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龙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本章字节:36640字
现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这船舱中,而且就坐在舱口,从帘子里瞧出去,就可以瞧见胡铁花。
但他们自然不能动,也不敢大声呼唤,只因他们知道胡铁花没法子救他们,而且那白衣人也对他们说过:“你们若是大声呼唤,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是胡铁花死得快些而已,所以你们还是闭着嘴的好。”
其实这点她根本不必说,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们并没有闭着嘴。
他们瞧见胡铁花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泄气。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看情况,他只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点红道:“但他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么?呆子和白痴都是不怕死的。”
一点红冷冷道:“不怕死的,总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两人争论什么,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凭什么以为别人不敢杀他?”
他这句话,几乎是和白衣人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非但所说的句子一样,而且语气也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将小胡杀了,又叫谁将那极乐之星带回去?”
他听到外面白衣人说的话,又笑道:“你可听见了?死人是没法子将东西带回去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将东西带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人将极乐之星带回去,又怎能骗得那位糊涂王爷说出秘密呢?”
姬冰雁纵然还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话,此刻也不得不信了,只因这时他已瞧见那白衣人走了回来。
胡铁花还是活着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那位糊涂王爷莫要真糊涂得将秘密说出来,否则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只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现在石观音只怕也知道自己没法子令龟兹王说出那秘密了,但她认为龟兹王说不定会对小胡说的,因为龟兹王说不定会要求小胡帮忙,她现在既然觉得小胡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杀死他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但心里也在默祷:“但愿那龟兹王莫要说出秘密才好。”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铁花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石观音”实在没有理由不杀他。
但石观音却偏偏没有杀他,非但没杀他,反而真的将极乐之星留了下来——石观音竟是如此守信的人么?
胡铁花实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铁花冷得全身发抖。
现在药力虽已渐渐消失,他已渐渐能走动了,但身子还是软软的,骆驼也早已被惊走。
胡铁花知道自己万万无法穿越这五十里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气时,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何况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又几乎完全消失。
“极乐之星”就在他怀里,他不能冒险。
到后来他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四下寻了些荆棘灌木,在岩石间寻了个隐秘的避风所在,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里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只因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必定是十分干燥的。
胡铁花喃喃自语道:“这只怕也就是惟一的好处了……”
他语声忽然顿住,缓缓站起来,又蹲下去,直着眼睛对面前的一个石块瞧着,就算他面对着的美人,也不会瞧得如此有趣。
但这只不过是块已风化了的岩石而已。
火光闪动,他眼睛里也发了光。
原来这块石块上竟染着些黑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几滴已凝固了的胶质,像是上好的牛皮胶。
这些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在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隐秘的角落里会发现这些东西,那就奇怪了。
何况,他终究也是个老江湖,他自己虽不会易容术,也瞧得出这些东西是为了易容而用的。
是什么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易容呢?
楚留香身上永远带着这些东西的。
胡铁花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老臭虫到这里来过,却怎知他为何又要易容改扮?瞧他用的颜色又黄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个丑八怪?”
想到这里,他自己不禁笑了出来。
但事情却一点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险,否则他就用不着改扮,何况他改扮之后,就没了消息。
胡铁花皱着眉,将这石头搬了家,这块石头是死的,他搬不动,但他并不死心,又去搬另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竟被他搬开了,下面的沙很松,他用手去挖,没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他又惊又喜的东西来。
包袱里有条丝巾,角上绣着个“曲”字,有个小木瓶,拔开瓶塞,就发出一股淡淡的郁金香的香气。
“盗帅夜留香”,楚留香原来随时都带着这香气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对判官笔,一包金珠,一大串钥匙,一个翡翠鼻烟壶,一柄小银刀。
最奇怪的是,这包东西里居然还有只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女人睡鞋,一个粉红色的,绣着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铁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丝巾自然是老臭虫的,但巾上绣着的这“曲”字又是谁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闺名么?……哈!老臭虫真有一手,三下两下,就让人家女孩子将定情物都送给他了。”
判官笔在闪着光,这对判官笔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见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致。
胡铁花又道:“判官笔、鼻烟壶、钥匙、银刀和金珠却必定是那死公鸡的了,他这人真婆婆妈妈得和女人一样,连钥匙都带在身上,难道还怕别人等他走了后,就开他的房门,偷他的东西么——嘿嘿!看来他倒该改个名字,叫小气鬼了。”
他自己从来没带过钥匙,所以见了别人带钥匙,就觉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终于找到姬冰雁,他更开心。
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两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来也能接得住,我还为他们担心什么?”
