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平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本章字节:12352字
田源厉声说,那你就去游你的河吧,我陪着吴妹子去“扑网”。管啥成功率高不高,往香港跑,本身就是最危险的事儿,咱都是对这个国家绝望了才走这条道的,还有什么怕不怕的?你从农村跑出来,是因为饿;这位妹子,从大山里跑出来,是因为遭人侮辱;我是因为有个“反革命”的帽子,没有什么政治前途了,即使没有这顶帽子,我也只能一辈子待在西双版纳,割我的橡胶了。咱们都是没活路了才铤而走险的,就别说哪条道保险,哪条道危险吧,我看全危险。“扑网”有可能被逮,游水也可能被逮,反正是一样的逮,咱们就随便选一条道走。今天夜里,就陪妹子“扑网”去,没什么好再罗唆的。
田源在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倒一下子叫刘金锁十分佩服。刘金锁于是说,兄弟你这番话说得好,就听你的,咱们就是飞蛾扑火也要去扑。
所谓“扑网”的“网”,指的就是广州宝安梧桐山边境的一整排铁丝网。偷渡者需要经过深圳梧桐山、沙头角一带,翻越铁丝网,最终到达香港。广东人将这一行为称为“扑网”,“扑网”的危险性可想而知。
确实,爬过两三米高的铁丝网并非易事,高墙般的铁丝网上布满了千万根细针一样的铁丝连接口,别说是吴怡茹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孩,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要爬过铁丝网,也会弄个遍体鳞伤。
但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顿然间感到豪情万丈,准备拼死一搏了。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刻。秋虫也在这个夜晚不断地发出使人惊心的鸣叫。
一排高高的铁丝网森严伫立,草丛里匍匐着的几十个青年男女一直带着惶恐的目光静静地等候,等候着最适合行动的那一刻,蚊虫一直在他们耳边飞舞,嗡嗡地发出警告。
吴怡茹望着冷硬的铁丝网,心里紧得发毛。她转头看看刘金锁,又看看田源。
田源背着琴,紧紧地握着吴怡茹的手,也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他甚至对自己感到奇怪,不管是在西双版纳农垦场的岁月、在天安门广场的洪流中,还是在摆脱追捕的逃亡路上,他都没有过这种特别心悸的感觉。
突然,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呼声,只见一个人爬起来,发疯般地冲向铁丝网,紧接着,原先等待的众人都一起跳起,疯狂地扑向铁丝网,这种阵势想要不惊动边防军队都难。探照灯不断转动,一时人声、犬吠大作,将寂静的夜空划出一道裂痕。
身后边防军队的声音已经轰轰地由远及近,“逃港”的人群只顾自己疯狂奔跑。人群甚至互相推搡,摔倒、翻滚,混乱异常,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总是跑到最前头,手脚很快地往铁丝网上攀爬。
吴怡茹在奔跑中突然被人推倒,而田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一拳把那个推搡者打倒,刘金锁紧接着扶起吴怡茹,三人继续挤入近乎疯狂的奔跑者队伍中。
好不容易来到铁丝网前,然而身后的手电筒灯光已经照了过来,犬吠声也近在咫尺。于是,田源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个自认为二十多年来最正确的决定。
你先上去,他对吴怡茹说。
你们怎么办?
