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平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8
|本章字节:12158字
邓小平也激动了,右手在口袋里不断地摸索着。卓琳知道他在找火柴,便替他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准备给他点烟。邓小平自己接过火柴盒,信步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邓小平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手不再微微发抖。于是他取出一根火柴棒平静地划了一下,凑到嘴边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沙发上坐下。
他望着空中,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我还可以干二十年!
这是他在全家欢乐的气氛中所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但是这句话的准确性却是实实在在的,要是“四人帮”真的上台全面执政,死命把中国往“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这条道路上推,邓小平最后的命运很可能就如刘少奇一样,那是无法想象的一幕。
当代中国的这个命运拐点,真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一想起就让人惊心动魄。
邓小平决定写一封信。
已经进入三秋的北京,迎来了一年之中难得的雨季。细蒙蒙的雨丝散落在地上,带走了这一年残存的燥热,给人们带来了明显的凉爽。
这些天,邓小平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专心地写这封信。卓琳熟悉邓小平的习惯,除了照顾他的饮食外,尽量不去打扰丈夫。她知道她那位“老兄”的这封信,是写给华主席与党中央的,非同小可。
那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华主席、党中央:
最近这场反对“四人帮”篡党夺权的斗争,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后,这样一个关键时刻,紧接着发生的。以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战胜了这批坏蛋,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我同全国人民一样,对这个伟大斗争的胜利,由衷地感到万分的喜悦。
关键时刻,紧接着发生的。以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战胜了这批坏蛋,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我同全国人民一样,对这个伟大斗争的胜利,由衷地感到万分的喜悦。
那天,邓小平写到这里的时候,心情有些激动,便站了起来,点燃一根烟,在屋里来回踱步。
他想到了很多,甚至想到了自己半个世纪以来投身革命的所有不平凡的年月。他想到了巴黎,想到了莫斯科中山大学,想到了自己隐蔽在上海租界里担任中央秘书长的那些“步步惊心”的岁月,也想到了百色,想到了风雪弥漫的大别山,想到了进入北平以后的辛劳,想到了自己在“文革”中被打倒但又顽强站起来的那些日子,想到了那条位于江西南昌附近的崎岖的“邓小平小道”,也想到了协助周总理“整顿”国家山河的那些艰难的日子。
他想,我还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地步,我还能为我的党、我的国家、我的人民做些什么。
在这封信的末尾,他写上了这么一行字:
我要高呼:党和社会主义事业的伟大胜利万岁!
他知道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欢呼,他要为人民做事,他认为自己还具有这样的能力和目光。“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也确实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这些想法,他这几天都没有跟卓琳清晰地谈起过,跟孩子们一起围桌吃饭的时候也未有丝毫提及,但是全家似乎都知道这位老爷子想做什么。当“老爷子”把自己安静地关进书房的时候,大家的脚步似乎都明显地放轻了。
这封信,邓小平是请驻守在前院的“中办”秘书局副局长刘鑫转交的。他与刘鑫握手,郑重地递上信,嘱托刘鑫把这封信直接送交给汪东兴,并由汪东兴转交给华国锋。
刘鑫表情严肃,双手接过信,敬礼后随即转身离去。看着刘鑫的背影,邓小平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但就在这个时候,回到家的小儿子质方,忽然向父亲叙说了一个令人忧虑的消息。质方俯在父亲耳边说,老爷子,现在上面的精神是要集中批“四人帮”,但还要连带“批邓”;对“四五天安门事件”,要避开不说。而且,凡是毛主席讲过的、点过头的,都不能批评。
邓小平听小儿子讲完,久久没有吭声,脸上也是波澜不惊。他心里想,肯定是这样的,目前也许只能这样,华国锋有难处。
但是,他又想,所有的难处,都是可以慢慢化解的。只是,他没有把这个信念告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神色不安的儿子。
响在全国喇叭里的声音,还是这样两个主要的方面:一个是“继承遗志”,另一个是“继续批邓”。夏建红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来到临淮关火车站,火车站里的大喇叭也主要是播放这两个声音,捎带着播放火车的进出站时间。
大喇叭里播放的所有声音,夏建红几乎一句都没有听见,她只是在车站内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踮脚眺望。她此行的目的很简单:找到不辞而别的刘金锁,带他回村。