但红睡鞋和绣花肚兜又是谁的呢?
胡铁花皱眉道:“难道老臭虫又找到了新人?但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虫怎么会变得如此肉麻?”
他拉起肚兜闻了闻,吐了吐舌头,失笑道:“好香。”
他忽然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从姬冰雁家里将两个艳姬骗出来的光景。
原来姬冰雁竟将他爱姬的贴身物一直藏在自己身上,聊以慰情——胡铁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原来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还是位多情种子呢!”
突听一人道:“多情总比无情的好,是么?”
“多情总比无情的好”,这又是何等优美多情的话,这句话被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说出来,岂非更是令人。
但胡铁花此时此地听了这句话,却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谁?”
方才那白衣人语声也娇媚得很,但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娇媚了,胡铁花只觉这样的语声,比破锣还难听可怕。
那娇滴滴的语声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地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随着语声自岩后走出个人来,竟是琵琶公主。
胡铁花松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你不在家弹琵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无知音欣赏,还是不弹的好。”
胡铁花道:“不弹琵琶,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么?”
琵琶公主瞪着他,道:“你莫以为我是没事做出来玩的,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想在家睡觉?但王妃却对我说:‘那位胡壮士本事虽大,却可惜是个草包,说不定会上人当的,你还是跟着去照应照应吧!’所以我只好来了。”
胡铁花若是没有上别人的当,也许还不会太生气,但他真上了当,听了这话简直好像被人揭了疮疤。
琵琶公主话未说完,他脸已气红了,粗着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么?绣花枕头么?”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着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若不服气,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算账么?”
她一笑又道:“只怕你见着她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气得直喘气,真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但我向西面走,一直没找着你们,冒着夜寒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见这里有火光,我又怕是别的人,所以叫别人远远等着,一个人悄悄走过来。”
胡铁花大声道:“你用不着再解释,反正我知道你有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来见人。”
琵琶公主也大声道:“你也用不着总是对我发威,难道我有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么?”
胡铁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就算没有嫁给你,你也不必一见我面就生气呀!”
胡铁花脸又红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总是对我这样,就证明你还是偷偷爱着我的,所以你才会因为我不嫁给你而生气,你才会吃那老臭虫的醋。”
胡铁花瞪着她,忽也大笑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我了,我不被活活气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没出息。”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们西域诸国的寓言,胡铁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气,只不过他本想将“极乐之星”换回的经过说出来的,此刻也不说了,本想立刻走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问,也不走,却在岩石上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个银酒瓶,以瓶盖作酒杯,自斟自饮,喃喃道:“这么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挡挡寒气,只怕就要冻成死鱼了。”
胡铁花嘴里也要叽叽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来气我,那才大错而特错,我刚刚上了喝酒的当,现在简直一看见酒就头疼。”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他的头一点也不疼,心反而痒得厉害,满肚子酒虫又爬了起来。
但刚和人吵过架,又怎么好意思问人要酒喝呢?
胡铁花只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喷啧有声,而且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酒可当真不错,一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啧啧发响,真没规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没规矩,这样才能让有规矩的人气死。”
胡铁花快气死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瞧见那丝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丝巾,在火光前展开,喃喃道:“这块破布拿来擤鼻涕倒不错。”
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已跳起来冲了过去,大喝道:“你……你这手巾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捡来的。”
琵琶公主颤声道:“快……快还给我。”
胡铁花道:“还给你?为何要还给你?难道是你的么?”
这次是琵琶公主的脸红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样?”
胡铁花道:“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么奇怪?”
胡铁花道:“我明明听见那老臭虫说:‘那母夜叉自作多情,还以为我会将这破布好好保存哩!’你难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连眼圈都红了,跺脚道:“放屁!你……你简直不是人。”
胡铁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要是不服气,难道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么?”