再罗唆就谁也过不去了,田源大吼。
就这样,在田源和刘金锁的合力下,吴怡茹终于被送到铁丝网的上端,但她那个小提琴盒子却在挣扎之中啪的一声落了下来,姑娘急得大叫“我的提琴,我的提琴”。
田源弯腰摸了一把,但是黑暗之中一时没有摸到,这时候就听刘金锁大叫“还啥提琴啊,人先过去”,于是吴怡茹就紧咬牙关翻过了铁丝网,她的衣衫和皮肉好几处都被剐破了。
田源冲着吴怡茹大声喊,你快走,明天我们泅渡过去找你。说完这话,他拉着刘金锁就发疯般地逃开了,因为如果动作再慢一点,扑上来的警犬就要咬上他的脚后跟了。在慌忙奔逃之中,田源真的还抓起了那只小提琴盒子,这可是件稀罕东西,丢了怪可惜。
在这个惊险的晚上,七八成的“扑网者”都没有成功,全叫边防军给逮了,用卡车装上送到了临时收容所,开始进行政治甄别。
也就在这一夜,“扑网”这个词汇,传到了叶剑英的耳朵里。
叶剑英接到这个电话之前,正在阅看邓小平写给党中央的信。
电话里传来的是许世友的大嗓门,许世友已经被近几个月来成千“逃港”的年轻人折腾得筋疲力尽。
说来许世友也真是不容易,他眼睁睁地看着几百个年轻人深夜里在枪声中冲向铁丝网,甚至不少人还当场毙命,自己却无能为力。为了避免类似的惨案再次发生,他命令部队严防死守,但是“逃港”的年轻人却丝毫没有减少的势头,反倒越来越多。许世友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边境线不需要这样的鲜血,也不需要这样的枪声,而这一切必须要党中央拿个主意。
叶剑英拿着电话听筒,沉默着,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全国上下危机四伏,百废待兴,中央要面对的事情成山成海,每天晚上流在广东宝安的那些鲜血,一时真还摆不上党的最高决策的层面。
性子耿直的许世友终于忍不住了,他在电话里大声说,叶帅,要我说啊,还等什么,赶快公布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吧,让大家有个奔头。有了奔头,人们还会往香港跑吗?谁还想离开自己的家乡啊?另外,叶帅,赶紧请邓大人出山,现在是最需要他的时候。
叶剑英半晌没有搭话,慢慢地放下了话筒。
是应该赶快公布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了,这个国家需要鼓舞,这个国家的人民也需要有奔头。他对自己说,要赶快,不能再耽搁了。
中共中央正式公开宣布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十四日,那是个令全体中国人目瞪口呆进而欣喜若狂的日子。
在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整个中国大陆都是在鞭炮声和锣鼓声中度过的。纵情欢呼的人们涌上街头,排山倒海的欢呼声释放出了真正属于自己内心的那份喜悦。此时正值菊黄蟹肥时节,大江南北千千万万的老百姓都把三只雄蟹和一只雌蟹绑成一串,在街上叫卖,这当然就是指横行霸道的“四人帮”。
田源和刘金锁这对患难兄弟一时还买不起螃蟹,尽管他们此次也很想品尝蟹的美味,只是他们口袋里几乎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此时,他俩坐在广州的一家包子铺里,只买了两小杯价格低廉的酒,眉开眼笑地对酌着。
铺子门外,游行队伍的口号如雷霆一般阵阵涌过,夹杂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田源冲着刘金锁的耳朵大声说,兄弟,国家有幸,前途有望,咱不“逃港”了,我立马回北京去,你呢?