凤阳县位于安徽省东北部,古有帝王之乡、明皇故里之名,但那几年却是穷死了。凤阳本来就穷,不穷也不会出那位造反的皇帝朱元璋。但是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确实穷死了人,因饥荒而死的农民不在少数,操起花鼓拖家带口纷纷逃向外省要饭,似乎成了这一带百姓唯一的生路。而临淮关火车站也由此变成了凤阳农民外出讨饭的必经之路。
可是偌大的县城,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夏建红茫然四顾,看见火车站内外到处是携老扶幼外出逃荒的农民,那些挂满了灰尘与皱纹的脸上都传达出一种共同的表情:沮丧与不安。每个人都拖着疲惫的身子望着列车出发的时间,就像望眼欲穿的思妇在盼望着丈夫的归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在嘈杂的人群***现。
忽然,夏建红觉得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不由得惊喜万分,一面转头,一面脱口而出叫出了刘金锁的名字,但没想到眼前站着的,却是自己久未见面的哥哥夏建国。
看到了亲人,夏建红一天的委屈顷刻间全部爆发出来。她一把抱住哥哥的脖子,眼泪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在凤阳明皇古城墙下的小饭店里,夏建红激动地与来自北京的哥哥聊个不停,而饿极了的夏建国却有点心不在焉,看到窝头一上桌,二话不说抓起窝头就往嘴里塞,还说这红薯面做的窝头很筋道,将来日子好了,没准儿还是个稀罕食品呢。刚说到这里,夏建国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触碰了一下,回脸一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老妇人正向自己伸出一只干瘪的手。
老妇人骨瘦如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两只深邃的眼睛陷了下去,双手微微颤抖着,始终不说话。
夏建国见老人可怜,从兜里掏出一毛钱。老妇人始料未及,双手紧紧地握着夏建国刚刚施舍的钱,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弄得夏建国很不习惯。正准备感叹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群乞丐竟然蜂拥而上,十几只手一下子伸到了他的眼前。夏建国一时不知所措,连忙去掏口袋,可是口袋已经见底了。夏建红见形势不妙,一把拉住哥哥的手,撩开众人就走。乞丐们围住不放,有的径直来掏夏建国的口袋。兄妹俩奋力突围,好不容易才冲破重重人群。
这么大的要钱阵势,夏建国还是第一次经历,真可谓触目惊心。站在昏暗的古城楼下,惊魂未定的夏建国呆呆地望着城楼上“万世根本”四个大字,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感叹:老话说走千走万,比不上淮河两岸。可是这才几百年呀,想不到大明朝的龙兴之地就成了这个样子,看来又要揭竿而起了。
夏建红说,揭竿而起还算有点血性,那些口口声声要带领乡亲挖掉穷根,一遇到困难就拍屁股走人的叛徒才是最可恨的。
夏建国猛然一惊,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惊慌与不安问,谁是叛徒,建红,你说谁呀?
夏建红也被夏建国的反应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说出“刘金锁”三个字。知道妹妹说的不是自己,夏建国这才松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平静,说金锁不是刘妈的儿子吗,他跑哪儿去了?
说是去广东那边“逃港”,要去体验一下香港的资本主义,夏建红不屑地答道,说完还觉得不过瘾,又补充道,这不是叛逃吗,抓到了是要杀头的,刘妈都急死了。
听到“香港”二字,夏建国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田源的样子,心里嘀咕着,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倒犟到一块儿去了!
夏建红看着若有所思的哥哥,一脸的迷茫。
此时,夏家两兄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距离安徽上千公里外的一个小集镇,田源和刘金锁这两个性格倔强的年轻人,果真碰到了一起,更奇妙的是,他俩还莫名其妙地成了生死之交。
“逃港”,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名词?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有将近一百万名内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这一“逃港”现象被认为是冷战时期历时最长、人数最多的群体性逃亡事件。说起“逃港”,还颇有讲究,按方式可分为走路、泅渡、坐船三种。按路线,则有东线、中线、西线之别。泅渡通常是首选,其方式可谓五花八门。一般来说,大家往往会选择西线,即从蛇口、红树林一带出发,游过深圳湾,到达香港新界西北部元朗。所以,深港西部大桥所在的深圳湾,便是很多“逃港者”必经之处。
而离开北京后的田源,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逃往香港。
经过多日的奔波,田源终于来到了“逃港”的必经之地——临近深圳湾的小集镇宝安。
宝安小镇破旧脏乱。市场内,有不少身上挂着“偷渡犯”的牌子、被民兵押着扫地的人,这些人好像习以为常了,互相嬉笑打闹着,一旁的民兵也不以为意,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儿。短短几天,小集市就爆棚了,一下子比平时多了几十倍的人,他们大多是从外地来的年轻人,年纪和田源差不多,看样子都是来“逃港”的。