他哈哈笑道:“只怕你真的见着那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反而怔住了,他本来只不过是想气气她的,见她竟真的如此伤心,胡铁花只有走过去,赔笑道:“你千万莫伤心,我只不过是骗你的。”
琵琶公主只是捂面痛哭,也不理他。
胡铁花道:“这是我不好,我该死,那老臭虫根本没有说你是‘母夜叉’,更没有说你自作多情,这全是我这大混蛋胡说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道:“但他……他为何将我送他的东西随便乱抛?”
胡铁花道:“这只因……”
胡铁花几乎连舌头都快说断,才总算将这件事情说清。
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随便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只求你莫要再哭了,好么?”
琵琶公主揉着眼睛,道:“你若承认你是个特级混账,我就不哭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岂非早已承认了……唉!”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既然承认,为何还叹气?难道不甘愿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承认我是个大混蛋,这样好了么……哈!错就错在我是个男人,男人骂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骂男人是大草包也没关系,因为女人会哭,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学会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胡铁花苦笑道:“我……我说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她笑着将酒瓶塞入胡铁花手里,但目光转到那一堆东西上时,笑容立刻又不见,脸色也沉重起来。
◆《铁血传奇之大沙漠》第二十五回花海◆
胡铁花正在喃喃笑道:“若是承认混蛋就有酒喝,我每天承认一次也没关系。”
他正想将酒往肚子灌,谁知琵琶公主一把又将酒瓶抢了过去,道:“我已改变主意,酒不能给你喝了。”
胡铁花瞪眼道:“你……你主意不嫌改变得太快了么?”
琵琶公主道:“这些东西全是老臭虫的,是不是?”
胡铁花失笑道:“睡鞋和肚兜却是死公鸡的,你可千万别吃醋,你一吃醋,我就没得喝了。”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想,这些东西老臭虫始终都带在身上,但现在却将之深深埋在地下……”
胡铁花截口道:“那只因他已易容改扮,若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怕泄漏了身份。”
琵琶公主道:“但你再想想,这些东西藏在他身上,别人又怎会发觉呢?除非他明知此行有被别人抓住的危险。”
胡铁花脸色立刻变了,道:“不错,我果然不能再喝酒了,若非他们明知此行十分凶险,死公鸡绝不会将这些见不得人的贴身之物拿出来的。”
琵琶公主叹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女人果然比男人细心,这么重要的问题,我竟会没有想到。”
琵琶公主幽幽道:“这也不是女人比男人细心,只不过因为女人对她所喜欢的人,总是特别关心而已。”
胡铁花跳了起来,取出那“极乐之星”塞入琵琶公主的手中,道:“这就是极乐之星,你快送回去吧!”
琵琶公主道:“你呢?”
胡铁花道:“我一定得要先去找老臭虫。”
琵琶公主道:“但你已答应过王妃将此物送回去。”
胡铁花跺脚道:“不错,我还答应了她许多事,但我既已知道老臭虫和死公鸡有了危险,天大的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
琵琶公主眼波闪动,垂首道:“你我既已知道他有危险,我难道还能放心走开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也要跟我去?”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这极乐之星呢?”
琵琶公主道:“你自己说过,天大的事都可先放在一边的,是么?”
胡铁花想了想,刚想点头,忽又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琵琶公主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此行既然十分凶险,你却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万一有什么……”
琵琶公主大声截口道:“你莫忘了,这里是沙漠,在这里我比你要有用得多,何况,就算你真不带我去,我还是要跟着你的。”
胡铁花又揉起鼻子来,苦笑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里是一片岩石,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云,高入云霄,直***穹苍中,小的也高有数十丈,如太古洪荒时的恶龙怪兽,静静地蹲踞在那里,等着将全人类俱都吞噬。
这里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尽头,简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入万劫不覆的深渊中。
黎明时,“鬼船”已驶到这里。
从船窗中望出去,只见前面俱是石峰,无边无际,再也难往前走,眼见着这艘船竟似要往石峰上撞了过去。
楚留香纵然镇定,也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前面一座高***云的怪石奇峰,已如洪荒恶兽般迎面扑了过来。
谁知船行一折,竟缓缓滑入了石峰群中。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好险恶的所在,这里只怕就是石观音的根据地了。”
一念至此,正是又惊又喜。
只觉船已渐渐停下,停在一处石坳中。
那白衣人冷冷道:“你们两条腿还能动么?”
其实她明知楚留香等人的真气虽已被石观音的独门截穴手法封锁,但行动言语并没有什么妨碍。
楚留香静静地瞧着她,也不说话。
白衣人道:“你们两条腿若还能动,就下去吧!”