刘金锁说,老天有眼,我也得回家去,带着乡亲们挖穷根,我好歹还是个生产队长,我要尽我的责任。“四人帮”倒台了,我们农村的事情就有可能好办一点,我总觉得国家的政策可能会变个样子。
两人互相击掌,脸上都有酒气。
当天,田源和刘金锁就结束了自己短暂的逃亡历程,各自回家。老办法,扒火车逃票,这一点他们两个显然都很有经验了。
而刘金锁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远在老家的夏建国、夏建红兄妹也正在计划着回北京,甚至,夏建红提出她还要带刘金锁母亲一起回北京,她要让自己的奶娘在北京宽心地住一段时间,同时带她去看看北京的大夫,把她的气喘病再确诊一下。
北京比起遥远的安徽和广州,更加显现出作为首都的气势和风范。这些日子,每个街区都是一片热闹欢腾的景象,就连昔日鲜人问津的水产柜台,也因为螃蟹的热销排起了长队,逼得水产公司连忙紧急调货应市。就连夏、田、任三家居住的老四合院也透露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张灯结彩,看起来比过年还喜庆。夏小妹手巧,剪了好几个“囍”字往窗上贴,不仅贴自家的,还给田家与任家也贴了。高兰起个大早,跑去菜场水产柜台,说是要抢买几只螃蟹来庆祝。夏默也早就把锅和配料准备好了,等着螃蟹下锅,可是等了一个上午,连螃蟹的影子也没见到。最后,他也顾不上螃蟹了,跑到院子中央大喊,老田、老任,今天你们别做饭了,都到我家来。
听到声音的田志远走进院子,一手拿着四只螃蟹,一手神秘兮兮地藏在身后,笑着说,行,我厨艺不精,就不献丑了,不过我也有宝贝贡献出来,说着他就从背后拿出两瓶茅台酒,说这还是一九七五年“整顿”时从茅台酒厂买的,三十年窖藏,今天咱们要一醉方休;还有,今天一早,以前的一个老部下就给我送来了螃蟹,说是有讲究,配的是三公一母。
夏默接过螃蟹,看了看说,嘿,还真是有个圆脐的,三公一母。这时,住在同一个小院的任大力也走了出来,说,这么巧啊,一大早我让燕子也去买螃蟹了,也要求“三公一母”。三个大男人于是就哈哈哈一起笑了起来。这三个大男人齐心协力,在院子的正中央,用各家的小桌子拼成了一张大桌。近中午时分,从三家厨房里烧出的菜便陆陆续续摆上了桌。
就餐者除了这三家大小之外,田志远还邀来了前妻曹慧,以及自己的三位老战友:刘鑫、曲径、穆大江。刘鑫来自“中办”,曲径来自总政,而穆大江来自新华社,这就让在新华社工作的任燕又高兴又紧张,一个劲儿地说,穆副社长坐、坐、坐。
四合院的小宴会开始之前,夏默首先起身,手握酒杯提议说,为了党和国家的伟大胜利而干杯!
众人起身,兴高采烈地重复了夏默的话,接着一饮而尽。
待大家落座,田志远感慨说,是啊,国家有转机了。说着,他马上转向刘鑫,试探地问,老刘,你在“中办”,粉碎“四人帮”的过程,你应该知道吧,给我们说说。
刘鑫也参与了抓捕“四人帮”的过程,但他不想说具体的经过,只是感叹说,华主席、叶帅,还有东兴同志,真是太英明了,当机立断;那四个人嚣张多少年了啊,几个小时不到就都收拾了,干净利落!
穆大江接着说,是啊,那天晚上,我们新华社就有军队进驻,过渡得很稳定啊,完全没出乱子啊。曲径也说,我们军队也很稳定,这是很不错的局面。
说着,大家都很高兴,几个大男人一杯一杯地干着茅台。
其实,向刘鑫询问“四人帮”的抓捕过程并非田志远的主要目的,他最想知道的还是邓小平目前的情况,于是他压低声音继续问,老刘,你知道小平同志现在怎么样?
田志远这问话虽然嗓音很轻,但是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于是整个四合院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一起看着这位来自“中办”的副主任。
刘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说,老田啊,我可以透露给你一句话,邓小平刚刚给华主席、党中央写了一封信,这说明一切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邓小平目前很安全,至于还能不能复出重新工作,这个倒还很难说。现在中央的口径还是要“继续批邓”,这个方针不知道还要持续多长时间,我看够呛。
怎么还要“批邓”?田志远不满意了,说这不是和老百姓对着干吗?现在我看全体中国老百姓都希望小平同志出来工作,不但应该出来,而且要管大事。
曹慧一听这话,刚刚带着笑容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她说,老田,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全体中国老百姓”?能“全体”吗?不管怎么说,邓小平是“四五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总后台,这是定了性的,这个定性是毛主席同意的,怎么能说出来工作就出来工作,还要管大事?你的立场又上哪儿去了?还当着人家老刘的面这样说,你呀你呀!
