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平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本章字节:12352字
田源双手扶着桌面,身体前倾,直视着那位工作人员说,你干吗要我走?你不答复清楚怎么行?我考得那么好,怎么会分数不够?你把话说清楚,要赶我可不行,我可是一门一门估过分的。你们想蒙骗我,天下没这个理!你再给我好好查查,肯定弄错了!
排在田源后面的几个年轻人说,叫你走,你就走,吵什么吵?让开,让开,该轮到我们查询了。
田源回头怒气冲冲地说,我事儿还没办完呢,你们的前途要紧,我的前途也要紧啊!
一听这话,后面几个人就动手了,使劲把田源推到一边,而田源也怒气上了脸,出手就跟这几个年轻人厮打了起来。一时间,半个办公室就哐哐当当地像是打雷,一伙人接连摔倒在地上,吓得招生办所有工作人员都赶了过来。招生办主任尖着声音大喊“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招生办里竟然打架了,成什么体统”,随后就把一身灰土、留着鼻血的田源带到了自己的小办公室里。
田源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坐在小木凳上,嘴里还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想哭,但是没有眼泪。招生办主任直到面前这位小伙子情绪有所平稳之后,才告诉他作文分数为零的情况,说你其他几门成绩都还不错,但是由于这个零分,总分就到了录取线以下。
田源说,我这么好的文章,居然给零分?我看阅卷老师是个白痴。
招生办主任笑了笑,慢悠悠地说,在目前我们国家的政治形势下,你竟在作文里宣称自己要做个司马迁,胡说一通政治,你这才像个“白痴”。小伙子你自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田源想哭,眼睛里好像有了点儿眼泪,但还是挤不出来。招生办主任看出了小伙子的悲伤,安慰说,不过还没有定论,你还有一线生机。
生机?什么生机?
招生办主任慢悠悠地说,凡是零分作文,都要送到省里复议,现在应该快出结果了。你要是着急的话,也可以直接上昆明问问。
田源在第二天就赶到了昆明,问了半天路人终于找到了省教育局的招生办,可是工作人员的回答并没有令他满意。那位工作人员说,你还是先回去等消息吧,现在大家的意见无法达成一致,省里也没法作复审,已经决定上报教育部了。
田源瞪着空洞的目光问,什么上报教育部?
工作人员说,就是我们无法定的事,无法定的事就得上报北京。
田源突然爆发了,举起拳头砰地一声砸上桌子,大吼一声,什么破大学,老子不上了!
工作人员呆了,所有听见响声跑过来的工作人员都一齐呆了。大家听见这个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的年轻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老子写了那么好的文章,你们还给零分,还说什么“县里不能做主,省里不能做主”,还要什么报教育部,你们这都是胡扯淡!上你们这种大学,老子还不如不上呢。
好几个工作人员上前七手八脚地扶住田源,连说冷静、冷静、冷静,你还是有希望的,你再等等。
田源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你们难道都没长耳朵吗?老子告诉你们,不上这个破大学了,你们难道都没听见吗?
他十足咆哮了五分钟才安静下来,然后迈着冷静而坚定的步伐走下了楼梯。
田源走下楼梯的时候,耳边忽然很奇怪地响起了一阵提琴声。他知道,这优雅的琴声可能是一种幻觉,但是他确乎听到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旋律。而且,他知道那旋律来自香港,拉着提琴的那位女孩叫吴怡茹。他想,她肯定是找到了她的舅舅,并且有了一把特别好的新提琴,已经开始了音乐般的生活。
而他自己,人生途中所有的音乐都停止了。
中央是怎么考虑这种问题的?我们这一类人还有救吗?邓小平不是已经出来工作了吗,难道他面前的阻力还是那么顽固?
破大学,不上了!田源走出大门的时候,又狠狠一拳砸在“云南省教育厅”的大木牌子上。
邓小平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在庭院里散步。旁边放置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关于高考录取情况的新闻。
边散步边听新闻,已经成为邓小平每天早上的必修课。
散步结束后,邓小平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一坐下就发现茶几上放着几封信和小女儿邓榕的一张字条。邓小平拿起字条来看,上面写着:爸爸,这是几个被打倒的老干部的子女给您的信,他们都因为政审问题没有被大学录取,请您方便时关注一下。
在邓小平准备看信的时候,王秘书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手中也捧着一摞信。王秘书弯下腰,把信放在办公桌上,轻声说,首长,这些来信都是反映大学录取问题的,大多数都牵涉到政治审查这个问题。
几乎整整一个上午,邓小平都在看这些信,皱拢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直到十点整,他站起来,走进庭院进行第二次散步。这次散步的运动量是二十个大圈。他绕的每一圈,都牵着信上那些求援的声音。那些声音,像粘连在树枝上的枯叶簌簌地响个不停。邓小平走到第十圈的时候想,这些问题是必须要干涉的。他走到第十五圈的时候想,明天就得请方毅和刘西尧来。他走到第二十二圈时,已经下了决心,下午就要见他们两个。于是他回转身,对王秘书说,临时请方毅和刘西尧来,就是今天下午,问问他们是否方便。
邓家的院子,绕行一圈是一百八十八米,王秘书与保健医生专门测量过。医生建议的散步圈数是不少于二十,邓小平也是严格按照保健医生的嘱咐这么做的,觉得身体累的时候会减少几圈,但有时候思考问题很紧张,也会不知不觉地多绕上几圈。王秘书经常远远地站着看,心里默默计数。这一次是走到了第二十二圈,邓小平才停了下来。王秘书于是知道,邓小平心里的某个主意已经很清晰了。
这时候,邓小平看见外孙女眠眠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后面跟着几乎一路小跑的卓琳。
眠眠说,爷爷,爷爷,您看我头上的小辫子。
原来眠眠头上梳了二十个小辫子,看上去就像个维吾尔族姑娘。
邓小平看到孩子就笑了,说,哎呀,真的有这么多的小辫子,小辫子是不是给人抓的呀?爷爷就要抓你的小辫子。
眠眠一听爷爷这么说就开始往回逃,一边逃向奶奶一边说,爷爷要抓我小辫子!