楚留香仍是出神地瞧着她,还是不说话。
白衣人怒道:“你可是想我挖出你的眼睛来么?”
楚留香这才笑了笑,道:“姑娘方才是为了要让别人认为姑娘就是石夫人,所以才蒙起脸来,但在下等既已知道姑娘并非石夫人,姑娘为何还不……”
白衣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厉,厉声道:“你可是想瞧瞧我的脸?”
楚留香微笑道:“久闻石夫人门下俱是国色天香,姑娘若肯让在下一睹风采,在下虽死,也算对得住自己的这双眼睛了。”
姬冰雁暗笑忖道:“原来他又想用‘美男计’了,但你无论怎么样花言巧语,她难道还会放了你不成?”
只听白衣人厉声狂笑道:“国色天香……好,我就让你瞧瞧我的国色天香。”
她的手抓起蒙面丝巾,楚留香的笑容立刻凝结住。
这哪里是人的脸,这简直是魔鬼的容貌。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这体态如此轻盈,风姿如此绰约的少女,一张脸竟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怕。
他忽又想起,那任夫人秋灵素的一张脸,也是这样子的,难道石观音也为了嫉妒这少女的颜色,是以也将她的容颜毁了?
只听这少女厉声笑道:“现在你瞧见了么?你的眼福可真不浅,以后你也一定要记住,曲无容乃是世上最丑的女人,再没有别人比得上。”
楚留香却微微一笑,道:“容貌美丑,只在人们一念之中,姑娘若非绝代风华,容貌又怎会被人所毁,姑娘既然本是风华绝代,形貌被毁又有何妨……只因别人纵能毁得姑娘的形貌,但姑娘的风骨自在,却是谁也毁不去的。”
曲无容默然半晌,忽又厉声叱道:“下去,下去……这里不是你多话的地方。”
楚留香一揖而行,一点红走在最后。
一点红走到曲无容前面,忽然顿住脚步,道:“你不丑,你很美。”
他虽只说了短短六个字,但这六个字自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当真比别人的千言万语都有力量。
曲无容似也想不到这从未说过一个字的人,竟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她身子竟似微微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一点红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大步走了下去。
曲无容出神地瞧着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而生出了一片片涟漪。
石峰中竟有条小路,蜿蜒曲折,如羊肠盘旋。
押着楚留香等人的一条大汉,向曲无容躬身道:“是否此刻就扎起他们的眼睛来?”
曲无容已恢复了冷漠镇定,冷冷道:“用不着费事,这秘谷鬼径,我就算再带他们走几次,他们也无法辨出方向的……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
她最后几句话,自然是向楚留香等人说的了。
楚留香一笑道:“真的么?”
曲无容冷冷道:“你要想出去,除非被抬出去。”
其实楚留香也已隐约看出,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力,其中道路盘旋,竟隐含生克变化之理,正如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般,除了尽人力之极致外,还加以天道之威,当真是鬼斧神工,人所难测。
风,卷起了黄沙,弥漫在狭谷间,更平添了一种凄秘诡谲之意,两山夹立,天仅一线。人行在狭谷间但见黄沙,却连天也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险恶的地势,其实石夫人本用不着再费这么多心力,摆下这阵式的。”
曲无容淡淡道:“这里已算险恶了么?……真正险恶的地方,还没有到哩!”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曲无容却不再答话,当先领路而行,只见她东转西折,走得似乎十分容易,并没有什么艰难凶险之处。
但楚留香却知道,若非有她带路,就算走上一年,走到你生命终结时,只怕还是在原地未动。
这时弥漫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三五人影,似乎正拿着帚把在扫地,他们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却又是那么有规律,看来就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像是自古以来,就在那里扫着地,一直要扫到世界的末日。
走到近前,楚留香竟赫然发现,这些卑贱的奴隶们,虽然蓬头褛衣,竟无一不是绝世的美男子。
只不过他们的面上满是痴呆迷惘之色,目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辉,看来不但已忘去了自己的身世,简直已忘记自己是个人了。
但楚留香却知道,像这样的美男子,昔日必定都有着一段辉煌的往事,有他们自己的欢乐和荣誉。
他们现在却已完全麻木,但必定还有许多人没有忘记他们,仍在为他们相思,为他们流泪。
楚留香忽然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凄恻的诗句,心里更不禁为之黯然。
若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怎配做英雄侠士?