夏默听着曹慧这样说,心里叹了口气,他本想着利用这次聚会让田志远和曹慧好好谈谈,赶紧把结婚证给重新领了,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这两个人光长年龄,脾气却一点儿都没变,见面就吵架,眼看好好的一个庆贺聚会就陷入了尴尬。于是他赶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邓小平能不能出来工作,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今天咱们只管高兴。
可是,田志远的倔脾气这时候偏偏就上来了。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放下酒杯,用手指关节咚咚地敲着桌子说,国家现在困难重重,急需小平同志出来工作,“四人帮”都粉碎了,还说“四五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还要“继续批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看中央现在的宣传口径就有问题!
曹慧一见前夫的态度针锋相对到这个地步,也坐不住了,立即站起来激烈地反驳。在曹慧心中,中央的所有决定和宣传口径都是不容置疑的。
这一对昔日的夫妻各坐餐桌的两头,越吵越凶,任凭在场的人如何劝阻,也不起作用。后来大家也不管了,各自吃各自的螃蟹,各自喝各自的酒,最后不欢而散。穆大江出院子的时候,对一脸尴尬的任燕说,还是很高兴,还是很高兴。
这一天,邓小平的餐桌也摆上了螃蟹。
邓小平细细地剔着蟹肉,吃得十分安详。这时警卫领着一个客人走进门来,邓小平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曾经的贴身秘书。
这位王秘书拎着螃蟹来看望邓小平。邓小平没有多问王秘书的近况,而是连声说坐、坐、坐,好几次用筷子给王秘书夹螃蟹。邓小平内心很是觉得有愧于这位秘书。在邓小平任职期间,王秘书一直任劳任怨地跟随着邓小平,而在邓小平受到迫害后,跟随他的人一个个都受到牵连,王秘书也是其中的一个,不用问也知道他苦头吃了不少。邓小平一想到这些同志,心里便会隐隐作痛。
邓小平还是问了一句王秘书,说这几个月有人为难你没有?王秘书回答说,没有,大家知道我是一直跟着您的,都很照顾我。开批判会的时候也没有动过手。“四人帮”当势的时候,张春桥曾找人让我写批判您的材料,也被总参三部的领导抵制住了。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想您啊,想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首长啊,没想到几个月没见,您还是这么精神啊。
邓小平笑了笑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比较乐观,身体还好。
王秘书说,现在“四人帮”粉碎了,大家都急切地盼您出来管大事呢。
其实,王秘书对自己的这句话心里也没底。他早先听说过一件事,说的是胡耀邦曾经托叶帅给华主席带了三句话,那三句话是:停止“批邓”,人心大顺;冤案一理,人心大喜;生产很好抓,人心乐开花。胡耀邦也不简单,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便说出了老百姓的心声。但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毕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定的。所以,王秘书想,作为党主席的英明领袖,华主席内心必然也是非常矛盾的,他不能不继续“批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件事情似乎又是说不通的,因为邓小平是反对“四人帮”的,现在“四人帮”粉碎了,为什么还要“批邓”呢?
邓小平知道王秘书心里想的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停了筷子,想,确实有不少人希望自己能尽快出来工作,其实自己出不出来工作是次要的,只要国家搞好了,自己出不出来工作又有什么关系?他又想,经过这十年的折腾,国家的经济快要崩溃了,人心也散了,要有新办法才能有凝聚力,才能带领人民渡过这个难关,这就需要重大的决策,而重大的决策需要非凡的魄力,中国那么大,没有非凡的魄力是推不动这个国家的。
想到这里,邓小平皱起眉头,站起身来,默默走到了院子里。王秘书很了解邓小平的习惯,也便站起身,默默地跟在邓小平身后。
院子里起风了。秋风里夹着一丝硬硬的寒冷,几片枯叶飘零在空中。邓小平皱着眉头走了好几圈,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难受袭击了他,这一袭击发生在腹部的下方。他一下子便捂着肚子蹲下来,一动不动,接着就全身打起了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