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么?”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么?”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只见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喀哧”一声,像是拗断了一样东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哧”一声,将这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哧”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子。


接着,又是“喀哧”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只见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瞧得全身汗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段上面浇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旁,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楚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拼命揉着鼻子,道:“这……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戴着笑脸的人将面具摘了下来,大笑道:“小弟实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着哭脸的人自然就是柳无眉了。


胡铁花又跳了起来,大笑道:“有趣有趣,这真的有趣极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柳无眉嫣然道:“我知道两位一定被那些恶客纠缠得无法脱身,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胡铁花拊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妙绝古今,除了嫂夫人,只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李玉函笑道:“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楚兄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么样开心。”


棺材里不但有藕,还有新橙、鲜菱、甜瓜、香果,这对于胡铁花和楚留香已塞满了太多酒肉的肠胃说来,实在再也合适不过了,何况,这些水果虽非珍贵之物,但在这种地方、这种季节,却只怕比雀舌熊掌还要珍贵,由此可见,主人非但又体贴、又周到,而且还慷慨得很。


胡铁花举酒大笑道:“我生平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坟场里的棺材上喝酒,这倒真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赶紧的道:“胡兄是否觉得有些不快?”


胡铁花道:“不快?我简直觉得愉快极了,和这地方一比,客栈里那间小屋子简直就闷得像棺材,和贤夫妇一比,那些大镖客简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无眉失笑道:“那时我虽戴着哭脸,但听见你替那位大镖客改的外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早知嫂夫人也听得见,那句话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当今武林有三大世家,其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响亮,俱不在三大帮、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笈,足以与少林的罗汉神拳、武当的两仪剑法分庭抗礼,只不过这三家门下子弟,俱都谨守家规,极少在江湖间走动而已。”


他忽然谈论起当今的武林大势来,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插口,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数十年来,这三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


胡铁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说,‘南宫世家’的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贼寇,从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昔年风采翩翩的南宫公子,也已在十年前便羽化登仙,近二三十年来……”


胡铁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三十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就是‘拥翠山庄’的李观鱼李老前辈,他在剑池的试剑石边,柬邀天下三十一位最著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李老前辈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三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楚留香拊掌道:“不错,这三大世家武功,虽然各有千秋,但近三十年来,却还是要以姑苏海碧山,‘拥翠山庄’为其中翘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转向李玉函,微笑着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见,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想必定是‘拥翠山庄’的门下子弟。”


李玉函道:“惭愧,小弟不学无术,委实辜负了家门旧誉。”


楚留香道:“李兄太谦了,不知李兄和李观鱼李老前辈如何称呼?”


李玉函肃然道:“正是家父。”


胡铁花早已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拍手大笑道:“难怪贤伉俪风采如此照人,武林世家的子弟,果然是不同凡俗。”


李玉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非但‘拥翠山庄’的名誉,早已被我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就连家父也久不敢再自居为天下第一剑客。”


他不等楚留香和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昔日在剑池旁陆羽茶亭中煮茶试剑的前辈剑客们,至今多已凋零,但江湖中的后起剑客,却多胜前人,据家父看来,当今天下的名家高手,单以剑法而论,就要数薛衣人薛大侠为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那只不过是李老前辈奖掖后进之意,在下虽也曾听说这位薛衣人的剑法奇幻瑰丽,不可方物,但无论经验、火候,比起李老前辈,无疑还是要差得很多,李兄又何必太谦。”


胡铁花笑道:“不错,谦虚虽是美德,但若太谦虚,就反而假了。”


李玉函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两位有所不知,家父多年前便已不幸染上了一种不治之症,至今终年缠绵病榻,已有十年未曾提剑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了怔,为之扼腕叹息。


过了半晌,李玉函展颜一笑,又道:“光单以剑而论,虽推薛衣人,但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得上楚香帅?”


胡铁花笑道:“他虽然不错,但你也莫将他捧得太高,他可没有你如此谦虚的。”


李玉函笑了笑,道:“至于说,近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自然也得算楚香帅以一人之力,揭发了南宫灵和“妙僧”无花的阴谋,挽救了少林和丐帮的声誉。”


楚留香笑道:“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胡铁花大笑道:“你也不必太谦虚了,这件事若也算是小事,还有什么事才能算得上是大事?”