但这些人却只是在扫地,不停地在扫着地,似乎他们本就是为了扫地而生,为了扫地而活。
除了扫地外,他们竟似已忘了生命中还有别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头,道:“朋友,你为何不坐下来歇息歇息?”
那人抬起头,只茫然瞧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开始扫地,道:“不歇息。”
楚留香笑道:“朋友,你难道喜欢扫地么?”
那人头也不抬,道:“喜欢。”
楚留香怔了怔,长叹道:“但这里地上的沙子,是永远也扫不完的。”
那人道:“我扫的不是沙子。”
楚留香道:“是什么?”
那人想了想,道:“是死人的骨头。”
楚留香笑道:“但这里并没有死人的骨头。”
那人又抬起头望着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可怕的微笑,缓缓道:“现在虽没有,立刻就会有的。”
也不知怎地,楚留香心里竟忽然有一股寒意升起,他本想再问这人许多话,问他究竟是什么人?问他怎会变成这模样?
但他忽又发觉自己根本不需要问的。
他似已从这人身上,瞧出了“石驼”的影子;除了面貌有些不同外,这人和石驼又有什么两样?
他们俱已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他们的躯壳虽存,生命却已死,只不过是一具能走动的死尸而已。
他们早已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石观音。
楚留香但觉手脚有些发冷,暗中叹息忖道:“石观音,石观音,你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走了也不知多久,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甜蜜的花香。
这花香不是牡丹,不是玫瑰,也不是梅,不是菊……这花香甜蜜得竟非世间所有,而似来自天上。
气温却越来越暖,简直近于燠热,这整个山谷,竟似已变得一股洪炉,要炼出人们的灵魂。
但再走片刻后,山谷却豁然开朗。
万峰合抱间,竟是一片花海,放眼望去,但见天地间仿佛已被鲜花充满,却连楚留香也认不出这些花究竟是什么花?
他只觉这些花无比的鲜艳,无比的美丽,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荒漠之中,竟有这样的花海。”
曲无容冷冷道:“此花本非凡俗之人所能梦想。”
楚留香笑道:“这花种难道是来自天上的?”
曲无容竟点头道:“正是来自天上的。”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眼福倒真不浅了。”
姬冰雁没有说话。
他此刻只觉得脚发软,眼前发晕,整个人竟已昏昏欲睡,那情况仿佛醉酒,却又比醉酒甜蜜得多。
姬冰雁终于发觉这花香中有古怪了,但此刻发觉却已太迟,楚留香还在说话,姬冰雁暗暗忖道:“到底是他的功力深,定力强……”
只听楚留香道:“姑娘方才说真正凶险处还未到,现在只怕已到了吧?”
曲无容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认为这里很凶险?”
楚留香微笑道:“特别美丽的事物中,往往都隐藏着凶险,特别甜蜜的香气中,往往都有毒……”
话未说完,他的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姬冰雁只有在暗中苦笑,道:“原来他也并非我想像中那么高明。”再瞧一点红,那双冷漠坚定的眼睛,也开始迷乱。
姬冰雁像是又回到孩子时,做了场梦,只因唯有在孩子时做的梦才会如此舒适,如此甜蜜。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在一间梦境般美丽的屋子里,曲无容就坐在对面,出神地瞧着。
但她瞧的却非姬冰雁,而是一点红,她瞧得竟是那般出神,竟没有发现姬冰雁已醒来在瞧着她。
姬冰雁瞧见她这双痴痴的眼睛,心里又是吃惊,又觉有趣,暗道:“这丑丫头难道已爱上了这石头人?”
等到一点红醒来时,曲无容立刻避开了目光,但一点红的眼睛却开始在瞪着她,姬冰雁更觉得有趣了。
只可惜楚留香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还是晕晕迷迷的,有时还在发着呓语,屋子里又有两个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人黄衣黄裙,瞧着他笑道:“这就是传说中那英俊的强盗,最潇洒的流氓么?”
另一人绛衣绣履,笑嘻嘻道:“传说中只怕将他说得太厉害了,他若真有那么厉害,此刻怎会躺在这里?”