卓琳也笑了,护住眠眠说,奶奶保护你,不让人家抓你的小辫子。
邓小平远远地看着扑在卓琳怀里的外孙女,感叹一声说,小辫子都是怕人抓的啊,其实也不是什么小辫子啊,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抓小辫子的啊。
王秘书不明白邓小平指的是什么,只是点头说是、是。
卓琳看着邓小平的眉头有所舒展,心里就高兴了。她最担心的就是邓小平闷闷不乐,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长时间为工作所累、所苦、所烦,真是很伤人的。所以早上当邓榕拿着一摞信要放进父亲办公室的时候,她就试图拦阻过,说啥事儿啊,别动不动就往你父亲房里送东西,家里不是有规矩嘛。邓榕当时说,我知道规矩,但是这几封信不送也不行,都是考大学受政治牵连的,这种问题不能不关心。卓琳一听是这些问题,也就不吭声了,都是经历过政治漩涡的人,明白其中的甘苦。
下午三点半,十分准时,方毅与刘西尧的车就双双弯进了米粮库胡同。
二人一到,邓小平就问高考录取的进度,而听教育部长说“只剩下一些有争议的考生还没有作结论”时马上就追问,何为有争议的考生?
刘西尧看看方毅副总理,沉吟了一下,说主要是两大类,大部分是政治审查没有过关,还有一些是在答题过程中体现出阶级立场有问题的。
邓小平说,哦,是这么两个问题。关于“政审”,我不是已经说过“政审”主要看本人表现吗?
刘西尧忙说是的,遵照您的指示,我们已经把条件放得很宽了,很多人因此得到了高考机会。不过,有几个硬性条件,至少目前,我们还不敢放。
邓小平问是什么硬性条件,刘西尧放低音量说主要是中央定的几个大案子。这时候邓小平的情绪看上去有点恼了,说你刘部长大声说嘛,你怕什么?
刘西尧赶紧坐正身子,提高了音量说,主要是中央定的几个反革命大案,譬如刘少奇案、“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我们统计了一下,牵连最多的还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因为当时参加的人数比较多,而且大多是年轻人,不少人被拘留审查过,有案底。这些考生的考卷和档案都集中到了教育部,我们经过非常激烈的争论,最后慎重起见,还是决定不予录取。
方毅担心地看看刘西尧,又担心地看看邓小平,他知道邓小平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满意的。
邓小平忍住气,又问刘西尧,那么你刚才说的答题中的“阶级立场”问题,又是什么意思?
刘西尧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是放宽了处理的。举个例子来说吧,云南有个考生,在作文里议论“文化大革命”,有不少攻击性的言论,这类考卷也都集中在教育部。大家讨论决定,根据您的指示精神,采取宽大处理,既不追究本人责任,也不把试卷作废,只把这一道题判作零分处理。
显然,邓小平对于教育部的处理方法是不满意的。他心里清楚,如果这篇作文判了零分,那么这份语文考卷也就基本作废了。
邓小平不说话,取一支烟来抽,抽了半根,还是没说话。方毅与刘西尧的情绪显得不安起来,刘西尧嘟哝着说,我们的做法可能是还有些问题。
这时候邓小平就开口了,他用沉郁的语气说,我们要对孩子们负责啊。立场问题,要作分析。反对共产党领导、反对社会主义、坚持“四人帮”立场的,坚决不能录取。属于思考和议论政治问题的,要慎重。我看你们应该多找一些人,对那些有争议的作文再复议一下。
刘西尧对此颇感为难,小心翼翼地说,邓副主席,我们都知道您关心考生,但是根据“十一大”精神,我们处理问题,也不得不如此啊。
邓小平忽然双眼一瞪,说,“十一大”精神要考虑,但是我们发布的招生文件的精神是否都落实了呢?