柳无眉忽然笑道:“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固然无人能及楚香帅,但论胸怀磊落,洒脱不羁,又有谁能比得上胡铁花呢?”


胡铁花哈哈笑道:“嫂夫人说对了,若以喝酒而论,才真没有人比得上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普天之下,的确没有人比你醉得更快的。”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竟敢在杜康门前卖五加皮?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拼一拼,看看究竟谁先倒下去。”


柳无眉嫣然道:“杜康门前卖五加皮,这句话实在说得妙极,实在比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要生动活泼多了。”


楚留香笑道:“除了他这种酒鬼,谁也想不出这种话,这就叫三句不离本行。”


李玉函道:“两位实在都是光明磊落、肝胆照人的好朋友,小弟能和两位相交,实是不胜之喜,实在恨不得和两位多盘桓几日。”


柳无眉道:“所以我们实在想请两位到‘拥翠山庄’去作平原十日之饮,那里的陆羽茶井,号称天下第三泉,烹茶固妙,制酒也不错。”


胡铁花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拊掌道:“我早已听说‘拥翠山庄’背山面水,风物绝佳,早已巴不得能到那里去逛逛了,也好一睹天下第一剑客的风采。”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还要陪他去找几个人。”


楚留香立刻接着道:“在下又何尝不想拜谒李老前辈,只恨俗务太多,这次只怕不能去了,好在来日方长,以后必定还有机会的。”


柳无眉眼波流动,悠然道:“那实在太遗憾,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正在急着想见见楚香帅哩!”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也不必问,想见你的人,一定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什么事也不懂,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什么‘盗帅夜留香’呀!‘流氓中的公子’呀!就一心认定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李兄,我说的对不对?”


柳无眉失笑道:“那几位的确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但你若说她们不懂事,可就大大错了。”


胡铁花道:“哦?”


柳无眉道:“那几位姑娘非但都是文武全才,聪明美丽,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扫眉才子。”


胡铁花道:“哦!她叫什么名字?”


柳无眉淡淡一笑道:“她的名字叫苏蓉蓉。”


◆《铁血传奇之画眉鸟》第三回暗器之王◆


天高气爽,三辆华丽的马车,奔行在林阴大道上。


最前面一辆马车,车子里好像并没有人,却有六条劲装急服的大汉,跨着车辕,一个个俱是神情剽悍,目光敏锐,一望而知都是江湖好手。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别人的家奴,他们的主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最后一辆车子里,不时传出娇媚的莺声燕语,只可惜车窗闭得那么紧,谁也休想瞧得见车中人的面目。


中间的那一辆车厢最宽敞,也最华丽,车窗虽是敞开着的,却挂着竹帘,帘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发出来的——听见苏蓉蓉她们就在拥翠山庄,他们怎会不跟李玉函一起回去?


这辆马车制作得虽然不如姬冰雁那辆巧妙,但却更宽敞、更舒服,使人不觉旅途劳顿之苦。


楚留香虽不止一次在问:“蓉儿她们是怎么到了拥翠山庄的?”


柳无眉却总是笑着道:“我现在可要卖个关子,反正你见到苏姑娘后,就会知道的。”


车行非止一日,又回到了中原,道上的马车渐多,瞧见这么样三辆马车,自然人人为之侧目。


这一日到了开封,正是傍晚,一行人就在城里歇下。


吃过了晚饭,喝过了几杯酒后,大家就分别回房安歇了,只有胡铁花还是老脾气,坐在楚留香屋里不肯走。


楚留香想到不久以前这古城里遭遇到的种种惊险奇秘之事,也不禁为之心驰神动,正好也睡不着。


胡铁花笑道:“你眼光实在不错,李玉函夫妇使的的确是‘金丝绵掌’,方仙客素无传人,却和李观鱼是生死之交,所以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他的儿子。”


楚留香长叹道:“令人想不到的是,昔日的第一剑客,如今竟已成了废人,武林前辈日渐凋零,实在令人可悲可叹。”