集市外一棵大槐树下,身着一身旧军装的田源从挎包里拿出一只烧鸡和馒头,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虽然经过多日的奔波,烧鸡已明显发酸、发黏,一撕开,肉丝与肉丝之间能看到明显的黏稠物;而馒头就更惨了,发酸不说,已经咬不动了,需要用力啃。不过,这些丝毫不影响田源吃掉它们的心情,在这样的年代,有吃的就不错了。就这,还是母亲曹慧在一个多礼拜之前,托人弄来悄悄塞给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爱吃肉,但是这年头能爽爽快快地吃下一块儿肉,是很奢侈的事情。想到这里,田源越吃越香,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还没等把这只小小的烧鸡吃完,就把烧鸡的一大半给了一个叫吴怡茹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名字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因为那时候小姑娘根本就不会说话了,饥饿让她晕厥了过去。她晕厥的那个门洞子,就在离田源七八步路远的地方。田源是在咀嚼中不经意地看到这个歪倒在门洞边的姑娘的。那姑娘当时脑袋就耷拉在胸前,两只手还紧紧地抱着一个小提琴盒。
田源后来才知道,这个吴怡茹来自广西百色,那也是一个贫困的地方。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姑娘是被迫“插队”到一个极度贫困的小山村的。在那里,她不仅受到饥饿的折磨,还受到不少汉子的调戏。总之,那种地方是不能待了,所以她也下了狠心。一个会拉小提琴、怀有艺术理想的小姑娘决心“逃港”,这是田源所没有想到的。
田源扶起这位姑娘,把半只黏糊糊的烧鸡递到她嘴边之后,才慢慢知道了她的身世。
最后,田源把仅剩的一个馒头也掰下一半让她吃了。吴怡茹的眼睛亮起来以后,才发现这位好心的大哥自己还是饥肠辘辘的,突然觉得非常惭愧。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穿着破棉大褂的小伙子,蹲在他们身边,然后递出一个军用水壶给姑娘说,妹子,喝点水吧,别噎着了。
姑娘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神色有点犹豫。一旁的田源看着这位送水的小伙子,也很纳闷。而这位穿着破棉大褂的小伙子一下子脸红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送水这个点子烂到极致,可是为了填饱肚子,也豁出去了,于是他直接说出了来意:惭愧,我们不认识,看你是个好心人,想找你讨吃这半个馒头,我实在是太饿了。
田源二话不说,就把自己这半个馒头递给了小伙子,同时示意吴怡茹喝那军用水壶里的水。
田源问那个一口就吞下半个馒头的小伙子,叫什么?哪儿来的?
这个小伙子便是夏建红苦心寻找的刘金锁。刘金锁自从离开凤阳之后,本想逃往香港谋个出路,没想到却被困在了广东省宝安县,一时间陷入绝境。
对刘金锁来说,从安徽跑到广州,再跑到宝安,这一路确实艰难。正是能吃能喝的年纪,可是每顿饭只能啃一个高粱面馍,整整吃了小一个月,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难以扛住。就这一袋高粱面馍,还是出门前母亲用家里仅剩的高粱做出来的。其实,刚才从田源掏出烧鸡和白花花的大馒头那一刻起,刘金锁就盯上了田源。但是没想到,田源会用大半只烧鸡和半只白馒头救助那位饿晕的姑娘。这种仗义,顿时就让田源的形象在刘金锁的眼里变得十分高大。
三人在宝安尘土飞扬的小路口相识,话题马上就集中在如何“逃港”上。田源说自己已经打听过了,这个镇子往西一点就是深圳湾,顺利的话,游上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对岸的元朗,那地儿就是香港了。夜间泅渡,是最有把握的一种方式。但边防军也管得比较严,会开枪,弄得不好要死人,所以刚下水的时候要游得快一点儿。
我不会游泳,吴怡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想晚上趁着人多的时候跟大家一起去“扑网”。
“扑网”二字一出,刘金锁首先就惊了,急忙说,“扑网”?妹子啊,你可要想清楚,那可是九死一生啊!
姑娘眼眶红了,说九死一生,也还有一生,总比再回到那山村受侮辱强。
姑娘说出的“受侮辱”三个字倒是又一次引动了田源的恻隐之心。姑娘扑簌簌地流着眼泪,哽咽着说自己下这个“逃港”的决心也是不容易的,要真有别的办法,一个女孩子家哪里肯走这条险路。据她说,实在是城里回不去了,没有家了。她父母在批斗大会后的一个礼拜内相继死去,而在乡村,生产队里的那几个汉子几乎夜夜到她的窗口敲窗,有一次还用石头砸门,吓得房东大娘抱着她哭,说孩子你还是走吧。想来想去,自己有个舅舅在香港,听说也是很早就从大陆跑出去的,在那里靠炸油条为生,后来又做面包,挣了钱之后就开了一家食品厂。不管他目前在香港混得好不好,终归是自己的亲舅舅,好歹有个依靠。所以无奈之下,还是决定跑香港投靠舅舅,于是连夜逃离了大山。她哭着说,我也知道香港是资本主义世界,我哪里想背叛社会主义祖国?可是我实在没有活路了呀!即便让我离开山村,回到城里,给我找份工作,可是有“父母畏罪自杀”这顶帽子,有亲舅舅在香港的这顶“海外关系”帽子,我哪里能有什么政治前途啊?即使日后嫁了人,也得影响对方一辈子;即使以后有了孩子,也得影响孩子一辈子,甚至孩子的孩子一辈子。我是没有办法才跑到宝安来的啊。再说,从小我爸爸就盼着我做个音乐工作者,我到了香港之后,舅舅或许还可能帮我实现这音乐梦想。
听到这里,田源已经是双眼饱含热泪,使劲忍着才没有让泪珠流下来。他只是用简洁的语言对刘金锁说,咱俩就陪这位小妹去“扑网”吧,就这样定了,别犹豫了,啥也别说了。
刘金锁却依然犹豫,他说,我打听过,“扑网”的成功率不高,还是游界河比较有把握。我以前有好几个同学都是从那边的界河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