黄衣少女笑道:“但他看来却比传说中还更迷人,难怪有许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自己家里的东西,为的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被女孩子称丑,只怕是天下最令人愉快的事了——但这女孩子若是太丑,这种愉快也免不了要大大打个折扣。
这两个少女衣裳穿得漂亮,面貌却实在不敢恭维,所以楚留香尽管醒了,却也打不起精神来,只在暗中苦笑忖道:“幸好你们容貌平凡,才不致和曲无容一样遭毁容之痛,我常听人说丑人总比较有福气,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真不错。”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向她们微微一笑。
那黄衣少女一张平凡的脸,忽然变得有了光采,本来很自然的表情,也忽然装作忸怩起来。
那绛衣少女一直不停的笑,似乎再也没法子停止。
曲无容皱了皱眉,扭头走了出去。
黄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丑丫头,知道自己被人喜欢,就故意做出这副假道学的样子……哼!你看不惯我们,我们还看不惯你哩!”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姑娘说话最好小声些,莫要被她听见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听见了又怎样?”
楚留香道:“以在下看来,那位曲姑娘似乎是这里的大人物,两位姑娘看来都入门不久,若是得罪了她,岂非大是不便?”
黄衣少女瞪了瞪眼睛,忽又嫣然笑道:“你用不着替我们担心,师傅对徒弟倒全都一视同仁,我们不怕她。”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只要你对我们好,我们也一样有法子可以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些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忽然长叹了口气。
绛衣少女道:“你叹什么气?”
楚留香叹道:“只可惜在下全身一丝气力也没有,否则……”
他悠悠顿住了语声,直视着她们的眼睛。
绛衣少女一张脸渐渐红了起来,轻咬着嘴唇,缓缓道:“你不用着急,总有一天……”
楚留香悠悠笑道:“你难道不着急么?”
绛衣少女格格笑道:“你呀……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又可恶、又可爱的风流贼。”
楚留香叹道:“我真不懂自己中的究竟是什么迷药,怎地如此厉害?”
他忽又顿住语声,苦笑道:“两位姑娘想必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迷药的,我方才本该问问那位姑娘才是。”
一点红早已闭起眼睛,姬冰雁却已懂得楚留香的意思了,只见这两位姑娘的脸果然已被激得发红。
绛衣少女冷笑道:“你以为只有她知道?”
楚留香笑道:“姑娘们难道也知道么?”
黄衣少女忽然发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总在瞧着她的同伴,很久都没有向自己这边瞧过来了。
她立刻抢着道:“你可瞧见那些花么?”
楚留香叹道:“在下若是没有瞧见,此刻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铁血传奇之大沙漠》第二十六回丽质天生◆
黄衣少女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花?”
楚留香摇头道:“这种花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黄衣少女得意地一笑,道:“告诉你,那花叫罂粟花,那些草叶叫大麻草,是我师傅白天竺移植过来的,也只有在这燠热的地方才能生长。”
楚留香暗中吃了一惊,口中却道:“罂粟、大麻?这名字倒奇怪得很。”
黄衣少女道:“你中的迷药,就是从罂粟花和大麻叶中提炼出来的,这种药吃得多固然要发疯,但若吃得恰到好处,简直可以令人飘飘欲仙,比什么都舒服。”
楚留香故意骇然道:“吃得多会发疯么?”
黄衣少女道:“若是吃得多了,不但会发狂,而且眼睛里还会生出许多幻觉,会看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绛衣少女也发觉风头已被别人抢走,立刻也抢着道:“再加上他们这时心神已极为迷乱兴奋,所以常常会跳起来和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打架,直打到自己筋疲力竭为止。”
她一笑接道:“根本不存在的人,是谁也打不倒的,所以纵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中了这迷药,也不过只能多支持片刻而已,迟早还是要倒下去。”
黄衣少女也抢着道:“所以你只要会用这种迷药,自己就等于也已变成谁也无法打倒的人,你说这是不是比世上任何武功都厉害得多?”