胡铁花道:“好在他还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九九八十一式凌风剑’,再加上‘金丝绵掌’,拥翠山庄还怕不在他手里更发扬光大。”


楚留香道:“依我看来,柳无眉的武功非但不在她夫婿之下,而且还像是比李玉函高些,尤其是她的轻功身法,更高出许多。”


胡铁花道:“三大武林世家的绝技俱是传媳不传女,她既然做了李观鱼的媳妇,武功自然也绝不会差的。”


楚留香道:“她嫁到李家去,绝不会超过十年,而这种武林世家的子弟,大多从三五岁时就开始练武,李玉函自也不会例外。”


胡铁花道:“不错,我看他身上最少也有着十年的苦功夫。”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柳无眉的武功就不该比李玉函高,除非她的娘家也是武林名家,但环顾天下,又有几个人教徒弟能比李观鱼教得好呢?”


胡铁花皱眉道:“你莫非又在猜疑人家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我几次想探问她的师承,她总是岔了开去,由此可见,她绝不会是四大帮、七大派的门下,我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有什么姓柳的前辈高人。”


胡铁花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怀疑李观鱼的媳妇会是画眉鸟吧!何况,就算她是画眉鸟又怎样?画眉鸟对咱们可只有好处,没有过节,连我这条命,还是画眉鸟救回来的哩!她若是画眉鸟,我只有更感激她。”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叫喊声音自隔壁屋子传了过来。


胡铁花皱眉笑道:“如此恩爱的小两口子,难道也会打架么?”


只听那叫喊声越来越尖锐,而且像是充满了痛苦,正是柳无眉发出的,胡铁花嘴里说着话,人已冲了出去。


楚留香也只有随后而出,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跟着这夫妇两人的家丁侍女们,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探望。


他们若不是聋子,就必定听到这叫喊声,却为什么竟没有人出来瞧个究竟呢?难道他们已听惯了不成?


柳无眉的屋子里,灯还是亮着的。


只听柳无眉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胡铁花脸上变了颜色,刚想冲进去,又听得李玉函道:“忍耐些,忍耐些,莫吵醒了别人。”


柳无眉嘶声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与其这样受苦,倒不如死了的好。”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并不是打架,忍不住道:“莫非她忽然得了急病?”


楚留香沉声道:“这病只怕并不是突发的,而是宿疾,而且还必定时常发作,所以连他们的佣人都已听惯了,否则怎会一个个躲在屋里不出来。”


胡铁花叹道:“这痛苦一发作想必就很厉害,否则像柳无眉这样的人绝不会喊出声来的,却不知她生的究竟是什么病呢?”


楚留香沉吟道:“她平时看来倒也和常人无异,想不到一发作就如此可怕,我看,她这也许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什么极厉害的毒。”


胡铁花变色道:“毒?她若中了毒,李观鱼为何不想法子救她?久闻李观鱼医道极高明,拥翠山庄中来往的又都是前辈高人,方仙客更是解毒的名家,这许多人难道都无法解得了她的毒?都眼见着她受苦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不断传出柳无眉的呻吟喘息声、李玉函的低语安慰声、床板被压得吱吱格格声。


显见柳无眉的痛苦并未减轻,她受苦不过,正在不停的挣扎,而李玉函正在努力压制着她。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瞧瞧,或许你能解得了她的毒也未可知。”


楚留香叹道:“柳无眉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必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有什么话,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突听“扑落”一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一只宿雁惊起,楚留香眼角似乎瞥见木叶中有银光一闪。


就在这时,已有一蓬银雨自树丛中暴射而出,直打楚留香,来势之急,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若不是那只惊起的宿雁,此番楚留香就得丧生在这一蓬银光之下,只因等他听到风声时,再闪避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一拳将胡铁花打得仰天跌倒,自己的身子也扑倒在胡铁花身上。


只听“叮叮叮”一阵急响,如暴雨敲砖,数十点银星已钉在他身旁的地上,直没入土。


接着,一条人影自树中的墙头上冲天而起,凌空一个转折,向墙外的沉沉夜色中窜了出去。


胡铁花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楚留香的身形也已掠出墙外,胡铁花瞧了满地的银星一眼,忽似想起了什么,变色大叫道:“老臭虫,小心了,这好像是‘暴雨梨花钉’。”