他看到两位客人的神情都紧张了起来,于是缓和了语气说,我常说,我们人才不够。从长远来说,要抓紧培养人才,善于发现人才。这次高考,给了我很大信心,就在于发现了一些了不起的人才。许多人抵制“四人帮”的压力,自学完成了全部的大学课程,有些可以直接读研究生,个别的还可以当研究员。还有一些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青年可以上大学。但是我们的录取工作,依然跟不上节奏。虽然文件做了规定,但实际上还是有过去的阴影,思想太不解放。这样不行。
方毅突然开口,小声问,小平同志,您的意思是再放宽政治条件?
邓小平一拍沙发扶手说,不错,现在录取工作的框框还是太多。古人都知道“我愿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嘛,我们现在要建设现代化,一定要打破这些条条框框。我看,目前至少有两个问题要解决:第一,不能再看家庭出身了,“血统论”太荒谬。刘部长,你觉得对“走资派”的子女该怎么看?
看到刘西尧一脸为难的样子,邓小平解释说,我也是个“走资派”,组织上对我的一切处理,我都毫无保留地接受。但是我的子女和我的错误没有关系,让他们受牵连,是没有道理的。
邓小平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说,比如刘少奇案,当事人已经不在了,但是他的孩子是一名工人,工作、劳动都是得到大家认可的,这次高考够分数线了,像这种情况,该不该录取?
说完,邓小平停下来,环视周围,看大家都不出声,他便自问自答地说,我看就应该录取。
方毅接口说,既然刘少奇的孩子能录取,其他老干部的子女就也没有问题。
刘西尧心里有底了,马上说,好,特事特办。
看到两位客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邓小平的心里顺畅起来,他决定进一步提出一个更为敏感的问题,于是他接上一支烟。方毅提醒他“小平同志,您可不能接连地抽烟”,邓小平却摆摆手说,我在说这个问题的时候,请你们允许我抽着烟说。两位客人都轻轻笑了起来,他们知道邓小平可能要说一些值得大家深思的话了。
果然,邓小平提到的是“四五天安门事件”。邓小平说,还有一个,就是“四五天安门事件”的问题。我早就说过,这是个革命行动。现在虽然还没有平反,但我认为,不能因为这件事耽误孩子们的前程。我们共产党人,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虽然“四五运动”的彻底解决需要一个过程,但不能因此埋没人才,这件事在高考录取中反响特别大,群众意见也特别大。
说到这里,邓小平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地说,我听说延安有个北京知青,分数很高,够北大的线,作文都广播了,但就是因为参加过“四五运动”而不能录取。这样不行,会把人心伤了。城破了可以重建,但是人心伤了,可是一辈子都补不上的。
方毅一听邓小平如此评价“四五天安门事件”,态度也立刻坚决起来,说这一条我同意,这是个得人心的事情,干脆借这次高考把这件事情推动一下。
邓小平看着方毅说,你这个说法是对的。我们这么做,就是一次推动。
这次谈话时间很长,招生录取中牵涉到政审的几个关键问题,都在邓小平的直接过问下得到了解决。
客人告辞的时候,邓小平带着满意的神情站起来。
方毅走到门边,又走回几步,对邓小平说,小平同志,今天的谈话对我而言,教益颇深啊。我当初觉得恢复高考无非就是一次招生制度的转换,有利于选拔人才,保证高校生源质量。今天听您一番话,我算是全明白了,这可不仅仅是一次教育改革,更是一场新革命的开端。小平同志,您这步棋,下得颇具深意啊。
邓小平看着两位客人说,我们现在建设“四个现代化”,就是一场新的革命。进行这场新的革命,首先就是要解放思想,要敢于突破成规。恢复高考是第一步,这个决策本身就是解放思想的结果。刘部长,你想想,如果不解放思想,这几个月的时间,咱们能完成这么大的改革吗?
刘西尧回想起这几个月发生的巨大变化,点点头,感叹说,开科教座谈会前,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啊。这几个月,多少事情啊,多少情况啊,多少难题啊,千头万绪,不过也干下来了。
邓小平笑着说,我早说过,事情啊,想明白了,只要抓紧,就不难办。孙中山先生当年讲“知难行易”,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把解放思想贯穿到工作的每一个环节,录取、扩招、编教材都要解放思想、拨乱反正,为我们走出一条新路打开突破口。教育部还得再加把劲,要把这个突破口开好。
刘西尧坐进汽车的时候想,教育部已经忙得人仰马翻了,还得“再加把劲”,这工作真是艰辛啊。不过想来想去,像这样“再加把劲”,也是应该的,相信教育部上上下下都会跟上来的。可能有些同志还有些不理解,会跳起来说这说那的,尤其是涉及“四五天安门事件”的问题,但是邓小平已经把底儿摆明了,这个事情迟早是要平反的。我们的工作,照着这个思路走就行了,也没有什么好后怕的。
于是他对司机说,老金,开快点,回教育部。然后他又对坐在前座的秘书说,马上召开部委会,招生办副主任以上干部全体列席。你回到部里就马上电话通知。
秘书说,可能都在家里吃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