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届金马奖公布提名名单,《邪不压正》获得包括姜文的最佳导演和许晴的最佳女配在内的六项提名。
可以想见,从现在开始,到公布获奖名单,人们又会把许晴和「性感撩人」「风情万种」这些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但问题是,性感撩人、风情万种,这些和许晴本身的性格差异巨大的特质,是怎么造就的?
答案或许是,深刻的角色理解,扎实的表演功底,准确的台词表达,以及服化道的全力配合。是这些非常老派的,和表演有关的一切要素,让性感变成一种可感可知的状态。
很多人对电影是有误解的,他们常常以为,自己看到的两个小时,就是这部电影的全部时间,编剧是随心而为,演员拿出本色,就可以随便交差,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两个小时骗了,根本不愿意相信,任何一部电影,都意味着成百上万人的艰苦努力,所有的细节都经过深思熟虑。
尤其是像《邪不压正》这样一部投资巨大的电影,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轻慢和懈怠。我们可以以许晴为例,来探讨一下完成角色的方法。
许晴扮演的唐凤仪,是一个复杂的、悲剧性的角色,但悲剧性并不意味着凄苦,唐凤仪毕业于剑桥大学,混迹在上流社会,她天真、妩媚、华丽、性感、自信,有神秘感,她像个地母一般,给身边的男人带来愉悦,也付出宽恕,但她所在的时代和环境,是个风雨飘摇的大时代,她又阴差阳错地,选择了与狼共舞,这都决定了,她最后必然要和那个陈腐欲坠的时代一起,毁灭或者退幕。
亨德勒说朱潜龙「无处不在」,事实上,唐凤仪也是无处不在的,她总是适时地出现在每个节骨眼上,一旦她出现,朱潜龙紧跟着就有所举动,这里面隐藏的一层意思是,她和朱潜龙很可能是互为表里的,她不只是与狼共舞,更有可能是为虎作伥的。但她又有自己的欲望,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就让局面变得复杂了。
许晴用了许多方法,来表现这个人物身上复杂的特质。
唐凤仪第一次出场,是在亨德勒的诊所。彭于晏扮演的李天然回到诊所,用冷水洗脸之后,听到有人从另一扇门进了屋里。在画面上,我们看到的是一只手,轻轻把门把旋开,单单这只手,已经带着戏了。它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满把子抓住门把手,用力把门推开,这只手只用了大拇指和中指(甚至不是大拇指和食指,那是普通人的姿势)轻盈地攥住门把手,掌心是空的,其余手指像莲花花瓣一样次第绽开。我们通常在古代的人物画、洞窟里的菩萨像上,看到这种手部姿态。
这个画面出现在银幕上,不到两秒钟,但已经制造出了悬念,也让人产生了巨大的遐想和绮思,拥有这样一只手的人,会是怎样的呢,手的姿态很曼妙,那么手的主人呢?这只手的功能,根本不是开门,而是手的主人递上的一张名片,相当于一张菩萨像的拈花手的局部,或者王熙凤的笑声。可以想见,只是这个开门的镜头,就已经经过反复的讨论,和多次试拍。
接下来的一场戏,不是按照常规的对手戏来布局和演出的,更像一段舞蹈,对,像一段华尔兹。
在这段「舞蹈」里,两个人的职责不完全一样。李天然是男性,他的性格设定里,有呆萌和执着的元素,所以,他在这段「舞蹈」里,只要起到定场、跟随的作用就好,而唐凤仪是女性,她的性格张扬高调,所以,她在这段「舞蹈」里,是主导者和调度者。
当帘幕被拉开,李天然眼前出现的是一脸甜笑的唐凤仪,就像一场舞蹈表演拉开了大幕,随着她说出「Dr. 亨德勒?」,在李天然说「我是」之后,唐凤仪用手指戳了一下李天然的波口「你爸爸不在,你帮我打针」,这段表演就此开始。
两人先是用年龄(「七十岁」,「也就六十九吧」)和打针作为调情的武器,确定了对方的意图,定了定神之后,唐凤仪用目光和话语,指示李天然去柜子的左上角拿「不老针」,李天然的动作方位就变了,他动起来了,也进入了「舞蹈」场域。
在李天然做准备工作的同时,唐凤仪矮下身子,脱下了内裤,当李天然手拿酒精棉球转身之后,唐凤仪横着一条腿,跨立在诊疗床上,并且对李天然说「我不想麻烦别人,衣服挂在那儿了」,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她把内裤挂在了衣帽架上。然后李天然去拿针剂,朱潜龙以背影出现,李天然为唐凤仪二次消毒和注射。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但又不是直线条的,而是充满了各种细节,是活的,流动的,颤颤巍巍的,一个动作发生之后,就像石子丢进湖水一样,会引发小波纹。
姜文的设计充满各种细节变化,许晴完成了这些设计,当她矮下身体脱内裤的时候,肩膀和腰肢还在扭动;当画面上出现内裤的时候,内裤立刻被风吹动;当李天然为唐凤仪注射的时候,针头刚刚挨近她的臀部,她臀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一下;当针头扎进她身体的时候,她身子微微一震,脸上有欣悦的表情;当她拿出钱和名片要李天然选择,而李天然选择了钱的时候,她瞬间有了失望的表情,但那失望显然是故意做出来的。
尤其是针尖挨近臀部时的微微抽搐,是来自现实生活的体验,有过打针经验的人,都会记得当针尖挨近时的细微刺激,但拿上银幕,那又是一回事。这是心细如发的演员,和心细如发的观众之间的一场亲密交流。
整个过程模拟了爱爱,又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猥亵,让我想起张爱玲在《谈跳舞》中引用的契诃夫的一段写跳舞的文字:
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他动得很慢,仿佛是着了衣服的死尸,缩着眉和波,很疲倦的踏着脚。――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拨的燃起火来,她的动作是热情的,他渐渐的不行了,举起手向着她,死板得同国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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