呼声中,他的人也追了出去。


凄迷的夜色中,有薄雾升起,楚留香的身形还依稀可以分辨,前面那人却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雾,本来还是轻轻的、淡淡的,但片刻间就已浓得像是白烟,渐渐连楚留香的人都已瞧不见。


远处本来还有点点灯火,但现在连灯光也没入浓雾里,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却又不敢出声呼唤。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出声,就可变成暗器的靶子,胡铁花知道这时若有暗器射来,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他不禁更替楚留香着急,因为楚留香的处境更危险。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前面的地上有亮光闪闪的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扁扁的银匣子。


这银匣子七寸长,三寸厚,制作得极为精致,匣子的一旁排列着三行极细的针孔,每行九孔。


匣子的上面,雕刻着极细的花纹,仔细一看,才知道这花纹竟是两行字,似是小篆,又似钟鼎文。


胡铁花看了半天,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以后我非但要多练练轻功,还得多读些书才行。”


他正想再往前走,忽觉一阵急风自身旁掠来,一只手切向他的软肋下,另一只却去抢那银匣子。


胡铁花暗道:“好小子,我正愁找不着你,你却送上门来了。”心念一闪间,已击出一拳,踢出一脚。


这一拳一脚说来简单,其实却大不简单,只因这人自他左边扑来,他一定要将整个身子都扭转过去,才能避得开对方的攻击,才能反击,由此可见胡铁花的酒虽喝得不少,但腰身仍灵活如蛇。


谁知对方的身形却比他更灵活,轻轻一闪已到了他身后,胡铁花这才真吃了一惊,刚想转身。


那人竟沉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忽然间松了一大口气,苦笑着道:“你现在怎地也和我一样,连招呼也不打就出手了。”


楚留香也不禁苦笑道:“我见到你手上有银光闪动,自然认定了你必定是那发暗器的人,又谁想得到这东西竟会到了你手上呢?”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这你都想不到么?我三拳两脚,将那小子打得狼狈而逃,这东西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真的?”


胡铁花道:“假的。”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万万追不着他的。”


胡铁花道:“我追不上他还有理可说,轻功天下第一的楚香帅,怎么追了半天,也将他的人追丢了呢?”


楚留香叹道:“若不是这场雾,我也许还能追得上他的,但此人的轻功也实在不弱,我追出墙外时,他的人已掠出去有四五十丈了。”


胡铁花动容道:“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掠出去四五十丈,如此说来,他的轻功岂非比李玉函夫妻还高么?”


楚留香道:“只怕是要高出一筹。”


胡铁花道:“比我呢?”


楚留香又笑了,忍住笑道:“你若少喝些酒,他轻功也许不如你的,但现在……”


胡铁花板起脸道:“现在又怎样?现在我难道连李玉函夫妻都不如么?”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自己却先笑了,道:“你用不着回答我的这句话,也免得我听了伤心。”


楚留香道:“其实你的轻功和李玉函夫妻、一点红、南宫灵都差不多,都已可算是一等一的功夫,但这人的轻功却已和无花不相上下,这次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无花的咽喉已被利箭穿过,只怕又要以为是无花复活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江湖中能有他这样轻功的人并不多,是么?”


楚留香道:“实在不多。”


胡铁花摇头叹道:“你为什么总是会遇见一些厉害的对头?”


楚留香默然半晌,才问道:“你手上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道:“捡来的,上面还刻着字,你瞧瞧认不认得?”


楚留香接着那银匣子,脸色就变了变,道:“这是小篆。”


胡铁花恨恨道:“明明是杀人的利器,却偏偏要文绉绉的刻些人家不认得的字在上面,这简直好像明明是妓女,却偏偏要穿七八条裤子。”


楚留香道:“这倒并非是故意卖弄,只因这暗器实在是件古物,而且还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制成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暴雨梨花钉’的掌故,但上面刻的字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


“上面刻的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胡铁花失笑道:“文人都会说大话,看来果然不错。”


楚留香叹道:“这倒也不是他在故意说大话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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