姬冰雁听得心下骇然,楚留香却笑道:“但在下此刻眼睛里,却只瞧见两位美丽而甜蜜的姑娘,并没有瞧见什么可怕的敌人……只望两位姑娘莫要是在下的幻觉才好。”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这只因你中的迷药并不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身子发软而已。”
黄衣少女道:“这种药最神奇之处,就是它的效果,竟是随着所用的分量之轻重而改变的,分量用得多,它就是致命的毒药,分量用得少,就是快乐的仙丹。”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姑娘当真是博学多才……”
突听一人淡淡接着道:“只可惜她们的话却说得太多了。”
这语声虽然十分淡漠,却是无比的优美,这种清雅的魅力,远比那种甜蜜娇媚的语声都要大得多。
听惯了女人撒娇声音的楚留香,听见这声音,精神顿觉为之一爽,但两位少女听了这声音,面上却立刻变得全无丝毫血色。
只见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随着语声缓缓走了进来。
她走路的姿态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却令人觉得她风姿之美,世上简直没有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她身上穿的是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轻纱,屋子里虽然没有风,但却也令人觉得她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面上也蒙着轻纱,虽然没有人能瞧得见她的脸,却又令人觉得她必定是天香国色,绝代无双。
曲无容的风姿也十分优美,身材也和她差不多,但若令曲无容也穿着她这样的纱衣,面上也蒙起轻纱,别人还是一眼就可分辨得出。
只因她那种风姿是没有人能学得像的,那是上天特别的恩宠,也是无数年经验所结成的精粹。
没有人能有她那么多奇妙的经验,所以她看上去永远是高高在上,没有人能企及,没有事能比拟。
楚留香在暗中长长叹了口气,道:“石观音,我终于见着你了!一个男人能见到这样的女人,实在是眼福不浅,但我却宁愿世上没有你这个人才好。”
那两个少女已伏地拜倒,道:“叩见师傅。”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你们素来是一视同仁的,你们自己方才也说过,是么?”
少女们以首伏地,颤声道:“这是你老人家的慈悲。”
石观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无容招了招手,淡淡道:“你若不能杀了她们,就让她们杀死你吧!”
她竟用如此淡漠的语声,来决定别人的生死,别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的价值,简直连犬猪都不如。
曲无容缓缓走出来,面上竟也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你们还不站起来动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夫人就要她们的命,不觉太狠心了么?”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她们一视同仁,这就是场公平的搏斗,怎么能算是狠心呢?”
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平淡,却又令人永远不能辩驳。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无论如何,还是求夫人饶了她们吧!”
石观音道:“你可知她们自己为何不来求我?”
那两个少女果然已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身子虽在发抖,但已在准备动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还未说话。
石观音已缓缓接着道:“这只因她们知道我说出的话,是永无更改的。”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她们岂非为我而死?”
石观音淡淡道:“这你倒用不着难受,我要她们死,并非因为她们说出了那秘密。我若不愿你听到这秘密,早就可封住她们的嘴了。”
楚留香叹道:“不错,一个反正快要死了的人,无论听到什么秘密,都没有关系的。”
石观音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为何又要她们死?”
石观音冷冷道:“并不是我要她们死,而是她们自己找死。”
楚留香愕然道:“她们自己找死?”
石观音再不答话,姬冰雁却暗暗忖道:“你怎的忽然变呆了?她既已看上了你,这些傻丫头却要先来打你的主意,不是自己在找死么?”
这时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已双双猝然一着击出。
她们的功力并不深厚,所以楚留香早已看出她们入门未久,但这一招击出,却是奇诡迅急,出人意外。
要知道她们这场搏斗,既非为了名誉,乃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她们又怎会不拼命。
只见绛衣少女十指尖尖,竟好像已变成了一双饿狼的爪子,咬牙切齿,向曲无容咽喉攫了过去。
黄衣少女更是连眼睛都红了,右拳如刀,拼命切向曲无容的胸肋,左拳紧握得指节都发了白,一拳击向曲无容的丹田下腹。
这一拳一掌看来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出手的部位,却奇诡已极,简直令人猜不透她拳掌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楚留香暗暗叹道:“石观音的武功,果然是奇诡神妙,在这种人手里使出来,却有这般威力,她自己使出,那还得了。”
只见曲无容身形闪动,堪堪避开了这两人三招。
她武功虽比对方高出很多,但似也不愿和这种拼命的招式硬拆硬拼,是以避而不迎,守而不攻。
那两个少女的招式却是一招比一招紧,一招比一招怪,连楚留香这样的人,都未瞧出她们的招式来历。
这种招式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招式完全不相同,绛衣女所使的招式,看来有些像是鹰爪功,却又有些似擒拿手,再仔细一看,却又仿佛是蒙古的摔跤手法,但却又没有那么强横霸道。
黄衣女所使的掌法,看来用的有些像内家掌法中“截、切、劈”三字诀,但出手后却又完全不同了。
那手法竟是在“斩”,但中土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掌法,也没有用这“斩”字一诀的。
只有用刀时,才有“斩”字诀。
楚留香暗惊忖道:“瞧她们的手法,石观音的武功莫非传自异邦不成?”
这时双方已拆了数十招,曲无容仍未着刀进击。
石观音突然冷冷道:“无容,你的心几时开始变软了的?难道还舍不得下手么?”
话未说完,曲无容已反手一掌击出。
这招击出,和那两个少女已大是不同了。
黄衣少女哪敢硬接她这一掌,腰肢一拧,翻身错步,自她左肩外滑过,滑到她身后,掌缘直斩背脊。
这一着她脚步轻灵,身法自然,两人身形交错时所踏的步法,又快又准,一跳到曲无容身后,掌缘已反斩而出,有如水到渠成,丝毫也没有生硬勉强之处,单以这一着而论,实已隐然有名家风范。
要知武功出手,最难得的便是“妙造自然”四字,否则招式奇诡,使出时却带了三分勉强,也算不了高手。
这面容平庸,言语乏味的少女,竟突然使出这一着高招来,楚留香见了,却不禁在暗中喝彩。
石观音也在微微点头,道:“能使出这一招来,你三年武功,总算还没有白学。”
但等她这句话说完时,黄衣少女却已倒在地上。
原来黄衣少女一掌切出时,曲无容左掌依旧划向绛衣少女的脉门,逼她撤招后退,右掌却突然自腋下穿过,到了背后,五指微曲,变掌为抓,黄衣少女一掌斩下,正好被她一把扣住,倒像是自己送上门被她抓住似的。
只听“喀嚓”一声,她手臂已被摔断,惨呼倒地。
楚留香竟也忍不住大声喝彩,道:“高!高极了……”
曲无容反手这一抓,天下武林中无论是谁见了,都要忍不住喝彩的,这一着手掌要从腋下穿出,本是极困难、极勉强的手法,但曲无容轻描淡写的使出来,一条手臂竟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转折自如,丝毫也不带斧凿痕迹,一点红目光闪动,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光采。
那绛衣少女面上却变了颜色,忽然狂呼一声,扑了过去,出手虽不精妙,但其势却足慑人。
曲无容微一纵身,轻轻跃过,一掌直斩而下。
头顶上本是绛衣少女防护最严密之处,谁知曲无容一掌斩下,还是斩上了她头顶,原来曲无容看准了她撤招变式的那一刹那,双掌交错的那一隙间,运掌斩下,时间部位拿捏得之准,竟准确得不差毫厘。
她竟以绛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黄衣女,又以黄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绛衣少女,而且在举手投足间,便已奏功,看来她若是愿意,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一着还没有出手时,她已可毁了她们的。
一点红和姬冰雁相顾之下,不禁为之动容,只有楚留香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只觉曲无容用的这一着实在熟悉得很,但想遍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也想不起这么一着来。
只见曲无容神情冷淡,面上毫无表情,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做过,缓缓走到石观音前,躬身道:“您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石观音却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格格一笑,道:“许久未见你出手,想不到你武功已精进如此,倒也难得。”
曲无容俯首道:“这并非弟子武功有所精进,只不过是她两人平时太不用功了。”
石观音淡淡笑道:“连名满天下的楚香帅都为你喝彩了,你还客气什么?”
曲无容道:“这也是您老人家教诲有方。”
石观音又沉默了许久,忽又一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老人家’,难道我已很老了么?”
曲无容垂下头,不敢说话。
石观音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真的已很老了,用不着再过几年,你就可以来杀我,是么?”
曲无容道:“弟子不敢。”
石观音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以你现在的武功而论,就连长孙红也接不了你三百招,再过几年,你要杀我还不是举手之劳么?”
曲无容沉默了许久,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和长孙红同样的银刀,一刀切下了自己的右腕。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
曲无容却仍是面无表情,缓缓道:“现在师傅您……您总该相信……相信弟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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